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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他知道广阳王想他痛苦,想他崩溃,他不能让他如愿。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一定不是真的,父亲不一定死了,就算是,也不一定是死在萧阮手里。如果果然是萧阮做了这件事,他就一定带不走三娘!
这些话里,一定有假!
“云娘……”广阳王又笑了,“出府了。赶明儿我请了她来家里,也让十三兄听听娘子的声音。”
脚步声渐渐远了。
昭熙如今已经熟悉了这个脚步声,那种盲人特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昭熙这时候再想起两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他走进广阳王府,看到这个从前见面极少的族兄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有今天。他看起来这样斯文守礼,人畜无害。他的过错大约是,没有更早与云娘订下百年之约。
然而有时候人不挨这么一鞭子,很难醒过来。
起初惊怒交加,后来慢慢消停。他得活着!有人在外头等他,父亲,妹妹,妻子,孩子。他被抓进来的时候云娘已经快要临盆,这时候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他从前觉得儿子女儿都好,这时候他希望是个儿子。
他希望有个儿子能够保护她。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地下的温度原比地面上要凉,虽是盛夏了,也仍然穿着旧衣。广阳王当然不会这么好心,照顾到他的衣物。每日给他送饭的是个病怏怏的老头,病弱得一个指头就能撂倒。
从前他能。广阳王没有捆绑他的手足,而是在他身上插了无数银针,都钉在穴位上,气血阻滞。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么阴损的法子。他如今连筷子都拿不起,每次进食都能出一身的汗。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地牢窄小,小得和耳房差不多,横竖三步走到头。广阳王和送饭老头不来的时候,他就扶着墙一遍一遍地走。他心里清楚,数月的气血阻滞,即便日后能够出去,也是个废人了。他不想变成废人。
云娘和孩子还在外头等着他;父亲可不会希望他的儿子是个废人,无论他如今是活着还是——他总和自己说父亲一定还活着,那么个威风八面的男人,谁能杀得了他;萧阮就算是丧心病狂了,有这个心,也不见得做得到;杀了爹还带走女儿,这是把脖子洗干净了伸进铡刀下面等着受死吗?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这样说服自己,唯有如此,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广阳王说会让他听到云娘的声音。地牢里一向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放他出去过。送饭的老头既聋且哑,能发出的声音种类还不如耗子多。或者是把他带出去,或者是把云娘带过来……
他不信广阳王敢让云娘见他。
然而云娘为什么会出府,和当初三娘一样上当吗?昭熙想不明白。谢云然却是不得不面对。
元昭叙这个王八蛋!
以谢云然的好涵养,这句话也在心里响了一万次有余。她之前放出消息,降天子不降元昭叙,是挑拨无疑:元祎修不杀了元昭叙,她就不降,赌的无非是短时间之内,元祎修不敢杀元昭叙,也杀不了元昭叙。
——真要杀了,那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几个月来,事情正如她所想,元祎修与元昭叙之间的矛盾渐渐浮出水面,元祎修撤了大部分围军,元昭叙所部又不肯出力,再加上陆五娘隔三差五地接济,日子虽然不算顶好,也还能过得下去。
“等爹爹回来就好了。”她总这样与玉郎说,虽然希望渺茫。哪怕三娘回来也好,至少身边有个能说话能商量的人。
她猜秦州“始平王世子显灵”和三娘有关,茯苓听到“周姓将军”几个字的反应更加重了这种怀疑。她们说,六娘名下的部曲是六娘子自个儿训的,三娘的部曲却是一个姓周的小子给练的兵。
听说从前就是昭熙的亲兵,后来回了乡,想六镇兵乱,再投靠始平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处境最好的时候,母亲得到机会进来看过她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元昭叙那个王八蛋!
始平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等闲是听不到外头喧闹声的。又不是平民小户,临街闺楼,支个窗都能打到过路人。
但是军中金鼓就不一样了。
军中这些器具,原本就是为了指挥人马,想旷野之地,金戈交击之中,千军万马都能听到的声音,那穿透力,区区一个始平王府自然不在话下。最为可恨的是,元昭叙自知部将不肯这样欺侮孤儿寡母,却找了街头无赖儿轮番上阵。
人在射程之外,守兵也是无可奈何。
如此日夜不休,三五七日下来,大人还扛得住,或能塞耳强忍,玉郎小儿,如何忍得住。日夜啼哭,原本肥嘟嘟一按一个小坑的小脸,不几日就显露出面黄肌瘦的光景来。饶是谢云然能忍,也哭了几回。
谢家人上书弹劾元昭叙扰民,元祎修只管压下了。
始平王一死,他压力骤减——虽然始平王世子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既然已经对外宣称始平王父子俱亡,他身为天子,不能失了天子的气度,不方便逼迫孤儿寡母过甚,又知道元昭叙比他更急,所以撤了大部分围兵,袖手旁观。但是那不等于他对于元昭叙逼出谢云然母子不乐见其成。
皇帝装聋作哑,谢家也无可奈何。
元昭叙左右并不是没有人相劝,这等不得人心之举,只有让人更加重对他的怀疑:当时帐中就只有他和宋王,那么杀始平王的到底是他,还是宋王?横竖宋王人已经走了,他这里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无法反驳。
然而元昭叙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当然知道这样缺德,就是他喂饱了的那些将领,也没有不反感的:谁无妻儿?刀尖上舔血的生涯,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谁希望自己的妻儿遭受这样的对待?
但是他怕呀。不把谢云然母子抓到手里,万一昭熙当真还活着,万一昭熙回来——他简直不敢想。
毫无疑问,他的下场会比元祎修惨一万倍——那天那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反复斟酌过。名声要紧,性命更要紧。当然对外的说辞,无非就是担心娘子妹子的安危;无非也是好心,不忍见世子妃这样自误。
虽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好歹也是个说法。
好在半个月之后,谢氏果然扛不住,让人传话,说要进宫面圣。
............
接到谢氏请求进宫面圣的消息,元祎修真是再得意没有了,搂着嘉颖笑道:“你阿兄真是一员福将!”
嘉颖这小半年日子过得舒心,而且是越来越舒心。
当时始平王兵临城下,她还以为眼前的好日子就要灰飞烟灭,着实忧虑了一阵子,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联系上了哥哥。那个从前都懒得多看她一眼的哥哥竟然立下如此奇功,自然她在宫里的位置再无人能比。如今宫里什么新鲜的名贵的难得的都紧着她,什么李氏,薛氏都不如她。
因笑道:“都是陛下运筹帷幄——妾也终于能与嫂子、妹妹重逢了。她们一日困在王府不得出,妾就一日不得安寝。”
这种场面话,不过说说罢了,横竖元祎修也不会当真。他如今的势力已经渐渐从洛阳扩展开去。缺人,缺自己人,缺信得过的人。州县一个一个收回来,到催夏粮的时候了。拿到那批粮他就扩军。
得派自己人,把军队死死攥在自己手里。他这样盘算着,却与嘉颖笑道:“始平王世子妃来见朕,十九娘你说,朕该摆个什么样的阵仗?”
嘉颖笑道:“陛下摆个什么样的阵仗都是天子气派。”
元祎修“哈哈”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十九娘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
马车从始平王府出来,围观的人不少,指指点点,有叹息的,感慨的,怕惹祸上身,都站得远远的。
谢冉驱马走近,隔窗喊了一声:“阿姐!”
窗帘掀起一角,确实是谢云然略略憔悴的脸,这才放了心。他对这个姐姐一直心怀愧疚。当初她在陆家出事,他游学在外,后来出阁又意外,他这个做弟弟的,哪里都没有帮上过忙……一直到始平王父子殒命。
马车后头远远跟着的人马,不知道是元昭叙的人还是元祎修的人。谢云然是一概不问,马车径直往皇城去。
到皇城外,谢云然下车,怀中抱了个金绣如意纹大红襁褓。谢冉见之则喜,不由笑道:“是玉郎么?”凑近去要看。谢云然木然摇头,抱紧了怀中婴儿,一矮身上了宫车。谢冉一怔,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谢冉要跟进车,里头却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谢冉身形一滞,车已经发动起来,辘辘前行。
阿姐的手腕,他不无心酸地想,惨白得像是只剩了骨头。手心里却写了个“留”字。她一个进德阳殿,实在教人担心。当初华阳公主不就是这样吗,被扣留在宫里,形同软禁。阿姐还带着个孩子呢。
看到谢云然抱着孩子进来,元祎修也是吃惊。他得到的消息,以为最低限度,谢冉会陪她进来。但是并没有。
意外归意外,架势还是摆得很足,居高临下地说道:“请动世子妃,可是不容易。”
谢云然不应声,抱着婴儿中规中矩行了见面礼。甚至还不是臣礼。元祎修心中恼怒,责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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