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飞来横祸,锦衣血字,生生竟废了一国之后,后来……就只能算是废物利用了,谁知道废物是真不堪用,害她不得不断尾求生。
真是一招错,步步都受累——早知道,当初就该扶持穆蔚秋。虽然如今穆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如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是有些斤两,总好过扶不起的阿斗。这些懊悔和痛楚,够她流几缸子眼泪的。
陆俨见她哭得动情,也不言语,默默递上丝帕。原本是有满腔的话要问,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口——贺兰袖到底是重伤在身,哪里容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伤神,竟哭得昏了过去。
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浸在月色里。
陆家女儿都有“流血不流泪”的硬气,陆俨又是自幼去的军中,哪里见过这样顽强又怯弱的女子,不声不响,哭得脸有些肿,眉目浮在肌肤上,越发像是描的,鬓发都湿漉漉的。像山野里湿漉漉的小兽。
他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压服它湿漉漉的皮毛,啊不,是鬓角——到真个瞧见自己抬起的手,竟是吓了一跳,真的,他怎么会起这么唐突的念头?……大约她和四娘好,他就当她是四娘了吧。
这个贺兰小娘子,他恍惚记得,年初的时候,太后给她和宋王赐了婚。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总须得等她醒来,才能细问是谁要杀她。他隐隐觉得,怕是和四娘脱不了干系——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想私奔之类乱七八糟的可能性了。如果果真……宋王哪里护得住她。
这样好的小娘子,为什么要遭遇这些。
陆俨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乱麻,忙退开几步盘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有一股清冽的凉意。不知不觉倦意上来。
原本顾虑贺兰袖的伤势,想着该打一两只野物回去给她补补,但是这荒郊野外,她又重伤,到底放心不下,匆匆又回来。这时候贺兰袖倒是醒了,看见他进来,整个脸都亮了:“陆大哥!”
陆俨微微一笑,算是应了,拿了果子给她:“这个甜……这种有些酸……”
贺兰袖惯享的富贵,哪里见过这个,想起陆靖华也是粗糙——果然是一家子。又是新鲜,又是好笑。要伸手来接,牵动伤口,不由皱眉。陆俨立刻就发觉了,有些羞惭:“我倒忘了你有伤——别动!”
说着刀光一亮,贺兰袖唬得差点没抬手去挡——也是苦于抬不起来——也没听得什么声音,就只见刀光如雪片,轻飘飘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顷刻又止,眼前还花着,陆俨已经片了一片果子,送到她唇边。
贺兰袖脸一红。她肤色甚白,这一点羞色立刻就显了出来,却也知道事急从权,并不言语,也是说不出来,张嘴,碎玉一般的牙齿,斜斜咬住,长长的睫毛压在眼眸上,只隐约一点水光。
陆俨面上有些发热。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子,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不提家里给的,就是军中,也有逢场作戏的歌姬舞姬……该死,怎么能把贺兰娘子和那等人相提并论!
陆俨狠狠拴住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视线压低,一片一片只把果子递过去,他递得慢,贺兰袖吃得也不快,一个不留神,指尖微微温软的触觉,双方都是一怔,彼此错开目光,若无其事。
几个果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
剩下的被陆俨三下两下如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又就水吃了两块干粮。就听得贺兰袖轻声问:“陆大哥来这里,莫不是为了找我?”
她原是聪明人,这荒郊野外的会有人出现,原本就心疑,她不过试探着说了半句“像故人”,他就神色大变,到她说出陆靖华,他竟一口喊出了她的姓氏——若非心心念念,反应绝不会这样迅速。
陆俨昨日就已经见识了她的聪明,倒不意外,胡乱一点头。
“陆大哥找我,是为了问凤仪殿的事吗?”贺兰袖又问。
“是。”提到凤仪殿,陆俨心思就澄明起来,回答也简洁干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大哥,”贺兰袖柔声道,“你是四娘的哥哥,又救了我的命,原本,莫说是问我几个问题,就是要我去拼命,我也是肯的。但是这件事,陆大哥,我不能说——即便陆大哥因此气我,丢下我不管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陆俨眼睛里沉沉地落下些影来,不能说——“那如果我问你,是谁要杀你?”
贺兰袖苦笑:“这是同一件事,陆大哥,这是同一件事!”
陆俨怔住,他虽然刚直,却不傻,同一件事,如果陷害四娘的,和眼下追杀她的,是同一个人,那意味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千个,一万个线头涌上来,慢慢梳理,汇聚。他轻轻地说:“四娘不过是个闺中小娘子,便性子粗慢,也难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遇害,如果不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是挡了谁的路。”
将门虎女,一朝母仪天下,挡了多少人的路,绝了多少人的心思……简直不可想。
然而能在宫中动手,能调动凤仪宫的人为之效死,敢重伤始平王的女儿……这绝非一般的能耐。尤其重伤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有没有说谎?他不知道。
受伤总是真的,隔着屏风他都能听出中气不足;她不接受五娘屈膝总是真的,她说服始平王父子放过他们陆家,总是真的。
如果华阳说谎,哪怕只有部分谎言——谁能令她说谎?华阳公主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除了始平王妃,想要找第二个人,怕也为难。这个可能性,他当然想过,反复想过。
众所周知,皇后的人选,太后属意镇国公的女儿。那位姚家小娘子,几乎是从小就养在后宫,与天子朝夕相处,一直到今年四月,已经是天下尽知,四娘封后,四娘办赏春宴,姚娘子还来闹过事——只是没有闹成。
始平王妃自然是情愿侄女上位,太后给姚家带来多少好处,再出一个皇后……是他们求之不得。身为华阳公主的继母,自然有一万个法子,能令这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小娘子就范,也自然有一万种方式,能在事后解决掉贺兰这个唯一活着的知情者——必须赶在她出阁之前。
这样庞大的势力……难怪她反复说:“不能说。”
是不能,也是不敢,他打听过,她的母亲如今还在始平王府过活呢,仅此一项,足以把她辖制得死死的。
陆俨从前就有的种种疑心,在贺兰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得到了证实——其实贺兰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人总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陆俨相信,他的妹妹无辜。
然而——
陆俨沉吟了片刻,忽道:“天子新近大婚,新后是穆娘子。”——姚佳怡并未上位,如果不是为了姚佳怡入主六宫,始平王妃何必冒这个险?
作者有话要说:
陆俨不是族长,单门独户想要凑两千部曲其实也不容易。后来天下大乱了,个人手里的兵才多起来,王思政守玉璧城主要依靠自家部曲都有一万多。但是这时候天下没有大乱,农夫比流民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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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千骑平冈
贺兰袖垂下眼帘:还真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皇后, 先是姚佳怡,然后谢云然,结果陆靖华,最后转了一圈, 却落到穆蔚秋头上——从前穆蔚秋就是贵人,她气质清冷,像高山冰雪, 或者秋夜里的月光, 没多少暖和气儿, 存在感一直很低, 皇帝也就每隔几月, 过去坐坐,应个景儿。
如今却是皇后了。
有微微酸楚的心思——如果不是知道燕国迟早要亡,这个位置, 哪里轮不到她。什么高门,什么世族,什么将门, 还不是捡她不要的!
又有些得意, 最终却叹了口气,说道:“当初陛下要立四娘为皇后,是经过太后点头的。”这是一个暗示:没有太后点头,陆靖华当不了这个皇后, 太后既然点了头, 就不会出尔反尔。
也没有这个必要——姚佳怡做皇后固然好, 但是别的女人坐了这个位置,对于太后,也是无伤无损,没有人能越过她。所以事情并非太后主使,太后……最多不过是一个被迫收拾残局的。她有她不得不庇护的人。
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姚佳怡。
这也是姚佳怡不能上位的原因——一旦她上位,和陆俨有同样疑心的人,天下不止凡几,天下人也就罢了,可是皇帝……太后不能不顾忌皇帝。皇帝与太后的龃龉,京城里权贵中心的人,多少有所耳闻。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陆俨盯着眼前方寸之地,贺兰袖的衣袖,粗糙的布料,针脚参差,没有染色的惨白。
姚家是织好了天罗地网,专等着他的傻妹妹一头栽进去啊。可笑……族中上下欢欣鼓舞,只当拔了头筹;可笑华阳公主这样的身份,不过是张筏子;而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娘子,更是和他的四娘一样命苦……
一个皇后的位置……
他从来没稀罕过什么皇后的位置……尽管他从来都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它值得他妹妹的命。
陆俨黯淡的眼神里,贺兰袖像是猛地惊醒过来,抓住陆俨的袖子,脸色惨白:“陆、陆大哥!”她没有把话说完,然而眉目间的惊惶,声音里的颤意,每一个细节,都分明在问:“你、你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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