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说:“嗯,到时见。”挂上电话后,她郑重地对苏九久点点头,说:“他来。”苏九久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下就看你的了。”
锦绣是二月出生的人。现在才十月。提前了四个月过生日,要是被她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悲恸欲绝地拍着胸口说要折寿。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可以见到他,就是叫她去死,她也在所不辞。当然,在学校里见面不算,一群人围着,他们只是普通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周末那天,她精心地打扮一翻,苏九久借给她一条水蓝色棉布连衣裙,胸口两条带子长长的,系成蝴蝶结,走得太快会往后飘,是张开了的一双翅膀,像“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片头那缓缓升起的女神。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两侧留了几根下来,风一吹,爬上脸,是“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的美学境界。室友还借给她一根蒙奇奇的手链,和一只浪琴的手表,配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是曼妙的交响乐,伴随着他们叩响黑夜的脚步声。隔壁寝室的也发来贺电,并附赠上一包薄荷味的口香糖,万一接吻要用(基本上是用不上的),吻得一嘴余香。她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并着三根手指指着天,发誓道:“哪怕是‘霸王硬上弓’,今晚我也一定把他拿下。”同学们都重重地拍她的背,给她力量,说:“干!干!干!”差点没把她的肺给拍出来。她咳嗽着说:“一群女流氓。”
约在小通巷的咖啡馆见面,文艺女青年钟爱的地方,时常看见有打扮类似于苏九久之流的人出没。关键字是:棉布气质白宽大衬衫、棉麻暗花长袍、砂洗苎麻过膝裙、亚麻面料吊裆裤,是远看似乞丐、近看似三毛。锦绣对此品味可不敢苟同。但又羡慕可以把它们穿出档次来的人。那就是苏九久。苏九久是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姿态来做着“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勾当。人人见了她,都以为她是从徐志摩诗里走出来的女子,带着民国时期的砚墨味与宣纸香;又像是从安妮宝贝书里走出来的女子,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严重的自杀倾向。其实她再普通不过,九年义务制教育,她比谁都读得起劲,大学还靠奖学金,占尽了社会的便宜。
锦绣等梁景成左等右等老等不来,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催。他说:“哎呀哎呀,我忘了,不好意思。”“我上午还发短信提醒过你的不是吗?”锦绣说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得了选择性失忆症么?好多事情老记不住。”“你是单选我的事情记不住。”“喂,说话别这么酸溜溜的嘛,我现在马上过来好不好?你们先玩着,最多十分钟我就到。”锦绣浑身冰凉,心是一颗坠子坠到了海底,上面的水钻还在闪闪发亮。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梁景成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锦绣面前。锦绣憋着委屈,说:“你又迟到了,不是说十分钟?”梁景成理亏,借口亦是枉然,便怂头怂脑地在锦绣对面的位子坐下,说:“其他人呢?不是还有其他的同学么?”锦绣没按照苏九久教她的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说你要来,突然都不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乱想了我们的关系”,以此来试探他未来与她在一起的可能性。她把这绝好计策弃之不用,自作聪明地临场发挥,结合了下实际情况,气恼地说:“等了你这么久你都没来,他们都走了。”“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主角?”“你已经反客为主了,”锦绣申饬道,“大家还以为你是看不起他们,所以才迟迟不来的。”把梁景成说得一愣一愣,简直不晓得怎么反驳,求饶道:“唉,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耍大牌。待会儿买个礼物送你,当是赔礼道歉,好不好?”她下巴一仰眼一白,说:“谁稀罕呀。”
又坐了会儿,两人都若无其事地呷着茶,实在不晓得说什么。梁景成建议道:“我们走吧,出去走走,给你选个礼物。”锦绣点点头,同他一起走了出来。时间已经不早,小巷里就只有一家小店还开着。梁景成进去挑了一张明信片,绿色的硬纸,上面有钢笔勾出的一棵树。他说:“这张你喜欢么?我选不好。”锦绣说:“都好,我随意,但你得在上面写点什么,不然不诚心。”梁景成便向老板借了一支笔,在上面写话。他捂着,不让锦绣看,要她背对着他,说:“你看着我我写不出来。”锦绣便转身去看店里其他的小玩意。一爿地不大,不但卖明信片,还卖一些玻璃小瓶子、植物笔记本、书签和纽扣样式的耳环,她东摸摸,西搞搞,样样都爱不释手,最后给自己挑了十张一套的印着风景的明信片。梁景成说:“买这么多干什么?”锦绣说:“送给我喜欢的人。就好像,我们曾经一起在那里旅行。”梁景成说:“那你喜欢的人有点多哦。”锦绣扑哧一笑,开玩笑地说:“水瓶座啊,既专一,又博爱。”“水瓶座?你怎么会是水瓶座呢?你应该是天秤座才对啊。”锦绣在心里“哎呀”一声,装傻道:“真的么?原来我是天秤座,我一直都不知道呢。”梁景成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说:“哇靠,你不是吧?”“幸好你今天告诉了我真相,不然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天秤座水瓶座,都有一个‘ping’的发音,弄混啦。”还好她的反应快,不然被拆穿,以后再没脸见他了。
梁景成把写好的明信片给她,说:“回了寝室才能看,现在不行。”“为什么?我现在就好想看。”“不行,我不好意思。”锦绣心一惊,想,不会是写喜欢我之类的吧?他送她回学校,一路上两个人都少言,一会你走在前,我在后。一会我走在前,你在后。她问:“你平时话也这么少么?”
“还好。只是有点累。”
“我也是。”
“这样不好么?”
“怎么?”
“就是不说话,会觉得无聊么?”
“都好。”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全句应该是: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到了学校门口,梁景成说:“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此别过吧。”锦绣咬着嘴唇,拽着包带,想,快啊,告诉他你喜欢他。但直到他坐进出租车里走了,她还一句话没说出来。她骂自己,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她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梁景成送她的明信片,就着昏黄的路灯看,上面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天哪!”锦绣叫道,“这是啥呀!”
锦绣觉得再不可以这样坐以待毙。再晚,这货指不定就被别人给抢走了。正所谓“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一声吼”,一分钟也不可以等,提起笔来就给梁景成写明信片。她要把今天买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全寄给他,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心都交给他。光是想想,就快乐得快要晕倒过去。哪怕他还没有回应她,她都感到快乐。爱与被爱都应该快乐。她一笔一画地写道:“梁景成同学,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柠檬的味道,我断定那是汰渍洗衣粉的味道。所以,我也开始用汰渍洗衣粉洗衣服,就好像,随时随地和你在一起一般。”写完,用笔一下一下戳自己的胸口,仰天大叹:“太矫情了。”赶紧把它藏进抽屉里,重新拿张来写:“梁景成同学,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锦绣想,不对不对,应该是要夸他很高很帅才对。但直接写他很高很帅未免也太俗了。好像她就是喜欢他很高很帅一样。不过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啊。人年轻些的时候,谁不是“外貌协会”的呢?她绞尽脑汁、苦思积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到了最适合的表达,那就是:“梁景成,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苏九久看了这张明信片,久久不说话,凝思着什么,锦绣以为她也是被这句话打动了,摸着她的手安抚道:“很浪漫对不对?我从网上看来的,这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苏九久转过脸来,说:“我怎么听见的不是这样呢?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锦绣愤怒极了,用食指指着她说:“功利!你这女人实在太功利。功利得我都有点看不下去。简直是在污辱我心中神圣的爱情!”说完,当晚,就把QQ签名从“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在一起’。”改成了“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说‘我爱你’,也不是说‘在一起’,而是说‘我养你’。”改完好几日,也不见有人出来冒泡泡。以往改了签名,还会有几个仰慕者出来留言。现在是一个仰慕者也没有了。见了她,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是写给他们看,在给他们下马威似的。
一提到钱,总不那么亲热了。
给梁景成寄完明信片,锦绣好几天都提心吊胆的。她后悔得不得了,怪自己太草率,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把明信片寄给他,万一被他笑话、被他嫌弃、被他看不起,那可要怎么办?她一想到这里,就羞得用手捂住脸,简直要哭了。但又有种小小的期待,期待他会回应。告诉她,他也喜欢她。这样的概率也不是没有。她又不是长得不漂亮。有好些追求她的人都称赞她是美女,不晓得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美,是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一般来说,理论之外的美,都要用别样的眼光去欣赏。得先了解她的人,才能了解她的美。却也是有些悲哀。灵魂是生在身体里的,又不是生在身体外的。不可能在脸上写两个字:好人。她在后悔寄给他明信片之余,又把剩下的七张明信片一同寄给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要做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死也要像烈士一般地死,有尊严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