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吹了几声鸟哨,像是在跟小鸟对话,片刻之后,小鸟从他指尖飞走。
他抬头望了一眼挂高在天幕的那轮弯月,抬起手来,咬破食指,用鲜血在自己眉心画了一个“卍”。
卍在佛教中是之佛祖的心印,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他盘腿打坐,嘴角笑容凄苦:“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弟子入门十载,未能参透……”
寒风肆掠,宫墙里外秋叶飘零。
风停的时候,明华跟前站了一人。
来人身披羊皮袍、一身头陀扮相,脖子上却挂着骷髅骨链。一头细小的发辫在额前用额带箍住,身形极高又极瘦,两条眉毛好似两撇倒八字,瞎了眼睛,一张脸却愈发显得凶神恶煞。
明华睁开眼,额间那枚血印在月色下格外诡异,“义父。”
厉无相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倒是变得格外灵敏,他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看样子你伤得不轻。”
明华眼底仇恨像野草一样疯长,声音却是平和的:“受了些刑。义父的眼睛怎么了?”
厉无相咬牙切齿道:“为父为了救你,开天眼被狗皇帝察觉,被他刺瞎的!”
“孩儿惭愧。”话虽这般说着,明华目光却似冰刀一般刺在厉无相身上:“听说大昭寺住持死了。”
厉无相冷喝一声:“为父让你在佛寺潜伏数载,你还真养成了一副慈悲心肠?”
一滴血珠从明华紧攥的掌心滑落,他声音很轻:“可义父当初答应我,可以不杀师父的。”
厉无相冷笑道:“当年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我,不是你那秃驴师父!他若是不多管闲事,本座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但他屡屡坏我大事,也休怪本座不留情面!”
“那么……宋女施主呢?”问这句的时候,明华嗓音有些颤抖。
厉无相听出他声音不对劲,冷嗤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既下定决心要带她回西羌,她身为大翰人,自然得有功绩在身,不然西羌的子民们凭什么接受一个大翰人?本座是在帮她立功,也是在帮你!”
明华握拳的手微微发抖:“包括给她服食阿芙蓉,也是为了帮我是吗?”
厉无相不耐烦道:“婆婆妈妈些什么,本座要的大翰军事布防图呢?你不是说偷到了吗?”
明华从身后摸出一卷画帛,嗓音轻缓:“布防图就在孩儿手上。”
厉无相喝道:“还不快给为父!”
明华疲惫开口:“义父,孩儿重伤在身,动不了,劳义父自己过来拿了。”
厉无相骂骂咧咧几声:“废物!”
他朝着明华打坐的方位摸索着走过来,明华从画帛中缓缓取出一把匕首:“义父,这么多年,孩儿从不曾忘记当年义父的搭救之恩……”
厉无相冷喝道:“你知道就好!”
在厉无相走近的时候,他用足了力气把匕首往厉无相胸口刺去,“可孩儿也记着师父和姐姐的恩情!”
匕首遇到了一层阻力。
明华脸色当即就变了:“软猬甲?”
厉无相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明华被重重拍到宫墙上,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后的宫墙都被这一掌震碎了一片。
厉无相面目狰狞:“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设计本座!”
意识到中计,他不敢再留,那一掌必然能要了明华的命,他飞身跃上宫墙,想逃出去,一张铁网却迎面网了下来。
厉无相目不能视物,看不见那铁网上有细小的钩子,自负想撕开铁网,却不想被钩子扎破掌心。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麻木,厉无相脸色更加难看:“卑鄙!竟在钩子上涂了麻沸散!”
“你该庆幸,朕没让人在钩子上涂抹剧毒。”叶卿送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明华静静看着这一幕,口鼻出血,他却咧嘴笑了起来。
这短暂却又不堪的一生,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晃过。
他看到那个幼年和娘亲一起在酒楼卖艺的自己,娘亲拉得一手好胡琴,也唱得一嗓子好曲儿,不管严冬还是酷暑,都在酒楼咿咿呀呀拉胡琴卖唱。有人调戏那个可怜的女人,有人踹翻她求达官贵人们打赏的破碗,有男人多瞥了他娘亲一眼,被身边的肥胖妇人揪着耳朵骂走,妇人回头还要呸一声,骂句下贱胚子。
那个女人病死在寒窑里的时候,他连一碗热粥都不能给她讨回来。她死前一直在唱歌,是草原上的牧歌,她说她想家……
明华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是他想,那是他外祖母住的地方。
他也想娘亲了,很想很想……
他还想那个除了娘亲,第二个给过他温暖的女人,他叫她姐姐。
那年严冬,一身橙衣的少女把他从雪地里拉起来,带他去灶房烤火取暖,给他好吃的点心。她笑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亮的。
那是他在这世上,除了娘亲,第二个想守护的人。
只是后来她嫁人了,平心而论,他不想她嫁人,姐姐就是姐姐啊,她会对别人好了,他又算什么。
他甚至想暗杀了那个男人,不过她那么喜欢那个男人,会哭的吧?他舍不得看她哭,所以狠心没再刻意打探关于她的消息。
再次相见,才得知她已经和离,她笑起来还是像当初那么温柔,却不再明媚了。他心疼她,私心里却是高兴的,他终于能报复那个男人了。
得知她这些年受的苦,他怒而剜掉了韩朝英的眼睛,又割掉了他的耳朵,那个家伙既然认不清好人,听不进好话,合该又聋又瞎。
他看得出来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开心了,中原毁掉了他娘亲,他不想姐姐也在这里被毁掉。
是了,带她走,带她去西羌,她会喜欢那无垠的草原和金色大漠的。
在那里,她不会有那么多在乎的人,就只会对他一个人好。
他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天,却不想自己的自作聪明,会毁了她,害了师父。
远处有火光燃了起来,火光里似乎有个身形干瘦的老人在冲他笑:“明华徒儿。”
明华嘴唇翕动着,无声唤了一句:“师父……”
他背靠宫墙,头缓缓垂了下去,额间那个“卍”形印记却鲜艳异常,远远看着,仿佛是印在他额上的一朵红色佛莲。
厉无相被铁网困住。
宫墙四面燃起火把,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
须臾,禁军自动让开一条小道,大翰的帝王踏着火光和月色缓缓走来,冷眼瞧着铁网中的老者。
“皇帝小儿,休以为一张破铁网就能困住本座!”厉无相吹出一道尖锐的哨声,不知从何处成群结队飞来一群蝙蝠,不要命一般往禁军身上扑。
视线所及全是黑压压的蝙蝠,耳边也全是蝙蝠的叫声,禁卫军们根本无从招架。
萧珏扯下披风一卷,攻向他的蝙蝠就全都软趴趴掉到了地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用火攻!”
拿着火把的禁卫军赶紧用火把驱赶蝙蝠,但是原先扯着铁网的几个禁卫军被大批蝙蝠攻击,脸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伤,他们应对蝙蝠去了,顾及不上铁网,厉无相便趁隙逃了出去。
无数蝙蝠咬住他的衣袍扯着他飞向高空,远远看着仿佛是他后背长出了一对巨大的蝙蝠翅膀。
王荆脸上带着血痕,愤恨道:“这厉无相旁门左道的手段果真了得!”
萧珏冷厉的凤眸眯了起来,只喝一声:“拿弓来!”
王荆很快取了弓箭递给他。
夜风吹动他的长袍,束在王冠之下的墨发散了一缕下来,镰刀般的弯月之下,一张弓被拉得如同满月,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弯月下那巨大的蝙蝠缩影。
“咻”的一声,利箭出鞘。
月下的巨大蝙蝠像是受惊了一般,顷刻间散成无数小黑点。
萧珏把弓还给王荆:“封锁全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王荆躬身抱拳:“卑职领命!”
当夜王荆就亲自带着人全城搜索,但他只找回来一支带血的箭和一角用鲜血写了战书的衣袍。
“皇帝小儿,剜眼之仇和这一箭之仇,本座誓要十倍奉还!厉无相字。”御史大夫念出那衣袍上写的战书时,气得嗓音都变调了:“岂有此理!这西羌还有没有把我大翰王朝放在眼里!这是在公然挑衅我大翰国威!”
萧珏没有接话,只吩咐王荆:“继续搜查,城门戒严,他若是还敢从天上飞,乱箭射下来。朕不信他还能地盾!”
王荆汗颜道:“陛下,听闻厉无相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易容术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若是扮成个老妪少妇,咱们的人拿着画像也辨认不出。”
萧珏瞪王荆一眼,王荆赶紧低下了头。
他转而问御史大夫:“关外如今战况如何?”
御史大夫言辞颇为激动:“顾将军这是老骥伏枥啊!从白潼关一路打到了倒马关,收复大小城池五座,斩杀西羌大将十三名,麾下勇将辈出,除了云台二十八将,先锋叶建南在军中那是以骁勇著称,紫金关他一人活捉西羌三名大将!有当年叶太傅随先帝攻打戈鹿城的那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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