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与小姑姑?
萧远候思绪一顿,才恍过神来。是萧怀瑾与萧怀薇啊……多年不见,不知他们如今是何模样,还有萧家父母,可曾安好?此行回到大御,他虽然派人去了杏花村,自己却并未亲自前去。
此前一别,他欠下的太多。
近乡情更怯,萧远候心中微微苦涩。
陈时卿拽了拽他的衣袖,软声道:“你不想去么?”
萧远候回过神,笑着摇了摇首:“不是……那便走吧。”
陈时卿笑笑:“不要怕,小叔叔与小姑姑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然而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
行到杏花树时,繁星点点,蛙声一片。杏花树在清辉下摇曳,村民们在树下聊天,本是一番宁静祥和的景象——
如若萧怀薇没有将一盆水泼到萧远候跟前的话。
萧怀瑾神色亦是沉敛,将陈时卿一把从萧远候怀中夺过来。萧怀薇则气恼更多,扬声道:“你做什么还要回来?”
萧远候立于门前,眼睑微垂。
“怀薇,吵些什么?”
萧父萧母闻声出来,瞧见萧远候时,蓦地就顿在原地,未曾言语,却就红了眼眶。
“远候……”
萧母语气哽咽,就要上前。萧怀薇却拦住了她,哼道:“娘,他四年前抛下我们走掉了,你做什么还理他。”
萧父沉默一瞬,叹道:“怀薇,他是你哥哥……”
萧怀薇神情微倔,抿唇道:“我哥哥四年前就走了,这四年,若不是绮罗帮着我们,家里还不知道怎样呢……”
闻言,萧远候愧疚更甚,千言万语无法开口,只俯身朝萧父萧母行了个大礼,低声道:“不孝儿萧远候,拜见二位。”
萧母已是落泪,萧父重叹一声,将萧远候扶起:“快起来……当年的事想必你也有苦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
萧远候喉咙微涩,敛声道:“……远候无碍。”
萧怀瑾神色微动,终于开了口:“兄长。”
四年过去,少年初长成,稳重无比。他不提其他,忽然问道:“四年前,你走便走了,为何要出手伤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萧父萧母神色便凝了凝,瞧萧远候的眼神也浮起审视。
出手伤绮罗?
萧远候眉间微敛,察觉不对:“我如何出手伤了殿下?”
萧怀瑾顿了顿,伸手捂住一脸不解的陈时卿耳朵,才道:“兄长,四年前你乘马车走,公主去追你,你射了她一箭便扬长而去……这些我都是听赵寻哥哥说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哼。”
萧怀薇也扁嘴道:“你也太狠心了。”
萧远候眉间紧缩,渐渐回过神来。
四年前,他被皇兄迷晕,便失去了意识,待醒来时已离京都千里迢迢。皇兄只告诉他,公主并未来追,他如何伤的小公主?
萧远候思绪涌起,脑海中忽然浮现起皇兄言语中的几分闪躲。
当时他黯然失魂,又因迷药而浑浑噩噩,不曾细想,如今回想一二,便觉不对。
萧远候心中一紧,握住萧怀瑾的双肩,问:“怀瑾,当时,还有谁在场?”
……
时別四年,江照左已不再住在从前的四方小院中。如今的江府宽阔气派,房舍起伏,楼檐交错,一连的长廊曲回蜿蜒,通往竹林深处。
庭中,竟栽了一株年份尚浅的樱花树。
萧远候坐在亭台下,望着那花树,神色难辨。
不出片刻,江照左便缓缓而来。因近来大启来访,事务诸多,他瞧上去些许疲惫,但仪态不减,朝萧远候行了一礼,撩袍坐下,淡淡道:“太子拜访,所为何事?”
萧远候目光微移,落在江照左脸上,道:“姑苏江照左清风明月,朗朗公子,缘何算计至此?四年前,你与我皇兄合谋骗殿下,害得我们好苦。”
江照左神色微沉,忽笑道:“你们?”
他眉间几分嘲讽:“我与她相识时,你在何处?凭什么只短短一载,便成了你们?”
“……”
萧远候沉默一瞬,道:“我亦与殿下年少相识,情非泛泛,曾闻姑苏旧事,不知你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江照左眸色一暗,到底还是隐忍道:“……说罢。”
……
萧远候与绮罗初见时,是在年幼时。
彼时大启皇室纷争,诸多动乱。姜皇后带着他与皇兄去寺庙祈福时,遭逢暗杀,他们匆忙上马,试图摆脱追杀,萧远候年幼,一时没跟上,母亲神色惶恐地瞧了他一眼。在刀光剑影追上来时,又狠心地闭上了眼,带着皇兄无情离去。
那年的刀光很冷,追上来的人萧远候识得,是大启的权臣顾丞相。
顾丞相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一声:“可怜。”
他并没有杀萧远候,只是命人将萧远候带走,远远地丢在了大启与大御的边境。
彼时顾丞相身姿冷漠,道:“大启的皇室血脉流落大御,他日若能挑起纷争,也不枉我留你一命。”
原来顾丞相恨大御,恨得这么深。
萧远候望着他,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边境动乱,纷飞的黄沙很苦很苦。
萧远候险些没能活下来。
他跟在难民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御的京都去。听闻新帝登基,京都一派繁华,到了京都,或许就能活下去。
虽然那时的萧远候,也不知为何还要活下去。
在难民之中,他遇到了萧家父母。分明是累赘,萧家父母却在萧远候跌倒时,拉了他一把,长叹道:“可怜的孩子,你爹娘呢?”
萧远候没有说话。
他本来便不爱说话,如今更不爱了。
萧家父母是他的恩人,一路山穷水恶,也带着他到了京都。但苍天之下,他们亦是苦海中的一粟,在京都外,萧家父母终于也病倒了。
蒙蒙雨色,更显凄凉。
萧远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独自沿着官道望繁华的京都去,他捏着一枚玉佩,想着到了京都,卖了它换钱,给萧家父母买药。
无人得知,那枚玉佩是父皇赠与他的,世上仅有两枚。
雨冰冷入骨,模糊了视线,萧远候无意被石头绊倒,跌落泥泞里。
他翻了个身,却没能爬起来。
萧远候想,其实他也有些累了。漫天雨水落下,他缓缓阖上眼,想长睡不醒。
一把玉骨伞却悠悠出现在他头顶,天地间安静一瞬。
萧远候缓缓睁开眼。
那是个锦衣在身的小姑娘,双罗髻下坠着东珠,泠泠切切。
她的眼睛好像琉璃,清澈见底,又些许的空灵。她打着名贵的玉骨伞,垂眸望来,天真不加掩饰地流露而出,认真问道:“你在玩泥巴么。”
有侍从们纷纷涌上来,簇拥在她身侧惊慌道:“殿下,您怎么跑下马车了?”“……这是哪里来的难民?殿下速走,莫要弄脏了衣裳。”
萧远候恍了恍,忽然笑了一下。
他是真的开怀,被她的天真打动。
她天真更甚,在萧远候身侧蹲下,道:“我也跟你一起玩。”
泥泞瞬间打湿了她的罗裳,上面的金线染了污痕,她却似乎不在意。
“公主殿下……”
萧远候隐约听见,那些侍从这般唤她。
他很想动一动,让她起身别弄脏了衣裳,也真的很想为她捏一个泥人,可他太累了,连开口都做不到。
萧远候就摇了摇头。
她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病了,起不来么?王久善,你过来。”
王久善是位御医,被她这么使唤,不悦地冒雨前来,瞧了萧远候一眼后,倒是肃穆了眉眼。
医者仁心,王久善把了把脉,吩咐宫人:“带到我的马车上去,快。”
“等等。”
她却忽然开口,语气澈然,望着萧远候:“等你病好了,就来陪我玩,知道么?”
萧远候还未来得及应下,她又哼了哼,威胁道:“你若不应,我便不让王久善治你咯。”
王久善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她:“……”
萧远候却知晓,她话是如此,但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她捏着玉骨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在掩饰着她骗人的慌张。
但萧远候没有戳穿,只是点了点头。
她笑了,语气轻快:“说好了,不许骗人,我叫绮罗,你叫……算了,等你病好了,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小哑巴。”
说罢,悠悠望了他一眼,便在宫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萧远候望着她背影,很久很久。
王久善给他熬了药,他喝下,病好,却并未去找绮罗。
他知道,那是大御的长公主,跟如今的他,不该有半分的关系。萧远候走了,走得不知不觉,王久善给了他一些碎银和药包,他拿着去寻了萧家父母,再没回去过。
后来,萧家父母带着他在杏花村住下。
他渐渐长大,当真没再见过绮罗。
萧远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若那时,有力气为她捏一个泥人该多好。
直到后来,春日雨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