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愤怒懊恼,在对上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似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只余无限凄凉。
强劲的大掌生生把门框捏出一只掌印,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给容温下药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本以为把人弄到归化城来,两厢远远隔开,便能保她平安无事。
谁知到头来,终究还是祸累了她。
班第一腔难言怒火,最终烧到了闻讯赶来的察哈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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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这日起床后不久,便发现察哈尔不见了,护卫小院的职责交到了察哈尔的副将身上。
副将按照吩咐,把班第回过小院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温转告几句班第平安无事、城门暂且得保的话,又一脸艳羡道,“台吉视察哈尔将军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把人调走委以重任了。”
副将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骗过容温。
容温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伤的三丹夫,以尽主人之谊。
方行到檐下,便见两只银灰羽毛的鹰隼突从天际袭来,似要直击她二人面门。
主仆两受惊,尖叫还未出口,屋门先开了。
屋内传来一声吊儿郎当,毫无诚意的安抚,“公主莫怕,这是我驯养的宠物,乖得很,轻易不伤人。”
这两只畜生明显听得懂人话,闻言再次往苍穹扎去,那两双雄劲威武的翅膀,携起一阵劲风,刮乱了容温主仆二人工整的发髻。
就这,也敢说乖。
“……哦。”容温不以为意的轻应一声,进门目光与说话的年轻男子对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着却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小不少。忽闪的双眼,瞧着跳脱,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并不显猥琐。
容温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坏,遂不温不淡问道,“世子伤势如何?以后你便在此养伤,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
这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但三丹夫似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闻言,顶着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显苍白病弱的脸,大喇喇道,“我想吃锅子。”
“……现在是六月。”
天气热得似挂了两个太阳,吃什么锅子。而且锅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适合伤者吃。
“啧。”三丹夫摇头,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神色,“那便佛跳墙吧。”
佛跳墙不仅费时间,需要的用料也杂。
“大概也不行。”容温微微摇头,“归化城已被围困数日,早与关内行商断了联系,城内能吃用的东西有限,一时半会儿怕是凑不齐用料。”
三丹夫身子往后一仰,闲闲倚在迎枕上,双眼咕噜乱转,故作委屈发问,“公主讨厌我?”
“这话从何说起?”容温四平八稳回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思量各方因素过后,连续拒绝了世子两次?”
“没错。”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笃定一指,意味深长道,“我若瞧得不错,那桌上果盘里放的,乃是漠西一个名唤哈密的偏远地方产的蜜瓜。瞧那果蒂,还很新鲜。公主住处既有办法从漠西弄来新鲜蜜瓜,那怎会弄不到几样食材?”
桌上那几只黄澄澄的瓜,容温的内院也有,是今晨侍卫送来的。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瓜,只当是归化城特产,并未多问,殊不知竟来自噶尔丹的旧巢漠西。
这个三丹夫,瞧着吊儿郎当不着调,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锐细致。
容温兀自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随口应付三丹夫两句过后,便借口要回去用药,告辞离去。
回到内院,容温捏起一只香气扑鼻的香瓜,心不在焉的来回掂量。
产自漠西偏僻处,却能越过险峻杭爱山,穿过漫天戈壁与茫茫草原,新鲜运送至千里之外的归化城。
毋庸置疑,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来的。
所以,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且势力绝对不弱。
科尔沁常年雄踞漠南;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尔沁三万精兵拱手赠给了漠北喀尔喀可汗,相当于变相把漠北收入囊中。
漠西、漠北、漠南。
拢住这三处,便是全盘占据了整个蒙古。
班第胸中的沟壑或野心,容温此前隐隐知晓,却从未着意探究过。
所以当这一刻,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摊开在她眼前时,她除了无措便只剩下茫然。
困顿之际,容温毫无征兆想起了宝音图那张与当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宝音图乃是先帝与废后静妃之孙。
静妃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
单论血脉尊贵,如今皇室的嫡系,无人敌得过他。
若用宝音图的名号扯大旗造反,勉强称得上师出有名。
由此可见,班第还算爱惜羽毛,至少没直不楞登举兵攻伐。
可惜,时运不济。
银佛倒地虽是人为,但班第惹得漠北归化城众生怨怼的事,乃是板上钉钉的现实。
还未正式起事,已先损了名头,将来怕是少不了弯路要走。
容温思绪无限发散,晕沉沉在屋内闷了一上午。
屋外,正给三丹夫炖佛跳墙的扶雪同样沉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眼神却不住屋内瞟,难掩激动。
若真如三丹夫世子所言,公主有通往漠西的路子。那她所愿,定能实现。
她得想想,该如何对公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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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心思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任凭外面战事焦灼,民意沸腾;小院像是于世事纷乱中,强行隔离出来的安稳净土。
容温只能每日探望三丹夫时,顺便从其随侍口中打听几句真实世界的流血牺牲。
六月十九,传说中的菩萨生辰。
蒙古大兴佛教,许多百姓都是寺庙属民,这样的大日子,自是郑重对待。
早在前几日,便有无数信徒与喇嘛,不顾战事,自东城门涌入归化城朝拜心中圣地银佛寺。
喇嘛、信徒越来越多,银佛倒地、天降警示的事便闹得越大,班第这口锅是背得稳稳的。这几日,凡是科尔沁人行在大街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连累’,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容温与班第为夫妻,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她更是和亲公主,名义上背靠大清。不管是喇嘛还是百姓,都不敢轻易牵连她,唯恐给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归化城,招来大清的怒火,雪上加霜。
在如此敏感关头,所有人都在煎熬,唯独她暂得安宁。容温直觉有更大的风浪藏在众口流言之后,严令小院的护卫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被人抓了小辫子,趁机发挥。
形式迫人,容温几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
菩萨生辰这日,早晨天边微亮,容温已坐在院角翻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自院墙外飘进来,然后是喇嘛与百姓虔诚念经祈福的声音,一重叠一重的动静,吵得人头昏脑涨,不得安生。
片刻之后,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禀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围在咱们小院周边,幕天开设祭坛。”
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摆手道,“关紧门户,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理会。”
“公主有所不知。”副将忿然握刀,“被祭坛围在正中的,理应是祭礼才对。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却故意如此做派,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真真是恶心人。”
其实,用挑衅更为准确。
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主动生事。
否则众目睽睽,众口铄金,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因有容温的严令在,这一上午,两厢虽形势紧张,到底相安无事。
直到日上正午,骄阳似火。
三道鼓声过后,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内容听不懂,古朴凄怆倒是真的。
再之后,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绝望可怖。
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也驱不散阴寒。
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嘴里不屑冲容温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气,所以我喀喇沁部内,决计不分出牧地、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你听,这青天白日的,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大修佛寺,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当了喇嘛,不仅能家中能免税,还有不少的银钱。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地位还高。”
容温勉强笑笑,盯着地上的树影,怔怔道,“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如今这世道,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
饶是如此,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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