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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即便始平王未必查得到元昭熙的死因,他也不舍得华阳伤心。
“如果顺利的话,”她答非所问,“到兵临城下,我们就要南下,如果殿下舍不得华阳……就该着手准备了。”
“阿染?”萧阮吃惊地喊了一声。
“殿下问我是不是介意,”苏卿染轻轻地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
................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萧阮看着帐顶精绣肥硕的杜鹃默默地想。据说杜鹃在暮春里泣血,反复叫的是,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从前的谋划,一步一步,形势不断地改变,不断地明了,也不断地更加混乱,不断地柳暗花明,也不断地山重水复。
然而终于走到今日,归去,看上去触手可及。
苏卿染说,我介意或者不,重要吗?当然是重要的,他想,她也知道。以她的心思玲珑,有什么不明白,偏说这话来怄他。杀了元昭熙,亏她想得出——这些年不见天日,把她的心思也养得邪了。
如今形势其实还不明朗,太后怎么做,元祎修能不能兵临城下都是未知数。只能相机而动。如果始平王上位——即便不登基,扶持一个傀儡,权势也远胜如今。娶了三娘……他却说过不利用她的父兄。
他总是想绕开苏卿染最后的那句话,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如果她介意——那么从前,她也是介意的么?
从前……
萧阮不是没有信过嘉语的鬼话,说她做过那样一个梦,步行三千里去见他,问他为什么不休了她。
只是个梦,起初他这么想,小娘子常日无事,连梦里都有他。
偏并不是什么好梦。然而后来……后来慢慢回过味来,什么时候动的疑心?大约是贺兰与他订亲的时候。他曾经掷地有声地说,他与贺兰氏没有什么相干,转脸却被迫食言。巧……真是太巧了。
如果那只是巧合,或者说,有迹可循的意外,但是再想起之前,永巷门被闭,她和嘉言夜宿别枝楼的那个晚上,她对他府中的熟稔,她在木槿树下与他说的话:“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
即便她从什么途径得到过他在金陵的府邸图纸,仓促之间,又如何有这样完善的构设?他后来想过的,照她所说,几乎可以复原他从前的府邸而不突兀——然而那不是一个小娘子突发奇想能想到的。
再后来,永宁寺塔顶的阿难尊者,贺兰氏推荐给他的随遇安,以及贺兰氏的笔迹……每件事都能勉强解释,是巧合,是他没有留意的地方,有人留意到了,但是巧合太多,或者是他疏忽太多?
他一次一次地恍惚,以为他如今所历,不过是照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走过的路,再来一遍。及至于西山意外,她哭着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这句话,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起初他也觉得那也像是个梦,那多半是个梦——他有什么对不起她?因为他之前算计过她、与她一起被于璎雪胁迫出京么?他与她私下见过这么多次,她找过无数的理由拒绝他,从没有说过这一件。
他亦有这个自信,瞒天过海。
那是后来,她因为郑忱被他敲诈——华阳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他亦从未为难过她。
那还有什么?还有的,就只剩下那个梦了。寒冬腊月,徒步三千里,得多大仇、多大怨。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呢?
如果那不是一个梦——那是否可以解释三娘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没有人比他更真切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当时没有深思,只以为是小娘子长大了,知道要矜持了……然而哪有一夜之间,突然懂事的?
他细查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像他经历的剧变,从皇太子到皇侄,父亲杳无音信,他朝不保夕。
并没有。
那个梦,她梦得这样真切,这样惶恐,那样清晰,她在梦里改建过他的府邸,她在梦里与他喝过酒,在梦里,他与贺兰氏有染,也是在梦里,始平王父子横死,他带了贺兰氏与苏卿染南下——
然后是她三千里风雪徒步。
只有这样的过去,才能让她在生死之际,尤能脱口说出“……我、我就原谅你!”这样的话。
因为……她根本没有原谅他的理由,如果那不是一个梦,如果那是确确实实发生过:他娶了她,并不是因为喜爱她,而是因为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他利用过始平王女婿这个身份,利用过始平王父子的声望与势力,他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恐怕始平王父子横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光想想都觉得疼。
无论初衷是什么,如果发生过这些,无论他因着什么缘故娶她,她下嫁于他,总是因为心慕他。当然可以说,一个人选的路,即便错了,也是她为当初的选择付出的代价——但是能不恨,能无怨吗?
所以……她后来后悔了。
没有父兄庇护,夫君弃她不顾,便纵然还挂了个公主的名头,也是人人尽可糟践了。
不知道后来…… 他南下之后她还活了多久,一个人在洛阳。那些日子,大概就像是虫蚁,一寸一寸地噬咬,那些曾经很重要的东西,尊严,喜恶,七情六欲,一件一件地丢弃……最后还剩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当初在金陵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所以无论他拿出怎样的诚意,对她来说,都是一场惊吓。她害怕他。她害怕再落到那样的境地。但是他怎么会让她,再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并没有想过放手,除了他,她还能许给谁呢,李愔吗?始平王父子死后,李愔能庇护她?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他庇护不了他的姐妹,也庇护不了他的妻子。
何况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凭什么叫他放手?他萧阮的东西,就那么好抢!
——他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失去”的执念。也许是因为之前失去得太多。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或者他拥有足够的多……也许他能从容一点。一路紧绷的并不仅仅是苏卿染。
至于阿染……她会想明白的。他模模糊糊地想,倦意上来了,这一路风雨兼程,反复计算,从身到心,这会儿也该是倦了,明天的事,明年的事……都等天亮再说吧,等天亮,她就能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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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珠以为进德阳殿的会是始平王妃,意料之外,来的是郑忱。
“太后说:‘擅入者死!’”
“那就死吧。”少年脚下不停,一直走进黑暗里。光都打在他的背后,就仿佛披一身光羽。
这个人……还真是意料之外呢。赤珠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喜欢郑忱,在太后的情人当中,清河王清贵,杨将军英武,这位有什么,唇红齿白的颜色。尝闻,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何况这样飞扬跋扈。
但是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披风被风扬起,擦过她的鼻尖,让她想起鸟的翅羽掠过风的声音。
德阳殿里有人尖叫——
“太后!”赤珠几步进殿,手里火折子一闪——“灭、灭掉!”太后挥舞着双手,长袖遮住面容。
赤珠一怔,火光登时就灭了。就听得郑忱柔声道:“媚娘……是我。”
太后从喉咙里“咕噜”一声,脸仍然埋在袖中。赤珠默默退了出去。隐约听得郑忱问:“媚娘、媚娘这是怎么了?”
“钦儿……”太后恍惚道,“我看到钦儿了。”
“陛下已经大行。”郑忱说。
“我看到他了,就在那儿……那儿……”太后又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皇帝就站在那里,门口,墙上,窗边上,她眼睛聚焦的每个地方,有灯的地方,影子颤巍巍地,他就站在那里。
苍白着面孔,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她,他像是张了嘴,但是没有声音。鬼是发不出声音的。就像是皮影戏。
然后血流了出来,像桃花染了白绫。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执政十二年,她手底下不知道去了多少人命,有些只是一个名字,有些只是一个数字,也有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咽的气,眼睛还瞪着,手在半空中,什么也抓不住。
血溅在她的鞋上,她会说:“没的脏了本宫的鞋。”
所以……便多杀一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那里,总在那里,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先帝,先帝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瞅着他,他是在责怪她,或者厉声斥骂她——虽然她都听不到。
她能看到他的怒火,他等着她呢——他在地下等着她呢。
是因为……因为天子有百神护佑的缘故么。她这时候倒想起这个说法来。要说命格贵重,谁重得过天子,他就这么死了,心有不甘,所以就是小鬼也不敢硬拉了去,留了他在这皇宫里飘来荡去?
身为天子之母……她觉得她该硬气一点,叫他滚——为人之子的孝道他不懂吗?兴许做了鬼就不讲究这些了?她又疑心起来。
“媚娘不怕……”郑郎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太后哭了起来。
夜色这样沉,她没有抬头。抬头也看不见,眼睛里蓄着星光的少年,唇角含着笑。一朵蔷薇的艳色。
这时候知道怕了,他心不在焉地想,迟了——她当初杀念儿的时候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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