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
她不是没见过打仗好不好!只不过……嘉语眼巴巴又问:“那阿爷呢,阿爷也在吗?”
昭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要阿爷在这里,你还能安安生生坐着?”
嘉语实在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坐着的事了,于璎雪劫她,又不是她愿意的,碰上于瑾,那更是她倒了八辈子霉,之后又是跳楼又挨鞭子,怎么到哥哥嘴里,就都成了她的错呢。
唉,哥哥的心,海底的针呐。
昭熙雷厉风行发作过,瞧见妹子垂了头,心里一软,说道:“阿爷如今还在殷州,我去了信,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总会过来一趟。”其实他估摸着,父亲军务繁忙,未必抽得出空来,但是三娘凭空出现在这里,要让父亲不来,恐怕比教猪上树还难——罢了,父亲怎么决定,轮得到他操心?
嘉语听说父亲不在,也稍稍安心。哥哥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已经够难过了,要让父亲也看到,她简直吃不消。
她虽然不知道仗打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她知道结果,这一仗,父兄是大获全胜。所以倒并不担心战况。只拉着哥哥问军营中起居,父亲安康。
昭熙不得不敷衍应付,一面心里暗暗诧异,想这个妹子从前,哪里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诧异之余,不由又是心酸——也不是三娘不贴心,只是她那么别扭的性子,难得好好说话。他这么想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他妹子也在心里暗暗腹诽,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不会好好说话。
话匣子倒是慢慢打开了。姜娘进来剪了一次灯花。嘉语在灯下看侃侃而谈的昭熙。她是有多久没见过哥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血污里爬出来的恶鬼,那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
嘉语的目光在昭熙的面容上逡巡,照着最后的记忆,那伤在这里、这里——她还记得他当时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大约也知道她害怕,他说“别怕是我”、他说“快走!”
昭熙正说到打得流匪抱头鼠窜,忽觉不对,定睛看时,却见他妹子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心里一惊,想道:莫非是我方才说得兴起说漏了,提到了父亲受伤?不然三娘怎么这么伤心?试探着喊了两声:“三娘、三娘?”
嘉语回过神来,眼泪簌簌。
“哭什么……”昭熙生平最怕女人眼泪,何况还是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头疼的妹妹,登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她擦眼泪呢,还是先说几句哄她笑。
却听嘉语低声道:“哥哥!”
“嗯?”
“我前儿、前儿做了个梦……”
做个梦也值得哭,昭熙心里哀叹,觉得有这么个妹子,怕是前世欠人太多钱。
“我梦见……战况凶险,父亲和哥哥受了伤……”嘉语伸手去,缓缓抚过昭熙的脸,脸上无形的伤,从眉心一直划到下巴,这么阔,这么深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到白骨森森:“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哀戚,这当口提出的要求,莫说是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昭熙也恨不得满口子全应了。
“无论什么时候,”嘉语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昭熙是真心觉得,妹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看来什么时候得空,须得带她去寺里上几炷香,请沙门给念上几天经——最好,天上的阿娘能够多看顾着点吧,可怜,这次是真吃了不少苦呢。
这真是种异常矛盾的心态,昭熙想,他愿意三娘成熟一点,懂事一点,但是……又哪里能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的苦。
但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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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一线之间
在昭熙的严防死守下, 嘉语愣是没找到借口去探望萧阮。
又过了好些天, 方才找机会支开无处不在的姜娘溜了出去——她后来也曾被当做奇货可居,在军营里辗转, 又因为周乐,随军过不短的时间, 虽然不精通扎营技巧,倒也摸得到方向。
萧阮极是警醒,嘉语一进门, 当时就察觉:“谁!”待看清楚来人,目色中许许惊喜,却问:“你怎么来了?”
不等嘉语作答, 又道:“我听说你挨了一鞭,可好了?”他原本想问, 她那日突然解开绳索掉下去, 可有摔伤, 或者她那日为什么突然放手, 但是话到嘴边, 终于都没有出口,也许是,她与他生死与共的决心,他并不是不明白。
“能有什么事。是阿兄的手下,有分寸的。”嘉语这样说, 不肯提背上敷了好些天药, 翻身都困难, 昭熙还唯恐她留疤。
“阿兄说你没事,我没亲眼看到,总不放心。”有七八日未见,萧阮的胳膊还打着夹板,显然是伤到了骨——亏得哥哥只说皮肉伤。嘉语在心里很唾弃昭熙的知情不报——精神倒还好,只是瘦了许多,大约伤得着实不轻。
“真没事。”萧阮但笑。
嘉语瞧着他犹自苍白的唇色,其实她也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从于瑾的长刀下逃出生天的,不敢想,也不能多问。
只低声道:“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萧阮原本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连累两个字。”出口却变成自嘲:“我说实话三娘子莫要笑我,当时只是想救人一命,并不知道会有这么凶险。早知道这样一波三折……没准当时就不会站出来了。”
话说得既客气又漂亮,嘉语怔了怔,道:“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做的决定,我应该承担结果。”萧阮笑着打断她,“三娘子不必为此自责。”
那也许是真的。
真相与谎言,永远在一线之间。
萧阮看着低眉的嘉语,忍不住想。在于瑾刀下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谁知道呢,谁知道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原本……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大概是个很好笑的笑话,够皇叔笑上许多年。
所以……所以他其实不必问她,如果他南下,她会不会与他同去——那是他志在必得。
嘉语不解萧阮的生疏,她抬头看了他:“是我阿兄和你说了什么吗?”
——以她对昭熙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从前她和萧阮订亲之后,昭熙还背着她找过他,听说还约过架,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不过如果是以萧阮眼下的状态,昭熙自然保赢不输。
“三娘!”背后忽然传来昭熙气急败坏的声音,昭熙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拉住她,“伤还没好,到处乱跑什么!”
嘉语:……
嘉语被昭熙拖回帐中才发现有人。嘉语心中诧异。昭熙道:“这是如愿,那日他伤了你,今儿来赔罪。”又小声埋怨,“三娘你连帷帽都没戴!”
嘉语:……
就算她连帷帽都没戴也不会比挨鞭子那日更狼狈。
嘉语对如愿这个名字有印象。
那时候周乐从元昭叙手里救下她,安置在军营里。嘉语之前没有见过他,虽然见面之初,他就口称“公主恕罪”,定下君臣名分,但是这时候嘉语已经知道,世人口中所言,与真正所为,不一定是一回事。
元昭叙是她嫡嫡亲的堂哥,都不过如此,何况素昧平生的外人。
她那时候不知道周乐会怎样处置她,总不会比远嫁塞外更悲惨。就和大多数洛阳的贵族女子一样,她听说过的柔然,是广袤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稀疏的帐篷,穿兽皮的人,身上终年散发着牛羊膻气,以及一生有限的沐浴次数。
她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周乐安置她的营帐里,轻易不敢出门一步——谁知道外头是个什么世界,听到脚步声都会瑟瑟发抖。周乐有时来看她,有时不。后来也曾笑话说她当时惊惶如受惊的羊羔。
人会把羊羔养大,用它的皮毛裁剪衣裳,用它的血肉抚慰饥寒,而养她这样一个废物,能做什么用呢。那时候她自嘲地想。
有天周乐遣人传话,说会带人来见她。
设了屏风。嘉语其实不太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极高,身形极是挺拔,也许有一点点局促。他说:“臣独孤如愿,从前在天柱大将军麾下效力,公主可……听说过我?”
嘉语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柱大将军说的是哥哥昭熙。
其实这时候距离她父兄过世不过半年,半年的时光,发生太多的变故,多到她总以为已经翻过三生三世。
寻常人三生三世的劫数,都没有这么多。
她茫然地想,哥哥的部将——他来做什么?他见她做什么?
“公主……要南下吗?”良久,独孤如愿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料想是并不知道哥哥麾下有些什么人,只得又自行开口问。
“南下?”嘉语不解地重复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南下?她为什么要南下?他为什么这样问她?是因为萧阮已经南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她父兄亡故,世间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下意识屏蔽了继母与弟妹——但这真是个荒谬的问题啊:萧阮南下,带走了苏卿染,带走了贺兰袖,独独没有带她,已经是很明确的态度,而他还问她:要南下吗?
“公主?”那人催问。
嘉语摇头:“不、我不南下。”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是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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