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瑾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
嘉语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吗,”于瑾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被铺床——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阮使人送来,不管他什么意思,于瑾想,不管是考虑不周,没想到她处境尴尬,还是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语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
于瑾好耐心地把她绑在窗子边上,见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时恶作剧心起,凑上去亲了一口。嘉语“啊”的一下睁开眼睛,见那人已经走到木桶前,正脱下外裳,又赶紧闭了回去。她原本就不及嘉言美貌,又风尘仆仆这么多天,于瑾心有所憾地想:要是六娘子就更好了。
水声哗哗的。嘉语一面在心里诅咒萧阮,一面悄然把刀片从左手递到右手,开始对付于瑾的腰带。
偏腰带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又硬又韧……没准是牛皮。
嘉语辛辛苦苦割了老半天,还得忍受于瑾的挑衅:“……三娘子想过没有,一旦宋王殿下回到南边,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南边的臣子,南边的势力,到时候,免不了还须得娶几个南边的娘子……”
嘉语是恨不得跳起来叫他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了!
于瑾瞧见她的怒容,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她起了猜忌,他再慢慢设法说服,他拿到兵符的可能性就大过萧阮。到时候,就算萧阮成功南归,也不过在他手里做个傀儡。至于元三娘,她是不会在意情郎是个真皇帝还是假皇帝的,只要他是萧阮,只要他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丈夫。
这样卑微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称心如意?正想得高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
“谁?”于瑾握刀,蓄势待发。
“官府查人!”外头传来男子粗声粗气的回答,然后是杂役谦卑的声音:“客官莫怕,只是循例、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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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空无一人
大白天的, 哪有什么循例!
于瑾回头瞧了一眼嘉语,嘉语割腰带到紧要关头,脸色尤为难看,于瑾只当她是害怕,又听得外间敲门不绝, 披了衣裳出来, 随手推了屏风到嘉语面前, 堪堪挡住人。再握刀到门后,心想只要对方有个什么不对,就先一刀劈了再说!
他对自己的刀法甚为自信,只要不是朝廷出动精锐,大队围攻。丢下元三娘,他要只身以逃总是问题不大。这样想着, 左手猛地拉开门栓, 门一开,竟是光芒万丈, 刺得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到底将门出身,打小锤炼的武艺, 这一步之间, 右手长刀已经本能地迎风斩去, 却斩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于瑾反应也快, 不思伤敌, 先顾保命, 蹬蹬蹬连退了有三四步,方才看清楚,方才刺到眼睛的,是长长一条火舌——那原是他在洛阳常见的炫目戏,炫目艺人口中含酒,一口喷出去,火烧连绵,能长致数丈,这时候已经快要烧尽了,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水。
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也不见了殷勤狡猾的杂役二人组。
于瑾忙忙奔回屋去,一脚踹开屏风——果然,屏风后也已经空无一人。
半开的窗,被割断的腰带,一截钩在屋里,一截垂在窗外,凹成箭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嘲弄。于瑾怒极攻心,胡乱套上衣裳,从窗口跳出去——原就在二楼,元三娘都敢跳,他有什么不敢。
然而客栈外车来车往,人流不息,又哪里有元三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谓度日如年,嘉语眼下就是这个感觉。她在等,等于瑾回来,等他再离开。
也不敢探头,侧耳听时,悄无声息。
萧阮没有给她打过招呼,也没有任何暗示,全凭默契行事。她如今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只是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钻进了床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里还紧攥着刀片。
她提醒自己一刻也不可以懈怠,但是连日奔波,连日提心吊胆,这时候枯燥而无聊的等候,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三娘、三娘……”萧阮的声音,嘉语觉得自己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在这里。”
那床甚矮,矮得让人很难想象竟然能容得下人。
萧阮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弯身去,果然看见嘉语趴在地上,手足贴地,像只大王八。唯有眼睛贼亮,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喜悦也亮晶晶的,从星星里溢出来。一时笑道:“亏得你……我当你会躲在屏风后呢。”
一面说,一面拉她出来。
嘉语原想说“屏风后哪里藏得住人”,但见他眉目焦灼,也就忍住了。萧阮也不与她多话,拉她走到门口,先探头去看一眼,然后推开隔壁——那门竟没有上锁,到进屋,闭了门,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汗流浃背,忍不住相对而笑,萧阮说:“总算……”
嘉语抿嘴一笑。
屋中忽然就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之前有很多的话,都找不到机会。如今……却又无话可说了。
难不成要问“杂役是你安排的吗?”当然是;根本无须解释,没有之前送热水浴桶松懈于瑾的警惕心,就没有之后的顺理成章;至于“怎么会想到送热水浴桶?”那更容易解释了,萧阮是含着金匙出生,于瑾何尝不是?长途跋涉之后于瑾最无法拒绝什么,萧阮能猜中,有什么稀奇?
忽听他问:“……饿不饿?”
嘉语:……
之前不觉得,到这句话提醒,才记起早上到这会儿水米未进。人紧张的时候,往往连饥饿都会忘记。
萧阮看她这神色,连回答都不必等,从怀中掏出胡饼。嘉语是万万想不到,萧阮这样的贵公子,会把胡饼藏在怀中,一时怔忪,却听到他言语中的歉意:“……已经冷了,仓促找不到像样的……”
嘉语接在手里,尚有余温,忽问:“你吃过了吗?”
萧阮张了张嘴,没有出声,面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
就像他不明白之先于瑾支开他,留下她,他明知道不必担心,于瑾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是心里头还这样慌乱:谁知道他会做什么,那个疯子,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就没了顾忌……那样危险的一个人物,他怎么可以把她留给他。
万一……
万一呢……
解掉一个万一,又来一个万一,他自忖聪明,却放不开这一万个茫然若失。
也许是一路同生共死的缘故?应该是,自然是,毫无疑问是。
自他受伤,她为他求药,然后双双落在于瑾手里,之后一路相依为命,他几次高热,昏迷不醒,她喂他水,喂他药,半夜里伸手试他鼻息,大约是怕他死。
她怕他死,他怕她走。
他总觉得没准什么时候,她会看穿他的真面目,知道之前种种,是他一手设计,她会恨死了他;没准什么时候,她会丢下他,他睁开眼睛,全世界都已经弃他而去,就只剩下他一个,在荒郊野外,垂垂等死。
他心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恐惧。
那大约是……在金陵留下的阴影。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为他而死的人也太多,多到足以把年少稚嫩的心磨得老茧重重,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鲜血,背叛,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依稀得见。
你尝过那种感觉么,你总以为会是被抛下被放弃被辜负被背叛的那个,但是不,她在,她一直都在。
萧阮微叹了口气。
嘉语“滋拉”一下撕开包裹的荷叶,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语把大的那半塞给萧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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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天罗地网
萧阮拿了在手里, 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你会吗?”嘉语咬了一口饼,满口焦香,“你才不会。”
漫不经心, 斩钉截铁。
萧阮看着她, 嘴边散落的胡麻, 像猫的须。不由自主的眉目转柔,那也许就是命运的天罗地网吧——任你国色天香聪明绝顶君临天下,也逃不过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听人说过认命,从前以为人不可以认命,却从不知道, 命, 原来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的……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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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胡饼,又休息了好一会儿, 精神方才好转。
嘉语和萧阮都不敢就出门,天知道于瑾在哪里等着——其实如果单只有萧阮, 倒是不怕, 他们武艺也就在伯仲之间, 区别在于,于瑾有趁手的兵器, 萧阮没有。更糟糕的是, 嘉语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 只要拿下她,萧阮就不得不束手——所以总要等确定于瑾走了才好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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