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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 完结+番外 (绿梅枇杷)


昭熙不做这个羽林卫统领,也还是始平王世子,出兵放马,一句话的事,他却再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必须保住这个官职,他必须把羽林卫攥在手里,牢牢攥在手里,为他自己,也为明月。他立不起来,他们兄妹就任人宰割了。
之前,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来与昭熙不交心。没有始平王这张虎皮,光凭他自个儿,再好的想法,也只是想法;二来他需要时间厘清楚羽林卫的底细。但凡是人,总归分为可用,不可用。
这时候一一给昭熙道来。
能用的,有高门的庶子旁支,落魄想要振兴门楣的小姓,或者干脆是寒门,凭着军功武力一刀一枪拼进来的;不可用,除去进来混个资历的高门子弟,还有沾亲带故的有靠山的,比如陈莫——这种人,是收不服的。
他考虑已久,想得周全,说得也细,又全不藏私。每说到一种人,连名带姓能给昭熙列出一串来。又说到个人心性。昭熙听得也认真。他久在始平王身侧,耳濡目染,并不乏驭人之术,两人喝着酒,就着小食,越说越投机,差点忘了原本就是自家兄弟,几乎要当场歃血为盟,拜个把子。
夜色渐渐就深了,两个人喝了一肚子酒,摇摇晃晃出门来。昭熙还能翻身上马,元祎炬弓马不如他,又醉得腿软,几次都没上去,惹来坐骑灰溜溜叫了两声,大是不满。还是昭熙拍拍马头,拉了他一把。
两个人歪歪斜斜出了长乐坊。虽然一路巡夜的禁卫军不在少数,但是瞧着这两人的装束就知道是贵人,也没哪个凑上来自讨没趣。
月色孤冷,长街再无闲人,一路过去的朱门高轩。元祎炬星目微抬,忽扬鞭指道:“这里……原是我家府邸。”
元祎炬的父亲京兆王是世宗的亲弟弟,他开衙建府的时候高祖还在世。天子给自家儿子选府邸,自然不计成本,尽心尽力,最好的地段,最气派的设计,就连门前的柳都比别家粗上几圈。
如今是镇国公府了。
昭熙虽然有些醉意,自家便宜外公的府邸还认得,就只能“嘿嘿”笑两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元祎炬舌头也大了。
“九哥莫要胡说!”
“……我娘!”
昭熙:……
合着兄弟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这大气喘的!
京兆王虽然反了,命也送了,爵位、家产,通通都不必再想。但就身份而言,就算他死了,骨头化了灰,人也是正牌的天潢贵胄。比始平王这个……外不知道多少道的宗室要尊贵多了,更勿论半路杀出来的姚家。
所以元祎炬虽然是个孤儿,在宗寺里关了七八年,生计艰难,一旦出仕,却是一任直阁将军,再任羽林卫统领,底下人有不服,朝中却没有非议——以他的血脉,完全配得上,哪个敢瞧不上他!
他娘就不一样了。
昭熙今儿在永安宫里听了一耳朵八卦,不须多少脑子就能推出来,元祎炬兄妹的母亲不是良家子。或是教坊出身,或是贱籍——不然,就是京兆王妃猪油蒙了心,偷偷摸摸处死也就罢了,哪里能这样凌虐。
“……她剜了她的眼睛……剃了她的头发……敲掉了她的牙齿……剪了她的舌头……毒哑了她的嗓子,她说你唱啊,你再唱歌给王爷听啊……”母亲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八九岁,记事了,这些可怕的记忆缠着他,一直缠着他,日日夜夜,也只有这样醉得一塌糊涂了,才能找个出口。
昭熙听得毛发都炸了:“天下竟有恶毒的女人!”
“……她把我娘送到阿爷面前,说她这个样子,你还要她?我娘呜呜地说不了话,阿爷当着她对我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昭熙虽然醉着,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原来当初京兆王,竟是休弃了发妻,把元祎炬的母亲扶正吗?休妻也就罢了,自古良贱不通婚,何况王侯之尊——这如何使得,难怪世宗不允……
定是世宗不允,才让京兆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不知怎的,心里也有几分佩服:是条汉子。便昔日恩爱,如今剜了眼睛,割了舌头,哑了歌喉……他终究年少,这时候醉意上头,说话也没了顾忌,竟问道:“你阿娘……这样,你阿爷不怕吗?”
元祎炬乜斜着看他一眼,他醉得眼睛里水汪汪的,也不知道是酒气还是雾气:“十三啊,哥哥我和你说,你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就是一张皮囊吗……能有多难得?人都说我们元家出美人,你素常所见的美人还少,稀罕吗,有用吗?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
“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昭熙心里的弦,像是被谁拨了一下,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袅袅余韵,如袅袅茶香。
兴许香的也不是茶,兴许响的也不是弦。
“人生在世,该争取的就要争取……”这是谁说的?昭熙也想不起来。
元祎炬兀自嘀嘀咕咕:“……你就是娶个天仙,过上三载五载,十年八年,也是人老珠黄,还能看吗……能比得上我阿娘?十三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天下多少夫妻,大难来时各自飞……”
元祎炬觉得自己舌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钝,已经说不出话来,冷不丁肩上挨了一下,却是昭熙问:“我要去一个地方,九哥肯陪我同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兄弟你去哪里,哥哥都陪你!”——可怜元祎炬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因为这句话,落入到怎样的窘地。
城北谢祭酒的府邸,昭熙其实是去过的,两次送嘉语,还有一次……大约是鬼使神差。
就和今晚一样。
谢家的府墙其实不算太高,昭熙抬头看了一会儿,墙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变成两个,晃晃脑袋,又合二为一了……不过总归是不高,踩着马,他迷迷糊糊地想,踩着马,一个纵跃就过去了……
一个纵跃——
“扑通!”就像是石头落进水里,惊起好大动静,好大水花,昭熙晃晃脑袋,他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响,然后跑来跑去的很多人影,大呼小叫,灯火密集起来,火光刺进眼睛里,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挡——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
疼!
昭熙的第一个感觉,疼,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疼得就像是被谁打了一顿——谁?谁敢打他!昭熙几乎要暴跳起来,但是没能得逞,而是有了第二个感觉,冷——凉飕飕的,贴着身体的冷。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入目是三尺见方的青砖地,他动了一下,没能成功,然后发现手脚都被拇指粗细的牛筋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挣脱了,动一下都难。
再然后,他也找到了全身凉飕飕的原因——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竞夜未干,秋夜凉,哪能不冷。
牛筋索沾了水,也比寻常绳索勒得更紧。
这是……哪里?
昭熙强忍住宿醉后的头痛,昨晚的情形慢慢浮现起来,永安宫,长乐坊,月色下的打马飞奔,再然后……就是扑通一声响——“该死!”昭熙痛苦得想要捂住脸,当然,他再一次没能成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三郎醒了?”
却是元祎炬。
昭熙十分懊恼:“连累九兄了。”
元祎炬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却也知道埋怨于事无补,只道:“咱们须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昭熙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倒不十分担心性命。毕竟,他这是被谢家逮住了,又不是落进了土匪窝,也不是两军对阵,立斩无赦。谢家斯文人,最多不过是当成小贼,上交京兆尹……
大不了被父亲打上五十一百军棍——
不想尤自可,这一想,浑身上下酸痛得更厉害了——想是昨晚挨了不少。昭熙低声道:“我这皮粗肉厚的倒不打紧,九哥——”
“愚兄还没这么娇贵。”元祎炬道。
昭熙心里稍定。要元祎炬好不容易逃脱了永安宫的惩罚,却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问:“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祎炬是自小被软禁,对人情世故比昭熙要通得多,虽然不曾半夜爬过谁家的墙,却也知道,以他俩的穿戴、相貌,凭这家是谁,都不至于贸然置他们于死地。等酒醉醒来,自然是要问话的。
因应道:“应该是有。”
“那就好。”昭熙道。
元祎炬……
难不成他还希望有人来围观他们眼下的处境不成?这个十三郎,看着稳重,不想……思及去年这个时候,华阳在宫中被劫,心道:……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倒与他家三娘果然一母同胞。
这一念未了,就听昭熙提高了声音问:“九哥可知这是谁家?”
元祎炬:……
这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他其实也才醒不久,比昭熙更摸不清楚情况。便只闷闷地道:“不知。”
“不是谢祭酒的府邸吗?”昭熙又道。声音更大了。
元祎炬:……
竟然是谢家!元祎炬心里暗暗叫苦:谢家权势虽然不如其他几家,清名却还过之,这是要犯众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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