“伯盈妹子。”吕雉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殷嫱却礼数周到稽首行了大礼:“拜见小君。”
吕雉满意于她的识趣,口中却说:“我是王后,你也是王后,怎么行如此大礼。”
殷嫱莞尔,她当然不会把吕雉的话当真,恭谨道:“小君是主君之妻,妾不敢造次。”
吕雉被她话里的主君取悦了,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同她攀谈起来,说了好一会儿,竟说到了汉军之中唯一一位女候。
吕雉笑意吟吟,状似无意地说道:“当年三秦初定,鲁侯在最后一战里为国而死,虽没有子嗣,这样除国也未免太可惜了,大王就让他母亲继承了侯位,这可是咱们大汉第一位女侯。①”
她饶有深意:“不过我相信这绝不是唯一一位。”
殷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鲁侯奚涓死,其母代侯。汉律身有爵位之人死于公务,他的继承顺位——儿、女、父、母、同产兄弟、姊妹、妻①。
韩信父母早死,无同产,无儿女……唯一的继承人是妻殷嫱,刘邦容不下异性诸侯王,但一个彻侯,刘邦还给得起。
——如果韩信死了。
这就是吕雉要暗示她的。韩信死,死于为国尽忠,唯一的受益人就是殷嫱。也不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刘邦的意思。
三秦之战后……韩信正值盛年,项籍穷途末路,会出什么意外吕雉要她垓下战后动手。
殷嫱知道,她做决断的时刻到了。
杀是不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没查到疵继承鲁侯的具体时间,不过貌似不是现在。所以这里为了剧情写成她继承,时间是虚构的。还有就是奚涓的死亡时间系虚构,史书无载。
注②:继承顺序出自张家山汉简的二年律令
第19章 十八:五星出东方利中
她笑着打了几句太极,没有当即表态,吕雉也不过多逼迫,仍是笑意盈盈地与她攀谈。在楚营做了数年人质的吕雉,不论是心计、城府都不是等闲人能够企及的。
真是难应付。
殷嫱回到临时居所得到时候,正发现女萝正指使人布置传舍,殷嫱止了她的动作,让她把东西都收起来。汉初本就不甚富裕,刘邦登基的时候,连几匹没有杂色的白马都凑不出来,她还敢到吕雉刘邦跟前炫富,生怕没跟石崇一个下场。
许负来拜访她的时候,殷嫱还有点惊讶:“你夫君病重,你怎么还在陈邑?”
许负提起这事就来气,她到底才十七八岁,动作间还有少女情态:“他吖,诓我呢!说什么卜筮得了一卦,世上将有千年之未有的大变局。”
“他算错了?”殷嫱怼这些素来不感兴趣,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许负却说:“他还真说对了,我为了验证他算的,又观天象验证——发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星象竟然变了!”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殷嫱立时联想到到那枚显眼的红旗,几乎都要以为许负这丫头是拿这个和她对暗号。
“东方……红?”
许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汉王入咸阳后的第二年,岁星、太白、荧惑、填星、辰星(金木水火土星)汇聚东方,大利于中国(中原)。虽然大利之兆更加强了,只不过原本五星齐聚是为了拱卫北辰,可是近来,却都拱卫荧惑星去了,你说怪不怪?”
“那真是奇怪。”殷嫱看了一眼开口的女萝,却听女萝道,“北辰帝星,对应的是天子,荧惑主战——”
“胡说什么?”女萝说得正起劲儿,冷不防殷嫱开口打断她,女萝吓得不敢开口,只拿委屈的眼看她。
北辰帝星,荧惑战星。古人最爱以天象附会,这番话传到刘邦耳朵里,非害死韩信不可。谁是帝星?谁是战星?不问自明。
更何况许负盛名在外,更被誉为当世第一神相,她的话无疑让这玄奇的解读有了更高的可信度。
女萝素来没什么心眼,也就罢了。可是连殷嫱一个穿越者都知道这话传扬出去会造成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不信许负一个职业相士不知道。
她冷冷瞥了许负一眼,许负却似无所觉察一般。她沉默了片刻,想法把这段岔开了:“既然你验证他算得对了,怎么还跑来陈邑?”
许负脸一垮:“他竟比我先算出来!姊姊,昊天上帝在上,我和他比试占卜,这还是他头一回快过我吗,我心中不快活,便来陈邑找你了。一来是同他斗气,二来也是想亲眼见一见这千年之变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殷嫱还没见过把斗气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的人。
“姊姊定要收留我,不然我可就要去给汉王添麻烦了。”许负笑容可掬地晃着殷嫱的手臂。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小狐狸,话里话外不收留她,转脸她就跑去告诉汉王,也不知她是不是认真的。
“……你留下吧。”殷嫱默然片刻,思忖了得失,觉得让她留下也没什么坏处,还能就近监视。
许负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了,伯盈姊姊的失忆症好了,我还能就近帮着你看着病情,以防复发。”
殷嫱想起她拿着招魂做幌子,她明面上拒了,暗地里又串联起韩信和女萝给她下药焚香,不禁心生警惕,她对殷姬或许是一片好意,但对殷嫱来说,却未必如此。
韩信只晚了殷嫱几天到陈邑。殷嫱算了算时日,从九月签订鸿沟协定,十月刘邦排出信使,韩信募兵、筹措粮秣,到如今十一月急急赶到陈县,按照这时代的坑爹交通,这速度来已经很快了,可是刘邦仍有不满。
韩信陈县这日,先是去拜见刘邦,众人开了个紧急会议探讨,前些日子,刘邦倚仗着陈县地利,反攻项籍,和楚军不分伯仲,却不敢轻易追出去——守城刘邦还能守住,与楚军在野外开阔地做战对刘邦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韩信一来与刘邦回合,规划了追击的事宜,已经用了大半日,这才抽了点空子出来。
殷嫱如今正在东市,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那儿的市集逛上一逛,了解一下当地的物产和风土人情。陈县从前是楚国故都陈郢,集市也颇为繁华,其间漆器精美,匠人云集。
殷嫱正拿起一枚颇有趣的鸳鸯漆奁赏玩,便听见,刚才听见有两人对话里,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微怔。
“伯盈姊姊”
那两人交谈用的陈县本地方言,殷嫱只听清了几个词,她当即指着两人问了问身边的许负:“抱阳,他们在说什么”
许负一个相士,周游各地,哪里的方言都知道一些,她用雅言给殷嫱翻译了一次::“昨夜游徼(jiao,警察)关了里门,发现有人在里巷游荡,那竖子见了游徼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最后一路闯进我家里,被我和我儿捉了,扭送给游徼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身上连传符(身份证和通行证)也没有。”
“游徼审问他,他说的话也没人能听懂,跟越人讲的鸟语似的,说什么最后还不是被拉去做城旦了。”
女萝补充了一句:“他们说那个人被绑缚之前,说了一段话:@#$&**。”
对,这就是殷嫱听见的,那段耳熟的话。
她的模仿天赋颇为到位,一本正经地还原了说话之人当时的语气,许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也是,宵禁罚点钱了事,他还没符传……”
殷嫱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她完全能听懂这个人的每一句话——
再加上没有符传,触犯宵禁,被抓的那个人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第20章 十九、身世浮沉
殷嫱顿了顿,不动声色道:“身无传验,恐怕是在战火里丢了,身上又无金帛,无处可去,才会半夜都在外面游荡,平白遭了徒刑。”
许负喟叹:“战火之中,性命如飘萍,身不由己。”
忽有人的手搭在殷嫱肩膀,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伯盈。”殷嫱回首,面上惊愕散去,她抿唇而笑:“来的这么快?”
“大王。”
“姊夫。”
来的正是韩信。
她刚挽唇,却又想起吕雉让她做的抉择,嘴边的笑纹一下淡了。殷嫱仍在犹豫,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犹豫下去了,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丰腴了。”韩信捏了捏她的腰身,低声在她耳边道。
殷嫱嗔了他一眼,没说话。十一月的冬衣比秋衣厚,有什么可奇怪的。
女萝和许负等人当然不会打扰两人叙话,只躲在一边权当自己是个背景板。
殷嫱轻声道:“你倒是瘦了,征战之时总顾不上好好用饭,还嫌胃疾不够重么”
韩信混不在意:“鲜疥之患,早习惯了。”
“鲜疥之患信,你总以为什么都是鲜疥之患。”殷嫱笑了一声,笑声渐冷,“我找到蒯先生了——”
蒯彻劝韩信谋反,他说韩信功高震主,将来必为刘邦忌惮。韩信不听,蒯彻害怕刘邦报复,于是逃跑,在齐地佯装疯癫避世。
“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她忽然沉默地在韩信的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其为贤君,其非长者。”
其,刘邦。他是贤明的君主,却绝不是韩信心里慈蔼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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