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泽如玉的指节敲了敲摇摇摆摆的方桌,循着手指往上看去,是一截雪白的衣袖,银线勾勒出繁复的兰草暗纹,一丝不乱的发髻下是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面容,锐利如刀锋的目光俯视下来,冷冽而威严。
如果说现在能够让翩跹放下对云偎寒举动思索的人有三个,眼前的人恰好是其中之一。能够比你更了解自己的人固然可怕,足够理智到没有人能了解的疯子岂不是一样可怕。对翩跹来说,宫九就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聪明,都理智的疯子。
四匹良驹拉着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一边,天青色的帘幔被掀开一条小缝,透过缝隙,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这里,透着几分恨意。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翩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直接起身迎向宫九,视线绕过看起来比西门吹雪更像冰山的男人,向马车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看起来,沙曼姑娘现在似乎过得很好?”
银牙紧咬,沙曼昂起骄傲的脖颈,目光平平掠过翩跹头顶,吐出一句,“如果不是你,我会过得更好!”劈手就甩上了帘幔。
若有深意地看了翩跹一眼,宫九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块精致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把桌子和椅子擦了一遍,方才坐下来,薄唇轻启,“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翩跹友情给宫九提供了一个间接娶得佳人的方法,沙曼会很受宠,尤其在宫九彻底失去那个人之后。或许宫九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别人,所以他才会一掷千金,然而,在可能拥有本尊的时候,替身也不过仅仅只是替身而已。
翩跹不喜欢沙曼,她只是可怜她。如果不是翩跹,宫九会对沙曼很好,手把手地教沙曼武功,培养出沙曼冰冷骄傲的气质,给沙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把沙曼留在身边作为最亲近的禁脔。只要叶孤城陨落,只要白云城被围剿,只要那个一直追随兄长的少女以身殉城,宫九曾经想给另一个人但是给不了的,都会被送到沙曼面前。可惜有了翩跹的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自江南一别,不想这么快就在京城见到了阁下。”扫了一眼已经被驱赶得差不多的茶寮中人,翩跹淡笑道。
“若不是姑娘留下的惊喜,我们会见得更早。”狭长的凤眸眯起,宫九嫌恶地看着茶碗中浑浊的茶水,轻一击掌,沙曼端着一套薄胎茶具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紧紧抿着唇,迅速走到一边,开始生火烧水。手法熟练而优美,就好像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一样。
下意识看了一眼宫九的领口,光滑如大理石的肌肤毫无痕迹,那一场疾风暴雨似的鞭打好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除非宫九主动暴露出心脏,没有人能取走这个男人的性命。默契地没有提翩跹在宫九禁锢下神秘的消失,翩跹摩挲了一下粗制劣造的茶碗,静静地看进宫九点墨般的双眸,“阁下之前的承诺,可还算数?”
“那要看姑娘想要什么了。”淡然的语气下蕴藏着宫九对自己强大的自信。这是一个自负的男人,而他也的确有自负的资格。
“该死的人我不会介意他的死去,只是尘埃落定之后,能不死的人最好还活着,该活过来的人也应该活过来。”翩跹在意的人并不多,清颜和叶孤城正在其中,她不能阻止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宿命之战,至少,如果可以的话,宫九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死因之一。
“两剑相击,终有一折,非此即彼,姑娘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宫九说的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也是南王和太平王。杀人的剑客若是不能杀人,便会为人所杀,叶孤城作为南王手中的王牌,没有足够的诱惑宫九为什么要停手?
“一柄有裂痕的剑未必不能重塑,也未必不能借来杀人。人死灯灭,能少让一个人伤心总是好的。”白云城固然在和南王合作,一旦南王得逞,两边迟早会翻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其中还牵扯了一个女人,一个宫九心仪的女人。
“生死有命,却不知姑娘有几分把握?”此言一出,宫九便是默认了不会插手叶孤城的生死,但既是交易,自然需要双方的诚意。
“无。阁下又有几分把握?”“亦无。”相视一笑,翩跹看了一眼天色,起身敛衽施礼。沸腾的水顶起壶盖,浮起朦胧的烟气,莲步轻移,沙曼斟了一杯茶,连着青釉的瓷碟一起托到宫九面前,却不防翩跹就手拿过恰恰七分满的茶水,仰头饮下,翻杯笑道,“希望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咬紧牙关,沙曼低下头掩住不豫之色,却正好让宫九从头上抽出发簪回手递给翩跹,霎时间面色又青白了几分,只听得宫九意味深长的声音,“带着这根发簪,自会有人来找姑娘叙话。”
望着翩跹的身影渐渐远去,沙曼终于忍不住出言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九哥要这么纵容她?!”抚摸在发间的手轻柔而温暖,沙曼却好像发间趴着一条毒蛇般绷紧了肌肉,耳畔的低语带着甜蜜而诱人的气息,却无比残酷,“做好你的本分,否则会有人让你明白的。”想起宫九那个妹妹的手段,沙曼浑身一抖,温顺地放松了身体,甚至用头蹭了蹭宫九停在发间的右手。
满意地看着豹子般矫健迷人的女人在手心化作了一只温驯的小猫,宫九却有几分怅然,随即化作坚定,他想要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乖乖送到他的手里。抱着沙曼上了马车,低声吩咐一声,四匹矫健的奔马径直向城外的白云观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唔,所以云偎寒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在翩跹消失后才意识到自己感情的白痴,不过好在他有一个在陆小凤世界算是举世无双的老爹,还是可以和西门剑神抢一抢的。宫九的妹妹是宫主也就是牛肉汤,略狠的一个女人。
☆、风流
先遇狼后遇虎,接连而来的意外没有冲昏翩跹的头脑,反而让她更加冷静下来,即使已经天色将晚,也依旧谨慎地绕了几处圈子才从在合芳斋快要关门的时趁着最后一波人流挤了进去。
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回屋,果不其然,桌上继续摆着和前日不同的精致糕点,只是似乎又换了一套瓷碟。西门吹雪似乎刚刚完成每日必做的功课,雪亮的剑身正低声应和着还未离开多远的手指,清越而悠远的浅吟一下子就平息了翩跹独处时的不解和烦闷。佯作不知每天出门时西门吹雪都会亲自下厨的事实,从袖中递出一个有些油腻的纸包,笑吟吟道,“今天回来的时候可巧,热腾腾的馅饼刚好出炉,甜的咸的我都多要了一个,要不要尝尝?”
馅饼是翩跹绕道的时候顺手带回来的,一路拢在袖中,现下还冒着热气。只是毕竟和桌上精致的糕点不同,馅饼周的馅饼是很实在的东西,从不缺量少油,于是那透明的油印便透过纸包清清楚楚地印在了翩跹手上,也印在了西门吹雪锐利的眼眸里。
西门吹雪的洁癖和他的剑术一样有名,翩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她也知道,太注重一件事的时候,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细节就会被忽略掉。比如看着面前油腻腻的馅饼和手,西门吹雪一定会选择先把馅饼扔在一边,而不会先询问翩跹为什么会迟归。
之前用来拭剑的丝帕早已被弃置一边,现在在翩跹手心游离的雪白丝帕刚刚从西门吹雪怀中取出,还带着男人的体温,上好的丝绸薄若无物,隔着丝帕常年练剑积累下的薄茧清晰可感,修剪得宜的指甲划过,让本来就敏感的手心顿感丝丝麻痒,然而另一只握住翩跹手腕的手又是那样有力,无法挣脱。
望着还横放在桌边的乌鞘长剑,翩跹无意识地回想起来每天坐在这里看西门吹雪拭剑的情景,明明只要没有回到剑身中其实是不会有感觉的,明明丝帕只是停留在手心,然而此刻她却好像第一次被西门吹雪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视着,被丝帕一点点稳定而轻柔地抚过剑身一样,几乎整个人都要跟着战栗起来。
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当已经沾上油污的丝帕被扔开时,翩跹才恍然抬起头,看到西门吹雪有些扬起的眉峰。她忽然意识到,她今天的小心思早已被识破了,只不过西门吹雪并不想寻根究底,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既提醒了她,又把事情揭了过去。
这个看起来冰冷无情的男人,总是能够在想不到的时候,对他已经认可了的人流露出独有的温柔。
暗叹了一口气,翩跹没有再去看那块和丝帕一样被忽视的馅饼,也不去想西门吹雪到底对她私下里做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她只要知道她不会辜负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这个男人也不会辜负她,这就够了。而那个危险而熟悉的同乡,对此刻的翩跹来说,她不觉得自独孤一鹤后会有什么人是她和西门吹雪无法面对的,所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