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道:“本来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五哥说。”
“何事?”
阑珊道:“这几个月都在宫内,没出去过,不免又觉着闷,原先内廷事情太多,虽然大多不用我操心,但是毕竟……也还在这个位子上,给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也不便就抛下那些事擅自离宫。如今总算时局安定了,所以我想……我想出宫走一走。”
“你……出宫?”赵世禛皱眉,又问:“你要去李尚书府?还是西坊阿沅他们那里?”
阑珊道:“都不是,我想……回太平镇走一走。”
“什么?”赵世禛大为意外,继而道:“不行!这怎么成!”
太平镇实在遥远,何况阑珊又有了身孕,哪能如此冒险。
他说了这句,又觉着不对头,便问:“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要回那里了?”
阑珊看他一眼,转身道:“因为我想念那个地方,所以想回去看看。”
赵世禛只当她是孕中任性,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身怀有孕,上次经历的颠簸还不够?就算你真的想回去……好歹等这个孩子顺顺利利生了下来,那时候朝廷的局面也稳了,朕可以陪着你一起回去。”
阑珊摇了摇头。
“怎么了,你不信,还是不愿意?”赵世禛问。
阑珊垂着眼皮,轻声道:“五哥如今是皇上了,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赵世禛微怔:“姗儿……你说什么?”
阑珊的声音仍是很轻:“我说的不对吗?五哥以前叫宜尔‘嫂子’,现在叫她‘安王妃’,五哥以前觉着杨大人是朝廷重臣,现在却是你的‘眼中钉’。”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让赵世禛猛然一震。
其实他原先就怀疑阑珊是不是听见了他跟郑适汝的话,可是看她反应这样平静,便心怀侥幸的觉着不至于。
谁知……果然还是听见了。
他盯着阑珊,却见她的眼圈隐隐发红,只听她又说道:“五哥,会不会……到什么时候,在你的心中口里,我也变了呢。”
赵世禛的心里似有冰河流过,立刻喝止:“胡说!”
阑珊道:“不能吗?”
“当然不能!”
阑珊的眼中朦朦胧胧的已经多了薄薄的泪光,她道:“可是我不敢相信,我害怕,我在五哥跟前,也会从亲近变得疏离,甚至变成仇人一般。”
“舒阑珊!”赵世禛又急又气,咬牙切齿地:“你怎么可以跟他们做比较!”
“他们怎么了?”阑珊目不转睛地看着赵世禛,她并不恼怒,大概是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该那么惊恼,曾经为了杨时毅,她跟赵世禛吵过,但现在她发现,这已经不是吵闹能解决的问题了。
阑珊深吸了一口气,重道:“他们怎么了,宜尔是我的生死之交,她对我怎么样,五哥你是知道的,至于杨大人,就不必多说了,咱们上次说的已经够多了,我本以为五哥你已经放下了那些不必要的,可今儿才知道没有。”
方才阑珊轻声说赵世禛跟以前不一样了的时候,红线已经急忙退下了。
此刻厅内只他们两人,其他的宫女太监们都远远地在门口侍立。
赵世禛眉头深锁,那些隐衷至今他也不能开口,只冷着脸道:“你、你哪里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什么?”阑珊反问了这句,却又道:“也许的确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最清楚不过的是,——若没有宜尔,没有杨大人,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赵世禛喉头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阑珊道:“五哥,你曾说过我们两个是同命的,那若是没了我呢?”
“朕不许你这样说!”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当初我身份暴露,处于困境的时候,在有人想要害我的时候,是他们两人在拼命保我。宜尔甚至不惜假冒有孕……那是欺君大罪啊!”阑珊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有眼泪滚滚坠落,她定了定神继续道:“我刚才的确听见了,我听见你有要挟她之意,我没有立刻怎么样,是因为你是皇帝,我也不想当着宜尔的面跟你吵闹。但是五哥,我决不允许你那么对宜尔!”
赵世禛看着的泪珠不住地掉下来,骑虎难下之余,却又实在舍不得看她这样。
何况已经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便笑笑,低声下气道:“朕对她怎么了?也没说什么重话啊。”
“你还要说什么重话?”阑珊的声音高了几分。
赵世禛张了张口,终于悻悻道:“好了,朕以后……不再说了就是,你急什么?你有身孕的,这么急赤白脸的若是动了胎气如何是好?犯得着这样吗……”
阑珊嘴角微动,仿佛想哭,却又忍住了:“我今日跟你说的,你不可当耳旁风。宜尔是比我亲姊妹更好的人,你要对我好,就得对她好!你要亏待她,就是亏待我!”
赵世禛皱着眉,无奈道:“行,都听你的,你要朕怎么对她好?把她供起来?”
阑珊听了这句想笑,却又问道:“杨大人呢?”
赵世禛瞥她一眼,不做声。
阑珊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有些太过于激动,肚子果然有些疼,她便扶着椅子要坐下,又思忖着说道:“宜尔本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她今日在你面前说了这些,用意是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宜尔不是只看眼前的,她是为了大局着想,她是为了五哥的江山。”
赵世禛转头,却见阑珊脸色发白:“你……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肚子疼?”
阑珊想着自己还没说完话,便皱着眉忍痛说道:“我不知你跟杨大人有何过节,但我跟宜尔一样,实在不希望自损股肱、自毁长城的事情发生在五哥身上……”说到最后,便疼的闷哼了声。
赵世禛喝道:“别说了!”他转头道:“快传太医来!”
阑珊的额头上有汗渗出:“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是不听……我我……”
“你还说!你说的难道我不懂?”赵世禛扶着她的肩头,却不知该怎么帮她,只道:“郑适汝都能看出轻重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你真当我是那种昏君,会迫不及待对杨时毅动手?”
阑珊一愣:“迫不及待?那就是说你的确有杀心。”
赵世禛倒是没有否认:“我的确对他有杀心。”
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本是极为炽烈的,却硬生生的封印着,所以只冷冽的燃烧,不敢放出来,生怕失控。
此刻听阑珊这般说,赵世禛索性道:“你可知道……母妃临去之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杀了杨时毅?!”
阑珊的双眸顿时睁大,这瞬间竟连疼都不觉着了,只丝丝地艰难呼吸。
赵世禛道:“那是母妃的遗言,那天晚上你虽不让我进内殿,我如何不知道……”他的眼睛也迅速地红了,“姗儿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何能够饶了杨时毅。”
阑珊蓦地想到容妃那天晚上留给自己的那句话,心狠狠地一颤:“难道……”
“难道什么?”赵世禛垂眸。
阑珊却又噤声。
但是她心里已经知道了——容妃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杨时毅了,这样才能解释赵世禛如此迫切的杀心。
幸而腹痛遮住了她异样的神情,而赵世禛的注意力也都在她的身上,自然并没追问。
不多时太医们飞奔而来,进内请脉。
原来阑珊是因为情绪波动,气怒攻心,所以才牵动了胎气。太医们劝解了几句,又教导红线帮阑珊轻轻地按揉穴道以纾解的法子。
红线才要动手,赵世禛挥退了她:“你们退下吧,朕来就行了。”
他说着便坐在了床边上,把阑珊半揽入怀中,给她轻揉手臂,双腿,肩颈等处的要穴。
阑珊心定之后,身上的疼也慢慢地消退了。
此刻靠在他的怀中,想到方才都开诚布公说了,便道:“这么说,五哥并没有对杨大人不利吗?”
“没有。”赵世禛回答。
他的确不会绕过杨时毅,但现在还不到算账的时候。
先帝虽然离去了,但先帝的话却都在他的心中牢记着。
曾经先帝跟他说过,为人君者,要以天下为重,必要之时,要能舍自己所舍不得的人,也要能容自己所厌弃的人。
容妃的话他当然也没有忘。
但对于容妃来说,他只是一个儿子。
可如今他有了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为人君主。
杨时毅的账他记着,但在此之前,他会做一个称职的君王,让那位“国之重臣”的大人,能够“物尽其用”的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现在让杨时毅死,的确是太过的暴殄天物了。
在儿子的身份之前,他为着天下,选择了先当一个合格的帝王。
阑珊听了赵世禛的回答,才略松了口气,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有稚嫩的声音响起:“母后呢?母后怎么样了?”
原来先前郑适汝去接了宝言跟端儿,正想着要不要出宫,毕竟自己已经碍了皇帝的眼,而对她来说,若不是因为想着阑珊,她也没有必要往宫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