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我却对他的样子毫无印象,目光陌生又好奇,只觉得他的目色沉冽,眉眼清俊,如无瑕玉石,煞是好看。
这时,陈怀安敬完酒刚落座,才注意到我正望着别的地方,顺势抬手一挡,把我藏好,低声道了句“没事”。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复又低下头去,心里依旧惊魂未定。
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手臂时,我的动作一僵:
胳膊上的皮肉,缓缓地掉下了一小片。
第37章 庄周梦6
回了府,周元匆忙上来:“姑娘,怎么样了?”
我指了指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他带我去敷药,连连叹气道:“侯爷为了找你,饭都没吃,可把他急坏了。”
我抬起眼睛,目光问道:他人呢?
周元指了指浴池:“喏,自回来起,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就奔那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陈怀安这阵正心疼得够呛:他亲自看的菜谱,亲自掏的钱,自己没吃上几口好酒好菜,到头来便宜了那群王八蛋。
他素来是个讲究人,尤其爱干净。方才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计较被具尸首摸了、抱了。此刻他正大喇喇躺在池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方才被碰过的地方,不时啧啧咂嘴,眼神可以杀人。
一想到被具尸首摸来碰去,他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恼人地搓洗起来,几乎要将全身搓掉一层皮。
洗完了澡,陈怀安总算舒心。
他披上件浴袍便出了院子。
侯府里栽种了许多金鱼花,一到夜里便发亮。透明的花骨朵里,是一条条游来游去的小金鱼,莹莹发光。
我正好奇地端详着这些金鱼花,便见一人长靴软袍停在我身侧。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慵懒。
我转过头,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
陈怀安立马翻了个白眼:“金鱼花都没见过?”
……
靖远侯大人真是普天之下煞风景第一人。
听陈怀安说,这金鱼花是北国名产。古书上还有秘法,能将它做成游鲤灯,长久地保存下来,只是如今知之者寥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花很是熟悉。又听陈怀安随口道:慕清以前也甚爱此花。
今夜他心情不错,又断断续续给我讲了许多慕清与绥帝之间的事。
北国建国近百年间,国风悠久,重文轻武。文人墨客备受崇敬,茶酒之风盛行。
慕家世代经商,百年基业,独创了天下第一的名茶——青潋雾。
青潋雾,千金难买,唯有当朝权贵才有资格品上一品。由此,慕家虽为商贾,却牢牢控制了北国的命脉,自然也成了帝王的眼中钉。
慕清嫁给绥帝,是青梅竹马,却也是顺水推舟——慕家想要制衡朝野,绥帝想要将慕家连根拔除。只是可怜了慕清,明知自己被慕家利用了个干干净净,却无从反抗。
之后,绥帝与慕清这般缠斗了多年,膝下并无子嗣,直至朝中传来消息,说绥帝要迎娶宁王的女儿静仪公主,替皇室开枝散叶。
也不知为何,就在大婚的前一日,绥帝却突然宣布退位。从此带着慕清隐居梁都。
互相算计了一辈子的帝后,最终竟以这种方式收场,令所有的北国人都未曾料到。流言甚嚣尘上,从此写在话本子里,传遍了四海,却未能有个定论。
“夜深了。回屋。”陈怀安讲到这里,朝我身上的单衣瞅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我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许许多多问题想问他,于是赖在原地不愿走。
他瞪着眼睛吓唬我:“北国天黑了夜里会有魇兽,要吃人的。”
我鼓起腮帮,狠狠瞪了回去:这种骗小孩子的话,我才不信呢。
陈怀安冷哼一声,扯开嗓子:“周元,架锅!”
听到这句话,我脖子一缩,匆忙一溜烟地逃跑了。
最后,梁都城里簌簌下起雨来。
我打开窗,望着漫天的雨线,有些感慨地心想:
不知绥帝魂飞魄散的那一日……对慕清来说,会是解脱吗?
天未亮,府上便来了绥帝下的请帖。
请贴上说,是慕清快不行了,邀陈怀安到绥帝府上一叙。
帖子里还让他顺便带上我……以备不时之需。
陈怀安铁面捉住了想要逃跑的我,想了想,又叫人去医馆把薛神医带上了。
到府上时,雨已停了。
陈怀安带着我迈入客堂,绥帝在堂内等我们,正是那日衣铺外的白发男子。
薛神医先去替慕清诊脉。我们三人坐在客堂,绥帝面色凝重,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
我十分殷勤地起身,替绥帝倒上一杯茶。
绥帝客气地摆手推拒。
我再三坚持。
他笑了笑:“抱歉,我的味觉有恙,很早便不饮茶了。”
我心里焦急。
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北国先帝,不好直接照着脸上乱泼一气。
便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陈怀安。
“给我的?”他的眼梢一挑,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忙想按住他的手,却被他冷冷的一个眼风扫过来,顿时吓得将手又缩了回去。
他将茶飒然一饮而尽,后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
“怎么,就算你给他殷勤倒茶,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他坏笑道:“你倒不如……来求本侯。”
就在这时,薛神医从内室出来了,看来情况有所好转。他正向几个婢女吩咐煎药事宜。
一个婢女从里面出来,朝我低声道:“姑娘,夫人想见您。”
我忙摆脱陈怀安的桎梏,起身进了屋。
一踏入内室,便觉浑身暖洋洋的,屋内虽四处不见暖炉,却温暖干燥。看来绥帝照顾夫人,倒是贴心的很。
“夫人,这些糕点已凉了。莫要再吃了。”说着,侍女将那些糕点皆统统倒入了字纸篓。
我定睛一看,竟是梅子糕,不由新奇地看着那糕点:听卫泱说这梅子糕只有秦国才有,怎么如今也会出现在这里?
慕清从榻上起来,她的脸颊苍白,气色虚弱,不知是否是久未活动筋骨所致。见我来了,她的面上却泛起淡淡红晕:“陈姑娘,别来无恙。”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继续道:“上次说的事,还剩五日……不知进展如何了?”
我顿时皱了眉。
见我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慕清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莫怕,我不急的。方才唤你,不过是怕靖远侯在外边又欺负你,便叫你进来叙叙话。”
我抬眼,心中感激她的好意,又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枝金鱼花送给她。
是我背着陈怀安偷偷从他府上折的。
她看着那枝花,眼神爱怜。许久,又道:“姑娘送我的花,我自不能空手收下。”
说着,她招来侍女,耳语几句。那侍女便按她的吩咐去准备了。
我的目光移向房间内。
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一汪清潭,里面游着许多鱼。
水至清则无鱼。
我记起陈怀安曾说过,绥帝的大名便是一个“渝”字。
“这画,是我夫君画的。”慕清留意到我的目光,微笑解释道,“说起来,这还是当年大婚时他送我的。”
方才出去的侍女这时回来了,替她拿来一只小匣子。慕清将它送给我。
里面躺着一只小鹤。看起来像是纸折的,活灵活现,金灿灿地发光。
“这只守鹤送你。它可以替你完成一个未竟的心愿。”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惊奇地看着那只守鹤。
它急不可耐地要从我手中挣脱,我便松开手,却见它跳上桌子,四处探寻。
一个未竟的心愿。我心想,如今我倒没什么急切的心愿可言。
唔,以它的身形,想来也很难暴揍陈怀安一顿。
慕清补充说,这心愿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也可能是现下的。
我的眉毛拧得更紧。
那守鹤倒是没有我这般纠结。它的意图明确的很。
一番跳跃之后,它站到了字纸篓上方,抻着头向里面看。
我缓缓瞪大了眼睛:
它在做什么!
它怎么把被倒掉的糕点全都翻出来了?!
接着,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埋头进去,大快朵颐了起来。
!!快住手!
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终酱成了猪肝色。
慕清想来也是没见过这般场景,十分惊讶地看着那只守鹤。我不忍直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慰自己道:一定是因为我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守鹤吃饱了,很快又重新跳到桌上。
我张开手,等着它跳进我手里,本想将它仔细收好。没想到它站在桌子上,张望几下,随即跳上窗台,振翅远去了。
我眼睁睁地望着它飞走了,呆若木鸡,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侍女前来合上窗。
慕清莞尔:“它是飞去了姑娘心中想去的人身边。”
那定然是卫泱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一亮,又满怀憧憬起来。难道卫泱现下就住在不远处?
我忙用桌上的纸墨草草画了几笔,充满希冀地问那侍女道:那个方向都有些什么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