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会下手毒死皇帝,即便对于郑忱,也是个意外——意外的惊喜。他原本不过盼着母子反目,皇帝被逼到死角,自然会奋起反击。而对于一个太后来说,自古以来最糟糕的下场,也不过是软禁。
到那时候,他再一件一件把她的罪状数给她听,让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然而——
他以为她不会怕,却原来到底还是怕的。如今皇帝一死,幼主……啊哈,她真指望这么个幼主压阵?死期就在眼前了。可惜了不够久——有时候,死亡反而是解脱。他反而指望着她再多活几天。
活着……在恐惧中,在懊悔中,在绝望中,像他一样。
“那里什么都没有……媚娘是眼花了么。”他声音愈柔,“陛下已经大行了……”
“不、不……我看见、我看见了!”
“那……那也许是陛下挂念太后,不舍得走?”终于没有忍住,一朵笑,如烟花绽放。
怀中人一抖:“郑郎?”
“嗯?”也许是在黑暗里,目不能视,于是别的感官就格外清楚,譬如听觉与触觉。
“陪我去宝光寺小住罢?”寺里有神佛看着,有高僧镇着,镇日的佛喧,木鱼,是鬼魅所不敢近。
为什么是宝光寺,却不是永宁寺?郑忱仍然心不在焉地想,却说道:“可是太后已经宣布了陛下大行,跟着就是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太后能不在场么。
怀中人叹息一声,渐渐地不再言语了。
.............................
千里之外,安业也叹息了一声。蜡丸送到手上的时候,时有亲信在侧,问道:“将军何故叹息?”
安业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建安王。”
“建安王?”
安业把地图递给他看,那亲信越看越惊,回过味来,一时脱口问:“……是建安王么?”
安业道:“我不知道。”
“那——”
“我就是想到他。”安业说。
建安王——如今燕朝的宋王没有见过安业——兴许见过,也没有太在意,他叔父身边有太多人需要他警惕和提防,安业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是安业是记得他的。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
眉目是青涩的,青涩,恭谨,斯文守礼,你看不出他的锋芒,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但是没有人敢亲近他——谁敢去挑战帝王的猜忌之心呢——大约是因了这个缘故,气质里渐渐就渗出生人勿近的清冷来。
再后来……
建安王北上是在五年前的正月,水冷得刺骨,他记得皇帝当时愕然——没有人想过他会逃。更多人觉得他会联络父亲旧部发动政变,但是没有人想过他会逃,还是带着母亲和未婚妻一起逃走。
去洛阳的人回来说燕主封他为宋王,说起他的风采,万人空巷,这些话,皇帝也是爱听的,听的时候微微笑的光。
他看得心惊。
蜡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面前,蜡丸里的地图也没有署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起他。
兴许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
也许是想南归?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然而归——安业嗤笑了一声。他记得那个少年的聪明绝顶,他曾旁观皇帝与他下棋,他总能下出三局两负——你倒是猜猜,为什么不是三局三负呢。
猜不透,索性不猜。
亲信问:“……不会是陷阱吧?”
安业笑道:“如果是陷阱,就该换个法子送到我面前了。”
亲信不知道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但是有了这张地图,他的手有点抖,有了这张图——燕军关卡设置、军力分布皆一目了然,他们这一路,岂能不势如破竹?又问:“要告知汝阳县公么?”
“告诉他做什么,”安业微微笑道:“倒是这个——”顺手又递过一卷绢书。
亲信:……
安业忍不住一笑,想必建安王也一早料到如此,所以分开备份。倒又可惜起来,如今陛下膝下诸子,竟无一人能及此人。
他隐隐有个念头,竟不敢细想。
亲信低头细看绢书,额上登时冒出汗来,却是骇更多过于惊:“将、将军,这是真的?”
安业道:“真不真有什么要紧——拿去给汝阳县公看吧。”
亲信迟疑:“……怕是无人敢信。”
安业笑得十分安详:“所以才要交给汝阳县公看啊,他总有法子令人信的。”
“……将军英明。”亲信擦了一把冷汗下去了。
安业的笑容收了起来,双手安在案几上,沉思。要说信,他也不见得全信。起初元祎修入朝,皇帝得到消息,倒是想过趁虚而入,大举北伐,但是群臣皆谏,说前车之鉴,不可妄动倾国之兵。
什么前车之鉴,无非是江南好日子过得久了,没有人想打仗罢了——尤其这等苦战。自晋末以来,屡战屡败,而江南渐渐富庶,三五代一过,都习惯了江南温软,谁还惦记北伐——也就是皇帝了。
皇帝也在犹豫中,又有密报传来,说燕主驾崩。
这一下举朝震惊,越发机不可失。有人建议说元祎修这张牌得好好打。之前定的是清君侧,如今看来,岂止是清君侧!元祎修也是高祖之后,血统比元祎钦也不差什么。元祎钦有子尚幼,如何能担当大任。
于是战略目标转为护送汝阳县公北上登基——人不须多,须勇;将不须高门,须智。
安业自然知道朝中诸公不过是在糊弄皇帝。
太平日子过久了,都想着争权夺利,软玉温香,没有人想打仗——然而说出来的道理,却是无可反驳。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他这样出身寒门,渴望建功立业,提升门第的人方才走这条需要拼命的路。
他是挺身而出,主动请命。
皇帝虽然心有疑虑——他是棋待诏,虽然棋艺精湛,很得皇帝欢心,从前可没有打过仗,然而想来不过费些财帛,这些年的安稳,江南要别的没有,财帑却是充裕的——也就让他领军一试了。
不想天上又掉了块馅饼给他。
安业低头笑了一声,吩咐下去:太后不慈,弑君鸩子,命全军缟素,为天子戴孝。请汝阳县公打出旗号来——为天子报仇!
.............................
始平王收到消息有点迟了,始平王妃记起来该给丈夫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几乎与昭熙前后脚,信到朔州,始平王已经到了云州,这等消息,亦不敢轻易经手他人,待辗转到始平王手里,已经是正月初五。
消息对于始平王的冲击丝毫不比对他的儿女们来得轻。
因为王妃的关系,他和太后私底下见面的次数远多过于一般臣子,太后对他的亲昵,也不同于一般臣子,乃至于宗室。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是个秀丽温和的中年妇人,人机敏,见识也是不错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是她的立身之本好吗!
实在皇帝忤逆,也该把消息一步一步透出来,无论真假,待天下皆知,皇帝翻不了身,再立皇子……说得不好听,自先帝以来,皇家子嗣稀少,小儿成活率又低,就算皇帝再十恶不赦,也该关起来让他下崽子!
这下倒好,统共就一个皇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要万一夭折了——
始平王敲了敲额角。
“王爷?”亲信问。王妃与世子接连急报,自然不会是小事。
始平王轻呼了口气:“陛下驾崩,新君登基,恐怕要上个贺表。”
亲信:……
“不须回京?”亲信问。
始平王往南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须。”羽林卫在昭熙手里,应该是稳得住。朝臣就算有疑虑,皇子总是真的,太后把控朝政也这么些年,除了永巷门皇帝作妖那次,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又道:“如今这战况,如何回得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口血。
最早李司空北上处理的时候,情况其实还不是太糟糕,天灾是主因,赈济不及时,粮草不济,队主、幢主反的多,上面镇将和军主几乎没有反的,都在苦苦守城。所以李司空登高一招,几乎兵不刃血就平了叛。
被宜阳王一搅,完了。
待萧阮再来,已经是费功夫。也亏得冀州十六郎鼎力相助,要钱出钱要粮出粮要人出人,萧阮自个儿也能干,生生又收服一次。
被元祎晦兄弟一搅,又完了。
到他北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如今朝廷在云朔边镇的信用度,已经是个渣。这一回,是只能凭实力硬生生打了。
更糟糕的是,叛乱这种事,从来都形同养蛊。起先总是杂乱无章,群雄并起,渐渐分出高低来,消亡,合并,譬如当初董卓乱政,十三路诸侯齐集河内,其势汹汹,到一朝云散,已经是三分天下。
如今也是这么个形势,杜洛周已经完了,如今葛荣已经从边镇渐侵中原,除云朔代三州之外,幽州,冀州,定州,瀛洲,殷州、沧州……已经尽数落入他手中,眼下正围攻邺城。邺城一下,刀锋直指洛阳!
所以不是他不回,实在是回不去。葛荣席卷九州,号称部众百万,如今已经自称天子,建国号齐,连年号都有了,年号广元……虽说麾下多流民,几同当年黄巾军,但是打个折扣,三四十万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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