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昳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彻底过去了,往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男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般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保证。”
诺言比千金重。
夜色苍茫,雪花与大地热烈亲吻,狂风卷叶,而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谢昳眨了眨眼睛,忽然凑过去亲了口男人的脸颊,嘴上没蹭干净的粥糊沾了他一脸。
她从来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胆识统统过人,却仍是判断错误低估了他。原来,时间已经给了二十二岁那年痛不欲生的谢昳最好的礼物。
在她离开的这五年里,她爱的人于这凶猛丛林中迅速厮杀并成长,如今成了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他是领地之王,却愿意把柔软怀抱给她,用尖利爪牙护她在怀。
谢昳伸出纤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挑了挑眉半是玩笑办是认真道:“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还真没有白送,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鹅肝也该是海参鲍鱼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时很凶,但笑起来很甜,两只眼睛弯起来,乖得像个孩子:“阿予,谢谢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趟拉萨,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还不想死,她都没有跟他一起去拉萨呢,明明五年前就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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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北京城,某封闭式精神病院。
这已经是郑医生第五次到主任办公室告状了:“主任,三号病房那个病人情绪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从入院到现在,不仅各种自残,还抓伤了好几个护士。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们几个合起来才绑住他,结果晚上刚松开绳子就又发作,病床都险些被他拆了。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说要去告我们?精神病患者有哪个会说自己有病的?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办公桌后,年近花甲的刘主任翻着病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篇大论的抱怨,耐心听完全部才肃色道:“小郑,你工作才一个月,见过的病人有限,平时少说话,多积累经验,干我们这一行,首先就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医生挨了训,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诺思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刚给他打了镇定剂。”
刘主任点点头,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下周给他做个脑部立体定向手术吧,明天开个会诊,考虑一下对患者采取双侧前扣带回及双侧或单侧杏仁核毁损术。”
他话音刚落,郑医生便犹豫道:“这……主任,对于普通的精神病人,脑部手术一般做得不多,临床上大多数还是靠药物治疗……”
郑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刘主任冷哼了一声道:“正常情况确实是那样,但三号房是普通病人吗?Taylor医生的诊断书你看过了吧,他这是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还具有极度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三号房身上背了好几桩案子,其中有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就因为被他强-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出人命。”
刘主任皱着眉,从办公桌上那堆杂乱的论文中找出几篇丢给郑医生:“你把这几篇论文拿回去看一下,数据证明,脑部定向手术对于他这种有强烈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说着抬起手揉揉眉心:“并且,家属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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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从北京始发的特快火车慢慢停靠在格尔木站。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西藏,拉萨。
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疲惫感消弭了旅客们眼里的兴奋和新鲜感,车厢里除了零星几个上下车的旅客们搬动行李发出的声响以外,异常的安静。
其中一节高级卧铺车厢中,谢昳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却展露着不同的模样,一路过来,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图软件一点一点吸掉了灰色的杂志,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貌。
高远,又蓝得纯粹。
她看了一会儿那天空,眼睛有点酸,便拿起那个诺基亚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个月来,这个手机她一直习惯性地带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忘揣进兜里。
骤然打开游戏,没来得及关的游戏音吵醒了床里头在补觉的男人。
“昳昳……”,江泽予闭着眼,伸出胳膊抱住谢昳的腰,把脑袋贴在她腿上,“到哪儿了?”
列车上的单人床非常窄,挤下两个人不容易,可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把包厢里另外一张床当成了行李架。
江泽予看了一眼谢昳的手机屏幕,她手速飞快,指尖一层一层填满的俄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谢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泪。
对于那个青年丧妻、含辛茹苦的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啊。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毁了他的儿子,也摧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世界。
谢昳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阿予,你后悔吗?后悔救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你父亲也不会死,你本可以过上轻松、美满的生活,不是吗?那样的话,说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尝一尝你父亲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个电视……”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的思虑。
他的女孩儿竟然想把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
邪恶的人做了多少坏事都无感,可善良的人却常常心怀愧疚。
他坐起身,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逻辑题都会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笨,逻辑混乱、分不清因果对象。”
“你怎么能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呢?伤害我的、伤害我父亲的,从来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善有善报、不以善小而不为。我长到十八岁都吊儿郎当混不吝,没能达到他的期许成为一个特正直的人,却独独在成年时候做了这么一件善事儿。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双手叉腰对我说:‘小子,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