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把玩着酒盏笑道:“你的唇舌再锋利一些,我就更满意了。”
徐采识时务地闭上嘴。他归心似箭,这一顿宴席吃得味同嚼蜡,熬到众人停筷,立即向温泌辞行。温泌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顺水推舟道:“慢走,不送。”
徐采略一踌躇,当众问道:“在下能否见一见清原公主?”
温泌懒洋洋的眸光顿时一利,他冷冷道:“公主在后宫,不便谒见,免了。”
周里敦插话道:“在下也尚未谒见公主,还请郡王行个方便。”
“吃你的饭!”温泌毫不客气,直斥周里敦,“凑什么热闹?”
这一句很不给面子,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温泌拂袖而去,徐采沉默地饮了几杯酒,待要起座离席,忽见一名宫婢在殿外对自己招手,正是桃符。
“徐舍人。”桃符对走来的徐采施礼。被他朗如清风的目光看着,她心头莫名酸涩,也不看他,只低声道:“殿下请徐舍人去。郡王不在,舍人快跟奴来吧。”
徐采跟随桃符来到御苑。此处不在后宫,青天白日之下,不时有内侍宫婢经过,吉贞坐在铺了锦褥的石凳上,早春的风吹得枝头寒梅微微颤动,她望着池中的枯枝残叶出神。萧瑟的冬日景象,格外衬出她肌肤中隐隐如明珠的光辉。
徐采站在月洞门边看了一会,慢慢走来。还没想好要叫殿下还是直呼其名,他对吉贞微微一笑。在岭南时,他常牵肠挂肚,总觉得有朝一日若能见面,不知心里要如何惊涛骇浪,此刻默然相对,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你比在京都时气色好了。”徐采端详她片刻,说道。
吉贞笑一笑,请他坐,“外头人多眼杂,只好在这里替你践行。”
徐采道谢,并没有落座,“我走之前,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是要同你说,如今时过境迁,身不由己,在京都和河东说的那些话……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吉贞沉默着点了点头,说道:“萧侗那样的品性,要你辅佐他,的确也是强人所难,万事还是以自己为重吧。”
徐采莞尔,“陛下确非不世出的明君,我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匡扶天下的奇才。这趟来河北,我是打了退堂鼓,不愿再在岭南那个泥塘里打滚,可陛下愿以两城来换我,算得上真情厚意了,我又如何能不知恩图报?不得已,只好再回去继续和那些人周旋了。”
吉贞也没什么立场劝他,只能点头,“贺娘子不同你一起走吗?”
“我和她原本也没什么干系,她家人皆在晋阳,怎么能背井离乡,随我去岭南?”
吉贞忍不住道:“她这辈子,也是被你耽误了。”
徐采道:“命是自己的,耽误也只是自己耽误自己。天下可怜的人何其多,我哪管得过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便是了,旁人的事,不操那个心了。”
吉贞微笑,“你是年纪越长,心越硬了。”
“年纪越长,越知道自己力不能及,心里不能再盛那么多人了。”
“是这个道理。”吉贞道,“此去保重。”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忽觉颈间一凉,以为是飘雪,原来是被风吹落的梅花瓣,他掸了掸衣领,欲伸手,不应该,欲开口,又无言,一双依旧温和明亮的眼睛,只能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保重。”
吉贞起身目送他走,突然想起一事来,笑道:“你的破阵乐,才奏了一半。”
“特地留了一半。”徐采道,“若有缘还能再见,奏另外一半给你听。”
周里敦此行自有侍卫护送,徐采二人离宫之后,被侍卫簇拥上马,待要离去,见一名梳着妇人发髻捧着包袱,拎着裙角奔来。徐采认出是贺氏,将缰绳交给侍卫,下马对贺氏拱了拱手,诚挚地道谢:“这些日子多谢娘子照拂,娘子保重。”
贺氏固执地摇头道:“郎君,我已经嫁给了你,自然要跟你去岭南。我家里还有兄弟,爷娘衣食无忧,也愿意放我跟你去的。”
徐采道:“我在贺府,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囚犯而已。夫妻一说,都是权宜之计,娘子请自行嫁娶,切勿以我为念。“见贺氏脸色微变,眼看泪水就要下来,他索性道:“我在岭南已经娶妻成家了,此事强求不得,娘子快回去吧。”连贺氏递来自己亲手裁的鞋袜衣裳都不肯接,上马扬鞭而去。
回到岭南,已经是和煦的春日。萧侗这些日子如坐针毡,得闻徐采回来,如遇救星,不等徐采缓过气来,便传召他密会。徐采进宫,皇帝却不在政事堂,固崇令他禁声,将他自角门引入皇帝寝宫。“外面有许多侍卫。”固崇轻声道,”舍人和陛下说话时,可要当心。”
“陛下。”徐采满腹疑窦地审视着皇帝苍白惊慌的面容。
“徐舍人。”皇帝冰凉的手抓住徐采,“近来戴申派了许多人守在宫中,轻易不许我出殿,也不许姜绍等人来见我,这可怎么是好?”
徐采心里一沉,“戴申说什么了吗?”
皇帝看见徐采那副凝重的神色,不禁一个战栗,“他什么也没说……是寿光去了太后那里,逼迫太后来劝朕禅位给戴申。”
恐怕不只是禅位。以寿光的性情,皇帝若是不从,她下毒手刺杀亦有可能。
徐采望着窗格透进来的微光,陷入了沉思。皇帝冰冷的手上湿汗淋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徐采攒眉看了皇帝一眼。
“朕还有姜绍,”皇帝六神无主,见徐采不语,他自言自语,“固阿翁在神策军中也颇有几名亲信,朕可以先下手为强,捉拿戴申……”
“拿不住戴申,反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徐采道,“一旦戴申公然叛乱,温泌的大军立即会挥师南下,到时候强敌压境,又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皇帝眼圈通红,“他不想搬回京畿,不搬就好了,为什么要软禁我?”
徐采看着不到双十年纪的皇帝,“陛下,”他叹道:“陛下无后,这个皇位注定要给别人的。”
皇帝压低声音,激动道:“像普贤奴那样,再去宫外抱个皇子就好了……”
“陛下还想做这个皇帝吗?”徐采打断他。
皇帝道:“可朕生来就是皇帝啊!”
“陛下是想活还是想死?”
“当然想活。”
“若是想活,就禅位给戴申吧。”察觉到皇帝脸色都灰了,徐采没有安慰他,冷淡地说道:“陛下的病情,可以告知戴申,他知道陛下没了威胁,应该不会再下杀手。晋王身世大白于世,温泌如何假萧氏正统之名招徕四方之士?待到反贼除尽,陛下兴许还有回到京畿,做个闲散藩王的机会。陛下愿意吗?”
萧侗错愕,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第65章 沃野弥望(十八)
包忽里被从赌坊放出来时, 一眼看见娄焕之站在僻静的小巷里,别别扭扭地背对行人, 仿佛赌输了后不服, 一脚踩死人家蛐蛐的是他自己。包忽里笑嘻嘻揽住他的肩膀,道谢, “赔了几贯钱?我还你。”
娄焕之甩开他的肩膀,闷头往前走,“五十两。”
“五十两白银?抢钱吗?”包忽里气急败坏, 转身就要回去寻赌坊的麻烦,被娄焕之硬生生扯着他的袖子拽走了。包忽里嘴里犹在念叨,抱怨赌坊太黑,娄焕之太傻,娄焕之心不在焉, 默然走到衙署外, 才推他一把, 道:“戴申废帝自立,朝廷大概又要对岭南用兵了,你快去打听打听。”
仲春时候, 萧侗昭告天下,以其身有残疾, 不能传嗣的缘故, 主动退位,神策军及岭南、江浙诸州拥立戴申为帝,改元德庆, 封萧侗为豫章王,移居宫外。此事一出,四海震动,包忽里整日流连于赌坊妓馆,全然没将晋阳之外的纷争放在心上,他“哦”一声,“用不用兵的,跟你我有什么干系?”
他此刻嬉皮笑脸,浑身酒气,在娄焕之眼里,真是跟烂泥没甚差别,娄焕之忍气道:“想想我们当初和庭望一起长大,他徒手俘虏韩将军,现在又在朔方领兵打仗,你整日吊儿郎当,不嫌脸红吗?”
包忽里浑不在意,“他阿耶就是朔方节度使,我们怎么好跟人家比?”
“我父亲还是丹州刺史呢。”娄焕之说完,又补上一句,“屈列还是我杀的呢。”
包忽里瞅着他,回过味来,“你也想领兵打仗?不读书了?”
包忽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嘲笑他身娇体弱,娄焕之心生感激,不由语气也软了,“你去跟郡王说,他肯定答应……到时候你带上我。”
包忽里被他怂恿,也心动了,嘴上还要刻薄娄焕之,“带你干什么?你是会给我洗脚啊还是会煮茶?”一面忙不迭往衙署里奔去。
温泌正在堂上和众人说话,包忽里探头瞧了几眼,顺着墙角摸了进去,屏息倾听。
众人正为是否出兵岭南讨伐戴申而争执不下,温泌攒眉听了一会,说道:“戴申屯兵数万在岭南,那个地方瘴气重,离得远,孤军深入给养不足,一不小心要折戟沉沙,曹荇在岭南已经吃过一次败仗了。先不要管,让他当几天皇帝过过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