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攥住了殷嫱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汉王呢”
殷嫱反应极快:“夏侯太仆驾车护送汉王出彭城,吕将军接应下了。”
得知刘邦没事,韩信迅速镇定下来,他沉稳的气度多少感染了殷嫱。他自知消息不容扩散出去,军营也不是说话的地儿:“战局如何”
殷嫱和萧何未语,只是递上一份战报给他。
殷嫱当时看到战报的时候气得发抖。她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到刘邦身上,刘邦打仗只要不遇见项籍,那也算悍将。
他出三秦的时候,压制得大秦最后一位悍将章邯毫无还手之力,龟缩废丘之中,打下彭城,自以为高枕无忧,打发了可能抢功的韩信,自个儿干了些什么!贪恋酒色,疏于防备,被楚霸王项籍杀了个回马枪!
三万铁骑长途奔袭,从齐国到楚国,日夜不歇,硬生生逆推了六十万联军!
六十万头猪都没他这么快被人给宰了的!刘邦都差点陷在里边。要不是项籍极端记仇,又刚愎自用,她还真打算考虑改换门庭投奔项籍去。
韩信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完战报,面对大败的战局,他始终波澜不惊,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失败,而不是面临危机存亡的时刻。
有时候殷嫱觉得,他稳如山岳,静如松柏,令人心安,她不由想到了故国的商君,孝公之松柏,秦国之柱石。
萧何道:“请大将军率领新兵,支援汉王。”
韩信握着战报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到了某一种地步,好像是热血在燃烧一样。
韩信从来只缺士卒,而不乏调动士气的手段。一想到溃军能在他手中化为一道坚固的屏障,那种近乎点石成金般的魔力,足以令任何人人着迷。
他的目光克制得清醒,而又激动得狂热:“诺。”
殷嫱比韩信先离开汉中。她是筹措粮秣的主事之人,当然要比大军的动作更快一步,战火里的别离和相聚都格外叫人珍惜。她走的时候韩信来送她,她记得她率先道了别:“韩大兄,请兄自爱,努力加餐饭①。”
韩信说了什么呢“伯盈,强饭自爱……勿忘,”勿忘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强饭自爱,努力加餐饭,都是汉人告别常用语。
第15章 十四、宜其室家(抓虫
大约是在汉二年五月,韩信抵达下邑,收拢溃兵,和刘邦重新在丰、砀之间布防,一面分兵袭扰彭城,一面应对楚军骑兵来犯。
关中和巴蜀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殷嫱在后方都觉得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征兵、征兵、征兵——原本只要青壮,现在却连中年少年都拉去了,萧何维持着关中的稳定,源源不绝地给刘邦送去新鲜的血液。
楚军骑兵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来势汹汹。殷嫱实在忧心局势,不久后,她接到了来自前线的一封书信。
“阿萝,这是……”
“诶,邑君,那不是在赵国弄丢的银笄么”女萝一脸惊诧地望着她,“邑君在哪儿找到的”
殷嫱指了指两口并排的二十八宿髹漆衣箱中的一个,女萝恍然:“难怪呢。奴婢找了好久,只是那两口衣箱,邑君从来不让旁人碰。”
不让别人碰的衣箱那口衣箱里没有衣裳,只有一堆锦帙、阴符。殷嫱是翻找阴符的时候找到这口衣箱。
如今已是三月。临淄自商战后,田氏宗族在齐国的名声尽毁,丞相曹参收拾了田氏,便动身攻打还没打下的齐国城池。
殷嫱的心情也愈加复杂,作为投诚的诚意,她已经将能接触到的齐国部署送了一部分出去。她当然不会只将希望寄托在侠姬身上,汉军占据秦地,中层将领和下级军官也多是秦人,那枚阴符是殷姬在咸阳冀阙里抢救出来的,秦国号令秦间的东西。
阴符的存在,是韩信无意间透露的,似乎殷姬曾把这东西借给过她。
而她找到阴符的同时,发现发现了一枚没挂竹签的锦帙,秦汉时候还是用简牍记事,用韦——也就是熟牛皮穿起木简,简牍平日都是收入帙(布袋)中,要想翻找容易,就会在帙上悬竹签以做标记。
但是这枚锦帙里插了一只错金木兰银笄。
殷嫱若有所思地抽出了一卷竹简,她没避忌女萝,女萝认得的只有标准的秦小篆。竹简上写的是鸟篆——战国时,楚、吴、越地常用的文字。
写得确实……跟鸟爬似的。这不是殷姬的笔迹,殷姬行文也喜用大篆。
“信再拜言:伯姬足下。”先秦两汉排行,以伯仲叔季相称,殷嫱是家中长女,外人呼伯姬、伯殷,都是常事。
韩信给殷姬的书信
她看去,“京索定,将北击。间魏,知豹以直为将,彼竖子耳,不足惧也,毋忧。君之所问,辗转三思,尚无良解。天欲暑,冀君强饭以自爱。书不能悉意,谨再拜足下。二年六月癸丑。”
这封信写得中规中矩、甚至有些拘谨,只简略讲了些战况。殷嫱忽然觉得这书信有点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看见过。
她又抽出一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岁寒,诚宜添衣。今衔枚而进……”
殷嫱略略扫了一眼,韩信大意要她添衣,他自己是急行军,虽然得到一把柘木强弓,但无暇狩猎,因知她擅挽弓游猎,所以把强弓和书信一同送给她。告知她魏国已下,从魏宫中得到了训练魏武卒的方法,甚是高兴。但是她提的问题却还没有眉目。
这是韩信第二次提到殷姬给他的提问。
殷嫱又翻找了好几封书信,从落款的日期来看,韩信写信的口气越来越亲近,书信也从一开始的寥寥数语,变成了长篇累牍。但几乎每次提到殷姬的提问,都显得有些苦恼,说自己暂时还没有眉目。
直到最后一封,“睽违日久,念君殷殊。……君之所问,已窥门径,及归,当秉烛共诉。”
殷嫱算了算时日,殷姬曾在赵地逗留与韩信定立盟诅,再回巴郡与父母大吵一架,再折返从赵至齐,也没什么通信的机会。
书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殷嫱手里没有殷姬的书信,她全然不知信中所说的殷姬之问究竟是什么。殷嫱沉默着,竟有些恍惚。那是殷姬和韩信的心照不宣,过几日的昏礼,也原该是他们的。
她是被摒除在外的,有什么可矫情的她本就是个外人。殷嫱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许久,重新捏紧了手上的阴符,女萝给她磨墨,她提起笔正要写字,电光火石之间,却想起什么似的,落笔的是一个个晦涩难明的符号——这好像是军中密语,也称阴符。
自侠姬走后,殷嫱便从齐宫中出来,如今住在传舍之中。韩信的聘金是金千斤,殷嫱也只筹备了金两千斤的嫁妆,媵臣妾带的不多,殷嫱和殷姬都不太喜欢用奴籍的人。
商战之后,紧赶慢赶筹备了数日,上巳终到了。临淄的天气不错,阳光和熙,微风徐徐,正是祓禊踏青的时节,齐国男男女女们聚集到水边,相看心上人,里里外外都热闹得很。
殷嫱没空出门,一早上就开始沐浴,沐浴后,接着又被人拉着换衣上妆,一日忙碌,眼见着就到了黄昏,又被拉去拜别祖先,没有宗祠只拿牌位顶上了。
紧接着又被拉着到筵席上训诫,殷轸说了些“毋违君命”的话,听得殷嫱神游天外。范氏则啐他,拽着殷嫱的手:“嫱儿自幼要强,女红、蚕事、庖厨这些普通女儿学的,你都不喜欢。你学商事、通剑术、爱游猎,你要当后子,你不嫁人,都随你。——阿媪也不劝你如普通女子一般,我的嫱儿哪里是普通女儿——王后又怎么了你要不高兴,和离了,也有家……”
殷轸苦着脸:“夫人,女儿还没嫁出去呢,你怎么就——”
“嫱儿——”范氏这坚韧妇人望着殷嫱,眼圈竟开始发红,殷嫱反握住她的手,妇人的手不大,但是却温热有力,直暖到人心口里了。
或许这就是母亲吧,在并不宽松的环境给以能给的纵容。
她轻轻唤了声:“阿媪。”
范氏含笑温声道:“诶。”
昏礼并不兴热闹,反而显得肃穆。傧相赞礼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可闻:“新婿到——”
殷嫱的父亲迎了出去。这些日子恶补礼仪,她知道,诸侯的昏礼,诸侯并不会亲迎新妇,只让臣子迎人回去,从那之后,诸侯不亲迎也就成为一种礼数了。
曹参走了,也不知是谁代替韩信来迎。
她正思索着,只听外间有人道:“子婿信拜见外舅。拜见外姑。”
她听得发怔,抬眸借着空隙向外打量,只见殷轸在阼阶而立,来人朝他顿首,殷轸正扶,只见那人一身精致的玄纁冕服,腰悬组绶,配剑不离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窥视,他看了她一眼,冷峻的面目上露出了些笑意,如赤阳破云,冰消雪融。
殷嫱垂首躲开了他的目光。
韩信。怎么……来的是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傧相许负绵延不绝的歌声入耳,歌声里,只见新妇眉目低垂,盛装灿若春华。这样的女子嫁过门啊,一定使夫妻和乐家庭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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