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苏澜也就任由我抱着,许久没有动。
过会儿,我的肚子叫了起来。他这才轻笑一声:“饿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这时旁边轰然传来一声巨响。
我转过头,才发现是那头鹿,衔着满口的花枝,又从店里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
店老板紧随其后,抡起店里的石头花便要痛扁它。
我忙上前拦住他:“且慢!”
灵鹿畏畏缩缩地躲到我身后,鹿角不停拱我上前,惹得旁边的苏澜频频皱眉。
我连连赔礼道歉。这花店老板姓金名生,死活不收我身上的银钱,只道要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金块。
我拧着眉毛发愁,苏澜正要开口替我解围,这时身后的小鹿忽地一张口,吐出许多闪闪发亮的金块。
金老板立刻笑逐颜开。
最后他不仅没计较店里那片狼藉,连同手上的这一束金灯花,亦送了我。
我满意地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心想方才那本书总算没白啃。
苏澜轻笑一声:“走吧,时候还早,不是饿了么?”
我飞快地朝他点头,轻轻笑起来,挽住他的手臂。
不知是否是身处冥界的缘故,我的身体终于看起来同健全时一样,不再是那副半人半骨的模样了。
冥河两畔,许许多多虎须鱼飘浮在空中、天上,缓缓地游动。
听鬼差们说,它们是冥界的天龙,并不会水,整日飞在冥界上空,偶尔去往凡间历练。后来这情景连同生长在冥界的鬼灯草一同被带到了凡间,便有了凡间的游鲤灯。
而这些虎须鱼白日里若是飞得太高,便容易过界,漂上人间。直到夕阳下山,鬼门大开,才得以重新回到冥界。
忘川河边上灯火通明,苏澜握着我的手,慢慢地走。那头灵鹿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地贴在地上听一会儿,四处寻找称心的吃食铺子。
两侧均是些豪门宅邸,想来这忘川河景也不容鬼们错过。
听闻这冥府最有钱的当属那些文人。他们生前在凡间穷困潦倒,死后住在这冥府,凡间几百年过去都总少不了人来凭吊,因此阔气得很。久而久之,他们便也不愿离开了。
冥河边还站着许多鬼,他们正弯下腰,掬起一捧河水洗脸。
我往忘川河的水面看去,看见的却不是我的倒影,而是苏澜的。
我微微地诧异。
苏澜一只手紧紧拦在我的腰上,怕我掉进去。我又看了看他的影子,发现倒映出的竟是我的容貌。
而那头鹿就更为诡异了,倒影竟是一大丛鬼灯草。
听了旁边的鬼三言两语的解释,我才知晓其中的缘故。
原来忘川河水中的倒影,并非本人的影子,而是心中所执之念的影子。
倘若用这河水洗面,便能洗却执念,忘却无论如何不想忘掉的人。
我生了好奇心,本想用手指触碰那一抹水中碎影。没想方才鬼说的话却被苏澜听见,他不由分说收紧了手臂,将我拉到一旁,不许我再靠近。
我有些憋屈,没什么底气地悄悄瞪他,仍没完全死心,又向四周望了望。
河边许多鬼,身体已几近透明。
我微微皱起眉,苏澜看穿我的疑惑,开口道:“他们是快要转世了。”
我转过头同他目光相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继续道:
“魂魄透明发亮,便是即将转世的征兆。只要饮了忘尘汤,时候一到,便会消失。”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下倒还没有发亮。
苏澜突然轻笑一声,又道:“但我不会任由你忘了我。晞儿,无需担心,我定会带你离开。”
我望着他,翘了唇,眸中星光闪动,不假思索地颔首。
说话间,那头灵鹿又欢快地跑了回来,推推搡搡地将我们带到一家饭铺。
饭铺十里飘香,奇怪的是,倒一点不见生意兴隆。
门口摆着两只镇宅的石猫。
行路鬼们经过此处,皆缩着脑袋瑟瑟发抖,一声不吭地快步从那家铺子前走过,仿佛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敞怀坐在门口,鬼们都望而却步,纷纷投去畏惧的目光,是以这饭铺明明处在临街热闹的地方,却骤然冷清下来。
那壮汉浑然不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掌柜侃聊。
掌柜并非人,而是只大猫,爪子胡须都修剪得整齐。兴许是怕掉毛,毛茸茸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胡须和眼睛,耳朵间或不受控制地抖动一下。
此刻没什么客人,它便扯开嗓子嚷道:“老钟,近日怎么没见到你那头白泽啊?”
叫“老钟”的壮汉嘴一撇,粗着嗓门道:“嗐,那小子毛又长了,跑上凡间,去秦地剪头了!”
猫掌柜啧啧道:“这秦人也真是奇怪,还有这等特殊癖好!哪日我也去逛逛!”
老钟正还要开口,谈话间我与苏澜已在离他不远处一张桌前坐下。他生得铁面虬髯,此刻噤了声,新奇地朝我们打量几眼,伸手捋了捋胡须。
猫掌柜也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伸爪捋了捋胡须。
苏澜抬头,轻描淡写地朝它瞟一眼,开口道:“看茶。”
他的口吻里有淡淡的威严,不容拒绝。
猫掌柜头一次见到这般不怕生的客人,虽有些纳罕,但还是很快招呼鼠小二们取来食单,递给苏澜看。
苏澜将食单递给我,五指骨节修长,他低笑一声看着我:“想吃什么?”
我飞快地扫视食单上的图案,清一色全是鱼形状的。
灵鹿乖巧地跪在我身侧,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点了两碟鱼,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那边老钟又神神叨叨地对猫掌柜道:“听说近日三生石中的两块都成了精,走失了。老猫,你店外边那两只石猫是何时跑来的?指不定就是它们呢!”
猫掌柜愤愤不平地抬高了嗓门,叩着桌板连连的纠正:“钟馗,把你的歪门心思收收!再说,那分明是石狮子!还是我重金向钱老板讨来的。”
钟馗憨笑两声,没再接话。
鼠小二终于将菜端上来。
我正食指大动,菜罩一揭开,握着筷子准备开动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盘里竟是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我皱起眉:这要怎么吃?
另一盘中活蹦乱跳的鲤鱼,见了苏澜,立刻吓得笔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澜皱了皱眉。
钟馗远远地望见这边,嗤笑一声:“哟,掌柜的,你这儿什么时候进的鲤鱼啊?看得我都眼馋了。”
猫掌柜摸着胡须:“你不是刚从凡间回来么?还用得着上我这里讨吃的?”
“秦国可是皇权之地,怎么可能有鲤鱼?”钟馗望洋兴叹地应道,“能跃过龙门的鲤鱼,不都变成龙了么?”
猫掌柜恍然大悟,惊奇地感叹:“也难怪我听说鲤鱼都怕龙,竟还是同根同源!”
苏澜面前那条鲤鱼已没了声息,他叫人撤下去。这一幕被钟馗看见,气呼呼地嘟囔道:“活人才吃死物,我们死人,当然要吃活物才算过瘾。”
鼠小二将两条鲤鱼撤走。
那两条鲤鱼,一条上面撒了葱花,即“葱抱鲤鱼”。另一条则被几片青菜叶裹着,是以叫作“青争鲤鱼”。
撤下去之前,我有些无奈地把青菜叶子抽出来,喂给了小鹿。
苏澜起身去结账,要带我去别处再寻吃食。没想到整个铺子里新鲜的鲤鱼,见了苏澜,统统晕了过去。
猫掌柜胡须都气短了一截。
这可是它雇了好几个鬼托梦给凡人,吓唬他们往祭品里多放几条鲤鱼,才弄来的。
见苏澜被猫掌柜缠着不放,那头灵鹿趁乱撒开蹄子,又不受管束地四处乱跑。
我生怕它再惹出祸端,忙追了出去。
鬼流汹涌,我总算捉到小鹿,长舒一口气,停下脚步。
街上的鬼们有些奇怪,一个个目光呆滞,浑浑噩噩,记忆力极差似的。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副样子?
我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循着人流往前面走过去。
不远处有个粥铺。
热腾腾的大锅在粥铺门前架起来,里面许多上下翻滚的香糯黑珠,散发着茶香与奶香,香气醇厚。
锅旁站着个慈眉善眼的老头,他对自己的厨艺似乎很有信心,道但凡是过路鬼,都可免费试尝一碗。
我咽了咽口水。
……
结果便是苏澜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连打好几个饱嗝,身体也泛起淡淡的透明色。
苏澜面色铁青:“你喝了什么?”
我晕乎乎的,一边朝他笑,将碗递到他面前:“你要不要也尝尝?很好喝的!”
苏澜气得发抖,他一手接过碗,重重摔到桌上:“卫晞!”
我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不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美食陷阱。
孟公见势不妙,抬腿想跑,被苏澜目色阴戾地抓住,腿脚都吓得软了。
我才知道,因为现在鬼们大多都不愿饮汤忘却前尘,因此孟公的厨艺愈发精进,隐姓埋名守在这里欺骗过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