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明日可能发生的事,一时睡意散漫。借着昏黄的烛火起身,自矮柜里取出一样东西来。
她动作很轻,脸色也是小心翼翼的,似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
其实——那只是一只怪模怪样的泥雕胖娃娃。
这只胖娃娃陪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并不确定,胖娃娃最初真正的模样。
因为当年她醒来,第一眼看见这只泥雕娃娃时,它已脸颊变形,鼻子犹如平地,发髻更是掉得只剩小半。周身湿漉漉的,摸一把,一手的黄黑泥浆,是只真正的‘泥娃娃’。
只能勉强从还算完整的手脚身子,看出是个胖娃娃。
哪怕她后来尽力修补过,胖娃娃的每一处,仍透着泡水后,未及时烘干重塑的落拓散垮。似乎稍微使些重力,便会碎成一滩烂泥。
京中泰半人都知道,十年前恭亲王庶福晋晋氏意图引诱大公主落水,陷害嫡福晋。好在大公主聪慧,早早便识穿阴谋,没上晋氏的当,还反手把晋氏整治了。
其实不然,十岁左右的容温,真的被晋氏温柔慈爱的笑容骗着了,落了水。
只是她运气好,沉入水底晕死前,有人救了她。
这只泥雕胖娃娃,便是容温没什么印象的‘救命恩人’落下的。
后来容温决定隐瞒落水为既定事实、还晋氏一条命时,便是这只泥娃娃陪在她身边。
谋害皇嗣——未遂与已遂,罪责全然不同。
十年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踏进恭亲王府的大门,且是为这样的因由。
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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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暮春时节,难得等来一场清风闲雨。
容温耳畔伴着雨声,懒散歪在舆车上,由唐景行带着侍卫护送前往恭亲王府去。
虽恭亲王府的帖子上写明,是邀公主额驸一同赴宴,但容温并没有使人去郡王府知会班第同去。
撇开她实在不愿意再次与班第同车同行不谈;今日她又不是真心去赴宴应酬的,没必要拖家带口。
况且,班第属于蒙古科尔沁的实权王公,手中有兵,实在不宜与满人王爷往来,徒惹皇帝猜忌。
容温虽不喜班第,但她对护短爽直的多罗郡王很有几分好感,且先前还答应过多罗郡王会好生照顾班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容温是真心实意为班第好,才没知会他。
谁知,有人不识好。
容温的舆车与班第的马车几乎是前后脚,到了恭亲王府外的胡同口。然后被前面一长溜十多辆马车,堵得动弹不了。
按理,容温的舆车外壁有公主府的徽记,走在路上,旁人见了,都会主动避开以免冲撞公主仪仗,决计不会发生堵塞这种事。
但今日不同——也不知京中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规矩,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宴客,都是设宴三日。
一日广邀同僚,一日犒劳心腹手下,正日子则宴请亲戚族人同乐。
今日,便是恭亲王府宴客的正日子。
恭亲王府的亲戚族人,大半以上是皇室宗亲,个个身份不凡,谁也不用避着谁,可不就把路堵着了。
而且,这恭亲王府负责引路的仆从也极不灵光,办事毫无章法。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容温的舆车还停在原处。
容温撑着下颚,盯着小香炉里冒出来的轻烟,莫名有些焦躁。
尔后,忽然敲响车壁,“去后面马车把额驸请来。”
几步路的事,班第来得很快。
容温今日心绪不宁,也懒得和他兜圈子,带着几分笃定问道,“你来,是恭亲王单独往郡王府给你下了帖子?”
班第冷淡颔首。
哪怕容温先前已猜到了,此刻见班第颔首,心里仍难以抑制对恭亲王不齿,顿了顿,再问,“那你可知,恭亲王为何一定要请你来?”
班第目色沉寂,漫不经心道,“考授。”
恭亲王想让满都护通过‘考授’大放异彩,得皇帝赏识,自然少不了提前替满都护周旋。
但无奈,恭亲王自己与本次负责考授的主考官温郡王关系平平。
所以,只得把主意打到班第头上。无他,谁让温郡王是班第的亲姑父,且还十分欣赏班第呢。
容温攒眉,“你既知道恭亲王的目的,为何还要来趟这趟浑水?”
“奉命行事。”
“奉命……”容温一怔,“皇阿玛让你来的?”
班第眼皮略撩了一下,没正面回答容温,只说,“马车动了。”
按男女大防的理,男女客分开入府,不走同一道门。
且进府以后,饮宴的地方分前后院,互不碰面。
班第说马车动了,言下之意,便是问容温可说完了,他该走了。
容温表情一哽。
班第自觉的敲响车壁,示意乌恩其扶他下车。
“且慢。”容温及时把人叫住,淡声交代道,“前些年,平吴三桂时,恭亲王曾在西南待过一阵子,迷上了食外藩流传而来的辛辣番椒。回京之后,犹爱用加了番椒的面食待客。你腿上有伤,切勿乱食。”
容温是方才突然想到,蒙古人尤喜大块的牛羊肉与面食,出于好心,才有此叮嘱。但话说到一半,对上班第与乌恩其两双堆着诧异的眼,难免尴尬。
想了想,赶紧补充一句,“免得加重伤处,让多罗郡王与老台吉操心。”
第17章
今日是满都护十七岁生辰,王府四处张灯结彩,仆从打整一新,办得很是热闹。
容温被恭亲王继福晋马氏引进后花厅,与一众宗室福晋、格格坐在一起。
她是新婚,身份也高,近来又颇得圣宠,所以很是扎眼。几乎从她落座起,来找她说话奉承的人便没断过。
容温在宫中长大,这种女人打堆的场面看了十几年,应对起来进退有度,如鱼得水。不多时,便赢了一箩筐或真或假的赞誉。
马氏是个妙人,她见众人都捧着容温,倒把她这个正经主人忽略了,遂不阴不阳的出言问道,“公主十年不曾踏足王府,可要趁着机会,见见庶福晋?”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庶福晋,自然指的是晋氏。
京中谁也不知晋氏曾对大公主犯下的过错,所以方才言谈之间,都有意避开了这类话题。
谁知马氏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福晋贵女们面面相觑过后,都忍不住拿眼睛去瞟容温的反应。
却见容温没事人一般,端坐浅笑,眉目和婉,慢悠悠撇开茶盏里的浮沫,抿了一口,扬眉反问,“继福晋是打算把人叫到此处来?如果诸位福晋格格同意,我自然同意。继福晋不妨,先问问她们。”
“你……”马氏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煞白。
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家宴客,越讲究个三六九等规矩。比方说今日在此处坐着的福晋贵女,那都是身份顶尊贵的。至于别的身份不够的福晋、侧福晋之流,只能在西屋说话。
马氏若敢在此时把晋氏这个身份低贱的庶福晋带上来与在座诸位同堂,那不仅是在羞辱容温,更是在羞辱这满屋子的福晋贵女。
“是我一时糊涂了,瞧诸位说得热闹,本想凑个趣,哪知这嘴不省事。”马氏一脸憋屈的讪笑赔礼,“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容温也跟着笑,不过清凌凌的眸底,却是毫无涟漪,纤指在案几上敲了敲。约摸,也快到时辰了。
喜欢热闹是吧,那便好生热闹一场。
大概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外间突然走进以行色匆匆的丫鬟,贴近马氏耳语几句。
马氏猛地瞪大眼,下意识望向容温。
尔后,立刻起身,连基本体统都顾不上,脚步慌乱的上前低声请容温出去细谈。
容温倒是配合,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的跟着马氏到了某处僻静院落的小厅里。
一脸震怒的恭亲王大喇喇坐在主位上。
他右脚边跪着孙嬷嬷母子,及一个身穿八品官服的男人,瞧那长相与孙嬷嬷有些相似,大约就是那拱北城的孙县丞了。
左脚边则跪着五个衣衫破旧的百姓。
恭亲王一见容温出现,便拍着案几暴吼一声,“逆女,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长得高壮,深眼窝,鹰钩鼻,蓄着一脸茂密胡须。发怒时,像极了戏台上的怒目金刚。
马氏被这声暴呵吓得脖颈一缩,鹌鹑似的,寻了个暗处站好,不敢再往里去。
桃知樱晓也吓得不轻,面露避讳,暗地里使劲儿拽容温衣袖,示意她别过去。
容温却不怕,安抚朝她二人一笑,从容有度的给恭亲王行了个福礼。然后,自顾落座在一旁,不躲不闪的看向恭亲王。
认真说起来,容温长这么大,其实根本没见过恭亲王几次。
但‘恭亲王’这个名号,却犹如噩梦一般,时时刻刻缠着她,抓住一切机会,把她往泥淖里拖拽。
从前在宫中,陈太妃与孙嬷嬷见四周没人,便会拉着她不停歇的说恭亲王的好,说恭亲王有多看重她这个女儿。然后告诉她,宫中无人会真心待她好,千万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只有恭亲王一家是自己人。
幼时的容温只会似懂非懂的点头,长大后的容温却知道分辨——什么叫好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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