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晏没回答这个问题,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已经变得有些凉了,她知道,这是临死之前的征兆。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断断续续的声音逐渐化作低喃,“朕……朕错…了吗?”
嬴晏依旧没有回答,只淡淡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后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冬寒天,夫妻反目、爱子痛失,缠绵病榻,久病无医。
人死如灯灭,回不去了啊。
永安帝忽然笑了声,因为呼吸不畅,他的笑声悲凉而诡异,拽着嬴晏胳膊的手,也开始无力地垂下,五指散开,眼皮也开始耷拉,直到阖上。
嬴柏扶着永安帝的身体,眼角有些红了。
于嬴柏而言,永安帝一手教养他,从来都无愧于父亲二字。
可于嬴晏而言不是。
她白皙的眼眶也逐渐变红。
怪永安帝吗?无疑是怪的。
她屈膝跪下,对着永安帝凉透的尸身,以额触地。
父皇,下辈子。
我不想再做你的女儿了。
太苦了。
泪珠顺着嬴晏的下颌角,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地上。
第95章
嬴晏俯跪在地上, 未束的乌发垂散在地, 正好遮住了整张小脸,也掩盖了哭泣的痕迹。
白皙的额头抵地, 有冰凉的寒气顺着天灵盖往上窜,嬴晏却恍若不察一般。
就在此时, 一只微凉的手掌搭上她胳膊,将人拉起。
嬴晏茫然抬眼, 出乎意料地瞧见了谢昀。
“……二爷?”
她的声音有点干哑, 似是松了的一口气,“你回来了。”
谢昀“嗯”了一声,屈了指腹和手背, 慢慢地蹭去她眼角泪花, 又伸手把凌乱的青丝捋到耳后,“回来了。”
他刚才就在九龙殿,目睹了一切。
其实谢昀很难与人共情。
天生的缘故有,后天的原因也不少,一颗心凉薄而寡,淡看世间冷暖。
可是与嬴晏有关的情绪,他似乎都能敏锐的察觉,甚至共情。
所以谢昀把人拉起来,果不其然, 晏晏落泪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是好闻的冷香,顺着呼吸卷入她的胸腔,莫名的让人心安。
嬴晏吸了吸鼻子, 止住了眼泪。
“你有没有受伤?”她神情担忧,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乱摸。
谢昀笑笑,“没有。”方才那场厮杀,他身上甚至连血都没溅上。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又揩嬴晏眼角。
谢昀不喜欢看到嬴晏落泪,无论喜极而泣还是哀悲难抑,只要看到她眼泪花,他心底便不可控地腾起一抹戾气。
想将弄哭她的人都杀掉——
那边嬴柏抱着永安帝的身体,放在了不远处的龙床上。
这场意外的惊变,让他想起了全部记忆。
永安帝于他而言是君,更是父。
嬴柏坐在床畔,替他敛好仪容,静默地看了半晌。
一时间,整个九龙殿寂静无声。
外面的顾与知已经处理好了外面的阉党,掀开帘子,率人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
嬴柏闻声负手转过身,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他一张俊脸紧绷,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永安帝驾崩后的事情。
不得不说,嬴柏的确是个十分出色的储君。
年少时永安帝和帝师们的精心教导,让这个男人即便流落民间八载,也能在短短数月的时间内,很快熟悉朝政,并且游刃有余。
安排好之后,嬴柏走到嬴晏面前。
嬴柏弯身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嗓子有些发干,“晏晏,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
早一点回来,母后就不会郁郁而终,十四妹也不会受八年苦。
嬴晏听出了画外音,欣喜抬眼,“三哥,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嬴柏伸手,抹了抹她微红的眼眶,声音温柔。
少年时,他的妹妹是个小哭包,即便打扮的如皇子一样,依然娇气黏人,像小姑娘。
嬴晏再也忍不住,倏地伸手抱住嬴柏,将整个脸蛋埋在他胸膛,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哭的哽咽,却不忘摇头,安抚她的兄长:“不是三哥的错。”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来都不是怪一个人。
即便没有八年前那场山洪意外,嬴晏也知道,父皇与母后还是会因为别的事情反目,而她也会一如既往的遭父皇厌弃。
嬴柏听了愈发难受,喉咙微滚,却不知道如何轻声哄小姑娘,只把手掌落在她脊背,一下下轻抚安慰。
他怎么能,不愧疚啊。
……
永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至平云山围场时,一片哗然,永安二十三年的冬狩匆匆中断。
而这场悄无声息的宫变,也在诸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了。
太子嬴柏主持丧事,当日便从燕郊的北大营调遣五千精锐入京,将永安帝的尸身运回了燕京。’
梓宫停灵在紫宸殿前,折腾了一天,等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
太子、皇嗣、宗室、文武百官与命妇,皆去妆剪发,入宫为大行皇帝小殓。
消息传到肃国公府时,谢夫人正握着一把小金剪在修剪梅花枝,乍闻听见陈文遇谋杀永安帝的消息,她手中的力道不稳,“咔擦”一声,怒放的梅花被拦腰剪断。
谢山如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望向前来通禀的陵深,微皱眉头。
谢夫人的脸上不可置信,声音发颤:“此言当真?”
陵深点头:“太子经派人传召百官与命妇入宫,一会儿便能到国公府。”
谢夫人闻言,一张脸色本就不太好的脸蛋瞬时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有谢山如扶着,才没至于摔倒在地。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霎时间,眼泪就溢满了陈宜画的眼眶,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胆大到意图谋害陛下和太子。
谢山如远比谢夫人要冷静的多,他一面安抚妻子,一面开口问:“现在人在哪儿?已经处死了?”
“陈文遇被太子关到了北镇抚司,等候处置,其余人已经当场斩杀。”陵深如实回禀。
“何人救驾?”
“是二爷和顾大人。”
谢山如颔首,示意知道了,他倒不觉得意外,这些时日来他虽然没有前去汤泉宫,却一直留意着朝堂上的动静,着实为二子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不必日夜担忧了。
“北镇抚司?”谢夫人后知后觉地抬眼。
陵深点头:“是。”
谢山如瞥了陈宜画一眼,略微沉吟后,挥手吩咐陵深退下,再看向她时,一向温和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严肃:“宜画,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昀儿承担不起。”
他岂能不知自己的妻子动了什么念头,她是想让二子偷天换日,将陈文遇救出来。
谢夫人面色一白。
“我……”
谢山如拍了拍陈宜画的手,叹了口气,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道:“宜画啊,人各有缘法,谋害皇帝的大罪,别说律法不会放过,就是新帝也不会放过弑君弑父之人,我们帮不了,也不能帮。”
谢夫人怔了许久,“知道了。”
……
这日夤夜,嬴晏去了一趟北镇抚司的地牢。
作为熙朝臭名昭著的诏狱,北镇抚司的地牢不负虚传,一入门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幽暗的甬路狭长,恍若通往阴曹地府。
诏狱内不设窗户,四周的墙壁上刷的一层黑漆,若没有烛光,黑漆漆不见五指。
这样的环境,让嬴晏十分压抑难受。
她拎着一盏灯笼,兀自朝着最里面的监牢走去。
陈文遇的情况不太好,谢昀那一脚踹断了他胸前的三根肋骨,因为骨裂不时有疼痛感传来,甚至影响到了呼吸,而四肢被厚重的铁链捆绑,动弹不得。
一抹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视线中,陈文遇不适地眯了眯眼,抬眼看去,只见是嬴晏。
小姑娘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她同白日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雪青色的胡服,只是眼周有不甚明显的微红,稍显憔悴。
可是无论怎样,落在他眼中,都是极美的。
陈文遇的嗓音有些沙哑,“晏晏。”
嬴晏没说话,小姑娘抬着眼睛,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陈文遇知道,她的目光错开了他的眼睛,落到了身后黑漆的墙壁上。
陈文遇没有在意,视线落在她娇美白皙的脸蛋上,轻笑了一下。
自打初遇时,他就知道嬴晏长大后会是一个美人,可是如今这个美人,再也不属于他了。
“晏晏,是不舍得…我么?”
说完这话,陈文遇一阵咳嗽,胸前的痛意又重了许多。
嬴晏没答,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来,可是若不来,白日时九龙殿前一见,就是两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等明日,她甚至连他的尸身,都不一定能瞧见。
“你还有什么心愿?”
说她心软也好,说她愚蠢也罢,嬴晏知道,她得来,不然此生难安。
陈文遇笑了一下,手腕轻动间,一阵刺耳的铁链滑动声,声音渐低,“心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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