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忌惮这里里外外始平王的亲兵,她早闯了进去——她试过,她进不去。莫说带萧郎走,就是看一眼都不可得。
自萧郎受伤之后,这么久,这么多人,除了大夫——王太医,李太医,许家祖孙,和华阳贴身的两个婢子,谁都不许靠近,十六郎偷偷离了任回来探望,险些被射成马蜂窝——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偏没人管得到她,萧郎两个母亲,一个不管,一个不问,一念及此,苏卿染心里何止悲苦。
她不是她元三娘,家在这里,有父亲,有兄长,有妹妹,有手帕交,有显赫的姓氏与背景,她什么都没有,她在洛阳是没有根基的,当初一腔热血跟着萧阮北来,已经是丢下家族,名声,断了所有可能。
从那时候开始,她生命里就再不会有别的,他是她仅剩的,仅有的,希望,前程,全部。
如今他要死了。
他们最终也没有回到金陵,没有再看到金陵的柳,没有再泛舟秦淮,他死了,所有这一切都不再可能。她根本不敢去想这些,她还能回家吗?她还能回金陵吗?她在洛阳、如果她留在洛阳,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所以,她想,根本不是她能做什么选择,根本就是她没有选择。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是你没有办法回头,人生最苦痛的难道不就是……无法回头吗?所有你做过的选择,你走过的路,你爱过的人,在选择的那个瞬间,在走过的那个瞬间,在心动的那个瞬间。
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过去,花红柳绿,再回不到当初。当初的萧郎,怎么会半夜三更与华阳下棋?
苏卿染心里又苦又恨,却扬起面孔,对着青苍的天色笑了一笑。
“华阳公主,”她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你也不是个讲理的;势力我不如你,我没爹也没娘,但是公主你信不信,拼命你拼不过我——”
“拦住她、拦住她!”嘉语不等她说完就大叫起来,“安平!安康!安德!安——”
“公主以为我要进来吗?”苏卿染笑了起来,她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事,竟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华阳公主,我真当你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原来你还怕死……原来你这样怕死……”
“我怕死又如何?”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瞟了一眼谢云然,逞强应道。
“你怎么能怕死呢?”苏卿染淡淡地说,她原本就容颜如冰雪,如今连声音也冷冽如冰雪,“别人可以怕死,公主你怎么能怕死呢,你这样怕死,难道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去走黄泉路吗?”
“苏娘子!”这回出声的却是谢云然,“苏娘子慎言!三娘感恩,不代表苏娘子就能信口雌黄。”
嘉语:……
见过睁眼说瞎话的,但是说到这个地步的,嘉语也是头一回见。
苏卿染侧耳听了片刻,她没见过谢云然,也听不出说话的是谁,只是意外——华阳竟然准许外人进去了。
外人能进,她却不能!
“这位娘子放心,公主也请放心,”苏卿染柔声道,“公主不肯陪他下黄泉,我绝不勉强,她不肯,我肯!”
“苏娘子!”外头传来薄荷惊天动地的尖叫声,“苏苏苏……苏娘子,放……放下刀,咱、咱们有话好好说!”
谢云然和嘉语都是惊而起身,谢云然道:“三娘!”
嘉语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怎么就忘了苏卿染的刚烈呢。下意识往屏风后扫了一眼,咬牙道:“拿下她!给我拿下她!”
外间纷乱,薄荷惊恐的尖叫声,“咔嚓”骨节被折断的声音,还有四面八方涌过来,又戛然而止的脚步——他们来这里为的是护卫三娘子,而不是为了宋王这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未婚妻。既然三娘子无事,这一位嘛,人拿下就可以了。
“华阳公主,你拦得住我一时,难道拦得住我一辈子?”苏卿染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你看,你最后还是得输给我。”
“输给你?”嘉语双手撑在案上,却笑道,“输给你什么?苏卿染,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让你带他走,莫说回你的金陵,就是这西山他都下不去你信不信?你要带走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的尸体!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死活,而是你自己!”
“你——”
嘉语根本不容她说话:“你以为你带他的尸体回了金陵,就算是你全了你们之间的情义,你就是他的遗孀,吴国那个老儿就会接纳你,以建安王妃的身份——你想得美!你以为我会成全你吗?”
苏卿染呆住,她是想回金陵,她是想带着萧郎回金陵,回他们的故乡,他可以安息的地方。洛阳的风这样猛,会惊扰他的梦,她不能留他在这里,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国他乡。
并不像她说的那样——
“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嘉语冷笑,“苏卿染,你别让我说出好来!在洛阳是寄人篱下,回金陵是九死一生,苏卿染你想扬眉吐气,衣锦还乡,我懂,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他、他想不想?”
“他怎么会不想?他怎么会不想!”苏卿染喝道,但是突然地,她住了嘴。
她听到……她听到一声咳嗽。
那咳声这样微弱,微弱到近乎于无,换了别人定然听不出是谁,兴许根本听不到。但是她不是别人。这个声音她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她无须思索,无须分辨,就能够认出来。她张嘴想要喊叫,但是只有两行泪,刷地流了下来。
屋里一片混乱,华阳大哭的声音:“萧郎、萧郎!”先前质问她的小娘子焦急的询问声:“三娘?”
然后大声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呐!”
后来谢云然想起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混乱,混乱得她不知所措,三娘的强硬,苏氏的决绝,以及宋王的突然醒来。三娘可以不管不顾直扑进去,她却多有不便,在屏风外,只看得到三娘的影子。
宋王甚至没有坐起来,大约是不能。
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极轻,轻得仿佛只有气息:“莫、莫要为难……”夹在三娘的哭声里,连那个“她”字都没有说出来。
后来是连翘……抱了盆出来,虽然隔得远,也隐隐能够看见、看见……血。谢云然虽然一贯稳重,到底不似嘉语——始平王的女儿可能没见过猪,却是一定见过血……不然,怎么连婢子都这么镇定。
屏风后的变故,随着三娘越来越响的哭声,已经是明朗了。大约是真如三娘之前所说,原本就……恰又醒来,听见三娘与苏氏对骂,谢云然虽然不知道宋王心性如何,但是以此心度之,怕是不好过。
雪上加霜,莫过于此。
三娘进去了许久,起先能听到哭声,后来是一些低的絮语,像是三娘在说:“你放心。”说:“她不会有事,我保证。”“你、你不要说话!”“要再睡一会儿么?”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问,一个人的声音,然后连这些也都没有了。
连翘蹑手蹑脚出来,面上略有些尴尬:“谢娘子……”
“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她哭得累了。”隔着屏风,三娘的影子平摊成线,该是伏在锦被上,睡了过去。
谢云然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和连翘一般,蹑手蹑脚从侧门出了屋。
她原本是想来陪陪三娘,陪她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后来她想阻拦三娘,打消她那些不应该的念头,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多余,这时候,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最后……陪伴那人的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今日所见的三娘,从头至尾的失常,谢云然心里一酸,喉头都哽住了。幸而有风,便是红了眼圈,也有个托词。
连翘道:“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看见谢娘子,欢喜得狠了,尽拉着娘子说话,也忘了要传晚膳。”这个婢子心思灵动,与之前薄荷又不一样,想是薄荷仗着三娘宠信,连翘却得周全。
怪不得薄荷在外,连翘主内。
可见三娘失常归失常,倒没乱了章法,谢云然心里稍安,抬头看一眼天色,暮云已经上来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在屋里竟不觉得。这时候也真觉察出腹里空空了。
连翘道:“厨下已经备好,谢娘子随我来。”
谢云然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点了灯,并不太明亮,屋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忍不住问:“三娘她——”
连翘神色一黯,停了片刻才道:“我家姑娘和宋王一起用餐。”
谢云然:……
“宋王他——”连翘提灯,谢云然跟着她走在长廊里,想一想问,“醒来的时候多吗?”
连翘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多……”大约也觉得过于敷衍,过了片刻,又补充道:“这月越发少了。”
他进食少,三娘自然也进食少,怪不得瘦这么多。
说话间两人出了院门。这一路走来,虽然并没有见几个人,但是一路都有被盯住的感觉,想是这院里,明明暗暗布了不少人手。
出了竹心院,感觉上就是一松。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路边枯枝败叶,都露出萧索的气象。了有半刻钟,面前出来一个大的院落,这院落与方才又不同,各种布置朝向都俨然有大家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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