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安姐一早懂这道理,不然那年也不会先上车后补票,嫁给了程成,程成那么窝囊的男人,她是瞧不上眼的,跟他,不过也是为了回城。回了城孩子一生,她潇洒地拍拍屁股走人。一走就是十来年,在外面狠狠地风光了一把,好像是要铆足了劲把青春给追回来。后来玩得差不多了,才来接回了锦绣。锦绣在父亲家受不了少的气,虽不是很看得惯安姐,但也不愿意再在父亲家里待,后母的儿子实在是气人,经常偷她的零花钱,害她一整个夏天没有吃过一只冰棍。光就这一点,锦绣也要跟安姐走,至少安姐是一个人,除了安姐对她不好,就没人再对她不好了。
所幸,安姐对她还不错,也是铆足了劲,把母爱给补了回来。
锦绣想了无数种可能,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张正勋那夜看了她的身体,不尽如他所意,男人本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虽说过一些情话,但现在情话大多数都是谎话,可能说的那会儿是有三分真,但时间一久,感情只开花不结果,真亦变成了假。锦绣的胸脯没他想象中的饱满,腰也没他想象中那样纤细,失望之余,与锦绣断绝了来往。本来,像锦绣这般的女子,随处可见,实在是平凡,像无意插在墙角的一株三角梅,未曾精心地灌溉施肥,光就借着阳光,也能一开一大片,见长得很。那么,他那夜又何必说他喜欢她。说喜欢,锦绣早已习以为常,她连“我爱你”都听过,最后不也食了言,刚不是说过了,男人的情话都是谎话么,“喜欢”“爱”都是一些点缀爱情的形容词,而非动词。锦绣忖度来忖度去又绕了回去,急得想摔东西。她一夜未眠,无故地生出许多哀怨来,莫名怀念起了那位已故的男朋友,她应该再待他好些的,他再坏,也从没有这样地冷落她,一吵架,他总是先打电话来哄她,她不接,就一直打,打到她接为止,有好几次把他给急哭了,他是拿着命来爱她,他有哮喘,急不得。想到这里,她竟然觉得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二心,居然簌簌地落下泪来,这是他去世以后她第一次为他流眼泪,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与他人比,人的好总是难以觉出的。清早六点,她急急地坐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先打开电脑,输入中国移动通信的网址,查询她这个月的电话账单,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找到张正勋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再三,还是发过去一条短信,手指按得飞快:“什么时候请张阿姨的小女儿吃饭,上次失了约,要是不补上,始终过意不去。”不过五分钟,张正勋便打过来电话,说:“你张阿姨正在派人调查我。”锦绣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张正勋说:“她到处向人打听我的过去,居然还托保安记录我每天的作息时间,我还以为,是你让她这样做的。”锦绣叫苦不迭,暗骂张阿姨平时不得劲,这时反而帮倒忙,又不得不庆幸他并不是嫌弃她的身体,还好不是因为身体,其他的都有商量的余地。她半嗔怒道:“我没有必要调查你,要有什么疑问,我可以直接问你,你不也给过我机会问,你就这样平白消失好几天,我还怕是你把我玩腻了。”张正勋沉默良久,方才说:“我不与你联系,是因为现在关于我们的流言飞语很多,无论如何,我还是有头有脸的人,我还未与你怎么着,就惹得一身骚,实在没必要。”锦绣一怔,问道:“什么流言飞语?”张正勋迟疑了下,好似在思量要不要说,锦绣又问了声,他才徐徐地道:“有人看见你清晨从我家出去,并且,告诉了张阿姨。”锦绣用手扼着脖子,心中暗叫不好,说:“你怎么说?”张正勋说:“我能怎么样,没有人给我解释的机会。”锦绣气白了脸,大声骂道:“那天我就说我要回去,你偏不让,看吧,事情要是传开了,我还怎么做人?”张正勋冷笑道:“要换作十年前,这倒还真是件丑闻,换作现在,没人把它当回事,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锦绣揪住自己的衣襟,因为一夜未睡,眼白里渗着血丝,一道道蜿蜒崎岖,犹如陶瓷花瓶上裂开的口子,随时可能“砰”的一声四碎开来。她站在窗前,玻璃窗上映着她,又淡淡地重叠着窗外的枯树枝,错综复杂地支在她的身体里,使身体都像要“砰”的一声四碎开来,禁不住失声痛哭。张正勋显然没料到她会哭,忙安慰道:“我的意思是,咱俩都是单身,谈恋爱光明正大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没必要大惊小怪。”锦绣抽抽噎噎的,说:“我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她从来都不赞同婚前性行为,她说女人吃亏都是吃亏在那上面的,这倒好,我不是吃亏,是吃了黄连,有苦都说不出了。”张正勋说:“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吧?”锦绣还真不知应该怎么办,主动去解释是此地无银三百辆,不解释拖到别人去告诉母亲,后来更不堪设想。静默中,张正勋突然问:“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我和你结婚吧?”锦绣愣住了,她从没有这样想过,如果说有,也不是现在,现在她只想脱身,但他既然提出来,也可以顺藤摸瓜地问下去,把双方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定破罐子破摔真能把终身给定下,她嗫嚅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张正勋说:“你根本不了解我,怎么和我结婚?”锦绣止住了哭,用手背揩着眼泪,说:“我一直就在试着去了解你。”锦绣说完就失悔,语气里低三下四的成分太多,她才不是硬要缀给他,她不过看他也是个像样的人罢了。他叹口气,似乎作出了多么重大的决定,说:“下午见一面吧,我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第6章
他们约在锦里的一家咖啡厅,咖啡厅的门口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小溪边上种着一排植物,锦绣也不知是什么植物,只见它的叶片硕大,有几片低低矮矮地伸进溪水里,几条锦鲤争先恐后地用嘴去戳它,路边有几个老外蹲下来看,向锦鲤丢着鱼食。小溪的尽头有一浣女,穿着深蓝色扎染的衣裙,濯洗着一块染有翔凤图案的布,浸在水里,翔凤曲着一条长长的身子,活灵活现的,像是随时要一跃而起,她把它抛进水去,又牵回来,再抛出去,再牵回来,反反复复,如同民间的艺术表演。一切都照着丽江的模样,是娇俏的小家碧玉,走投无路了在街头卖艺。咖啡厅放着日本的传统能剧,曲调忽高忽低的,一会儿把锦绣的心提到嗓子眼上随时可能从嘴巴里呼之欲出,一会儿给它打在脚底板下面差点踩得一地的心碎,她莫名地忐忑难安,点了一杯蜂蜜绿茶,边喝边把吸管咬得很扁,喝完了张正勋还未到,便摸出电话给他打过去,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她背心都急出了汗。电话响起来,她以为是张正勋,一看竟是张阿姨。她清了清嗓子,接起来,嗲着声音问张阿姨近来可好。张阿姨东拉西扯了一堆,好像在为后面的话作铺垫,锦绣说:“张阿姨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张阿姨有些为难,说:“锦绣,有些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锦绣舔了舔嘴唇,说:“你说好了,我挺得住。”张阿姨说:“最近我听了一些关于你和张某人的流言,当然我是不相信的,有钱人的是非本来就多,讲小话的人都是出于妒忌,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要先问问你,你没有去过张某人的家吧?”锦绣坚定地说:“没有。”张阿姨说:“当真没有?”锦绣更加坚定的说:“当真没有。”张阿姨放下心来,叹口气道:“其实我当初也是出于好意,那阵子你母亲催得紧,我是病急乱投医,见那张某人条件不错,也没把他的底细调查清楚,就介绍给了你,差点误了你的终身,不过现在发现倒也不迟,不然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哟。”锦绣说:“发现什么?”锦绣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张正勋缓缓地向这边走过来,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着走路轻轻地摆动,那副样子,很让锦绣为之一心动。张阿姨说:“我以前还问过他,说小张,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是一个人啊。张某人说他工作忙,没遇到适合的。当时我心里就半信半疑,但又想现在年轻人都流行晚婚,有钱的人更是晚,因为挑花了眼,我于是也就没追问下去。前几天,有人看见一个女人从他家出来,一大清早,衣冠不整的,看出是风流了一夜,我想原来这张某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马上差人去查他的底细,一查才知道,原来呀——”张阿姨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他是结了婚的。”锦绣望着他,他低着头沿着溪边走,好像感觉到锦绣的注视,抬起头来,碰上她的目光,却有面面相觑之感。锦绣突然恍惚起来,明明他只离着一条小溪,怎么感觉隔着一片大海。张阿姨说:“他还有个孩子,都快四岁了,他老婆带着,三四年前回了北京,就再没来过,他过年才回去看一回,所以,平日里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他的,我们都被他给骗了。”锦绣怆然地说:“嗯,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先挂了。”她挂上电话,见张正勋从大门走进来,才几步路,就走了好些工夫,其实是锦绣实在等不急,迎着站起来,张正勋点点她的肩,说:“坐下坐下,不必搞得这么隆重。”锦绣坐下,身未动,心已远,身体软绵绵地堆在椅子上,灵魂远远地飞上了天,俯瞰着他们。她根本听不清眼前的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翕动的嘴,突如其来的一阵心绞痛,说:“我都知道了。”张正勋的声音收在半空中,旋落不了去,只得去握锦绣的手予以释放感情,锦绣抽回手,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张正勋说:“我和她早已经分居,我想离了婚以后,再告诉你的。”锦绣茫茫然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包就走。张正勋赶上去挡住她的去路,锦绣偏了一点头,仿佛从未见过他,眼睛里都是好奇,说:“你太自私了。”他的计划她略能猜出一二,他以为,等她彻底地爱上了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离不开他了。但他小看了她,她天真的外表下有缜密的心思,她可以接受他离婚,一纸婚书不过真是一张纸罢了,但不能接受他有一个孩子,因为一旦有孩子,他便不会完全地属于她。她突然明白了那夜他说的话——你要是太在乎过去,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那时她竟然一点道理也没悟出来。张正勋自知理亏,手缩回了裤袋里,退出一步,把身子侧向一边,锦绣顿了顿脚,迈不开步子,张正勋伸过一只手来按住锦绣的手臂,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摩挲她裸露出的一块皮肤,他说:“我是爱过你的。”锦绣埋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面颊,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便什么也不再说,手臂往上抬了抬,使他的手滑下去。他知道留不住她,转过去背对着她,她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