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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日重阳,嘉语便派车去宜阳王府接人。宜阳王府会意,单送了十一娘和十五娘过来。十五娘才十岁出头。嘉语心里咂舌:她的这个王叔,被太后晾着的那几年,就可劲儿在家里生孩子。
她横竖是认不全,也不勉强自己了。
十一娘虽然是冯翊的妹子,长得却不像。她是个小圆脸,眼睛也圆,鼻头也圆,看上去粉嘟嘟的可爱。
却摸着自己的脸苦恼道:“……全是肉。”
嘉语失笑。这么个小人儿,光看脸也知道心无城府。又偷偷儿掀起帘子往外看。起初装作看风景,后来被嘉语笑得不自在了,便只低头,捻着衣角道:“公主知道……知道他为什么把人退回来吗?”
她家里姐妹极多。这世上的人和东西一样,多了就不值钱。冯翊运气好,生得早,她阿爷看重,给弄了个公主头衔。她们底下这些,也就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在她阿爷面前露个脸。
露了脸他也记不得谁是谁。
她娘也就是个妾,还不得宠。也就是大将军要与他家结亲,才想起来还有女儿要及笄——她估计如果不是与大将军的弟弟订了亲,也不会特意给她操办笄礼。就像她上头几个姐姐一样。
她记得那天嫡母把她们姐妹几个喊了去,跟前站成一排,指着她说了句:“这个瞧着福气。”她也希望自己是个有福气的,虽然不能如身旁这位族姐一般,她听说始平王当初膝下就两个女儿,疼得如珍似宝。
有时候人就只能仰仗这点渺不可知的福气。
就听她族姐说道:“这个话,十一娘一会儿可以亲口问他。”
她也知道这回出来,多半是未婚夫想要见她,只借了公主的名义。他该是……喜欢她的吧,她想。她娘操心了整晚,从头饰到鞋,再到妆容,换了好几样,皮都差点擦破了。最后抹着眼泪说:“……怪娘没用,没能给十一娘攒点好东西。”
她心里想,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自与大将军府结亲以来,衣食住行,婢仆殷勤,都不是从前可比。
然而心里头的恐惧,也不是从前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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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山风景秀丽,得天独厚,一向是洛阳人乐于赏玩。何况重阳登高临远,赏菊饮酒是旧俗。因携老扶幼上山之人络绎不绝。积善寺占了好地方,寺里人却不多。装饰得金碧辉煌。不用说也猜得到,供养人非富即贵。
嘉语问周琛,周琛道:“只听说是贵人。”嘉语心里想连他都不知道,那可真是神秘得很了。
一行人上过香,拜过佛,嘉语便借口疲倦,躲进厢房休息,放十一娘姐妹自去玩耍。
寺里人送进来茶点、蔬果,东西放下,人却不走,说道:“寺中有贵人游乐、赏玩之处,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嘉语问:“都有些什么?”
“握槊,樗蒲,投壶,歌舞百戏。”
嘉语心道这哪里像个佛寺,倒像是游乐之所。想来积善云云,也就是个噱头,用来妆点门面。好在她并无向佛之心,也不反感,只问明方向,待日头稍偏,便带了人过去看热闹。
这寺却是极大,嘉语主婢一路行去,但见密植花木,深秋了还一派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嘉语虽不事生产,也知道价值不菲。行得盏茶功夫,没看到玩乐之所,却见一湖,湖心有舫,隐隐女郎笑语。
嘉语随口道:“这寺里景致,竟是比宝光寺也不差什么。”话音落,就听得茯苓喝了一声:“出来!”转头看时,安平从树后揪出来一个褐衣男子,拱手哈腰道:“贵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
嘉语寻思这声音粗哑古怪,像是在哪里听过。因说道:“你抬头来,让我瞧瞧。”
那人道:“小人生得丑陋,怕惊到贵人。”
藿香叱了一声:“少废话!”
安平下手一抬,那人露出脸。更准确地说,是露出一张面具。那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就只剩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倒是生得俊,嘉语心里想。她眼力好,已经瞧出这张面具是银制。这人口口声声“小人”,却戴着银制的面具,殊为可疑。因说道:“阁下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几个字尚未出口,猛地记起,脱口道:“关郎君——你是关郎君!”忙吩咐道:“安平,快放开他!”
安平赶忙放手,那人迟了片刻,方才苦笑道:“公主好记性。”
嘉语奇道:“关郎君何以在此?”她后来进京,也听谢云然提过一二。关暮营救昭熙,和后来驱逐伪帝有过大功。奈何时人重貌,昭熙虽然重赏了他,也封了爵,却不可能让他跻身朝堂。
安平忙不迭与他赔罪。
关暮摆手道:“无妨,原是我怕吓到贵人,行事鬼祟,结果反而惹来怀疑。”
嘉语心道这人要不戴个面具,还真是会吓到人。她心里感激这人救了昭熙,但是人有好美厌丑之心,并不因为理智而有所改观——不管怎么说,多亏了这个面具,她方才能直面此人。
却又忍不住再想了一回:如果只看眼睛,却是个美人。又问:“关郎君也来登高吗?”
关暮唯唯道:“是啊。”
嘉语心里想这人也是可怜。他救了天子,天子却无以酬功。他生成这般模样,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便有女子肯与他亲近,也是看在权势与金钱的份上。如今重阳佳节,人人登高欢宴,他却孑然一身。
恰她也因为周乐出征,嘉言远嫁,并无心与宴。所以避出城来。原有些闷气。这会儿倒打消了个七七八八,环视四周,见有一亭,于是说道:“自进京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关郎君,难得遇见,关郎君赏脸,让我请关郎君喝一杯吧。”
便吩咐茯苓摆酒。
关暮吃了一惊,连连推辞道:“不敢!”
然而这周遭都是嘉语的婢子与侍从,哪里有他拒绝的份。不过片刻,便摆上了酒水小食。嘉语亲自与他斟了,敬他道:“这是谢关郎君救我兄长!”
关暮微微叹了一声,举杯饮了。
嘉语再斟了一杯:“这是谢关郎君助我郎君破虎牢。”
“这却不敢当,”关暮这回微笑道,“那是任统领的功劳——公主大喜,关某也不曾上门为贺。”
嘉语略有些尴尬,那该是她没有下帖子:“是我失礼,我自罚一杯。”她心里忍不住想,不是说这人原是广阳王府上侍弄花木的下人吗,言谈举止却哪里是个下人的样子。然而如果不是,如何能瞒得过谢云然的眼睛?
她灵机一动,说道:“不知如今关郎君家住何处,来日我好携外子登门赔罪?”
关暮笑道:“公主实在多虑了,哪里能劳动大将军。”他自饮了一杯,又说道:“说穿了不怕公主恼,我救圣人,不过因缘巧合,圣人和皇后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回报,公主不必过意不去。”
嘉语想这人既不能为官做宰,也无妻子亲戚牵绊,她兄长能给他什么,无非银钱宝货,身外之物。她历经两世,并不曾见过知足与淡泊之人,世人营营碌碌,为钱财权势,名声美色,或子嗣万年,总有一图。
这人什么都不图,又未免让人扼腕痛惜。她知道她就是个俗人,脱不了俗气。
因无言以对,只举杯陪饮。时清风徐来,湖上涟漪,苑中花香,都让人觉得惬意。
又过了片刻,关暮起身告辞道:“叨扰公主这么久,关某也该下山了。”
嘉语奇道:“天色尚早,关郎君不用过饭再走吗?我听说这寺里颇有些好玩的地方……”
关暮却摇头道:“不了,告辞。”
他行过礼,走得十分匆匆。
嘉语怅然若失,也松了口气,说到底相对枯坐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好。谢云然说他是个花匠——那定然不是真的。就他方才退下去行的那个礼,就非世家子弟不能如此标准。
标准,但是并不流畅,嘉语默默地想,那像是会,然而做不到。他的嗓音,还有他脸的脸,皮肤上纠结和重叠的疤,是天生的吗?如果不是天生,那该是受了多少伤,才变成这个样子?当时在司州匆匆,也没留意这么多。
她猜他从前是个世家子,不幸沦落成江洋大盗,也许犯过天大的案子,或者是结了无数仇家,不得不藏身广阳王府,却碰巧看见她哥哥被广阳王折磨,一时生出侠义心肠,所以拔刀相助?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是她兄长帮他销了案子,或者挡了仇家。但是他因为毁容,也无法再面对昔日亲友——
“华阳公主!”
嘉语被这声叫唤惊醒,转头看时,不由笑道:“郑娘子,这却是巧。”
郑笑薇看了一眼案上杯盏:“公主在与谁同饮?”
嘉语随口道:“一位故人。”
“故人?”郑笑薇嘻嘻一笑,“我可是听说了,大将军前儿出了城。”
嘉语失笑:这个郑笑薇!
从前她与她交情有限,特别正始五年宝石山上,无意中撞破她与郑忱的奸情之后。有阵子嘉语都躲着她走。然而后来,故人越来越少,天与地翻了个个儿,再相遇时,未免有劫后余生之庆。
郑笑薇想必是觉察到了,亦拿出手段来,说笑无忌——这原本也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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