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语罢,将呈上来的东西交到静成手上,随后又道:“我们主儿有句话给您,应千岁脾气直,您素来温和,辅弼事务,须得辛苦了。”
晏迟点了点头,让人将这位送出承乾宫。那边刚一出门,便听见身侧东吾小声的抱怨:“他倒是急,难不成是急着带大皇子殿下不成?”
晏迟伸手掀开金册,想了想,道:“相处下来,我只觉苏枕流随意淡漠,整日游玩听戏,也许是真的想自在一些。”
东吾从旁看着他,半晌才道:“但愿是这样。”
两人谈得晚了些,东吾饮了酒,便该回去了。门前侍奴为他移开帘子时,正看见道淇在院门外头,捧着托盘穿行而过。
应当是做了插花换香的事务,这是除贴身侍奴与内院伺候之外最轻省的活儿。因为插花等务,都是从小精细培养出来的少年才会,故而适合道淇。
在宫中,这种事儿一般是安排给年迈有功的爹爹和翁父的。
东吾在门前停了一刹,正要迈出去,忽地被晏迟抓住了手腕。他过回头,看到对方柔润的眼眸注视着他,目光温和平静,似有所指:“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东吾怔了一下,听到他继续道。
“入冬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有些首尾,该结束,就结束了吧。”
东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答应下来的。聪颖如他,而通透敏锐如晏迟,话语至此,已算是全然说出来了。
他紧了紧披风,走过明德殿外那些落了薄雪、复又雪迹融化的凋零花朵。走出承乾宫,望了一眼远处正与他人说话的道淇。
光线模糊,看不真切。
戎翼就随他出来,会意地用母语问道:“殿下,要不然我们……”
“不必。”东吾收回了视线,“看着点,留他一命。”
戎翼有些意外,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跟着他离开了承乾宫。
————
自那一日始,宫务账本日日繁忙,一点点地堆过来。应如许那人虽学过做账,可他的心不够细,这些繁务,偶有遗漏的地方。
好在焕儿处处听话,只是有时赖在他怀中不走,放下便哭。晏迟便将她哄睡了,再行查看内账。
焕儿此刻未睡,明日的十五,又是侍君共聚,给主理、协理请安的日子,地方了定在兰君的永泰宫。
晏迟忙得正有些焦虑,哄睡了小的还不够,那边儿传话说殷璇过来睡,他一时有些烦恼,恃宠而骄,连榻都不下,也没行礼,就披着一件白绒的雪青外袍在小炉旁看账册。
如今国富民强,宫中的开支也稍微大了些,更是一时捋不顺。晏迟一抬头,看见殷璇坐在他对面盯着。
“……怎么了?”他看了自己一眼,“我正忙着,你等一等。”
殷璇单手撑住下颔,桃花眼微微眯起,道:“晏郎?”
“嗯?”
她寻思了一会儿,想着宣冶新婚燕尔,批了假去夫郎的被窝里了。自己这天天政务如山,有些地方官净送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上来,忙到夜里一看,她夫郎竟然也在埋头算账。
称帝真是她年轻时做得最冲动的一件事,把一家子都给耽误进去了。她回眸看一眼摇篮里的焕儿,忽地道:“我不想干了。”
晏迟吓得笔都掉了,愣愣地看着她,听到女帝陛下颇有怨言地道:“乡野农妇尚且能日暮归家、与夫恩爱,做到我这个份儿上,怎么还得等着。”
如今前朝政局清明,她虽然劳累,但并无什么需要耐着性子等待时机的事情。因此这抱怨,也就只是抱怨而已。
晏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摇篮里的焕儿,忍不住道:“她……她才三个月,你不干了,是想让我垂帘听政么?”
殷璇注视着他考虑了一下:“那,等她大一些。我五岁习武,七岁吟诗,军营中长大。十五岁领兵,荡平天下无数乱臣贼子,三年称帝,治世不满十年,百废俱兴,如今是太平盛世……”
她敲了敲桌角,“掌政容易,就八岁继位吧。”
晏迟听着她暗地里的炫耀,没掩饰唇角的笑意,便放下内账,靠近过去亲她,道:“你得让焕儿多学几年啊。”
殷璇被他主动亲了一下,心情好了很多,将对方揽进怀里摁住腰身,随后加深了这个吻,回复道:“你想多久?”
她未等回复,而是顺手扯开晏迟的衣襟,哑声低语:“……看孩子她爹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殷璇:我不想干了。
众臣(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啊陛下!
晏迟:……别闹,你闺女才三个月。
第66章 连环扣结
次日清晨。
因焕儿还在睡着, 就是九五之尊也要悄然更衣,小心洗漱,如若将闺女吵醒, 孩子哭了事小, 惹到卿卿事大。
晏迟昨夜累了, 起时有些倦。菱花雕窗上新换了纱,是青色烟纱封得窗, 隐隐约约望去, 见外头似换了颜色, 知道估摸是落雪了。
他正给殷璇重束腰身, 展臂环过, 从腰封间围绕而过,把盘扣给她系上, 边系边道:“外头仿佛落雪了,你出去小心些,晨起时有些雪未扫清,你不带御辇, 当心滑倒。”
殷璇应了一声,见他给腰封下缀玉佩、添了一个新的香囊,上面果然是元君千岁的手笔,绣得只能算是一般。在绣工甚佳的深宫之中, 就更是平平无奇了。
殷璇上半身的赤服帝袍是乱针绣,明暗交织,活灵活现。花纹从两边慢慢地横戈过去, 龙与赤焰、凤带金光,交织得极美。
她肩上披着厚披风,云肩云纹,滚了二指宽的绒边儿,暗纹隐隐。只有腰上这东西是粗陋平凡的。
晏迟看着,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给她戴上了,仿佛宣示主权一般的。
对女帝陛下宣示主权,确是古今第一奇事。但殷璇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诡异的得意,她抬手将晏迟拉进怀里,抵额低语:“还是绣了?”
“嗯。”晏迟应了一声,被她环着腰压在怀里,轻声道,“免得你戴那些好的,到头来看不上我这个。”
“怎么会。”殷璇亲了他一下,“幸亏你生是女儿。”
还不等晏迟问,殷璇便直接道:“若是个皇子,跟你学绣工,是不是有点儿……”
晏迟一听就知道对方又笑自己,他一边伸手捋直她衣袖褶皱,一边道:“……勤能补拙,我总能学会的。”
他虽这么说,脑海中却忽地想到之前与殷璇微服私访时,途径景州之时,那处好女成风,不喜欢抚养男孩儿,故而生女之后,才可以入家门服侍公婆,如若是男孩儿,往往要再当侧侍,连个正经名位也算不上。
更有甚者,将男婴抛弃、沉塘,指使景州城女儿娶亲,竟需万贯家财,才能礼聘到门当户对的正君。
当时殷璇甚为厌恶,随后便要抑制荆州的这股民风,不知如今,是否能更好一些了?
他边想边走神,直到殷璇捏住他手腕,打趣道:“扣子系串了。”
晏迟回过神来,重新给她系,小声道:“你昨夜压得我腿麻,破了晓时起来沐浴,差点没站稳。”
“我轻些。”殷璇在他面前看起来极好说话。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地有些吵嚷声,随后门帘稍起,穿了冬装的百岁从外头进来,隔着屏风道:“扰着陛下与千岁了,外头巡夜点灯的侍奴,撞见一些……一些有违宫规的事情,便嚷起来了。”
他说话吞吐,晏迟心里便慢慢想到什么,正要将殷璇送去早朝,想让他私底下说。
但殷璇并未在意,直接问了一句:“犯了什么宫规。”
百岁为难了一瞬,可还是如实禀报道:“有个小侍奴跟……跟宫中的侍卫……有了苟且。”
殷璇动作一顿,想到宫中的侍卫皆是贵族女子,进来不过是仰沐皇家恩泽,效劳前后、增加资历的。她的指尖在领口间停了一下,道:“和谁?”
“和……和,兰君千岁的……三姐姐。”
应家是有爵位的,当家主母应无意,有一位正君、两位侧君,受封兴平侯,乃是礼部尚书、加紫金光禄大夫。应如许是家中最小的儿郎,名字寓意取自“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以示应家清廉,更是希望小儿子便是应家的“源头活水”。
他不负所望,果然入宫晋封,成为应家在宫中的靠山。而上面的长姐,也是他的亲姐姐应如梦将会承袭兴平侯爵位,其余的两位庶姐应如雪、应如月,则都托弟弟的福分,在宫中当值镀金。
殷璇嗯了一声,似乎并未因此感到有多震惊,简单评价道:“除了应如梦以外,应家的女子再无踏实堪用的人了。”
她话语一落,也没问另一人是谁,而是转身便出去了。晏迟将人送去上早朝,回头才问道:“另一方是谁?”
百岁给他挽发更衣,道:“就是永泰宫兰君千岁自个儿的贴身侍奴,叫白皑。后来因江公子一事,不知为何就受了贬黜,罚去外面伺候了。您今日是头回受侍君们的参见请安,我看着……来者不善。”
晏迟还倦着,闭上眼由他摆弄:“既然陛下那样评价,想必这位侍卫大人也是不堪用的了。若是受人勾.引挑拨,也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