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阳光很烈,洒在陈文遇的脸上,渡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容貌生得清俊,皮肤很白,是那种接近于苍白的肤色,此时因为脑袋受伤,惨白如纸,身上又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内官衣袍,像极了一个精致描摹的纸人。
没一会儿的功夫,陈文遇便来到嬴晏面前。
他的身形挡住了三分光线,一片暗影笼下,嬴晏原本焦急不安的眼眸里,又带上了几分惊惧惶恐。
陈文遇身上的气势又阴郁,看向她的眼神儿接近于痛楚,她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嬴晏,原本清澈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哑:“晏晏……”
嬴晏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甚是没留意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陈文遇手上的动作一僵。
刚刚他又看到了一副画面,还是在昭台宫,一个重新修葺过,焕然一新的昭台宫。
里面的嬴晏已然恢复女身,约莫二十多岁,会笑着对他嘘寒问暖,与他温声打趣儿,远比他记忆中的关系要亲昵。
画面里的宫人十分奇怪,他夜里宿在公主闺阁,第二日一早,前去紫宸殿御前伺候,竟无一人置喙他与嬴晏的关系。
陈文遇忍下后脑的疼痛,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他梦见了未来。
他想,在这个未来里,今日所谋划的一切,都成功了。
嬴晏不知他心中所想,她看着他,眼角慢慢地含上了泪,几乎用了一种恳求的语气,“陈文遇,让我进去看看三哥。”
那种焦急而无措的模样,轻而易举地便能勾起人心底的怜惜。
陈文遇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要动摇了。
须臾,他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脑袋,温声哄着,“晏晏,忘掉这些。”
嬴晏的心一点点儿沉下,直到冷彻心扉。再抬眼时,那汪如秋水般潋滟的眼眸里已经绕了一抹恨意,一字一顿地清晰道:“我三哥若是有意外,陈文遇,我一定杀了你。”
陈文遇周身一震,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等话音出口,忽然有整齐的军队脚步声由远及近。
众人纷纷偏头看去,只见以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为首,约莫百余位金羽军出现在九龙殿周围,片刻的功夫,就将四下围了严实。
为首的男子正是吏部尚书——顾与知。
按照常理,顾与知此时应当同其他王公大臣一样,待在平云山围场,参加冬狩。
陈文遇落在嬴晏脑袋上的手指渐渐收回,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跟在顾与知身后的金羽军身上,脸色不太好看。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不明白,顾与知怕是和谢昀早有勾结。
形势瞬间扭转,陡转之下。
没一会儿的功夫,九龙殿周遭的宦官就被肃清,只余下殿门前的几位。
陈文遇的手指捏握成拳,没能明白这几百名金羽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些时日因为永安帝若有若无的施压与不着痕迹地限权,谢昀别说调动金羽军入京,甚至连神鸾卫都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抽调。
而据陈文遇派去的探子所知,近日来卫所与军营内并没有人员变动。
哪怕现在永安帝和嬴柏都死了,他也没机会了。
陈文遇心思飞快地转动,思忖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局。
顾与知也在思忖,该如何拿下陈文遇,视线落在嬴晏身上时,微微停顿。
小姑娘的青丝凌乱,眼睛微红含泪,一看便是受到了惊吓。
他得顾及嬴晏。
不止是因为她是太子的亲妹,更是因为她是谢昀喜欢的姑娘。
正殿门前的数人神色皆是惊慌,压着嬴晏肩膀的两位宦官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嬴晏趁机挣脱,转身拔腿朝正殿里面跑去。
余光瞥间那道雪青色的身影离开,陈文遇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正要掀开帘子随她入内时,一道寒光卷着冽风袭来。
陈文遇下意识地一偏头。
“刺啦——”
那柄飞来的雁翅刀穿透了门帘,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与此同时,一道暗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陈文遇旁边,谢昀眉眼含着冷戾,反手抽了挂在门帘上的雁翅刀,就朝陈文遇毫不留情地砍去。
银亮的刀刃划过空气时,有刺耳的破空声。
这个力道砍上陈文遇的脖子或者手臂,几乎是肉眼可以想见的惨烈和血腥。
陈文遇下意识地后仰弯腰,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头上戴着的官帽被整整齐齐地削了一半下去。
这种被动的局面,于陈文遇而言,非常不好扭转。
谢昀自然也不会给陈文遇扭转的机会,右手反持的一刀刚刚削下去,长腿便抬起,狠狠地踹上了他的胸腹,清脆的肋骨断裂声想起,将人掀出三丈远。
“把人看好了。”
谢昀偏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他现在无暇顾及陈文遇该如何处置,转过身,提刀大步进了正殿。
身后的顾与知看向陈文遇的眼神怜悯,轻声叹气。
他师弟的武学造诣很高,又习了那样诡异不要命的功法,一身武功,世上鲜有人能及。
少时两人一起在雾枝山,每逢初十比武,顾与知都会提前给自己算上一卦,肯定是愁云惨淡的卦象。十年比武,整整一百二十次,他就从来没赢过谢昀。
……
正殿里的永安帝瘫靠在龙椅上,身体情况不太妙,脸颊和脖颈上生了一大片骇人的红疹,呼吸急促而喘,正在逐渐变得困难。
这副模样,一看便是食用落花生了。
一旁的地面上,白瓷盘摔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的绿豆糕滚了一地。
嬴柏扶着永安帝,试图让他吐出更多方才食下的绿豆糕,然而已然于事无补。
食用落花生会要了性命,这并非危言耸听。
平素宫里的绿豆糕是用菜籽油和猪油做的,瞧这样子,应当是掺了花生油进去。
嬴晏抿唇,父皇若是食用了一整块,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了。
永安帝显然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可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总是不甘心的,想拼命地挣扎出一线生机来,永安帝也不例外,大口的拼命的喘息着。
然而在瞧见嬴晏的一瞬,永安帝的垂死挣扎忽然停止了。
正殿内的光线很是昏暗,逆光朝嬴晏看去,小姑娘一头墨发披散,容貌轮廓似乎有些模糊,一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却清晰可见。
这样一副容貌,逐渐与记忆中的苏蕴禾重叠。
废后旨意初下那日,蕴禾也是这样,身穿一件雪青色的罗裙,脱簪待罪。
永安帝的精神恍惚,意外的是,他竟然将两人清楚了。年迈帝王的声音停顿而艰难,朝嬴晏招手,“十四,过来。”
嬴晏袖口下的手指捏了捏,没有动,而是转身离开,“我去请太医。”
“回来。”
永安帝的声音断断续续。
嬴晏听了,脚下动作不仅没停,反而更快了几分,似乎是想逃离什么,她没想过会亲眼看着到父皇驾崩。
她的确无情,也不在乎永安帝的生死。
可宫里传来驾崩的消息,和她亲眼瞧见永安帝去逝,是不同的心境。
直到身后的嬴柏喊她:“晏晏。”
嬴晏的脚步终于缓缓地顿下。
永安帝望着她,“过来,过来。”他连道两声,“朕……朕有话要问你。”
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是谁在绿豆糕里加了落花生油,又是谁在算计他,现在想管也管不了了。
人到临死的时候,大概都会回想一生,嬴承毅想,他这一生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享尽人间富贵。
非要说遗憾,应当是有三个。
一是没能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二是明宣太子之死;三是苏蕴禾。
嬴晏转身,慢慢走到了永安帝面前,却没抬眼,错开了与永安帝的视线交汇,将眸光落在他因为呼吸困难而起伏的胸前衣衫上。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你母后……可有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吗?
嬴晏低垂着眉眼,没有马上说话。
其实在水榭那日,她骗了父皇。昭台宫六年,母后没再提过父皇一句,更没说过生生世世不再相见,那句话,是她故意说来给父皇添堵的。
她如实回答:“没有。”一句也没有。
永安帝怔然。
在某种程度上说,嬴晏的性子很像苏蕴禾。就像嬴晏知晓陈文遇对她有恶念之后,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划清关系,远离他、疏离他,而不是恨他、质问他、报复他。
常言人到死之前有回光返照,永安帝大抵也是如此。
仿佛在一瞬间,永安帝的精神忽然变得清明了,甚至连呼吸也畅通了几分。
他不可置信,“你母后……怎么…怎么可能,没有留话给朕,你…你说实话。”
嬴晏抿着唇瓣,没再说话。
空荡的殿室内良久寂静。
永安帝见此,一双眼里的光色逐渐黯淡下去,呼吸变得慢而缓,却忽然伸手,紧紧地捉住了嬴晏胳膊。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张与苏蕴禾像了六七的脸蛋。
不知道是在问嬴晏,还是在问苏蕴禾,“你觉得朕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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