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魂飞魄散,不住想道:始平王不是已经没了么?他原本笃定的事实,在漫山遍野的打杀呼号声中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是黄昏之后了,遍地暮色,鬼影幢幢,他杀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始平王?
到底是不是始平王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了?
“王……伯父饶命!”他心中有鬼,登时就乱了章法,又听得背后有人大呼:“敌袭、敌袭!”
原本被压制的周军中军精神一振,重又威猛起来。左军中亦有人率精兵横穿侧击,正三面受敌,忽地侧翼一乱,陆俨所部竟然撤了。
朝廷军登时乱了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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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宫姨娘抱着儿子一直在念佛。她自离开洛阳,过了好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被娄娘子送到三娘这里,方才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有人服侍,有软和的衣裳,丰富的食物,不必怕睡一觉起来就没了家。
所有人都出去了。
他们说,周将军是以三万人与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决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被派上了战场,要么守,要么战。宫姨娘不知道三万人有多少,她从前也见过姐夫点兵,五千人已经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
二十万人!
她生平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她也不知道三万对上二十万,哪里来的胜算。她从前在洛阳,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像六娘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会有一天,要提了刀上战场。
是所有人都拼了命吧,要是败了呢?
三娘临走之前与她说,要是败了,留在府里的人会护送她离开。
离开。她不知道她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夫没了,三娘从未在她面前再提起过阿袖和昭熙,怕是也都没了,只是瞒着她,她也不敢多问;方郎护送三娘出门,如果三娘没了,他多半也没了。
她生命里前面三十几年,就这么……全都没了。
乱世里人如草芥,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宫姨娘抱紧怀中小儿,忍不住多念了几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但愿他们能活着回来,就算报不了仇,回不了洛阳,只要人活着……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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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言不这么认为,她要报仇。她爹和哥哥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表姐不能白死;母亲的眼泪和三郎的惊恐,阿姐丢下她的心上人,丢下唾手可得的安稳和殊荣,宁肯为千夫所指……她要报仇!
戴上面具之前,她特意让乌灵给她画了脸。她原本眉目生得明艳,加了浓墨重彩,往镜里看时,竟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她转战天下,未曾一败,却最终死于至亲插刀的父亲!
如今满面血污,铠甲重裹,再无人识得她是个女儿身。
兄长下落不明,弟弟尚小,她身上也流着父亲的血,这个仇,合该她来报!
嘉言领五百精兵,提着刀在原野上驰骋,所过之处,望风而伏,竟生生将朝廷军阵凿了个对穿。
没有人敢和她一样不要命。
到后来,便不住地有人惊呼:“始平王——”
燕朝四十二州六镇,谁没有听说过始平王的名字,他刀锋所指,底下多少亡魂。
元昭叙麾下原就有不少始平王旧部,如今既是始平王英灵再现,哪里还能有半分对抗之心,纷纷丢了兵器,跪地投降。
绍宗更是泪流满面,他是始平王一手带出来的,更兼之亲眷之近,他这时候懊悔,当初就不该受洛阳招降。
绍宗领部将反戈一击。
至于此,朝廷军兵败如山倒。
再多的兵马到溃败时候都成了累赘,败者争相逃命,互相践踏,胜者乘胜追击,收割人头,整个战场登时就成了修罗场。
“小心!”嘉言杀得性起,昏天暗地,亦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刀口起卷,人也脱力,以至于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了风声:长箭迎面而来,她甚至能够看到箭簇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竟然天就快要黑了,她想,她还没有找到元昭叙,还没能提了他的头回去见阿姐,祭奠父亲和兄长。
然后她觉得自己从马上滚了下来,有人裹住了她,有人对她微笑,然后那笑容忽然就凝固了:“六娘子。”就只剩下一个口型。
嘉言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如愿哥哥,”她叫了起来,“如愿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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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如愿一直记得他看到嘉言时候的情形,那十分可笑。
永安元年四月上旬,传来始平王父子洛阳城下罹难的消息。当时人都说,是华阳公主的驸马、宋王萧阮杀了始平王。
但是即便以他浅薄的见识也能轻易看出来,撇开翁婿关系不说,始平王与宋王无冤无仇,即便当真是他下手,那背后也一定是元祎修。宋王杀了他的兄长,他反手这一刀插得可谓得意。
他当即要提兵去洛阳,却遭到了族中的强烈反对。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始平王生前所倚重,唯有他的长子,如今长子已经没了,幼子尚小,家中就只剩了王妃和两个女儿。始平王府已经完了。
为了他牺牲族中健儿,不值得。
他不知道什么叫值得,或者不值得。他很小就被父亲送到朝廷当质子,在始平王麾下效力。他是世子亲兵,与世子同吃同住。那时候世子唱歌给他们听,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是他们中原人的歌,那歌里说怕什么没有衣裳,我的就是你的——既然他的衣裳就是他的,那么他的仇也是他的。
他及冠,始平王亲自给他取字,又给他说了亲事,是崔家娘子——最后没有成。她爱上别的男子。
但是他知道始平王父子待他的心意。
后来他回武川镇,也是始平王为他问朝廷要的官职。
族中不同意出兵,他花了一些时间。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他在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离开武川镇追随始平王太久。虽然他继承了父亲酋长的位置,但是在族中的威信甚至不如他的弟弟。
语言的说服力不如刀,恩情的说服力不如利益。有的人就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高山和天空。
安顿好族中他才得空去找绍宗。到秦州听说绍宗去了洛阳,他便去洛阳。他从前是来过洛阳的——世子带他回家,那时候他吃惊地看着洛阳城里宽袍缓带的士人和仕女,觉得眼睛看不过来。
如今洛阳仍在,人却不在了。绍宗不肯见他。他在他府外徘徊良久。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见都不肯见他。
回程路上遭遇了打劫。
独孤如愿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天底下竟然有人想要劫他的道——是真觉得他手中刀、背上箭都吃素吗?
独孤如愿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夺下那人的刀,她的刀法这样熟悉,他想他知道她是谁。
在洛阳城里,他曾经去过始平王府,没有能够进去。他向洛阳人打听,他们说,困在里面的,就只有始平王世子妃和她的孩子——世子的妻儿。他们正始六年成的亲。
当时世子曾来信邀请他。他父亲过世,族中事务繁杂,没有能够成行。
他也问过他们:“王妃与她的女儿呢?”
路人纷纷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她们在这里——始平王的妻子和女儿,落草为寇,那听起来简直像一个笑话。
她带着可怖的面具,面具上参差斑驳的线条,像凝固的血痕。
像是指望这东西能吓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心酸地想。他自然知道昭熙长了怎样英俊的面孔。他的妹子——虽然他并不清楚八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长大之后,会长出怎样的眉目。
定然是好看的,他想,他见过三娘子。
他带了始平王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往回走。起初离开洛阳的时候他是茫然的。始平王的侄儿元昭叙带着他的亲兵降了洛阳;绍宗带着剩下的人马也降了洛阳;杀人凶手高踞朝堂之上。他是新的天子。
面对庞大的帝国,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到这时候,至少,他能把王妃和她的儿女带回武川镇先安定下来。
他们走得不算太快,也许是武川镇毕竟还是太远了。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金秋,木樨簌簌地飘在空气里,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细碎。后来天气渐渐就凉了,开始下雨,雨一丝一丝的,有时候瓢泼。
六娘子还戴着她那个可笑的面具。他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猜测她的喜怒哀乐。那是十分倔强的一双眼睛。
他试着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她置气鞭马,或者什么都不说。从前昭熙说,他家任性的是三娘,阿言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但是他见到的,乖巧的是三娘子,任性的小姑娘从她的面具后头打量人。
却让人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与她生气。
武川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荒凉且贫瘠,和洛阳相比。从洛阳到武川这一路也走得艰辛。王妃不叫苦,粉团子似的三郎却瘦了好大一圈。六娘子总去摸她的刀,有时候他觉得,她想杀人。
到了武川镇,他腾出宅子给他们住。
王妃住得下来,六娘子住不下来,她老想着往外跑。外头是草原,是戈壁,往哪里看都是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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