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岭南时,军务繁忙,等收到信时,你已经被救出教坊了。”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我被救出教坊,此事就此了结了?萧茂英害我,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吗?”
“你现在安然无恙,又何必耿耿于怀?”
“好,”秦住住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又迟迟不肯离开枝头,“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她挺起秀颀的脖颈,拂过乌黑的鬓发,“郎君,你现在应该把我发间的璎珞解下来,行结发之礼。”
戴申接过盘中的金剪,越攥越紧,终究他将金剪放了下来,脸色难看极了,“我不能娶你。”他的唇齿发涩,费力地吐出一句。
随着那道金光自眼前坠落,秦住住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含泪对戴申冷笑,“你总算说出口了?怎么,你想娶萧茂英吗?”
“滕王……”戴申说了这两字,又沉默了,酒意和倦意一起上涌,他不想再和秦住住纠缠,语气略微温和了些,他真心实意地说:“你为我做的,我铭记在心,以后绝不会亏待你。”随即转身,走出这红烛刻意勾勒的浓情蜜意。
吉贞途径澄城,在澄城公主府见到了秦住住。她褪去了华服,收敛了傲气,毫无波澜地站在澄城身边,是个清秀苍白,毫不起眼的女人。
“弃妇不就是这样?”澄城公主根本不在意这话对秦住住如何刺耳,眸光在吉贞脸上流连片刻,她笑道:“你好像胖了点,倒比去年脸色好看了。”
吉贞懒懒地摆弄着裙裾,半真半假道:“大约因为我不是弃妇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你做弃妇?”澄城嗔道,扶着吉贞的肩头站起来,“你不歇脚,我们就启程吧,我要进宫面圣。“
两人结伴而行,路途不觉枯燥,两日即到京城,吉贞端坐在马车中,默然望着轩丽的宫门。要如何对待皇帝,她竟然心中茫然。
“我先去向太后请安。”她辞别澄城,调转了方向,往太后的行宫而去。
太后不知吉贞要来,正穿着家常衣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不时和身侧的年轻宦官密语,听闻通禀,她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将宦官一把推开,摊着两手黄泥,讪笑道:“我以为你要先进宫,怎么往这里来了?“
太后精神极佳,吉贞凝视着她,浅笑道:“我在河东,时常思念太后,因此先来请安了。“
吉贞会思念她?简直是出鬼了。太后并不相信,但也作出欢喜的样子,擢手挽发,拉着吉贞走进殿内。
“太后,”太后许久不见吉贞,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吉贞听得心不在焉,出言将她打断,看了一会太后安详柔和的容颜,吉贞轻轻将头靠在她肩头,满怀依恋地轻唤:“阿娘。“
太后被骇得一动不敢动,良久,才扶住吉贞的肩膀,犹疑不安地问:“七娘,你这是怎么了?“
吉贞恍惚的神思被她唤回,定睛一看,才知道眼前是太后,并非罗皇后。太后的身上有着宫中常熏的沉水香的味道,宫外悠闲的日子滋养得她的肌肤更加润泽,吉贞从来没有觉过太后这样亲切,仍旧依偎着她,安静闭眸,片刻,她才说:“阿娘,我有孩子啦。“
“什么?“太后惊得跳了起来,”七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吉贞又说:“我有身孕了。”
太后方知吉贞不是玩笑,她脸色都变了,抓着吉贞的手坐回床边,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然而太后自己未曾生育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压着嗓子追问:“是谁的?几个月了?”
“什么是谁的?”吉贞笑了,“当然是我的呀。两个月了。”
太后虎着脸,试图做个严厉样子,吉贞只是微笑,最后反倒太后败下阵来,她重重叹口气,“七娘,这种事,我真是没想到你能做的出来。虽然才两个月,但你是公主,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要下降,循例也得一年半载,这怎么等得及?”
吉贞摇头,“阿娘别替我张罗了,我没打算再嫁。”
太后惊道:“这怎么行?朝臣和百姓都要说闲话的。”
吉贞笑道:“我堂堂的长公主,谁敢当面嘲笑我?背后说闲话,我也听不见,随他们吧。”
堂堂的公主,未婚有孕,这种事,太后简直闻所未闻,自己根本就没主意,别吉贞一句句阿娘叫着,心也软了,拉着吉贞的手,她含泪长叹:“造化弄人,冬郎已经快让我愁白了头,再加上你……冬郎他……”那话太后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只能掩面大哭。
吉贞将太后劝住,低声问:“御医真的没有办法吗?”
太后道:“我知道你不自己问清楚,是决计不信的,我传御医来,你问吧。”
“太后,殿下。”御医抖抖索索地走进来,先擦把冷汗,才对吉贞和太后施礼。
“你说,”吉贞顿了顿,待气息平稳,继续问道:“陛下的病,果真没有办法医治?”
御医哪敢一口咬定没有办法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陛下的病,是心病,只用药是不灵的,况且陛下尚年幼,兴许长大,自己就好了……”
“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么?”
御医猛叩首,“绝无可能。陛下乃天子,神灵庇佑……”
药石罔灵,要依托神灵了?吉贞一颗心沉入谷地,雪白雕像般坐在案边,半晌不能言语。
“杀千刀的郭佶!”御医一走,太后又哭起来。
吉贞始终不曾出声,太后哭了个痛快,扯着绫帕擦眼睛,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等几年再看,兴许冬郎真的好了,若好不了……滕王的儿子,今年刚封了郡王的,把他过继来做太子,也是个法子。”
吉贞道:“滕王的嫡子,被冬郎还要大十来岁,有年长的太子,年幼的皇帝吗?滕王岭南经略使被黜,又有郭佶叛乱一事,若是他的儿子继位,太后以为你我和冬郎还有活路吗?”
太后睁着红肿的眼睛,“先帝就滕王一个兄弟,再远些的……”
“我去进宫见陛下,明天把晁妃接去蒲城静养,”见太后发怔,吉贞搀了她一把,手下意识轻抚自己的腹部,“天不怜我,我不祈求神灵庇护。好在有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先给晁妃抚养,若是冬郎能好,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能好,再谋后路。他始终无嗣,只怕有人已经要疑心了。”
第46章 今夕何夕(十九)
“阿姐。”皇帝拎着袍边, 迫不及待地走出殿外,站在玉阶上迎接吉贞。
“陛下。”吉贞微笑地凝视着皇帝。皇帝长大了, 褪去了幼时秀丽的轮廓, 眉宇间显出了少年君主的锋芒。深切的痛苦撕扯着她的心,她不忍和皇帝对视, 转眸往殿内望去,见澄城正对她颔首。
皇帝将吉贞拉入殿内,像个孩子似的, 叽叽喳喳诉说宫内琐事,澄城只含笑看着这对姐弟叙旧,未曾插话,待皇帝停下来吃茶的功夫,澄城才问吉贞:“听说右监门卫的戴小郎君, 随你在河东时因故负伤, 不知伤重不重?“
吉贞不想澄城还惦记着戴庭望, 微怔,道:“应是不重。“
皇帝对戴庭望这个幼时玩伴颇紧张,放下茶盏, 告诉吉贞道:“节度使戴度上奏,要将庭望接回朔方安养, 我已经准了。“
戴庭望此次回朔方, 归京之日,遥遥无期。吉贞点头,心思微动, 她转而问澄城:“阿姐来面圣,总不是为了问庭望的伤吧?“
澄城的声调平和,“蝉娘在河东,因此不知情。去岁契丹进献骏马,今夏又遣使者送来国书,并请旨许婚,恰巧宫中没有适龄的女子,此事悬而未决,契丹使者在驿馆中已经住了两月了。”
吉贞道:“宫里没有,宗族中选一个就是了。“
澄城道:“任是宗族里的姊妹,或是百姓家的女孩,哪个又不是父母手上的宝贝?谁愿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她嘴角含笑,“因此我同陛下说,我愿意去契丹,陛下也不必费心去别家挑选了。”
“阿姐!”吉贞猝然起身,吃惊不已。
澄城早已猜到吉贞是这样反应,她笑着走过来,拉着吉贞的手落座。这个年纪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风韵绰约,丝毫没有要远嫁契丹的惊惶。“蝉娘和陛下都不必替我伤心,“澄城反倒安慰吉贞二人,“我在突厥多年,早已习惯了关外的生活,相较而言,我倒更喜欢那样辽阔的天空和云朵般的牛羊,比在京城要舒畅恣意许多。我去契丹,一来解了陛下之忧,二来也能挽救一个无辜的女子,岂不两全其美?”
“不,”吉贞与澄城素无深交,此刻却对她多了许多不舍,紧握住澄城柔软的手,吉贞轻喃,“我不相信你真心想去契丹,你是难言之隐吗?”
澄城深深看一眼吉贞,衣袖从吉贞手中飘然扯落,她在御座之下,对皇帝叩首:“陛下,臣愿去契丹,求陛下恩准。”
皇帝拿不定主意,瞧瞧吉贞,又瞧澄城。“要是阿姐真心想去,”他犹豫了一下,“那我就答应阿姐。”
“谢陛下。”澄城道,“陛下看在臣为陛下解忧的份上,能否答应臣一事?”
“阿姐请讲。”
“臣膝下唯一的女儿,陛下的外甥女,已经十岁了。臣此去契丹,唯一牵挂的就是她。臣想求陛下做主,将她许给戴度的嫡子,戴小郎君。”澄城抬起双眸,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角泪花闪动,“臣十分喜欢戴小郎君的人品,将女儿许给她,臣便是老死在契丹,也再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