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晋江VIP2018-12-06完结+番外 总书评数:4263 当前被收藏数:2463 营养液数:2550 文章积分:86,378,744 文案: 重生归来,陇西世族的翟思静仍然被两位皇子求娶。 但她知道,这两个一个都不是好人。 命运像个轮转的大盘, 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掉。 怎么办呢? 直到她突然发现,那个小狼主尾巴摇得有点欢…… 简言之: 重生过来仍然面对“地狱模式”的世家女, 把一代狼主驯服成她的小狼狗。 其实是篇长番外,但独立成篇,上一世只是平行空间了。 ◇《》,后半句是“神女无心”嘛 ◇曾用名《攻略小狼主》,就是土一点,其实也挺贴切 ◇杜文与思静女神重生二三事,女神重生,杜文没有啊 ◇he,前期剧情流有点虐,后面好好谈恋爱(驯小狼么)保证甜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叱罗杜文,翟思静 │ 配角: │ 其它:你倾国,我倾心,番外 第1章 头很疼,沉沉地如压着一块大石头。 肺部灌满水之后,也是这样沉沉的,疼得如同胸腔要炸裂开,肋骨要一根一根崩断似的。她也不知道原来死亡这么苦,自己是认命的,但是实在不忍心年幼的儿子遭受这样的苦楚,迷濛间她从水底看天,透过绿莹莹、模糊的一片,瞧见那一双不断蹬动的小脚。她努力伸手托起那双脚,举高一点,再举高一点…… 手里突然轻了,她看见那双蹬动的小脚在绿琉璃般的水面上荡漾起洁白的水花,涟漪一圈一圈的,似乎是此刻眼前的幻光。胸膛愈发沉重,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是又慢慢消失了。她闭上眼睛,无憾地沉入了一片阒寂的世界…… 生命终于即将结束,翟思静觉得自己就是个不祥之人。一身二嫁,已经够含羞忍耻了,她的长子却不能被新君所容。长子死了,她被像囚犯一样锁禁在他营造出的锦绣地狱里,看似享受无限爱宠,其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里的绝望和这溺水一样,慢慢地把她的肺泡充盈满,带来炸裂一样的疼痛。 她无法放心和他生下的小儿子落在他手里会怎样凄然地度过一身。最抑郁、最绝望的时候,她只有用与孩子一起死这条路,来解脱一切罪愆,摆脱一切痛苦。像现在这样获得永久的平静。 平静久了,她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像在晚来的梦魇中一样。只是也辨不清是谁,一声声地唤她“女郎!”“女郎!”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只是也辨不清是谁,一声声地唤她“女郎!”“女郎!” 头更疼了,浑身都沉重,俄而汗水呼地冒了出来,到处湿漉漉的,比沉在御河的碧水之中还要湿。 她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眼前不是绿琉璃一样的明光世界,也没有幽幽的水藻,也没有一双蹬动的小脚丫,倒是碧蓝澄澈的天宇间,一枝枝粉红的海棠花烂漫无俦,美得不似人间。 她还动弹不了,手指抽搐了两下,面前出现侍女久违的面孔,咋咋呼呼在喊:“女郎!女郎!你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头了?” “别动!” 又是朗脆的一声,却分明是男儿的声音,刚刚过了变声期,音色稳重,语气还有些急躁和脱跳,翟思静突然惊诧得屏住了呼吸,眼珠子斜乜过去,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赴水而死虽然痛苦,但比在他身边饱受折磨还是要幸福一些。 可是,难道居然没有死成? 难道自己还要在他身边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翟思静简直悲愤得要哭泣出来。 “别动!”他还是那样霸道无礼,对一旁几个侍女横眉冷对,“从秋千上摔下来,哪有这样子硬拉的?哭也没有屁用!我来瞧瞧!” “你……”一旁的侍女都是陪自家女郎读《女诫》长大的,陌生的男人从墙头跳下来就熟人一样捏着自家女郎的胳膊腿和脖子到处检查,好像总不大合适。但是欲要呵斥他,平白地又不敢。 翟思静终于从茫茫的痛苦和悲愤中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错,他还是那个他。 他的脸,他的身体,像用明晃晃的钝刀,曾经一刀一刀,稳、准、狠地铭刻在她心里,带来至爱,也带来至恨,钝刀镌刻的痛楚,无以摹画,只有自己切身体会。 可是他又分明不是她赴水之际的那个他。 现在面前这个,面貌犹带稚气,狂妄依旧的眼神,但浅色的乌珠满含着少年郎的倾慕之色;线条漂亮的脸颊骨格儿,此时肌骨丰润,倒显得温善些;身量未足,嘴唇上还是毛茸茸的,不是后来那一根根硬挺挺的胡茬儿。 翟思静半日也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见了鬼一样凝视着面前少年模样的叱罗杜文,好一会儿才在他的含笑回望中问道:“你是谁?” 少年郎笑了:“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叫杜文。”也不说自己是皇族叱罗氏,倒开始在她身上四处检查起来。 他常跟着父兄行军打仗,虽然不在最前线,但是也有些处置伤的经验,查验过一遍,露齿笑道:“脖子骨没摔断,腰也没受伤,胳膊腿儿都还知道疼,也都能动,还好,还好……我先担心摔到了后脑勺,不过还能够说话,应该也没摔傻。”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这是几?” “谁跟你调嘴弄舌的!”翟思静白了他一眼,伸手给身边的侍女,“扶我起来!” 侍女也是个小娇娘,“哼哧哼哧”一副拽不动她的样子。 叱罗杜文伸手,把翟思静扶了起来,然后邀功一样对她笑道:“看来是没傻,那么,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记得这是哪儿?——应该不会摔忘了以往的事了吧?” 身边一架高高的秋千还在晃悠着,翟思静寻思,这该是刚刚打秋千失足摔落到地上,大约还晕了片刻。只是自己怎么从深深的御河回到了这儿?回到了叱罗杜文还十几岁时吗?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了头发——还是少女时期的小螺髻和长辫子,螺髻上插的一枝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还被发丝挂着,她想有面镜子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因而对侍女说:“寒琼,咱们回阁子去。” “哎!”他在身后喊,“连对我说声‘谢谢’也没的啊?” 翟思静冷冷地回首望他:他大概从墙头上跃下来,皮裤上蹭着灰,华丽的厚缯衣裳还挂破了一个洞,目光锐利,唇角含笑,藐视一切的模样大概从未变过。 翟思静陡然心酸,声音如寒冰似的:“墙檐打坏的瓦片,就不用你赔了。” 她是这般无礼和冷淡,却换得他在背后“嗤——”地一声笑,然后是那朗悦而拖长了的声音:“诶……赔还是要赔的。我明日来与翟家家主谈赔墙头瓦片的事。” 翟思静心头一“咯登”,回头道:“你要陷我于不贞么?!” “这怎么话说?” “我在这里好好地打秋千,你这样的轻薄郎,蹲在我家墙头做什么?!” 叱罗杜文露齿笑道:“我哪里轻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自然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脸上的笑肌还粉嘟嘟的,真是一个英俊极了的美少年。 翟思静深恨自己曾经为这张脸心动,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未尝不因为自己胸怀里“不能爱”的矛盾,今日秋千架上跌落的她,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那个她了,然而十七岁的这一幕曾经定格在她脑海中多少年,永远不会忘记! 翟思静扭头恨恨道:“我与你无缘无分,不需要你思之如狂。今生不见,便是你我最大的福分!”拂袖而去,亦不管身后的少年是什么表情。 她回到闺房,遣走侍女,看着屋子里一件件留存着久远记忆的物品,在镜子里看自己水嫩依旧的容颜,终于有泪如倾: 上苍开眼,她重生了!不堪的往事可以避开,她的生命可以再来一回! 第2章 “女郎今日在秋千上摔了一跤,回来人就怔怔的,不知是不是摔伤了哪里?”她的侍女梅蕊,悄悄对前来看望女儿的翟家夫人说道。 翟家是陇西的旧家世族,前朝内乱而南渡,胡人入主中原,翟家家业大,部曲多,举家迁徙甚属不易,加之前任的家主颇有决断,索性都留在陇西,向鲜卑族叱罗氏的帝王投诚。新近入主中原的北燕也亟需汉室旧族的扶持和协助,所以也是报以厚赏,默许翟家在陇西继续世家大族的地位。 而翟家数十年后回头再看南渡黄河的那些中原旧族们,南楚乱象横生,几大旧家都家破人亡;南秦改朝换代,庶民出身的皇帝杨寄又格外打压世族。他们便格外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南渡的决策是正确的了。 翟家盘踞陇西,此次接驾,自然是极力讨好皇室,而皇帝也有联姻世家的意思出来,翟家数位适龄的女郎便成了阖家关注的对象。 翟思静的父亲在兄弟间行三,她的母亲——被称作“三夫人”的李氏亦是大家子出身,此刻进到女儿的闺房,看着自己的爱女正在灯下静静地做着女红,不由面露微笑,坐到女儿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绣的花,说道:“思静,歇一下吧,阿母有话对你说。” 翟思静其实半日也没有绣几针,都是在做样子。这会儿听阿母说话,先提了神,才说:“阿母请说。” 李氏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汗西征归来,特为绕道陇西,一方面是视察,一方面也确实是想联姻。咱们是汉室大族不假,但这些年只是空有土地和部曲,亦不敢稍有僭越,只因为和当年比起来,翟家独独在此一方,没有婚姻连缀,慢慢就枯萎了似的。如今鲜卑人愿意联姻,虽然起始很难到嫡室的位置上,但人家毕竟是皇族,世家之女能够封夫人或妃嫔,也是荣耀门楣的。” 翟思静默然不语。 上一世她嫁在皇家,心里也明白:至少乌翰在位时,翟家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确实靠着与皇室联姻取得了偌大的好处;而且后来她做了杜文的宠妃,杜文对岳家也算是不错,即便是翟家拥戴她的儿子长越意图造反,杜文最终也没有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来。 两族联姻,确实是利大于弊。可是她心里接受不了,无论是乌翰还是杜文。 母亲只当她害臊,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含笑道:“你堂房几个适龄的姊妹,都打叠着精神打算中选呢,就连那些庶出的女郎,也寻思着能嫁到偏微宗室家也是好的。你不知道,这几日公中采购的胭脂水粉,面膏头油,熏香绸布,较往常多了一倍还不止!” 她得意地看着自家女儿,笑道:“不过她们大概心里也有数,再怎么也比不过你去!” 然后掰着手指数:“论貌,你是咱们翟家最美的女郎,姿容明艳,人们口耳相传,早把陇西传遍了;论德,妇人家的德言容功,你无一不备,无可挑剔;论才,不说咏絮清才,就肚子里这些年读的书,那些鲜卑女子何由与你相比?咱们家的女孩儿,只怕也没有胜过你的。” “哪有这么夸自己女儿的?”翟思静说。 “诶——”李氏只当女儿害臊,却一觑之下见她面目惨淡,不由先问道,“思静,你怎么了?” 翟思静说:“我宁愿我没有这样一张脸,没有这样流在外头的声名!” 李氏沉吟了一会儿,说:“思静,你的担忧,我原本也有。到底是异族,风俗、心思,自然与我们是不大一样的;嫁入皇家,多少规矩,多少谨小慎微的心思,也都是要担待的。但是,女人家这一生的命运,跟菜籽似的,再是咱们这样的大族之女,也不能自主。便就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安能保障夫郎便是良人?安能保障家中没有妻妾成群?又安能保障这样的乱世里,命运没有颠沛动荡?” 她也有些悲从中来一般,用帕子掩了掩眼角:“说做父母的有私心,我也是认的,你嫁入高门华族,一荣俱荣,翟家能沾你多少光;可是我是做母亲的,也是希望你能够幸福。但看我娘家当年选择南渡,在会稽侨居之后恰逢皇甫皇族内乱,多么尊贵的汾州李家,顿时卷入战乱,家破人亡,再无当年的一分门楣荣耀。” 这样的乱世,生即苦谛。 那一世,她在外人眼里也该是幸运的吧?看起来她是人生赢家,两朝皇帝爱她如狂,特别是杜文,封她做贵妃之后那些温存,那些疼爱,整个后宫都不再一顾,对她好得简直不像一个手握强权的帝王。 可惜感情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叱罗杜文后宫捱日子的每一个昼夜,除了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光里,翟思静曾经把自己的人生翻过来覆过去反覆思忖过很多遍。外人以为她作,她自己才知道那种窒息般的爱宠,有不如无。 “阿母。”她终于说,“我知道我的幸福不在嫁入皇家。阿父阿母若还是怜惜女儿,求你们让女儿远离叱罗氏,哪怕嫁个穷苦男人,一辈子吃糠咽菜我也甘愿。”说得哽咽起来。 母亲李氏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光:“儿啊,你又何尝懂得吃糠咽菜的苦?莫不是听了什么浑话,想左了么?” 然而女儿哽咽着不停地摇头,李氏又心疼她,泛泛地劝慰了两句,只能说:“好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以后再说吧。” 母亲太息离开,翟思静心却拎得老高:命运的轮转岂因自己的一句推辞而扭转?父母虽然待她如掌珠,但此刻的她亦不过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待价而沽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时候,他们把她捂在闺阁这些年,其实不也就为了此刻联姻皇室的机会?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早,翟思静还在梳妆,母亲倒又来了,这次语气冷冷的:“思静,你大伯、二伯和阿父在正堂等你,有些话,我妇道人家也不适合说,族中大义使然,还是他们对你讲比较好。” 家族里地位最尊的三个男人,齐刷刷坐在正堂等候她一个晚辈的女郎,而且一见到她的影子,三双眼睛就齐刷刷盯了过来,面目肃然,这样压迫的气氛,连母亲的脸上都不由带了畏怯的赔笑,轻轻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低声说:“思静,别跟长辈强,啊。” 知女莫若母,她还是闺阁的女孩儿,等闲都是贞静少言的模样,但这骨子里的强性确实保有一辈子——上辈子若肯对杜文稍稍妥协,或许那些苦头也未必会吃。 可是,有的事,又怎么妥协呢? 翟思静沉沉地下拜,给两位伯父和父亲问了安,然后垂首侍立一边,等待他们发话。 两个伯父先开的口,还挺客气地对她的父亲说道:“三弟,思静长成,确实是宝玉明珠一般,我们翟家起复,或许在此女的身上。” 她的父亲摆摆手说:“抬举她了!也是她有幸,太子钦慕,要求为良娣,不知她福泽够不够呢!” 来了! 翟思静默然地抿着嘴,等待着说话的机会。 果然,上首三位男人自顾自谈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回转到她身上,父亲抚着膝,说话很冷静的:“思静,宫中中常侍已经传了意思过来,太子纳良娣,原也和民间征选一般,年龄合适、条件合适即可,不需过问主家意思。不过大汗特为遣人问一声,是对翟家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太子青宫只有一正妃,三庶妃,你嫁过去为良娣,仅次于太子妃贺兰氏而已,这是何等的荣耀。” “咱们陇西翟家,何时以女儿辈里出妾侍为荣耀?”翟思静幽幽说。 父亲顿时怒目圆睁,戟指道:“你……你说什么?!” 大伯忙按住她父亲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转脸对翟思静说:“思静,若在寻常人家,确实是妾,但在太子宫中,计较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天下皇后拢共只会有一个,鲜卑人也未必愿意叫汉人女郎来登这个位置;但皇家的夫人和嫔妃,到底尊贵与民间不同。你不要先存了拙见,以为倒是长辈们害你。” 言语也算谆谆。翟思静倒也并不真为这个名分争,只是苦于无法说那一世她经历的苦楚和翟家攀附太子之后几近覆灭的命运,而找了一个借口而已。 翟思静几乎泪下,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侄女不敢。联姻皇室,实在是……” 父亲拍拍案几,说道:“思静,你伯父说得对,你不要先存了拙见在心里,觉得大家推你进火坑一般。实话告诉你,太子府的长史,今天午后就要来咱们家相看你,这不是你说一句‘不愿’就可以避开的。家族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商量了好久,大汗年岁不小,但爱五石散,无心纳妃嫔;下头皇子虽多,到底太子才是下一任的君王。翟家现在有些力量,你若入青宫,将来咱们总有帮衬你的时候,而太子登极之后,咱们又靠你的荣光。若能生个儿子,日后更是后福无穷。” 他最后说:“你好好准备吧。万事皆在自心。太子有意联姻,估计也并不是只看相貌,你不要存了拙心,倒勘勘地弄巧成拙了。” 翟思静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便已经被父辈们算计好了价钱,只差头上插根草标便可发卖。 母亲在后头拚命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顶撞了。 翟思静觉得脸上一凉,自知是泪,然而就连擦泪都无力,被母亲半扶半拽,回到自己的闺房里。 母亲抚慰了她一会儿,翟思静只流泪,不说话,母亲最后也生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没有了耐心,吩咐她的两个侍女为她重新梳妆:“午后太子府前来相看,若是女郎丢了丑,我唯你俩是问!” 母亲甩门而去,两个侍女胆战心惊劝了她几句,然后去端洗面的水,又殷切地找衣裳和首饰,要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翟思静看着妆奁里尖锐的钗尾,真的萌生着拙念头,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就不再有上一世的命运了? 可是她几回拈起发钗,终究没有敢。不仅是她没有胆力如此自残,也因为她生怕此举一出,让叱罗氏以为她自恃汉室世家女郎,瞧不起鲜卑的皇族,父母家族都要为她任性的举动付出可怕的代价——她终是顾忌太多,还是被亲情的软肋钳制得不能自由。 第3章 冷静下来之后,翟思静放下手中的发钗,在用热水焐着哭肿的眼睛的同时,在一片热腾腾的黑暗里,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自主的。 家族切切的联姻需求,把她必然地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的上一世,甫一为墙头的少年心动,却又被告知太子前来求婚;太子纳彩的礼数未至,又听说因为扶风王争抢,太子想要放弃她;她那时还不知道扶风王是谁,惴惴不安间又听说老皇帝坠马而死,太子在路上柴燎登基;然后在鲜卑人短暂的守制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嫁给新君,也是那时,她再次见到扶风王——原来就是墙头的美少年——却变了一副阴鸷的模样。 她不愿违逆父母,也不知道选择可能会带来的黑暗的路,就这样浑浑噩噩走进了命运的死胡同里。 梳理完她凄惨的上一世,翟思静心里明白,若命运的路线至此还是无法撼动的,那么,她能够在歧路做出的选择,大概就是现在是答应嫁给太子叱罗乌翰,还是等待日后嫁给扶风王叱罗杜文这两个选项。只不过上一世被纠缠进这兄弟俩的阋墙争斗中,这一世大约却得快刀斩乱麻,避免兄弟阋墙,便是避免自己一身二嫁,两个孩子被拿来威胁自己。 乌翰看起来待她不错,但上一世牺牲她做“仙人跳”的时候,实在叫人恶心。 杜文强横霸道,用尽手段钳制她,最后虐杀了她的长子长越,叫她恨入骨髓。 两害相权取其轻,似乎跟着乌翰更能善终一些——她不爱乌翰,但躲在偏僻的宫里做一个普通的妃子,陪伴孩子一生,好像也可以平平凡凡、了无遗憾地过一辈子了。 那么,上一世杀她儿子的那头恶狼——趁如今爪牙未利,还自负狂妄的时候,早早剪除羽翼处置掉,那么“仙人跳”也不会有,被他无情地强.暴也不会有,长子被虐杀的事就更不会有。 想定了,她拿开已经不再热乎的手巾,眼皮子依然有些肿胀,神情却泰然多了:“面脂呢?” 两个侍女看她不再别扭了,心里也舒开了,急忙取了白玉盒子拧开,笑着说:“这玉容散每日擦一点,最滋养皮肤不过。女郎本来就白皙,只不知怎么美呢!” 这是一盒新的膏子,玉一样的油脂,散发着玉簪花的清香,翟思静伸手沾取了一点,腻腻的膏子不知怎么让她的心一坠——谗害叱罗杜文,是她求存之道,但是……现如今他还只是个倾慕她的少年,他还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她有些迷茫,不知这过早的复仇是否并不合理?她自小跟兄弟们一样读那些圣贤书,懂仁恕之道,是不是都白读在肚子里? 午后,果然太子府的人来到翟府,长史在前头与翟家的几位郎主喝茶交谈,几个太子府管事嬷嬷则提着礼物匣子到后头相看翟家的女孩子。 翟思静和几位堂房姊妹坐在一起,见人来了,都是起身敛衽下拜。太子府的管事嬷嬷们也回了礼,而后目光扫过,最后一顺儿地都瞥向一群娇艳女孩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翟思静默默地垂着头,感受着直剌剌扫视过来的目光,目光几乎都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倒也有种认命的坦然,随她们去看。 在一群老积年的眼中,这位女郎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态度沉静,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养良好的女郎。顿时都折服了,其中为首的一位问道:“哪位是三郎家的长女?” 翟思静抬眸说:“妾是。” “哦哟!”那嬷嬷满脸都笑开花儿来,几步上前,亲昵地捉住翟思静的手,像是熟不拘礼的亲眷一般,上下翻看,把手心手指手腕都看全了,脸上的褶子越发攒成一团:“女郎真是国色天香!太子果然好眼光!” 送上礼物,一脸满意地告辞了。 堂房的姊妹们纷纷上来贺喜,伸头看匣子中的绸缎、珠花和翠钿,却觉太子的礼物也寻常。 翟思静知道这位太子并不受他父亲的宠爱,纯不过储副已定,太子生母已赐死,不宜无罪改立而已——所以太子青宫一应用度甚至不如最受宠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太子小家子气,大约也是这样的来由。 她把匣子放在案桌上,对姊妹们说:“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独占不好,阿姊和妹妹们挑自己喜欢的拿去玩吧。” 姊妹们或有嫉妒她的,但面子上都做得很漂亮,不是称谢,就是贺喜。 又说了一会儿话,正准备散了,一个小丫鬟过来道:“咦,前头又有扶风王府的人来拜见郎主,不知是不是咱们家的哪位女郎还有姻缘呢!” 大家顿时都面上做红,啐那小丫鬟口无遮拦。唯有翟思静脸色发白,听着姊妹们开始把话题扯到了扶风王身上。 “扶风王现在是大汗最小的么儿,宠妃闾氏的独生儿子,宠是宠的来!” “也不仅是母爱子抱,大汗人前总说:‘扶风王最类朕’,听说长得英俊,聪明好读书,又善骑射,简直是全才!” “而且没有纳正妃,只是屋子里小妾多了些……” “这样一个人才,便贪好一些美色也是正常。” ………… 翟家讲究“内外有别”,这一次来的扶风王府的人,只是一个年轻侍女,进门后的规矩亦是有模有样,每位翟家女郎都有个礼物匣子,上面贴着鹅黄签子,一一书写着序齿。 侍女话不多,只道扶风王尽客谊,赠送些小礼物,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绕了一圈,然后就告辞了。 有手快的姊妹打开匣子,“呀”地惊喜出声:匣子里是打制精致的跳脱(手镯),上头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太子的礼物顿显逊色,而大家关于扶风王受宠的传说也似被印证了。啧啧声中,不乏有开始期待能够有幸嫁入扶风王府的。 翟思静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匣子,一旁有姊妹催促她:“思静,你也试试跳脱嘛!” 她勉强笑着摇摇头:“不了,昨日女红做得久,腕子有些僵痛,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吧。” 她心里知道,一如上一世,唯有她的匣子里只是一纸花笺,上面写着他意气洋洋的文赋,在他心里,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向她表白心意。 可是,这一世的她连看都不想看! 回到闺房里,她把匣子往案上一丢,愤怒和哀伤让眼眶子酸酸的,忍不住扑到枕头上,把酸酸的泪水暗暗地揩抹上去。 她的侍女梅蕊进来伺候,见她这样子没敢说话,又见妆台上的匣子,想起其他女郎们兴高采烈说着的扶风王的礼物,不由也好奇起来,便以“收拾”的名义,打开了那个匣子。 “咦?”她发出声音,“不是宝石跳脱啊?” 翟思静从榻上弹起来,气得脸红红的,对侍女吼道:“谁请你翻我的东西?!” 梅蕊吓了一跳,委屈地把匣子伸过去,说:“那么大家伙什儿,摆在台面上实在不好看。奴婢听其他女郎说里头是跳脱,想着帮女郎收起来,哪天要戴也好找。” 翟思静不想看,此刻也清楚看到里面一张叠成同心方胜儿的粉红色笺纸,隐隐透出墨色。她几步到妆台前,想把纸撕了。 倒是梅蕊适时悄然问:“是什么呀?一封信?” 她惊觉:若是撕了,倒像自己心里有鬼一样。 平静下来,她打开笺纸,草草看了一遍——果然与上一世写的内容也一样——心里又一阵阵地涌酸楚,故意“哼”了一声说:“他在我面前装文士,却不知这些文字里不通处甚多,丢人现眼!” 把笺纸狠狠一丢,对梅蕊道:“晚上点烛时,顺便烧掉!” 梅蕊眼睛闪啊闪,大概觉得自家女郎是被人表白了羞臊,于是笑笑也不说话,把匣子捧到耳房堆杂物的地方去了。 第4章 一家有女两家求,翟家三郎主虽然对女儿尚是守口如瓶,但深谙上一世情形的翟思静见到父亲紧锁的眉头时,就知道那件往事又发作了。 她借口定省,悄然端着两盏炖好的银耳羹到了父母的房外。止住了侍女的通报,在空荡荡的外间听见了父母在屋里的叹息: “听中侍的口气,大汗又动摇了心思,太子又是个没担当的,怕开罪扶风王和大汗,主动说要把思静让给扶风王。” “那嫁入扶风王府……是不是也挺好的?”母亲声音迟疑。 父亲大约在摇头:“甭管得宠与不得宠,毕竟藩王是藩王,储君是储君。今日储君是委屈些,但总有翻身的一天;而除非大汗废太子,否则扶风王总有一天会对太子俯首称臣。你不要只看一时,要看一世!” “可是……”母亲嚅嗫着,“现在是太子他不敢娶……” 父亲说:“我统共就这一个德行、姿容兼备的女儿,若今日不能与太子联姻,日后翟家复兴也不必说了。这譬如是一场赌,要么赢,要么输,少不得……” “你要怎的?”母亲语气惊惶。 父亲顿了顿道:“其实我和兄弟们也议过:大汗喜欢出猎,鞍鞯是我们供奉,马肚带上做些手脚,不会被人发觉……皇帝大行,太子顺理成章接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权位就是他的了,我们嫁女儿也算得其所哉……” 里面好半晌没有动静,大概母亲也惊呆了。 而外头的翟思静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惊怖的声音。 她重生了,命运却没有太大改变,依然按着既定地路线行进着。 大家各怀鬼胎,各谋打算:翟家尊长只把家中女郎当做联姻的棋子,当需利用时哪里会心疼?父母贪婪而没有主意,想着有当皇亲国戚的机会,又哪里想得到女儿的一辈子幸福?乌翰在他父汗眼皮子底下压抑了那么多年,好容易谋求到掌权的机会,哪怕再阴毒,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唯只杜文…… 翟思静在一片昏乱中怔怔地想:她可以趁这个机会暗示乌翰尽早除掉杜文,不要给这个弟弟活下去的机会。杜文现在还显得纨绔无能,但一旦这头恶狼被逼到绝路,他就会磨牙吮血,目中放出幽幽的光,暗暗潜伏着,直到能够给敌人致命一击为止。 若是借这个机会置他于死地,日后她只专心做乌翰的妃子便是,也不要宠,安安静静在后宫一个角落熬完一世,保住父母和儿女的平安也就够了。 她那么牺牲,应该也就够了吧? 里头的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母亲说:“外面的人你都清理干净了吧?” 母亲说:“自然的,侍女都是口紧的,而且都遣在最外头。” 翟思静收摄心神,悄悄退了出去。 而母亲并没有真正放心,伺候完翟三郎洗漱睡下后,得空问贴身侍女:“我和郎主说话时,你们都在外头吧?你们仔细,有些话知道得越少越好。” 侍女急忙道:“婢子们都在外头,只中间女郎说给郎主和夫人送银耳羹进去过,婢子没有敢拦阻,女郎出来时……一脸都是泪水。” “一脸都是泪水……”翟思静的母亲咀嚼着这话,心里“突突”乱跳,怪那侍女道:“你当时就该大声通报呀!真是!” 不过想着女儿自小乖巧,也是聪明识时务的人,纵使给她听去了也无妨,只是自己少不得去给她说说道理。 翟三夫人在闺房看见女儿的时候,正好见她慌乱地往妆匣深处塞着什么。 “这是什么呀,思静?”她平时不怎么管女儿这些私事,今日心里有鬼,倒不能不问了。 “一件首饰。”翟思静急忙起身答道,“阿母怎么来了?” 母亲绕到她身边,眼睛又觑了觑妆匣,才笑着望着女儿:“听说扶风王府也给你们姊妹送了礼物,比太子送的还好,是什么呀?” “跳脱。”翟思静答。 “给阿母见识见识。”母亲的一只手伸了出来,似笑不笑的。 翟思静扁了扁嘴。 她拿不出。 她有很多跳脱,但无一不是母亲给她置办的,母亲自然都认识,无法蒙混过关。 母亲的手在空中伸开等待了好一会儿,而她脸上假假的笑容也越来越僵,越来越少了。 翟思静终于说:“扶风王给家中姊姊妹妹们送的是宝石跳脱,但送给我的不是。” “是什么?” “一封信。”翟思静说,“他的亲笔信。” “写了什么?”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说:“扶风王仰慕女儿,写的……是诉说衷情的文赋。” 做母亲的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紧盯着女儿好一会儿问:“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翟思静对望了母亲一会儿,“有用吗?” 母亲肃然而无语。 翟思静苦涩地笑了笑:“我的意思……这两个人都不是良人,会给我们翟家带来灾难。与其对他们抱着企望,不如趁早不要结交。翟家虽不能有当年大族的威风,也至少能够保得更多时日的平安。” 母亲又在倒抽凉气,但这次却是因为愤怒,最后嘴角抽搐着冷笑道:“女儿,你有自己的主张了?你听到我和你阿父的谈话了?” 见女儿点头,她亦点头道:“不错,想要登临高处,就有摔死的危险;鲜卑族的皇室,大约还不若我们汉室大族的儿郎——但是,时势放在这里,女儿,你告诉阿母,除了避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一味避下去,又能避到桃源里不成?!” 翟思静很想反问一句:他们的登临要以牺牲她为代价,她的意见又有谁问过? 但是最后她低下头说:“不错。我嫁给太子,可以。扶风王鹰视狼顾,不能叫他再起意。” 母亲见女儿缓和,自己也缓和过来,叹息道:“思静,其实嫁给太子,也未必不好。你放宽心,父母自当将你的路铺好。太子忌惮扶风王,必然会打压他。我原只担心你心里不愿呢。” 她笑着抚了抚女儿的鬓角,无比亲昵:“原来你并不是对扶风王有意,那就好办了。你阿父此刻正在敷衍这位十五岁的扶风王,我到屏风后瞧瞧去,若是你阿父支应不来,还得你叔伯们出面应酬。晚餐估计也要备下,总不能失礼。” “扶风王……在我们家?!” 翟李氏笑叹道:“你好几个姊妹也躲屏风后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眉棱一挑,若有深意。 翟思静根本不想看到他那张面孔,急忙摇头说:“不想。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母亲说:“不知道,既然对你有意思,想来是当亲戚多走动吧。”她眸子里现出一些冷漠,也隐着淡淡的惊惧,最后对女儿说:“思静,你是个聪明孩子,父母和一大家子都待你不薄,昨儿不管听到什么,都烂在肚子里。” 其时屋子里好摆各式屏风。翟家是大门户,正厅之内,芦席之上铺设羊毛氍毹,四周便是雕漆大屏,螺钿闪亮夺目,屏风后面“淅淅索索”,叱罗杜文虽然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却是何等眼尖敏锐的人,早发现一双双色彩多样、绣工精致的绫缎重台履,淡淡的薰香味也是女人专用的。 他不动声色,刻意不去瞟那些屏风,而且越发仪态万方,一张少年的英俊面孔被一身缁绫深衣反衬得白皙而棱角分明,肌肉虽还未成块垒,但长身、宽肩、窄腰,已经初见模样,不仅在北地的审美里是个硬朗的男儿,在汉家的目光里,这样白皙高大、健硕修长的儿郎也是风仪翩翩,贵气逼人的。 翟思静的父亲道:“殿下玉趾降临,翟家蓬荜生辉。只是家里不常备牛乳和酥油,奶茶还不及立刻就上,实在是抱愧极了!” 叱罗杜文笑道:“我也爱喝团茶。” 南人喝茶,北人饮酪,若有互通,便是在茶水里加奶和酥油,然而在汉人眼中无异于糟蹋东西。 扶风王品茶的姿态倒不似那些北地的粗鲁汉子,非但不嫌茶水苦涩,反而享受地嗅着茶香,最后还赞了几声好。 翟三郎笑问道:“殿下谬赞了。普通团茶而已,哪里好!” 他是谦虚客气,杜文却当是在答题,正经说:“此茶沫饽均匀,焕如积雪,烨若春敷,色缃而嗅馨,啜苦而咽甘——怎么不是好茶呢?” 连翟三郎都愣了愣:这小子是故意来掉书袋的吧? 杜文打叠着精神,欲要给他心目中的丈人爹留存个好印象,别叫人觉得他们鲜卑人就一定都是粗鲁彪悍的胡人汉子。若是思静也在屏风后偷窥,他就更要积极表现,让她不觉得他是轻薄无知的纨绔。 翟三郎对这样一个显摆又诚心的小儿郎,只好陪着笑脸说:“不曾想扶风王竟然是如此才华横溢的皇子!今日驾临蓬门,不知有何见教?” 叱罗杜文笑着说:“岂敢称‘见教’,小王本是做了‘坏事’,前来认错弥补的。” 翟三郎心里有鬼,已经不由色变,强撑着问:“殿下叫微臣惶恐了。这——” 杜文笑道:“前几日随大汗巡视,恰听宅门里打秋千的欢笑,一时不合攀了墙头,又恰见女郎闺容,见她摔下秋千架晕厥,情急间逾墙救护,打碎了贵府好漂亮的雕瓦,这几日寻遍陇西市肆,却没有买到同样的,只能赔钱了。” 手一摊,无赖得俏皮。 第5章 翟三郎这才舒了一口气,笑道:“扶风殿下说笑了!殿下救护小女,家人正是感激不尽呢。区区墙瓦,殿下再说要赔,真真是臊死我们了——殿下昨日送的宝石跳脱就是连城之价,臣惶恐得不行呢。” 叱罗杜文笑道:“也是,日后迟早是亲眷,算计得太多不好。” 翟三郎又是微微色变,口里却道:“极是,殿下经常随侍大汗左右,臣这里倒有些进贡之物,要请殿下先品鉴。” 唤人取来了若干鞍鞯、辔头、马镫、长鞭和肚带等物。 杜文本就好这些东西,目光立马被吸引住了,见那鞍鞯和辔头俱是银边雕花,反而摇摇头说:“白银性软,虽然华贵漂亮,却不宜做这些行猎行军的物件。还是用铸铁牢靠。” 翟三郎不由摸了摸鼻子,掩饰着说:“是!是!到底殿下内行!” 那肚带是牛皮的,绷边缘的是牛筋,杜文正欲去看,翟三郎伸手拿过说:“这里的环扣也是用银的,看来一体要改!” 杜文远远看了看肚带,黑漆漆的也瞧不出啥异样——也没有想到这里头会有异样——所以点头继续啜饮茶水,跟他自以为的未来“老丈人”谈茶论道,极力显摆自己的才学。而也没有发现这位“老丈人”脸色的难看和敷衍的焦躁。 这场会亲纯属他自以为是。 结束时,杜文很想再看翟思静一眼,但知道汉家女郎规矩重,等闲不出闺阁,再想想太子已然答应将思静让给他,父汗也就默许了,他们俩大婚后天天见面,机会多得是。 于是叱罗杜文对翟三郎兜头一个大揖,切切道:“女郎心思细腻,还望郎主多帮小王照顾着。我府里还没有正室,位置便是为女郎留着的,也是小王一片虔心。” 翟三郎不知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脸色古怪得汗都要渗出来了,随口敷衍着,要紧把这尊大神请出家门。 话分两头。 听说杜文前来,翟思静心里发慌:家中父辈有暗室之谋,打算助乌翰弑君,日后杜文回顾时是想到这茬儿的,也是以“协助弑君”这条罪状来威胁乌翰、威胁她的。 她生恐上一世的那些蛛丝马迹,这会儿就被聪明的杜文捕捉到眼里,很想前到延客的花厅悄悄观望,该提醒时提醒提醒父亲。 但大约是昨晚的偷听叫父母警惕了,她在花厅所在的院落门口悄悄央求父亲的小厮,但那小厮客客气气,只是摇头:“女郎,郎主切切地吩咐不许人进去,奴也不敢违逆。女郎有话,等郎主延客完毕再谈不迟。” 翟思静热锅上蚂蚁一样,在外头还待再对那小厮说两句,不提防父亲突然一掀门帘,带着叱罗杜文就出了门,她避之不及,当头遇上他们俩的目光,只能敛衽给父亲和扶风王问安。 杜文顿时满脸都漾上笑来,深深注目翟思静,说:“巧了!上次摔伤的地方还痛不痛了?” 上次她从秋千上摔下,左胳膊和左髋着地,都摔青了。但这些都是私密的地方。 翟思静想着父亲还在这儿,顿时脸上烧了起来,恨恨地剜了杜文一眼。 上一世她在杜文宫掖的时候,除了触及杜文底线的事情之外,其他地方他还是相当肯包容的,爱得更多的一方总是卑微些,所以这种含嗔薄怒的神情,她对他用起来非常惯熟,自己都没有发觉不应该,就已经毫不掩饰地把眼神抛过去了。 可这一世,杜文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虽是嗔怪,但也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作态,他心里那种酸、麻、胀、痒……来自爱意的甜蜜滋味,简直要酝酿出芬芳来。 而且就连翟思静的父亲也发觉了两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心里怒气勃发,忍不住就瞪了女儿一眼。 送走大汗最小的皇子,沉着脸的父亲把女儿叫进花厅,屏退其他人,便是一声断喝:“跪下!” 翟思静满心委屈,但前世今生都是驯顺的性子,“三从四德”的女训自小儿听着,所以父亲话音刚落,她就已经跪在氍毹毯上,可也憋屈得双泪直流。 父亲好像毫无怜惜,绕着她走了两圈,终于负手冷笑道:“你对扶风王动心了?” “没有!”她摇着头。 父亲继续冷笑着,仿佛没听见她的否定:“不错,扶风王长得容易叫人动心,你也不过十七岁的怀春少女,大约见到漂亮的男儿,便想着桑间濮上了!” 翟思静不由自主地直视着父亲,哽咽着争辩:“阿父何出此言!尊长们叫女儿怎么样,女儿就答应怎么样。今日本是来告诉父亲,扶风王机敏,父亲的那个决策,只怕很难逃过他的眼睛,想叫父亲多多小心。父亲何由推论女儿有那种龌龊心思?” 翟三郎根本不听她分辩,却抓住其间一个漏洞,狐疑地看着她问:“就算扶风王上次逾墙扶掖你,你们也不过见了一面,那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他鹰视狼顾,现在又连他性子机敏都知道?” “我……”翟思静咬咬牙,说,“我还知道他不仅机敏,还是个爪尖齿利、动心忍性的人。阿父暗室之谋,迟早成为被他拿捏住的大过错;而我……”她想着上一世,悲从中来,越发哽塞难言,想着是托梦境,还是托求签,总要把上一世的事情让父亲大概有数,避免日后陷入被动。 但她的主意还没有想定,先听见父亲气得发抖的声音,对外头喝道:“来人!叫大女郎的母亲来!” 他低头便看见女儿惊讶而直剌剌的眼神,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巴掌高高举起,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打下去,只拂袖恨道:“你若是做下丑事,你就早点自己了断,我们对外还好为你遮遮丑!” 三夫人李氏匆匆而至,问道:“郎君,怎么了?” 翟三郎颤着手指指着女儿,压低声音对妻子说:“你教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儿!赶紧的,在后面梢间的榻上,查验查验,她还是不是处子!若有偏失,咱们全家得陪她死!” 翟思静这才知道父亲气怒的缘由,顿时一口气倒噎在胸口,直到母亲到她身边了,她才抗声说:“阿父冤屈死女儿了!我这一身的清白,您都不信?!” 李氏也急得慌乱,转头对夫君说:“郎君……不会的吧?思静闺教甚严,而且摔跤那日,身边都有侍女,寒琼梅蕊都说扶风王除了扶了一扶,查了查伤,其他什么接触都没有。” 父亲只不耐烦地挥手:“去查!去查!查完再说话!” 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低声哄劝女儿。翟思静心伤到无言,反倒坦然了。她到了梢间,放下帘幕,看了母亲一眼,便一件件解落下裳,躺在榻上。脸像透红的玛瑙,嘴唇却发白了。 能感觉得到母亲犹豫了片刻,伸手来分她的腿,她的泪水“刷”地流了出来。上一世有过经历,可现在的她还是谨严的处子,被碰触到的感觉非常不适。 翟李氏看着女儿双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叹口气道:“思静,也别怨你阿父,毕竟要嫁入皇家,这上面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别哭了,仔细眼睛肿了。” 母亲小心地帮她提起小衣,温柔地探手给她擦眼泪,又劝慰说:“思静,你若是委屈,也只好忍一忍;我也知道你们小儿女的心思——你几个堂房的妹妹都在说扶风王英俊,你心里喜爱他,正常得很。但是咱们家的女郎,怎么可能只顾一己的喜爱与否?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情爱,还有咱们翟家日后的兴盛呢!” 翟思静蜷起身子,无法想像上一世的她,被迫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种羞愧感,被杜文强.暴时无以言述的自责。 命运的路还在一如既往坚定地走着,她现在谨守的礼仪,保护得冰清玉洁的身体,是不是将来还会被撕碎?是不是将来还是要被无数人在暗中嘲笑,以至于贻羞她的两个儿子? 翟李氏劝了半天,女儿只是蜷缩在枕头里抽噎,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终于也没了耐心,说:“哭有什么用?你自己想想吧,这条路是没的选的。你就是喜欢那个扶风王叱罗杜文,你也得忘了他!”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儿沙哑如钝刀片一样的声音:“我没有喜欢他!” 翟李氏摇摇头说:“你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你看你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神情,绝不是全然无情的模样;你妆匣里的书信我也看了,他对你也真是费尽心力——别说你心动,换谁不心动?!阿母我知道你痛苦,你把感情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你终将记得,父母把你定给了太子,你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母亲摔着门帘出去了,接下来跟父亲在外间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切都好得很!你再戳你女儿的心,她就该害相思病了!消停吧!这也是我十月怀胎,死去活来生出来的!”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第6章 不几日,北燕大汗在陇西行猎时摔下马匹而暴毙。 伴随大汗出征的军队迅速重新集结,而虎符却改成掌控在太子乌翰的手中。乌翰当了近二十年太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为皇帝所喜,但是毕竟名正而言顺,又有太子太傅、东宫禁军和他的妻族贺兰氏的部落之力,军权交接得毫无波澜。 纵有疑惑大汗这场暴卒有奇怪之处的人,也只消得一句“大行皇帝还在丧中,你这是何人心?!”便可以塞住人嘴。 乌翰在军队的保护下,按鲜卑的风俗以青牛白羊祭天,随后柴燎登基,接着就暗暗叫人看住了朝中执掌政权和兵权的大臣,以及还没有去国就藩的几个皇子。 杜文陡然从天上掉入泥淖中——疼爱他的父亲去世得毫无征兆,母亲闾妃还在平城宫里什么都不知道。他虽然骄纵,但并不愚蠢,天下形势翻覆,他心里明白得很,每日出门,伴随他的都不再是扶风王的亲侍,而是穿着虎贲中军服饰的陌生脸庞,问一问都道是“非常时期,保护殿下安泰”,再问一问姓氏或归属,十之二三倒是姓郁久的或贺兰的——亦即新君的母族和妻族。 乌翰登基的大典上,他有几个随征的兄弟都不愿跪拜,但杜文老老实实第一个撩袍下拜,行最重的稽首大礼,向哥哥称臣。 乌翰对他笑了笑,对其他兄弟则俯视良久,也没有训斥,也没有为难,也没有处分。 “父汗年逾五十而阖然仙逝,我们虽然悲哀,但也不能耽误了国政。”乌翰对朝臣和兄弟们说,“陇西是父汗大行之地,不能闹出乱子来,刺史是朕新近任命的,还有陇西大族翟姓,亦是满满的忠君之忱,他的部曲为朕守陇西之土,朕也是放心的。” 他特意看了看杜文,笑意里含刺一样:“既然翟家献女报效,朕自然也领情,等大行皇帝丧期过了,便纳娶为妃。” 这样的纳娶,既是联姻,也未必不有制衡的意思。 但杜文心里最多的是震怒和无奈:翟家献女,当然指的是翟思静;当时乌翰答应向让,现在形势翻转,当然不会再让了;父汗亦不在人世了,他一个全无权柄的皇子,哪里能与乌翰抗衡?! 而乌翰尤其戳心一样对杜文问道:“扶风王觉得呢?” “翟家女……翟家女……”杜文俯首在地,吞吐半天才有勇气把话说清楚,“臣弟原也有意于她,父汗说……” 乌翰难得有这样得志的时候,负手走到弟弟身边,弯腰在他耳边笑道:“你说的是思静吧?这个你就不要争了吧。毕竟,人是先就说好给我的,你说她好端端皇妃不做,做你的王妃?呵呵……” 他直起身子,眸子里俱是阴毒的光:你还敢跟我提父汗说!老背晦偏宠你阿娘,连带着偏宠你,简直写在脸上!我战战兢兢受了你们爷儿仨多少鸟气,今儿还敢跟我提这茬儿?! 乌翰清清喉咙道:“朕的可敦贺兰氏说有一个妹妹,贤良淑德,忠厚讷言,行事颇有风仪,等父汗丧期过了,就赐给你做王妃吧。她懂事得很,日后也好指点你在封邑如何当好一个藩王。” 他直直地盯着杜文:“扶风王,不谢恩么?” 叱罗杜文咬着牙关,俯身叩首,好半天才终于说:“臣弟谢大汗恩典!” 乌翰不能常驻陇西,所以依赖陇西翟氏在这块地盘上的影响力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汗位。共同作恶,加上与之结亲,是最好的捆绑在一起的办法。翟家也愿意投机这么一把,纵使要献出一个女儿,想着日后发达或由此起,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乌翰临行数日前,传话说要再次驾临翟家门庭。这次以皇帝的身份来会亲,意味深长,翟家老幼自然都明白。 “思静,”翟李氏到女儿的闺房,见她还是锁着眉头,叹了叹气,伸手将她眉头抚平,“女儿家没有在家呆一辈子的,出嫁总归是好事。大汗年龄相貌也过得去,你上头没有婆婆要服侍,可敦贺兰氏听说也是贤惠不妒的人,皇后之下,有一个贵妃,其他嫔御都是低微。答应你嫁过去便是昭仪,生子便擢淑妃——前路鲜花堆锦一般。你阿父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是煞费苦心了。快别总皱着眉,会长皱纹的!” 翟思静也楚叹一声,说:“阿母,我明白。既然这是我的命,我走下去便是。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氏只当她又发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没奈何胡乱劝了两句,又期期艾艾说:“呃……大汗这次来,想要见一见你。” “见我?” 翟思静暗忖:虽然于礼不合,但倒是个好机会。毕竟现在听来的消息,都道杜文顺从,乌翰几番折辱他,他都没有反抗。乌翰试了几次,大概也对这个年幼的弟弟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动心忍性,委曲求全,将来势必反弹,成为反噬乌翰的恶狼。而她也会夹在这各怀心思的兄弟俩之间,一辈子就成为了他们权力之斗的牺牲品。 若是见到乌翰,暗示他当心幼弟,把杜文看在眼皮子底下或干脆处置掉,都可以避免未来兄弟死战的恶果。她至少不用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横竖都遭受折磨。 于是,李氏欣喜地看到她乖顺的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缓缓地点了点头,毫无反抗。 一位女郎未婚而与夫婿见面,是汉室士族不能忍受的失仪,然而翟家几位饱读诗书的郎主,彼此互相安慰:“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两国、两族!咱们陇西翟家,既要与皇室联姻,自然是入乡随俗,难道还为这些习惯不同,坏了女儿的好姻缘不成?” 几个人转过头来对翟思静说:“思静,我们也是为你好。” (翟思静心里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思静一如既往垂着眼睑,冷冷地说:“侄女儿明白。” 她温婉顺从,不以反抗,翟家郎主都颇为高兴,两个伯父对着她父亲,盛赞了他教女有方,又憧憬了日后翟家有女封妃,生下皇子,或封藩,甚或立储,翟家与皇室渐渐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必能在北燕这个新兴帝国盘根错节,赢来翟家新的辉煌。 “所以说,不重生男重生女!”大伯父最后结论道,欣慰地看着侄女。 匆匆准备了两天,迎接新君驾临的一应事务终于齐备了,家中男女各司其职,累得腰疼又充满期待。三夫人李氏唯一的职司就是打扮好女儿翟思静:既不能太庄严豪奢,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真是煞费思量。 等到皇帝乌翰驾临的那个午后,李氏才终于把女儿打扮得满意了:“好得很,不信大汗不心动。” 又说:“你的耳珰似与璎珞不甚相配,你在妆奁里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看的。我到角门打听,看大汗什么时候到。”喜滋滋走了。 她是陇西最豪强的大族中嫡室的女郎,命运虽不自由,生活却格外富足。妆奁里有不少东西,最好的茉莉粉,最好的胭脂,最好的眉黛,还有一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 她今日要亲见太子,暗示他处置幼弟,打扮得不能太粗糙,使得“联姻”仅就成为联姻而已;但也不能过于精致,万一还像上一世那样在后宫得宠,招了多少妒忌的眼眸,只怕也是难以善终的。 她翻找合适的耳珰,却在妆奁深处翻到了一张粉花笺——阿母悄悄看过,但居然没有收走。 花笺上用粉红色印着海棠花纹,朱丝栏细细的,打得很精致。而上面一笔字,铁画银钩,张扬于撇捺,却又收敛于中宫,看得出是一个聪慧、勇猛而又细致的人才写得出的字迹。 而花笺上的诗赋,又叫她不由勾起了唇角: “陇西佳处,春日迟迟,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棠华盈树而沉彩,轩楹逡巡而声飞。 落花入领,微风动裾。知高梦之踯躅,意香魂之飞扬。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微锦幕之芳蔼,步踟蹰于照壁。 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影与形难去一,居忽忽如有失。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 把那些经典的文赋,东抄一句,西抄一句,但是连缀在一起——不错,又是他的文章,字字句句含着倾慕,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神妃仙子一般。 之前恨他,把花笺胡乱塞在妆奁里;也因为上一世,这曾是她少女心灵的寄托,读得已经能够成诵,不需再看。 后来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曾经很疑惑,她为什么不能再爱那个会写美好诗赋的少年了?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阻隔了太多不能忘却的痛苦记忆,终于将隐藏在心的爱意发酵成了恨? 此刻突又觉得这花笺陌生起来——兴许是她期待着未来的走向会不一样。 她忍不住打开笺纸,含着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在心里成诵,而那颗心也越来越温软,直到自己都悚然惊觉:这是被他迷住了么?是忘了上一世他给自己的折磨与痛苦了么?是忘了他的残酷与冷血,自私与强权了么? 她必须记得,她今日要向乌翰进谗,势必将杜文这星星之火,掐灭在燎原之前! 第7章 新君驾临,翟家阖府又激动又紧张。 打扮精致的翟思静默默地在闺房里等待传唤。心里很乱,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说:“女郎,大汗召见呢。” 她抚抚鬓角,整整裙摆,准备去见上辈子那个当了若干年夫君、为他生了儿子,却也被他利用的男人。 到了正堂门口,见父亲正从里面退出来,脸色有些白,神态不大自然——他和乌翰并不是头一回见面,大概是如今身份转变,面君的时候有些紧张。 翟三郎见女儿过来,着意打量了几眼,低声说:“大汗极有主张,你多顺着他点。思静——”他仿佛有许多话,但是此时,虽然是在自家宅院里,仍然不敢多说,深深地看了女儿好几眼,目光里若有恳求。 翟思静心头一跳,想着这一世的大走向虽然与上一世一样,但总有一些细节并不完全相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进了正堂的大门,珠帘之后便是皇帝乌翰。翟思静等侍宦撩开珠帘,便走了进去。 上一世是夫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一世他的模样也没变,三十出头的人,眉目有些阴悒,跟杜文也有三分像,但说不出哪里就是不如他。 他在喝奶茶,翟家专门向内廷尚膳请教的制法,专购的奶牛,最好的乌茶,得了这么进上的一杯。 翟思静向新大汗倒身下拜:“妾翟氏,参见大汗。” 乌翰从奶茶杯上濛濛的水汽间抬起眼睑,目光如蛇信一般,盯了翟思静一眼,然后说:“近前来。” 翟思静只能靠近了他一些,垂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打量够了,皇帝说:“真是美!” 然后又加了一句阴阳怪气的:“怪不得杜文心心念念想着你,都不怕得罪了朕。” 翟思静心不由一跳,好半日才低声答道:“大汗这么说,妾不知怎么答了。” 皇帝“呵呵”两声,才换了正常语调:“我随口调侃,是夸你,你别多心。美人难得,也是朕有幸呢。” 翟思静静默了一会儿,皇帝又说:“不过现在,杜文再对你动心思也没有用了。他么,从小恃宠而骄,抢了我多少东西,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他。想着他小,不懂事,我做阿干的只好多担待着。那些物件、玩意儿,忍了也就忍了,若是美人他也要抢夺,就真是不把朕往眼睛里放了。” 他起身到翟思静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手指又触到她的脸颊上,轻得很,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翟思静极力忍着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说了声“大汗”。 乌翰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手指在她耳垂前后抚弄,嘴里道:“你是不是不情愿呢?杜文年轻,长得又好,听说还会转文。” 翟思静摇摇头说:“女子家出适,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岂敢失礼。” “我不问礼。”乌翰说,“我问你的心。” 手指突然在她的明珠耳珰上捏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 他在妒忌。 疼痛中,翟思静也特别清醒。上一世,其实乌翰就知道她与杜文若有若无的小情愫,所以才有拿她施美人计的事。但是有的妒忌出于爱,有的却不是,只是占有欲在作祟而已。叱罗家的这些男儿们,占有欲都极强,想要的,就一定要到手,到手了觉得不好,便宁可毁灭掉。 她有一瞬间的纠结,然后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毕竟上一世前车之鉴犹在,她不能再任由时间的车轮滚滚碾过,而她因为无所作为而继续悲惨的命运。 翟思静抬头微微一笑:“大汗说笑了,妾一颗心,便为一世做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的典范。扶风王年轻、长得好、会转文,将来自有适配他的女子。但与我无关,我不愿与他再有任何关联。” 这段话说得肃然,声音虽然婉转,但意思很坚定。乌翰的手指不由失却了力气,缓缓从她耳垂上离开,忖度了一会儿才问:“听说他给翟府的女郎都赠送了昂贵的宝石跳脱,这般的豪爽,你倒没有动心?” 翟思静道:“妾只瞧不起他的狂妄!送宝石跳脱便可以改礼法?便可以抢别人的人?扶风王是做弟弟的,难道不该是他悌于长?” 这话有用!翟思静清楚地看到皇帝乌翰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眸子里也流露出一些恨意。 翟思静便又说:“这话妾原本不该说。只是他太过张狂,对兄长即将迎纳的妃妾也有觊觎,未免不该。”“妃妾”二字出口,她心头微微酸楚,可是父亲说的:在皇家,哪论什么“妻”“妾”! “你说得不错,他是胆大妄为,什么好的都想要,从小就像一头狼崽子。” 乌翰持着奶茶杯盏,似有醉意,但分析形势还是很冷静:“不过别说杜文,我那一群兄弟,都是狼!大行皇帝养儿子,本就是照狼王的模样养:儿子都给兵权,都叫历练,从小学着杀人打猎,见血根本不怵。唯有我是常年在京,被父亲忌惮、打压,唉……” 长叹之后,他的脸色变得阴鸷,怔怔地发呆,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奶茶已经泼了,而对面跽坐的绝色女郎面带一些畏怯,正在悄然观察他。 他递上抚慰的一笑,又说:“当然,你说的也不错,大行皇帝偏宠这个幼子,常在人前说他聪明英勇,说的也不算不准。好在他尚未就藩,手中没有兵权,京里没有根基,而且父汗死后,他对我还算乖觉,以前的狂妄都收敛了大半……” 翟思静启唇想告诉他那只是杜文委曲求全的假象,但还未及开口,那牢骚满腹,终于得以一泻衷肠的新皇帝乌翰已经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庶弟河西王忽伐。此人真正是猛如熊罴,恶如豺狼。以前他征伐靺鞨的时候缺粮草,抓了靺鞨的女人当饭吃,吃得靺鞨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河西王叱罗忽伐,上一世的翟思静当然是知道他的,后来被乌翰使计驱赶到南楚,与当时的大将军杨寄一战,借刀杀人成功,才除了这个吃人的祸害。 乌翰摇着头:“这样狂悖可怕的怪物,才是当务之急。我已经听到风声,说他对我极度不满,还扬言要带郡中人马来陇西查父汗坠马的真相——” 他扬首给了思静一个意味深长的冷冽笑容。 翟思静悚然惊觉:她家的尊长便是参与谋害先帝的罪人,乌翰此话看似与她无隙、亲密,其实不也是威胁?! 所以接下来听他的其他话,愈发觉得他阴毒而无耻得可怕:“不过呢,忽伐也有弱点:他好色无度,尤其喜欢征服式的占有,将来用好这一点,美人计下,无不能攻克的男人……” 翟思静的冷汗已经在背上渗出来:若无上一世的经历,她不会意识到这话里可怕的涵义: 上一世的她便是在乌翰想要除掉杜文时,被当作使美人计的美人,“仙人跳”的把戏尚未成功,她已经被杜文奸-污了。事后,乌翰他非但没有怜惜她,反而因为感觉失败和羞辱,将翟思静打入冷宫。要不是杜文后来实力强大,乌翰亟须有个质子拿捏他,她的小儿子宥连也必定被当作苟合的杂种而保不住性命。 这一世若是杜文先遭诛戮,而乘隙发展起来的忽伐便会占了优势,那么,想用同样卑劣手段对付好色的忽伐,乌翰又何由不拿她翟思静继续做一场“仙人跳”? 想着叱罗忽伐的丑陋模样和可怕的暴行,翟思静打心眼里哆嗦起来,若是那时,她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一旦开始恐惧,翟思静心中的天平倒又倾斜了。 被迫委身于杜文,当年她很愤懑难平;但现在想想那好歹还是杜文,好歹还是对她有爱意、有怜惜、有包容的人,若是换做全无人心、野兽一样的忽伐,才真是绝难想像! 只是还要试探试探。 翟思静眨着眼睛问大汗乌翰:“河西王既是这样的一个人,想来性格直率不难对付。倒是——” 她话没说完,乌翰的眸子已经盯了过来,虽然在笑,也冷的叫人心寒:“你挺懂这些为政之理?你阿父教你说的?” 这是猜忌她了。 翟思静急忙辩白:“妾哪里懂这些,胡言乱语而已。” 乌翰嘴角翘着,眉眼里全无笑意:“我那幼弟杜文是不是惹怒过你?怎么你对他意见很大?” 翟思静只能说:“大汗说笑了。并没有。” 她等待他说一句:“既然你这么说,我当心杜文便是。” 但实际他说:“娶妾娶色,你不要干政。你家家主的意思我心里也都明白,大行皇帝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意思不言而喻:他不想被翟家威胁,弑君的过错,他完全可以推到翟家的头上。 就如她的父母不会听信她的话一样,相比这位阴暗而自负的新汗王乌翰也不会把她这种托以梦境的前世今生当回事。 非但如此,回思往事,翟思静突然明白过来,乌翰只把她当一个有貌有色的小妾,所谓的宠爱绝非信任,只是像喜欢一件漂亮物品一样,若是她有其他价值,那她不过就是任由交换的物品而已。甚至,她还是陇西翟家送来的质子,表达翟家对皇帝一辈子的俯首称臣。 这样想,不寒而栗! 第8章 送走新君,翟家老小都松了一口气。 翟李氏敏锐地看见,自己的夫君和女儿都沉沉若有心事,她挽住女儿,对夫君说:“三郎,咱们去屋子里说说话。” “今日面君,怎么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做妻子且做母亲的李氏问道。 翟三郎叹口气:“心事总归是有的。咱们家日后靠思静的地方颇多,思静还是要学着怎么固宠。” 他看了妻子一眼,大概有什么话要和妻子私下里说,所以扭头吩咐女儿:“你先回闺房吧,养护打扮都要精心,调理身子,要能尽早产子,才谈得到后宫的地位。” 翟思静问道:“阿父是不是觉得大汗性情阴悒,猜忌甚重?” 翟三郎看了女儿一眼,皱眉呵道:“他如今是正经八百的皇帝!阴悒、猜忌,你能改么?还是老老实实想着怎么获宠,怎么避开后宫里的倾轧,怎么早些怀上一个皇子才是真的!” 其实女儿说得不错。翟三郎今日也算见到了乌翰的真面目——那不是当太子时见人就笑、谨小慎微的乌翰了,翻身成了国君的他掌了权力,但忌惮也更多了,对狼狈为奸的老丈人家,乌翰虽不至于现在就落井下石,但是那实实在在的提防,已经能够感觉得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呀! 除了寄望于女儿获宠来巩固翟家的地位,还能怎么样呢? 翟思静低声说:“阿父,他对我没有爱,我觉得我将来……悬得很……一片摴蒱有黑白两面,万一落地的并不是阿父想要的那一面,女儿反而是害了翟家!” 父亲呵斥道:“这不是你该想的!现在没有回头路好走,你只想着怎么往前看吧!” 往前看? 翟思静暗想着: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乌翰现在最忌惮河西王忽伐,想法子对付他,那么势必给杜文以时间慢慢做大;将来她被拿来对杜文使美人计,失败后再无宠幸;她周旋在杜文后宫的时候,翟家到底害怕当年弑君东窗事发,只能铤而走险扶持她与乌翰生的儿子长越,却差点落得夷族;最终她也失掉了儿子,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这一世,若还是这么来一遭,她就一定比上一世坚强?能够面对这一切?! 想着就不由落泪。 但是父亲已经不愿意听了,见她哭就烦躁,极度不耐烦地对她挥手:“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晚间我叫你阿母去找你,这会儿我有话对你阿母说!” 翟思静回到自己的闺房里,遣开侍女,颤着手打开了妆匣,从深处掏出了一张粉笺。已经读熟了,每一句都记得,甚至每一个字的笔画的走向都记得。她暗藏着一份告诫自己不能沉溺的感情,粉红色的笺纸一如她每次打开时心里的颜色,像初会那天周围粉红色的海棠花一样。 翟思静突然想赌一赌:如果现在一切的走向和上一世一样,那么,如果她改投叱罗杜文又会怎么样?她知道他是强者,隐忍待发,伺机要给乌翰致命一击。她若不叫他求而不得,不叫他因爱生妒,不叫他心里总攒着乌翰的那一根刺,而是相信她、理解她,甚至听命她,那时间的轮轴会不会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她记得,杜文虽然没有兵权,但先帝的禁军统领,有好几位一直与他相处得很好;乌翰在陇西登位后不久,非常忌讳禁军权力旁落,但又不宜立刻撤换禁军的几位统领,所以干脆命令杜文从陇西直接到扶风就藩,美其名曰“不必再到平城绕远”,打发了他为净。 杜文在扶风虽然有藩王控辖的人马,但初去生疏,无法使用,而且与平城失去联系,乌翰赐死杜文的母亲闾妃,还故意透露消息,令他奔波前往,意图再次削减他的实力,更是为了逼他在势弱的时候一个忍不住,跟皇帝顶撞、反抗,就可以给他安罪名。若不是当时杜文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只怕那一世的结局要重写。 翟思静决定从这一节点开始,先做些改变。 她从书桌上拣出一张竹子暗纹的蛋青笺,开始写诗。 “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色,惆怅心自咎。” 写完读了一遍又一遍,诗意略有些暧昧,但心中况味如此,也很难修改,也无心修改,便匆匆折起来,放入封函中,又放入妆奁中。 她要冒一步险,想来不至于贻害父母,但是确实是很冒险,未来会进入她从没有见过,因而也无法掌控的境地。 翟思静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却已经想定了,她把封函交到侍女手中,说:“想办法送出府去,这是我给扶风王的回礼。” 仅仅两天之后,翟三郎便被大汗乌翰传到了行宫里。 行宫外都是打算回程的各种车辆,马嘶灰灰,禁军们脸色都很糟糕,一边喝马,一边无端地对更低等的小宦官或民夫动着鞭子。 翟三郎不由心头发颤,总有不好的预感,进到行宫中皇帝处置事务的正殿,跪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膝头都跪得痛不能忍了,才听得里头传唤。他更是惶惶然,弓腰进到里头,不及看皇帝脸色,先跪下来低声下气地问安。 皇帝好久不发一言,翟三郎再次跪到膝盖疼痛,实在难以忍耐了,才悄然往上一瞟:乌翰的面色比上次到府时更加阴鸷,死死地瞪着他,终于冷笑道:“陇西翟家性善投机,这朕是知道的。不过投机到这种程度,打量着一个皇子攀附不成,总还有另一个,横竖能攀上皇亲国戚——倒也胆大得没边儿了!” 翟三郎背上冷汗频出,俯低身子叩首,紧张得半日才说出话来:“大汗!臣……不知道大汗的意思……” 乌翰“匡”地一声把一个匣子丢到翟三郎身上,砸得他胳膊断了似的痛。匣子弹到地上打开了,里头飞出一张蛋青色暗纹笺纸,上面写着东西。 “念念。”乌翰冷冷说。 “是……”翟三郎顾不得胳膊的疼,抖抖索索地捡起笺纸,抖抖索索打开,心也抖抖索索起来——那是他女儿的字,他认得,嘴像被黏住了似的,顿时张不开了。 “念!”上头一拍案桌,桌上奶茶杯子、笔洗、砚台和若干御笔全都跳了起来。 “清……清……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夜色,惆怅……惆怅心自咎。一片孤心,在此诗中……妾……妾思静亲笔。” 翟三郎越读越心惊,这满句的相思之意,夜晚的绮思,爱而不得的惆怅……这是他女儿写给谁的? 他悄然抬头又看了乌翰一眼,皇帝仍是死死地盯过来,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若是给他的,想必他不会如此发怒。冷汗又出来了:不是给未婚夫,那这样旖旎的文字是给谁的? “大汗!大汗!”他只有先叩首认过,“臣教女无方,竟不知她写出这样的东西!愧死了!愧死了!” 乌翰露出一口牙,森森地笑:“愧什么呢?杜文本就是我父汗的爱子,若是攀附到他,叫我父汗改立太子,难道不也是一条捷径?左右逢源,是最佳的平衡之道嘛!” 他叫来一个侍宦,让把地上的匣子连同里头的信笺一起送到扶风王的宅邸去,还说:“既然是写给扶风王的信,朕当然不能不做这传书的鸿雁,不能叫人怨我棒打鸳鸯。” 翟三郎惊得几乎想去拦那侍宦,然而看见皇帝阴涔涔的眼神,才想到自己未免也逾矩,只能低头俯身,哀哀地说:“大汗,臣不敢!臣不敢!” “这东西不给扶风王看也罢。”翟三郎连连叩首,额角青了也未曾觉察,害怕得涕泗横流,“臣女做下这样的丑事,臣原该担管教不力之责。只是臣心里冤屈,因为臣心中只有大汗,以为那婢子也是如此,实在不知那婢子居然……回去后,臣就……” “就怎么样?”乌翰似笑不笑地问。 翟三郎横下一条心:“若她真起了不贞的心思,翟家也留不得她了,臣少不得挥泪——” “那也不必。”乌翰负手道,“这样的美人儿,没了也怪可惜的,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过,纳妃的事先缓一缓,朕也要看看你,还有思静到底是什么心思。” 扭头道:“匣子和信,给扶风王送去呀!” 这是惩戒,也是保护男人的尊严,更是放了一条线,刻意地考验翟家的忠诚和杜文的心思。 他最后说:“你记得,翟氏终是朕的嫔御,入宫早晚,位置高低,还是朕说了算。你是父亲,但也别越过朕的次序去。” 对于贞洁,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计较得厉害,漂亮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小羔羊,是群狼戏弄、追逐的对象。皇帝不欲取翟思静的性命,也是施恩,也是警告。 翟三郎明白皇帝的意思,心里的惶惶然在到了宫殿之外,就慢慢化作了气怒。 他到了家里,压抑的恶气不打一处来来,匆匆几步到了后院,猛地踹开女儿的闺房大门,见妻子正和翟思静一起描花样子,便双手先指着妻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又指着女儿:“你这没皮没脸的婢子!你要把全家人断送在火坑里么?!” 翟李氏讶异得只会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翟思静却态度沉静,默默放下纸笔,起身问:“是那封信?大汗怎么说?” 翟三郎恨恨地瞪着她,见她毫无愧色,声音都是抖的:“大汗都疑我们一个女儿周旋两家,是在玩平衡,凤仪亭的故事殷鉴不远,这样没皮没脸的事!” “就这?”翟思静关心的是其他。 她的父亲却被激怒了:“‘就这’?你还要什么?” 他的肩膀、胳膊、手,也一起颤抖起来,脸色变得青白,想着乌翰说的“教训教训”的话,也顾不得女儿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妻子说:“你去书房取家法来!” 翟李氏吓得攀着丈夫的胳膊:“郎君,这是何意?那家法,是责处犯了重过的儿郎的,从来没有碰过女儿家!” “今日也顾不得了!”他说,“大汗猜忌到这样,我们若无反馈,是想全家送命么?!” 第9章 叱罗杜文接到皇帝兄长遣人送来的匣子时,警觉的目光扫视了半天方笑道:“中使,这是什么呀?” 那宦官亦笑得阴阳怪气的:“大汗赐给大王的,自然是好东西。大王何不打开看看?总不是怕吧?” 杜文冷笑道:“君有赐,不敢辞。怕,也得收下呀!” 他大方落落接过匣子,大方落落打开,原想着里面若是匕首、白绫、毒-药之属的,他就装傻不遵旨。他无过,想必阿干也不敢硬要杀他。 但是匣子里是薄薄一张纸,清爽的蛋壳青色。他打开笺纸,先看结尾处的署名,立刻呼吸就滞住了。但他现在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是翟思静的名字,但他并不熟悉她的字,也不敢判断这字就是她的——万一是陷阱呢。 他又匆匆读了一遍上面的诗歌,有点暧昧,有点旖旎,有点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意,他又皱了皱眉,上回到翟家,他是厚着脸皮在那儿胡扯,但是不代表他没看出翟三郎的冷淡,翟家的女郎,见一面就对他暗含相思? 杜文把信笺往匣子里一抛,又把匣子往那宦官怀里一抛,满不在乎地说:“看过了。什么玩意儿?” 那宦官先一挑眉,接着眨巴着眼睛,谄笑着说:“咦,谁给大王写的信哪?” 杜文笑道:“大汗一定知道,你问大汗去呀!” 在那宦官难堪的时候,他冷了脸别转过身子:“还有啥事?这几天到处在收拾回平城的行李,忙是忙的来……” 那宦官道:“哦,大王收拾行李不错,不过不去平城,大汗旨意今天要下来:命大王直接去扶风郡就藩——省得来回路上折腾了。贺兰家的女郎,也由她的母亲送到扶风与大王成婚,大王只管放心到郡中享福便是了。” 叱罗杜文冷眼看着他,最后笑笑说:“等大汗下旨,我就遵旨。” 那宦官走了,杜文心中极为愤懑:父亲突然离世,他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变作战战兢兢的皇弟。哥哥的每一个举动,每一道旨意,乃至哥哥身边人递送来的每一个信息,他都不得不小心斟酌,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恨意。 他的书桌旁有一把小匕首,他刚刚几次想用那刀刃割进那公鸭嗓子的咽喉里,这会儿见着这闪闪的寒光,就有见见血的冲动。 黄昏时,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短打衣衫,悄悄到角门外,那把匕首,悄悄地掖在靴页子里。角门的门房是他的自己人,诧异地张大了嘴,见自家主子“嘘”了一声,就没有吱声儿,把门推开仅容一人的缝隙,让杜文出了门。 杜文想像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豪迈壮阔,一路顺着角门后的小路往集市上而去。频频回头,没有瞧见异样的人。 集市热闹,但没有找到可以动手的机会,他只能在宰羊的地方格外多呆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看羊羔在血腥的刀下“咩咩”地惨叫,而后被屠夫毫不留情地割喉放血,挣扎不几下就不动了。 他心里略感舒悦,然而很快又想起了哥哥送来的那封信,因为不知真假,不知用意,便觉得烦躁,不知怎么的,脚步里拐弯,不自觉地往翟思静家的深宅而去。 他没有,也不敢走正门。夜幕已经降临,他绕到翟家的后园子墙边,认准了缺了一片墙瓦的地方,踩着凸起的石头疙瘩攀了上去。 海棠花还寂寞地开着,夜色里也看不清颜色,也没有气味,只觉得一片一片云一样蓊郁,一架秋千还垂在树间,随着微风慢慢悠悠地晃荡着——他那天攀在墙头,看着她双腿一蹬一蹬,那架秋千越荡越高,简直飞到碧蓝的天际里了。他忍不住一声“哇”,翟思静正飞在高处,当不起一个惊慌走神,便从秋千上摔下来人事不省。 那个时候他愧疚万分,急忙翻墙进去,离近了,被她的美震撼了,呼吸都要停滞,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只想着他这辈子就只有她了! 可是现在,她家已经接了新帝纳妃的聘仪,哥哥乌翰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妄想。 我偏要妄想!杜文气呼呼的,仿佛不记得自己之前几天是在谨小慎微里熬过来的,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里触忤皇帝,把自己陷入他的圈套里。 此时,他一心想着:我要见一见思静,我要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给我的!她若是像诗中写的那样心中有我,那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抢回她! 他没有去过翟思静的闺房,但是这并不打紧,小心贴着墙,沿着边走,每过一道门就先屏息探听一会儿。 但是翟家是大户,里面房廊迷宫似的,杜文终于没有了耐心,在花园里的一条假山小径上看见一个粗使丫鬟正端着一盆水疾步走着,周遭也没有其他人,他便小心攀缘到山岩上,随后鹞子翻身,一胳膊从后头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还不忘另一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铜盆。 “我是贼。”他压低声音说,“听说三郎主家的女郎是阖家的掌珠,想必屋子里珍奇不少。你带我过去,不然——” 他一口气吹在那丫鬟耳边,吹得她一哆嗦。然后又是匕首架上了她的脖子,凉浸浸的。 丫鬟在他松开胳膊后战战说:“女郎的屋子,你怎么能去?” “你不肯带路,那我就一刀一刀切碎你!”杜文跟个赌气的大孩子似的,刀在小姑娘脖子旁边划拉,拉出一条条细血痕,还用手指沾了血迹给丫鬟看。 那丫鬟几乎要吓晕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带着哭腔说:“我只能带你到女郎院门外头,而且你不要说是我带来的!” “这个可以。”杜文把匕首挪到小丫鬟后腰,“我给你端水。你敢说不该说的话,我一下子就要你的命!” 小丫鬟带着他顺着曲里拐弯的甬道往深宅里走。天越来越暗了,到了一处门洞,建成海棠花瓣的形状,门楣上是书写妩媚的“红缬”二字。 这两个字叫杜文不由想着第一眼见到翟思静的模样,又想着她很快就将成为哥哥的妃子,心里酸胀得难受。 但是他瞥眼看了看天色,并没有往里头闯,而是仔细查看门里外的情况之后,趁无人看见的间隙里,挟持着小丫鬟躲藏在一块长满藤蔓的斧劈石之后,双目炯炯从石缝里看着外间的情况。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门上昏暗的两盏灯点上了,正屋的楹下也挂上了灯,屋子里亮了起来,粉红色的茜纱窗上印出屋子里的陈设,也印出来来回回穿梭的人影子。见里里外外忙乎了一阵,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丫鬟被他的匕首顶住后腰,害怕极了,而这“贼”又迟迟不见要去偷去抢的,她不由偷眼回瞥他。 仔细看这“贼”,倒是个英俊的少年郎,颌角刀削似的,眼睛鹰隼似的,在暗夜中倒映着两盏羊角灯的两点萤光。丫鬟一时觉得他眼睛中有虎狼之色,一时又觉得他的眸子里似若有情,在感觉他目光温和了一点时,丫鬟小心地、低声地问:“我……我还要去上房送水……” “想死就动一下!”杜文低声说,匕首狠狠顶在丫鬟的腰带上,顶得她头皮发麻。 他像潜伏着的狼,静静地等待捕猎的时机,有的是耐心,要一击制敌,所以此刻肯耐住寂寞和不安,让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在渐渐安静的院落里,他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思静,你好好休息养伤。”是中年妇人带着哭腔的叹息声、安慰声,“唉……你呀,不能那么倔,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阿父他……今天确实气坏了,吓坏了。我也拦不住他……我可怜的孩子,你也别怨他……” “阿母,你别担心。”清清楚楚是翟思静的声音! 有点虚弱,但反而没有哭腔,也不觉得含糊,“我不疼了。女儿不是要犯倔,也不是一意孤行。唉,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反正,我心里绝不会怨阿父的,也希望你们……能懂我。” 看来小丫鬟没有把他带到沟里去。 叱罗杜文冷静地看着前方那个瑟瑟发抖的丫髻脑袋——既然没有带错路,现在留她活命,自己又没法制住她,也没法保证她自由之后不乱喊乱叫。所以,还是死人最安全。 他伸手轻轻一抚那个小丫鬟的后脖子,嘴唇贴近她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那小丫鬟闻见他袖子里传来的好闻的真降香气味,有些疑惑这样的“贼”怎么也有如此雅致的香调,但见他客气,倒心里一漾,未及说“不用客气”,突然颈骨被捏住一折,“卡嚓”一声入耳,人就再无任何知觉了。 叱罗杜文托着那具尸体,慢慢蜷放在假山的角落,扯下藤蔓盖住。 然后继续潜伏在山石后头,继续静静等待。 大约是打了头梆的时候,屋子的门帘揭开,杜文看见一个美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绢印着眼角,一口接一口地叹息着。里头丫鬟婆子送出来,琉璃灯晃着各色的光华,她们一声声说着“夫人慢走”,把那位美妇送出了院门,随即把门从里头拴上,落了锁,低声私语着:“老天,郎主暴怒的样子真可怕!女郎那么娇滴滴的,从小都没被弹过一指头,这次被家法打得哭都哭不出声。要不是夫人拚死扑过去护着求情,女郎岂不是要被郎主打死?” 杜文心脏一抽,目光不由再次瞥向那茜纱窗帘,耳膜里只余心脏敲击胸膛的“砰砰”声响,震得头脑发痛,眼眶发酸。他心里暗暗想:“乌翰!你敲山震虎也未免太毒了!这么好的女郎,你要不那么疼爱她,又为何非要把她绑在身边?!” 他死死掐着虎口最疼的地方,强迫自己忍耐着冲进去看望受伤的翟思静的欲望,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譬如她是他的一道劫,他要忍住,像打仗时埋伏一样,忍到能够一击制胜了才可以露面! 春夜的陇西竟也有些寒意,晚风拂在春草和藤萝上,带来阵阵香风,露水打湿了杜文的鬓发,打湿了他的靴子与衣角,他一动不动,呼吸都很轻浅,慢慢见里头的婆子们一个个出正屋的门,到耳房休息,又慢慢见几个大丫鬟也退了出来。堂屋里的灯烛灭了,正寝里陪侍丫鬟的影子晃了几下,随后听见在问:“女郎,是不是还痛?” “胸口闷。”这回又是翟思静的声音,“我要下来走走。” “女郎……” 翟思静说:“没事的,又没有伤到筋骨,小心些不会疼痛的。我睡不着,想活动一下,腿都麻了。” 茜纱窗上慢慢出现了她的影子,娇怯怯的,斜倚着屏风,低垂着头,那一道剪影都风姿绰约,袅娜倩丽。 杜文扫视了周围,从靴页子里抽出匕首,贴着墙壁慢慢挪了过去。 第10章 外间守夜的婆子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叱罗杜文悄然踏足她们身边,他的匕首随时准备着割断她们的喉咙,但是她们大概是忙碌了一天,居然一个都没有醒来。 他顺着摸到了正寝的门,慢慢推开了。 准备侍夜的一个丫鬟先瞧见了他,惊诧得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儿。 杜文冷着脸说:“别出声儿,谁出声儿我杀谁。” 丫鬟把惊叫咽下去了。 他反手关了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看了看地面的氍毹毯子,好像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的脏靴子踩上去。 丫鬟护到自家主子身边,瑟瑟发抖。 翟思静双手反撑着高案,肩膀倚着屏风,咬着嘴唇凝视着他,倒好像反而没有惧怕的神色。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她问,语气一点都不软,声音也不高不尖锐,好像不担心他会杀她;直视过去的目光里有审慎,但也有些阿姊看弟弟的关切。 “我来求证一件事。”杜文说,“然后我就走。” 翟思静看了他的脸一眼:那飞扬的少年之色仿佛是一夕之间消逝了,变作眼圈下的郁青,面色的苍白,眉目间的丧气。 她瞬间有了母性似的,对此刻的他只剩同情。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来求证一件事。”他重复说,疑惑地看了翟思静一眼,觉得她不该听错了。 翟思静知道他也没听懂,指了指一旁的胡人高脚椅说:“那你坐下说。” “你也坐,我才坐。”杜文很是警惕,匕首在指尖旋出花儿来,像所有好玩而且好显摆技术的少年。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站着就好。殿下你要不爱坐,也随你。” 杜文忖度了一会儿,在看见翟思静染着胭脂一样红肿的眼皮和湿漉漉垂下来的眼睫毛时突然明白过来,心里又是一抽痛,讪讪坐下来,问:“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垂下眼睛,说了句“还好”,然后又悄然抬眼睑瞟了杜文的表情。 杜文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地说:“他怎么舍得!” 你不也曾经舍得?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估计第一回挨打的我也伤心委屈死了。翟思静心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时候给了我多深重的痛楚!被你霸王-硬上的时候,撕裂的痛;被你鞭打的时候,火燎的痛;更别说你虐杀长越的时候,心脏被绞起来的痛——你还好意思在这里义愤填膺? 她的面孔变得冷冽,淡漠地说:“我父亲匡正我的过失,我心存感激。这是我的家事,不需殿下操心。” “你有什么过失?”少年斜抬起头问。 刚刚想到了长越,翟思静心窝里有些伤楚,所以也有些厌恶他,冷冷道:“自然是私相授受,写信给你。我现在后悔极了。” 杜文一瞬间动容,但接着警惕又来了,问她:“你写给我的是什么信?” 翟思静瞪着他。 所以杜文误会了,误会那是一封相思的尺素,所以女孩子脸嫩,怎么好意思说!杜文陪笑道:“不用说出来。信被我阿干拿走了,你再写一封给我好不好?” 父亲今日有此一顿不得不下狠手的责打,想必是信中途被乌翰截了去,好在她和父亲确认过,乌翰并没有解开信里的玄机,现在杜文的神情捉摸不透,大概不对着文字看,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之处。 “到书房取纸笔会闹出动静。”翟思静吩咐着:“寒琼,我留着写诗的花笺在妆奁里,你去取来,我惫懒动弹;再磨些螺黛,拿我画眉的小笔来。” 寒琼虽有些怕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杜文,但见自家女郎模样稳笃,而那少年似乎也被顺毛撸得乖乖地坐着,她胆子就大了些,开了翟思静的妆奁,翻找出一叠蛋青色竹子暗纹的笺纸,又磨画眉的黛墨,连同小笔一起送到翟思静身边的高案上。 那瞬间,杜文看见妆奁深处一小块粉红色,他一眼能认出,这是他淘遍了陇西的书肆,找到的最精致的粉海棠笺纸,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写给她的歌赋。他不由嘴角微微上挑,有了那么点笑意凝在颊上。 翟思静只能站着写字,稍倾写完了,又叫寒琼递给杜文。 眉黛的颜色偏绿,画眉的小笔又格外小巧精致,杜文一拿到笺纸,就闻到属于翟思静的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又带些冰片的凉意,又带些玫瑰的馨香——和那匣子里的气味一样。 再看那字,虽然写得小多了,但分明是上次笺纸上的字。内容也一模一样,一行行排布得整齐,不似上次还是行草连着写来,句读不明的情况。 杜文忍不住心花怒放,把那张纸折了两折,揣进胸怀里,笑着说:“我求证到了,你的意思,我心里懂。谢谢你!” 翟思静冷冰冰说:“你懂什么!这张纸,不许带出我的门。” 扭头说:“寒琼,从殿下那里,把纸取回来。” 寒琼上前两步,杜文抱着前胸,没有还的意思,而且凌厉骇人的目光瞪过去。寒琼几乎要吓哭了,退了两步说:“女郎……” 简直是一头小狼崽子! 不过现在,翟思静倒不怕他,她咬咬嘴唇,对寒琼说:“过来扶我。” 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小心地走到叱罗杜文面前,伸出手说:“给我!我要烧掉它。” 看翟思静走路艰难的样子,杜文已经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想来扶她,又没敢上前,等她到自己面前了,明明个子不如他高,却给他十足的压迫感。芊芊素手又伸过来,粉红的掌心摊开:“既然看完了,给我。” 杜文乖乖到怀里掏出笺纸,但是哀求道:“我还没仔细看。” 翟思静收回手,是姐姐看不争气的弟弟时的表情,对杜文说:“那你再看,仔细看。” 杜文打开折了两折的笺纸,像宫里给他授汉文课的师傅教他读书时的样子,仔仔细细看。 翟思静提醒说:“一片孤心,在此诗中。你好好咀嚼咀嚼。”特意强调了“中”字。 杜文看看她,又低头看诗。 和上次不同,诗一行一行写得分明。他看着诗句的中间,突然瞳仁一阵猛缩,随后,目光锐利地直视翟思静,什么话都不说,嘴唇却抿得好像变薄了许多。 翟思静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但不信她的话。她只伸手淡淡说:“现在可以给我了?” 杜文恢复了机警和敏感,压低声音问:“‘掖庭急危,返京留心’,原来消息藏在诗句的中间,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聪明。” 但是,他紧跟着一挑眉,目光炯炯,充满怀疑:“这个消息,你是从那个人那里听到的消息?他还肯告诉你这个?你也信?” 翟思静对他摇摇头:“当然不是那个人的消息。我的消息,你信不信,随你。”手又一摊:“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了吧?” 杜文不言声,默默把笺纸交给了翟思静,鹰隼一样的眼睛斜盯着地面毯子上的某一处花纹,好像在出神。 翟思静行动不便,把笺纸交给寒琼:“去那里的灯那儿烧掉——旁边有盆,可以接灰。” 灯是正寝隔扇外的一盏,昏黄的光照进来,勾勒出杜文的脸。他好像呆滞着,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所以一动不动的。 但是,这是假象,寒琼转身去隔扇外烧笺纸的一瞬间,叱罗杜文就像突袭一样一把揽过翟思静的背,把她勾到自己的面前,贴得很近,低下头,低声、但恶狠狠问:“我凭什么信你?” 翟思静倒抽一口凉气,瞬间仿佛眼泪都要下来了,颤巍巍说:“你碰着我的伤了……” 第11章 刚刚还凶巴巴的杜文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松开手先问:“背上也伤到了?疼不疼?你父亲他也真是……” 当然疼的!翟三郎那时候抢过母亲刚拿过来的戒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暴打下来,肩膀、胳膊、还有脊背,到处都是伤。 她疼得眼睛里泪花直打转儿,哀怨地瞪了杜文一眼:“比你好!” “我……”凭空受了她清口白牙的冤屈,杜文深感有苦说不出,抓耳挠腮间寒琼已经回来了,他刚刚的逼问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我在京毫无兵权,现在乌翰又命我立刻就藩,大约怕我与禁军的几个统领勾结。京里我唯只担心我阿娘——”他直视着翟思静:“你觉得,我怎么护着我阿娘才是?” 刚刚的疑惑明明没有解决,他转瞬又换了问题。 翟思静觉得自己好像也小瞧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从小在政治权谋里浸润着长大,骨子里都是狐疑,每句话都是盘马弯弓,随时准备挖下陷阱叫人去钻——这种格斗的能力,好像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是呵,她空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是她说不清如何让他相信她的话;也没办法帮助他在如今的两难境地里解决问题。 他玩味地观察着她,在等待某种平衡:等她证明她为什么要和他同仇敌忾,或者等她提出她的所需是他可以给的。就像做买卖似的,只有他觉得她是能赚的,他才愿意和她合作。 翟思静终于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有帮得了你的主意。但是闾妃危险,想必你也清楚,宫廷里的倾轧,无非是恩宠与子嗣。大汗要一箭双雕,除掉两个眼中钉、肉中刺,这也是最说得通的办法。” 杜文那双浓密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盯着翟思静了,好像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抬眼道:“你说得不错。我阿娘危乎殆哉。” “殿下……” 杜文撩起眼皮子,目光又变得又直又硬:“我信你了,你还要说什么?” 翟思静咽了咽唾沫,终于把风险最大的话说了出来:“我帮你,不为其他,为我不想嫁给大汗。” 不等杜文说话,她急忙又道:“当然,也不是想嫁给你。如果我帮到了你,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给我自由身?” 杜文斜着脑袋看着她:“这个不行。你要是骗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拿翟家这上百口人来抵偿报仇,还要叫你亲眼看着;要是没骗我呢——” 他突然无赖地笑了笑:“我就娶你为正妃,让你在我身边享受你要的‘自由身’。” 翟思静眉毛都竖了起来,但嗔怒之余,也确实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命运,为什么又这么和他绑在了一起?! 求证结束,诗歌中的深意也弄明白了,杜文有些无心恋栈:“我该走了,我住的地方附近,都是我阿干布的人,随时等着抓我的错处。” 翟思静也累得慌,巴不得他快滚,点点头说:“好,以后没事不要随便闯我的闺房。”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杜文邪邪一笑:“我说了,你可别怕:我抓了个小丫鬟带路,不过怕她叫嚷,后来就杀掉了,尸体还在你院子外头——你放心,我一总处置掉,绝不给你添麻烦。不过,也得有人帮我开锁。”目光一瞟旁边的寒琼,看得小姑娘顿时又开始打战儿。 翟思静也是吸了一口气,但素知他杀人不眨眼的德行——想必这辈子没比上辈子好多少,这是他们鲜卑人津津乐道的狼族生存之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孔孟是背道而驰的。她只能先送这尊大神离开:“寒琼,你拿钥匙开院门,若有人醒了问为什么,你就说女郎心慌心悸睡不好觉,要去请家里懂医药的嬷嬷帮着瞧一瞧。” “这个借口好。”杜文赞道,然后说了一句有人心的话:“你的心意我懂了,‘心慌心悸’就不必了。我又不是坏人,对吧?你好好擦药,好好养伤,该给郎中看也别讳疾忌医,等哪天活蹦乱跳了,我还想再看你荡秋千呢!” 这无耻的厚脸皮! 翟思静很想骂他,但又怕惊动了外头值夜的婆子,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换来了他得意的坏笑。 寒琼很不愿意跟这可怕的家伙出去——何况外头还有个死人——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得拎了钥匙,轻声慢步到了外间,还不能惊扰那几个睡得着呼呼的婆子,开门还不能发出“吱呀”声。几乎出了一身汗才到外头院子里。 叱罗杜文从假山后头扛起什么,轻飘飘跟扛着一卷布似的,寒琼一望,果然是个死人,吓得汗毛都站班了,腿里顿时踩棉花似的轻飘飘,到了门口又是抖抖索索半天才把钥匙对准了锁孔,半天才扭转了锁头,把门打开了。 扛着尸体的叱罗杜文摇摇头:“我还以为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女郎虽然娇弱,胆子倒大得很,怎么你胆小成这样!” 又问:“哪里有水池或者不用来取饮用水的井?” 寒琼估摸着他是要把尸体伪装成落水身亡的样子,抖抖地指了指甬道外头供下人居住或堆放物品的院落:“井有不少,那里也有小水池。你……你快走吧……” 杜文瞥瞥寒琼,说:“你说,要是有人看到我,我说我是逾墙来和你家女郎幽会的怎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寒琼护主心切,倒突然没那么怕他了。 杜文挑眉笑道:“那你别那么大声啊!大声了引了人来,我就只好诬陷你们家女郎不贞了。” 寒琼气得没法,等他出去,才又锁了门,回屋后气嘟嘟把杜文临走时的话复述给翟思静听,最后道:“就是女郎书中读的:‘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这个人太过分了!” 翟思静苦笑着:“你日常陪我读书,倒有些收获了嘛!”心里却也道:多疑、不仁、敢与决断;威胁、控制、掌握人心,是杜文最可恶,也是最成功的地方。她透了风给他,不知这一世的他会怎么做出自己的选择? 却说杜文扛着尸体找到一个深池,先把那死去丫鬟的脑袋在池边石头上一磕,又往水里轻轻放下,做成个摔断脖子又溺毙的假象。然后悄然顺着他只走过一回的路径,又从后院秋千架边翻过高墙,到了外头。 他暗暗思索了一会儿,拔脚去了一家私寮子——里头莺歌燕舞,但都是庸脂俗粉,他正眼都不瞧,只道:“拿好酒。” 喝到半醺,又抓过一个侍酒的小伎,笑着在她颈边嗅了嗅说:“身上的脂粉香不错,拿点粉来我瞧瞧。” 那小伎佯羞诈臊地推推他,又爱这小郎相貌英俊,说:“哦哟,奴奴只听说南边前朝有傅粉何郎,皮肤白是白的来!小郎君你也够白皙的,莫不成也要傅粉?” 掏出一盒香粉丢他怀里,“咯咯”笑着说:“我倒是不喜欢傅粉的男人娘娘腔的样子……你闻闻奴的粉香不香?” 叱罗杜文气定神闲打开粉盒,扑鼻的俗香,他微微虬结了眉头,假装打翻了粉盒,在自己的衣领上泼了不少香粉,然后把粉盒丢还给那粉头,又摸出钱来一总丢过去,踉跄起身,离开了那私寮子。 他步履蹒跚,从扶风王府邸正门而入,人过之处,便是粉香袭人、酒气蒸蔚。但凡有问“扶风王刚刚是去哪儿了?”他便醉醺醺伸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大着舌头笑道:“我没有去喝花酒。”然后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皇帝乌翰在陇西行宫召见他,皱着眉问:“你昨儿晚上去哪儿了?” 杜文身上犹带酒气,目光清凌凌也呆呼呼的,好半天才苦了脸一笑:“大汗,我昨儿个……喝了点酒……” “在哪儿喝的?”继续逼问。 杜文心里明白这位阿干确实是逮着机会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抓着这些鸡毛蒜皮,未免格局狭小,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假装惶恐,支吾了半天,等乌翰扔过来一份弹劾扶风王的折本后才磕头连连:“大汗,臣弟错了……昨儿个,不合去了一家……一家花馆。” 他抬起脸,把惊惶之色露给哥哥看,还特意说:“但是,我没和那里的粉头睡……毕竟,还在父汗的热孝中呢……” 乌翰一脸恨铁不成钢:“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在父汗的热孝中!你再说你没和那里的粉头做什么,花酒总归是喝了。你说,你对得起父汗一直以来对你的宠爱么?!” 杜文稽首不起,肩膀好像都吓得颤抖不已,但实则却埋着脸冷笑:阿干,你太想抓我的错了吧?不过,喝酒虽然不对,也不过褫爵杖责的罪过;而且褫爵就没法把我撵去扶风,你也不过就能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果不其然。 乌翰一脸无奈挥泪的样貌,对外头宦官说:“国有典制,不能不遵。扶风王在大行皇帝孝中饮酒,是为大不敬。朕不忍重责,便叫责打四十杖小示惩戒吧。” 又说:“荆杖上裹上绵,别叫伤了扶风王。” 杜文磕头谢了“浩荡皇恩”,然后自觉地解开外头的郡王朝服。 荆杖上裹上绵,不会打得血淋淋的可怕,但疼痛是一样的。 杜文拱起肩胛,绷紧肌肉,咬着牙挨一下下杖击,脊背渐渐痛到大汗淋漓,但他心里却有另一种舒快,暗想着:思静,我也算与你同甘共苦了! 第12章 皇帝回銮的日子已经定好,不日就要出发,扶风王叱罗杜文却伤得重了,难以成行,不得不求着在陇西暂歇几日。 皇帝乌翰虽觉得他是装的,但是下令行杖的是他自己,北地虽汉俗不深,到底“兄弟友爱”这四个字还是要装一装的,免得寒了其他人的心。 乌翰只能亲临王府看望了他一回,这个十五岁的弟弟身材已经很高大了,肌肉也初成模样,一条一条鼓胀起来的紫红色杖痕密密匝匝的排布在肩胛和脊背上,有的地方还有初结的血痂。 杜文辗转间都在呻-吟,有气无力地说:“阿干?……来啊,快扶我起来给大汗行礼……” 乌翰只能装出笑脸,伸手在他肩上一按,责怪道:“你我兄弟,此刻在自家府邸,还说这样生分的话做什么?快躺好了,不必多礼!” 杜文被他按得“丝溜溜”倒吸着凉气,苦着脸赔笑道:“大汗,臣弟几日实在是起不了身,就藩的事恳请大汗宽限几日。” 乌翰岂有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看你伤得不轻,朕岂是不讲人情味儿的阿干?你定神在这里养伤就是,养好了伤,再前往扶风也不迟。” 没等杜文谢恩,他却又说:“朕却不能不回銮了,平城那里,无数善后的事要处置。当这个国君真是毫无自由可言!哦,对了,翟氏女朕也打算一总带回京城。” 最后一句把杜文说懵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翟氏女也……也要带回京城?” “嗯。”乌翰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新近登基,正是国事动荡的时候,陇西这里,还得靠丈人家协助保着平安无事。他们繁忙,若再为送女儿入京成婚劳神,我也未免不好意思,不如一次性办完算了。” 他直直地盯着弟弟,嘴角微微上翘,几乎是掩不住的得意:弟弟,你装着伤重留在陇西,不就是为了找机会和翟思静再见么?我能留给你和她成奸的机会?!这么美的女郎,我还没有享用,你就想抢? 杜文默然了一会儿,脸色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全数被他哥哥看在眼里。乌翰满意地又按了按弟弟的肩胛,按得他又龇牙咧嘴起来,才说:“好了,安心养伤吧。什么时候去扶风,就上折子来,朕就叫贺兰氏同时把女儿送过去和你成婚。” 看到杜文气得落寞的神色,叱罗乌翰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离开陇西,带着翟思静一路北上,回宫继位。 乌翰前脚刚走,俯卧在床榻上的叱罗杜文就一骨碌起身,利落地穿上了自己的衣衫,虽然时不时被蹭刮到攒眉咧嘴,却丝毫未减动作的轻快。他对身边最信任的三员亲卫说:“三件事,一件一件做好。” 第一件,打听翟思静的去向,并且飞鸽传信到宫中,吩咐母亲闾妃自家当心,且及时与翟思静联络。 第二件,迅速打探先帝去世的细节,若有线索,不必吱声,形势翻覆,便在这里。 第三件,暗地联络其他兄弟,放出新帝要削藩的风声,特别是脾气暴躁的庶兄叱罗忽伐。 “大王,”他手下的人说,“咱不回京控制局面么?” 杜文摇摇头:“他名义上是皇帝,我这会子回去,想帮我的人也不敢帮我,反倒平白受他多少打压。” “那么,为什么不回藩地呢?” 杜文苦笑道:“人生地不熟的,等到扶风,他也做好了对付我的准备,虽然手里有兵,没有一两年的训练上不了手。” 他沉沉地望了望窗外又说:“还有,翟思静特特吩咐我留心回京,当心母亲。我却不敢笃信她,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叫我回京,我偏不能回京,且在陇西先看看状况。若是她骗我……” 他面色又阴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想着:思静,你的父母家人都是投诚我的阿干的,我独对你还有三分相信,若是你伙同乌翰和你父伯们一道诓我,我那时候说的:我要你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来抵偿报仇! 却说翟思静也没有料到皇帝乌翰临走前居然要求她跟随回京。 嫁娶之事,总要男方来迎,女方送嫁。哪有一句话吩咐下去了,也没有什么仪式,女人家跟着就跑了?倒像私奔一般,只怕嫁过去也是叫人瞧不起。 翟家长辈们虽觉得于礼不合,无奈这是皇帝的谕旨,又因为心知这位皇帝多疑好猜忌,若是不同意,不知道又会想歪到什么地方去,只能佯装笑脸,歌颂了多少声“大汗圣明”,然后吩咐翟思静做好出行的准备。 收拾行囊等等,自有家中嬷嬷和丫鬟,翟家陪送的嫁妆,也是金银细软等价值不菲而便于携带的东西,务使翟家的忠忱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翟思静也不是无事可做,因为母亲翟李氏这日探望过她的伤势之后,含泪说了几句“不舍得”之类的话,接着便是拭去泪水,附耳悄声说:“女儿,此去宫中是要伺候大汗的。女儿家既然嫁了,也不要害羞了,路上和宫里的侍奉要让男人家满意,离不开你,才是要紧的。其实你阿父之前就和我说过,后来有与扶风王书信往来的那件事,我也耽误掉了……” 她一使眼色,外头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漂亮是漂亮,风尘味甚重,向两个人福了福,然后直喇喇的目光就盯在翟思静脸上,连连夸赞道:“哦哟,到底是大家女郎,又美又端庄!” 翟李氏淡淡说:“美也要,端庄也要,但外面端庄,不能哪里都端庄。请刘妈妈过来,便是请教来的。” 她大约也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说:“你们慢慢聊。” 这一出上一世里并没有。翟思静瞪圆了眼睛,瞟瞟母亲真个带上隔扇门离开了,留下她和那个风尘味十足的“刘妈妈”待在一起。 那刘妈妈凑近了过来,眼角的鱼尾纹都笑成扇子了,又盛赞了一回翟思静的眉眼漂亮,皮肤细白,而后摇摇头说:“女郎穿得却素了些。女郎那么白里透红的皮肤,正好红色粉色来映衬——倒不是说您这身豆绿浅碧不衬皮肤,只是男人家都看皮相,红粉嘟嘟的才自有一番娇楚,惹人怜爱呢!” 的确,上一世杜文这样的硬汉子,就非把她所居的蒹葭宫打扮成这样“红粉嘟嘟”的模样:室外遍植海棠,还立一架秋千;窗户上蒙烟霞纱和茜花纱;里面帐幔几月一换,都是簇簇新的胭脂红、海棠红、桃花红……;屏风都是丝绢或织或绣或绘,也都是海棠桃花的图样。 所以,她经常无语地看着上一世的那个男人,八尺长身,肌肉有力,一身庄严的深紫色冕服,却散开双腿随意地倚在她粉红色的屏风和粉红色的坐褥上,有时还像个弟弟一样跟她撒娇:“思静,今日有没有好团茶?要梅花蕊上的雪水烹的!” 违和得不行! 她那时候对他几乎没有笑脸,蔑视地看着他跻身在一片粉红家什中,最后总是冷冷地说:“雪水被打翻了,团茶被猫啃过了。都没有。” 杜文有时候发火要问责管理东西的宫人。翟思静总是气哼哼说:“雪水是我打翻的,猫儿是我养的。你处罚我呀!废黜位号,打入冷宫,甚或赐死,都是可以的!” 杜文只当她恃宠而骄要和他作,这时候天大的火气都没了,换了笑脸反过来哄她。宫人们都识趣,悄然退出,还顺便把她的小儿子一并带走。她又不得不侍寝,因为有恨,所以无论他怎么温柔抚弄,怎么说贴心的情话,她的身体都没有反应,最后男人实在耐不住蓬勃的欲望,惯熟地摸出一盒油膏,就强.上了。 有油膏润滑,不会那么疼痛;但是依然是不舒服的,而且会生理性的反感、痉挛。她每次都视为苦差,只有天癸的日子可以避一避,恨不得每次都多来两天,可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 她的追忆还没从上一世回来,那浓妆的刘妈妈已经凑得更近了,一只保养得白胖胖的肉手毫不客气地在她领口抓扯了一把,嘴里还道:“女郎这样的宝地,要有些若隐若现的才好看。” 翟思静低头一瞟,交领大开,她那件藕色的抱腹已经露在领口了,白皙的胸脯也露出一道沟壑。她顿时柳眉倒竖,对着那张浓艳、谄媚的脸怒喝道:“你出去!” 第13章 翟思静声音一高,倒吓了那刘妈妈一跳,她还待解释:“女郎,是夫人叫我……” 翟思静已经气得泪珠儿乱滚,顾不得自己平素的端庄模样,推搡着这妇人往外:“你出去!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由得你来动手动脚?!” 声音高,而且刘妈妈慌乱后退的时候碰翻了案几上的瓶花,又撞斜了锦缎面儿的围屏,“乒乒乓乓”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终于赶过来了。 还是母亲翟李氏为首,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女儿。 翟思静觉得母亲也和父亲一样变得陌生起来,所以连对母亲撒娇哭闹都没有,唯有眼睛一眨,便是一串不屈的泪水滚落下来,和前几日被父亲劈头盖脸痛打时的模样一样。 “阿母,”她好半天开口冷笑着说,“自从把女儿许嫁太子,这唱的一出出到底是什么戏?如今,期望着陇西翟家的女郎,学着烟花女子勾引男人?!” 母亲面色也很难堪,不由咳嗽了一声,眼睛往左右后方一瞟,说:“你们先带刘妈妈下去喝茶,一会儿我再来赔罪。” 人都忙不迭下去了。 翟李氏才叹口气说:“思静,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谁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变数!你给扶风王写信的事,永远是大汗心里的一根刺,如今他虽然答应还是纳你为妃,但是纳入宫中后,弃之角落也不是不可能。思静哪,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家,若是一辈子就只能在荒落的掖庭里熬到白头,那该多委屈?!” “我宁愿一辈子在掖庭熬到白头!”翟思静说。苦水往肚子里咽:没有失去时,或许还有欲望;可是经历过失去,才知道原来得来再到失去的这个过程才是最苦的。那一世她也谈不上爱乌翰,但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是爱的。长越和宥连,不管他们的父亲是谁,在她怀里时都只是软绵绵的小宝宝,柔弱而漂亮,会对她哭、会对她笑,对她满满的都是爱意和信任——她要那些无耻的臭男人做什么?! 可是如果已经知道会失去,会摧心折骨地痛,她还是宁愿不要这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寻普通的好人家去投胎吧!再别投到无情冷酷的帝王家了! 但,母亲摇着头嗤笑道:“女儿啊,别说傻话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在室的女儿,千尊万贵,守着一点贞洁决不能出差池;出嫁为他人的妇人,其实无外乎讨男人欢心,为他生儿育女,坐稳了位置,教养好孩子,为夫家和母家争气。我劝你,还是别害羞了,好好听一听这刘妈妈是怎么讲的。男人的心,说简单也简单,但要是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怎么为你着迷?” 她最后说:“我也老老脸皮,陪你一道听。” 转头对外面高声道:“请刘妈妈再进来一次。” 刘妈妈这次进来,形容儿有些鬼头鬼脑的,进门先屈膝向翟李氏请了安,然后倒苦水、推卸责任:“哦哟,原不是我要对女郎动手动脚,实在是有些事情,光靠说说不清楚,实践一下,自然就懂了。女郎脸嫩,也怪不得……” “谁我都不怪。”翟李氏说,“她不知轻重,请刘妈妈你体谅;但闺房的事,你也体谅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给她点时间适应适应吧。” 刘妈妈做张做智,继续到翟思静身边,陪着笑说:“女郎别臊,女人家迟早过这一关。夫妻和睦,鱼水和谐,才能鹣鲽情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闺房里关起门来,什么情形没有啊?……” 翟思静垂下眼睑,木然地听她说,偶尔抬头,看见面前那一对厚厚的红唇开开合合,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好容易刘妈妈闭了嘴,翟思静扭头道:“我知道了。” 刘妈妈倒是得人钱财、尽忠职守的,讲完了道理,还要考核她的实践,笑道:“女郎既然都知道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妨演练一下解衣就寝——这衣裳解的速度不同,露出来的地方先后不同,感觉是不一样的。来,先背身,到腋下解衣带。” 翟思静看了母亲一眼,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 母亲在一旁劝她:“这里都是女人家,你就演练一下,叫刘妈妈帮你指点指点——真的是‘于留心处皆学问’,你不要读《女诫》《女则》读傻了……” 翟思静不由带着眼泪冷笑一声。 区区衣衫,皮囊之外遮羞的一块布而已! 在上一世那个漫长而苦痛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被人撕扯掉一切遮羞的衣物,不问她的意愿而肆加强.暴的时候;她早已经历过一女二嫁,对不起她读的一切《女诫》《女则》的时候;她早已发觉她的皮囊和心都是脏兮兮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今日她们还兴致勃勃带她重演,希冀着她肮脏的皮囊可以获得皇帝的宠爱,再用宠爱为她的家族换得地位和荣耀? 她不说话,对着看着她的两个人背过身,伸手到腋下解开第一根衣带,接着是第二根…… 双手舒开交领,微微侧头把一头乌丝拨弄到胸前,洁白的后颈被豆绿色衣领衬得如雪一般,接着交领一寸寸降下来,连身后两个女人都一寸寸屏住呼吸,看着她圆润平坦的肩露出来,洁白修长的臂露出来,然后是瘦而不嶙峋的肩胛形成了曼妙的弧度,一点点往腰里窄下去…… 动作愈慢,愈美得惊心动魄,特别是她偶尔回眸,寒光粼粼的眸子楚楚而动人,睫毛一忽闪,看的人就是心脏一跳。 “哦哟!”刘妈妈抚着胸说,“女郎真是太聪明了!比我教的法子还勾人!这是天生的媚骨啊!” “也不叫媚骨……”做母亲的,却不喜欢这样对女儿的评价。 刘妈妈赔笑道:“我又胡说了——实在是看女郎的仪态销魂得不行!不过——” 她稍稍一顿,指着翟思静雪白皮肤上一道道明显紫肿的痕迹,低声道:“还是用些好药赶紧褪掉颜色,看着有些违和呢!” 翟思静伸手抚了一下还肿起僵痕的胳膊,顿时仍有火燎一般的疼痛。 她立刻裹紧衣衫,冷冷说:“教好了没有?” “房.中.之.术,还待多演练。不过来日方长,等大汗临幸时再慢慢体悟也还来得及。”刘妈妈道,“女郎是尊贵人儿,大概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男人家好色,但也好临门那一口的销魂滋味。就譬如我们那儿有的姑娘貌虽中平,胜在技巧,照样叫男人家欲罢不能。女郎又天生有这样的好相貌,在男人家眼里真真是少见的尤物呢。” 翟思静翻身倒在榻上说:“阿母,我累了。” 大约也还是心疼女儿,翟李氏叫人送走了那刘妈妈,到女儿榻边,先掏帕子给她拭了脸颊上的泪痕,又柔声说:“我看你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再给你擦些药酒,这些地方藏在衣衫里看不见,脱出来却显眼得很,怕大汗会瞧着败兴——这一路上是最要紧的时机:大汗作为太子随先帝出征西凉的时候,向例是不带女眷的,而回程时,也只你一个。他憋得那么久了,肯定忍不住,你好好伺候他,争取这个当口先得恩宠。回宫后则有多少人与你争,那时可就要步步惊心了。” 她从小抽斗里取出一瓶药酒,然后伸手来解女儿的衣衫。 翟思静转身避让,背上的伤硌到瓷枕屏上,疼得一咧嘴,但说话很清楚:“阿母,你错了。这伤痕不能没有。” “为什么?” 翟思静说:“是大汗吩咐阿父‘教训教训’女儿,若是毫无‘教训教训’的痕迹,他心里一定会想:‘莫不是翟家串通欺瞒我?今日小事尚敢欺瞒,日后大事还不知何如呢!’阿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她端详了一下母亲惊诧而又有些半信半疑的神情,又说:“之前大汗无法查验,如今女儿随着大汗的銮驾一路向东北回平城,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借口。” 母亲放下药酒,点头说:“好吧,我听你的。” 转日,大汗的銮驾要回京都平城,三万禁军随侍,另外跟着西征的十万人也分批回京城——皇帝此刻一点兵权都不敢放手。 只见到处是黑压压的队伍,禁军士卒们穿着齐整的黑铁铠甲,披着靛青色斗篷,或骑马,或步行,各种武器齐刷刷拿着,随着号角和大鼓的声音,战马先行,步军在后,陇西被清理得一个闲杂人都看不见的通衢大道上,只闻马蹄声和步履声。 陇西刺史、新近封列侯的翟家大郎、郡中文官武职,以及还因“伤”暂留陇西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在城郊的棚子里给皇帝酹酒送行。 俄顷城门洞开,远远地只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皇帝法驾之后,是大行皇帝的棺椁,再后是一辆小小的辂车,但也用侍卫参乘,看得出格调不低。 跪候皇帝的杜文斜乜了身边的翟大郎一眼,这位是翟思静的伯父,此刻穿着簇簇新的列侯冠服,也格外多注目了那辂车两眼,掩不住的喜色和得色流露在眉眼之间。 杜文便知这里头是翟思静了。 先就知道,但是临了亲见,心里的滋味又不一样了。杜文暗自切齿,暗自起誓:“乌翰!你横刀夺爱,是欺我年幼、地位不如你,更是存心要打压、激怒我。你且记得今朝!将来有一天,你抢我的,我要抢回来!我还要你也这样跪伏在我车马的尘灰之下,一脸尘土也不敢不俯首称臣!” 但想着就算日后再把翟思静抢回来,毕竟人家的第一次也不再是他的了,心里又凝了一口苦血一样。 “乌翰!”杜文继续想着,“今日我不如你,但日后夺妻的羞辱,我也必当叫你偿还!” 第14章 皇帝乌翰下了御辇,在搭建起来的御幄前舒了舒筋骨,送行的人上前跪叩,奉卮酒;宰杀青牛、白羊、黑马祭祀天地,为大行皇帝在天之灵安奉归家等鲜卑旧俗也是一个不少。 乌翰看着俯伏在自己脚下的一个个人儿,心里熨贴而颇感圆满快意——一个多年活得战战兢兢的太子终于翻身做主,让天下人跪伏了! 他适意地叫了“免礼”,又故意抱怨说:“汉人的这些礼制风俗,真是累赘得很。”心里却甚爱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看别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示意臣服。等众人起身了,他特别目视杜文说:“扶风王伤好了吗?” “多谢大汗关心。”杜文答得不卑不亢,“臣弟好多了,估计不几日就能骑马就藩了。”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越是言西,哥哥越是要把他往东掰。 果然。 “欸!”乌翰说,“你年纪小,别自恃强壮不好好将养,万一落下病根儿,朕如何舍得?还是在陇西多呆些日子,好透了再就藩。” 他还故作风趣地挤挤眼睛跟弟弟开玩笑:“想来扶风王总不至于是急着到藩邑迎娶贺兰氏的女郎吧?哈哈哈哈……” 他觉得好笑得不行,下头臣属陪着他干笑,杜文连笑都笑不出来,勉强扯了两下唇角表示不驳大汗的面子。 喝完臣下所奉的践行酒,乌翰又出新的么蛾子,对弟弟道:“听说扶风王近日读汉人的诗赋读得很是不错,与他人来往唱和也颇多佳作。” 他目光里带着妒忌的毒意,瞬了瞬不远处停着的辂车,又死盯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杜文:“七步成诗想来太难呢,不过你这么聪明,现场吟一篇试一试?” “太难了……”杜文好像搞不清状况一样还带着点少年的娇气,“这吟不出来,阿干会不会像魏文所说的:‘不成者行大法’?”开玩笑一样说完,自己就笑了。 乌翰正嫌他杖伤在背上,不妨碍他骑马去就藩,恨不得再打一顿叫他三个月乘不得车马。但这话已经出来,乌翰也有些悚然惊觉:这弟弟已经把他这位大汗的形象往“无情无义”上引。他到底是心虚的,此刻干笑两声说:“阿弟说笑了。朕不过考察阿弟近期读书窗课,哪会和魏文帝似的猜忌自家兄弟?阿弟若是没有诗思,不吟就不吟了吧。” 但杜文早有准备,更有显摆的意思,挤兑完哥哥之后便是笑道:“其实呢,臣弟昨晚夙夜难寐,还真的做了一首诗给大汗送行。大汗不嫌臣弟诗作拙劣,不加惩处,臣弟就献丑了。” 他清清喉咙,大声歌吟起来: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连吟两遍,目中怅惘,任谁都能察觉,也觉得这位堂堂的扶风王原来也是颇有些小儿女情怀的人,颂圣之余,还不忘写点离愁别怨。 乌翰皱了皱眉说:“扶风王诗作是不错,但所谓‘故园昔燕’‘迷途老骦’云云,太做作了。” 他的汉学文才远不及杜文,想现场造出一场文字狱也没那个本事,攒眉想了一会儿只能又说:“但凡尽忠国事,朕自然赏罚分明。扶风王不必忧怀。” 他喝了奉上的卮酒,厌恶地看了弟弟一眼,便叫起驾。 滚滚尘埃中,众人再次伏地祇送,扶风王的白笼冠、白绫袍上都是灰尘。直到皇帝銮驾消失在曲折的驿道远处了,大家才起身,纷纷掸掉膝盖上的尘土。 扶风王叱罗杜文从小活得精致,便是服孝期间,一身白色冠袍都是新做的,裁剪和针脚透着细致干净。他慢悠悠拍着身上的尘土,可惜白色最不耐脏,怎么都拍不干净。他扭头对翟大郎说:“陇西生变,大行皇帝竟然西征得胜后,薨逝于此地,唉,我做儿子的怎么都想不到呢!” 翟大郎陪着笑说些套话:“可不是……扶风王殿下节哀顺变吧。” 杜文伸手一托翟大郎的胳膊肘儿,翟大郎本能地想避让,却没避让得开,只好继续陪着笑:“扶风王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杜文摇摇头,露了点笑意,“欸,你侄女儿是不是跟着大汗走了?” “呃……”翟家几位郎主都知道先帝没死的时候,太子和扶风王争着求娶翟思静的事。也正是押宝押在太子身上,所以狠下心听了太子的吩咐,在马肚带上做手脚害死了先帝。他心里自然是虚的,此刻硬着头皮说:“鄙侄女儿先就许嫁了还是太子的大汗呢。后来情形似乎有些变化,细节呢,臣也不太懂,不过咱们汉家女郎讲究个‘从一而终’,既然许嫁了,连望门寡都是要守的,何况是联姻皇室。” 他还唯恐杜文此刻跟他问罪,这小伙子个头比他还高,素白衣衫下也能看出蓬勃的肌肉——托他的胳膊肘儿,他都能动弹不得了——若是发了性子要打人,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要断几根了。 没成想杜文却笑道:“你们虑得不错。我呢,哪敢和阿干争!不过翟家女郎贤良淑德美姿容,思静之下,应该也有些姊妹,我倒要厚脸皮跟新侯爷求一求呢!” 翟大郎松了一口气,转念想着跟皇帝密谋时,感觉得到这位皇帝乌翰谈到兄弟们时都是阴沉沉的脸色,只怕对兄弟们不是善茬儿,日后要一个个开刀的。明知要断送,自家女郎们何必嫁他?——长得好又不当饭吃! 他脑子快,已经很快转了一圈:寻思着不答应也不太好,上赶着得罪人;答应吧,大汗也给扶风王赐了婚,想必嫁过去也是个妾,自家女儿定是舍不得的,旁支里若有些家境一般的庶女,不妨挑个塞给他应个场面,于是说:“承蒙殿下看得起翟家的女孩子!臣回去就问一问,谁家还有适龄的、漂亮的女郎,便与殿下拴婚。” 叱罗杜文竟然对他作了个揖:“那就拜托了!” 翟家的女郎们,有在屏风后看见过杜文的模样的,小女儿的心态,毕竟还是喜欢长相英俊的男儿,加之家世、谈吐、打扮都不差,翟大郎和家中旁支的几个兄弟谈及,竟有好些个愿意答应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不妨大方些。 翟家挑了好几个庶出的女郎,着画师绘制了小像,然后邀请杜文前来宴饮,酒至三巡,便把几张小像递给他品鉴。几位女郎也在屏风后头,万一杜文和他哥哥似的想亲眼见一见求娶的女孩子,与她们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杜文看着一幅幅画像,心里毫无波澜,嘴上赞了几句,然后指着其中一幅说:“这位女郎闺名叫什么?瞧着好亲善呢!” 屏风背后“窸窸窣窣”的,杜文也宛若没有听见。等翟家回答后,他笑着说:“翟素宁,名字也好听!我这里照正室妻子的六礼来办,日后看看能不能跟我阿干求个情,毕竟姊妹花嫁入兄弟家,还是一个‘妃’位更匹配。” 他这厢喝了醒酒茶,又说了几句闲话,高高兴兴离开了。 屏风后的一群女子则绕着其中一名打趣: “素宁,你真真好福气!我看这扶风王长得可比大汗好多了!” “素宁妹妹瞧着亲善,一下子就入了扶风王的法眼,而且要为妹妹争取正妃的位置,后福更是无穷呢!” “啧啧,可不是!” …… 那叫素宁的翟家女郎,已经羞得满脸娇红,捂脸又捂耳朵,表示不愿意听大家这些打趣的话儿,可那颗少女的心,也跟着“怦怦”跃动起来,屏风缝隙里所见的那英俊的小郎君,只怕晚间就要入梦了。 杜文果然大手笔,按照汉俗,问名、纳吉、纳采……诸风俗都认认真真地办,赠给女家的礼品都价值不菲,使得那家旁支的翟氏目迷五色,连家中嫡出的女孩子都不由妒忌起那个叫翟素宁的庶出女郎的好福气来。 陪伴杜文的几个亲卫,不由暗暗提醒道:“大王,翟家是现在那位大汗的私人,您巴巴地求娶人家的女郎,人家随便挑拣个不入流的门户里不入流的庶出女给您凑数,您还给这么重的礼数——这些黄澄澄的铜钱,留着自己招兵买马不好?还有,将来枕边多这样一个人,岂不是睡觉都难以安枕,怕梦呓给她听了去出事?” 杜文跷着腿,喝着奶茶,眯缝着那双鹰隼似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么?翟家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家,我还有不明白的?翟思静当然是奇货可居,其他不值钱的女孩儿拿来送人也没有坏处么。反正我不被大阿干折腾,他们便乐得与扶风王也沾亲带故了;我被折腾了,不过一个旁支庶女,就弃了也不值什么,说不定还能出卖我表表忠心。” 他“呵呵”笑了两声:“可是这么一看吧,他们这家子显然是没有脊梁骨的,没什么可怕。趋炎附势的人像墙头草,越想着哪里都不得罪,自己个儿的漏洞就越多。我不过费几个钱的聘礼,落个薄幸的名声,他翟家‘麻筋’很快就要掐在我手上了!” 他大口啜饮着奶茶,又问:“我那几个已经就藩的阿干,回信了没有?” “有!” 这些信都是很秘密的渠道来的。乌翰初登基,名分有了,虎符有了,大家暂时也是俯首称臣的,但是,权力交接永远是一个王朝最脆弱的时候,无数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不引人注意的漏洞,若是晚了一步,就补不回来了。 第15章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 陇西虽知晓大汗薨逝的消息,但也只限于在陇西。新帝登基前后确实是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所以乌翰选择丧文不发,驿路锁闭。即使是沿着驿路的百姓家,也只能看见骑兵步兵如临大敌,一路行走不停,队伍拉得好远。所有人却都板着脸,问什么都不会说一个字。 新君叱罗乌翰的队伍行了数天,终于到了泾州,那里才有一座行宫——鲜卑立北燕为国号的时日并不很久,游离许久才定都平城,出行又习惯毡帐,所以整个北燕只寥寥有数座行宫供皇帝巡幸或亲征时休憩。 坐车骑马行路累得要死,一路上睡的是毡帐,纵使是皇帝的御幄也多简陋不便。所以好容易到了离宫,乌翰先大洗、大吃、大睡了半天,天擦黑时起身,处理一些政务,又叫跪候在离宫外的泾州官员入觐,切切地嘱咐了一番。 事情忙完了,供奉皇帝的晚膳也送到了。乌翰看着一盘盘美食,突然想到了另一番可餐的秀色,此刻睡足了,有劲了,属于男人的那种欲望也上来了,于是吩咐道:“传翟氏进来侍膳。” 翟思静不一会儿带着两名陪嫁的侍女来了,侍女在帘外伺候,她进到里面,落足无声,裙摆不摇,真是好修养! 但看她穿着普通的青衣,素色中单紧裹到脖子,脸上也不施脂粉,头上也不簪花,虽然仍然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但这样的不事打扮,乌翰觉得是她对自己的不敬,不由有些不乐,问道:“你嫁妆里没有好看些的衣裳首饰?还是等朕给你做?” 翟思静从容道:“大汗说笑了。《女诫》云:‘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即可。” 乌翰一皱眉:“朕不怎么听这些汉学!” 翟思静低头说:“是。再者,先帝去世,还未满百日……” 这是以“守孝”来进谏言。乌翰不耐烦地摇手道:“我们鲜卑人视生死为寻常,也不讲究这个。”突然想到他同样用“守孝”这个罪过惩处了饮酒作乐的杜文,难道这女子是来讽刺他的?他顿时表情不自然起来,想来是有些不快了:“你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翟思静说:“妇人家事夫,讲求‘敬慎之道’,若一味卑顺,不能及时谏言夫君,便易谄媚,便易取佞,便易恣睢,便易骄狂,反而德行有亏,不是事夫的道理了。忠言逆耳,大汗不愿意听,妾却不能不说。请大汗恕罪。” 乌翰扶额,心道怎么娶了个女冬烘、女道学回来!这床上还能有滋味儿不? 不过忍着气,看翟思静的脸还真是美,就算没有胭脂水粉,白里透红的肌肤,水红色花骨朵儿般的嘴唇都天然的漂亮,还有脸上最迷人的那双眼睛,即使眼睑低垂,目光不曾流转,也能感觉到它们形状的完美,以及眸子中熠耀生辉,如落着星辰一般。 乌翰指了指面前的案桌说:“既然来伺候朕用膳,先过来,让我瞧瞧汉人说的‘举案齐眉’。” 翟思静怔了怔,抬眼看了看乌翰面前的那张案——和汉人用的小食案不同,这沉沉的一张矮桌,上面鎏金铜盘里装着大块大块的牛羊肉,大碗大碗的麦饭和各种酪食,她这小身板,膝行过去吃力地抬了抬食案,食案纹丝不动。 她身上一阵诱人的馨香却传了来,甫入鼻腔,便觉得绮思乱动,越发叫人觉得面前这人儿无一处不美。 乌翰暗笑:原来这汉家女郎用的是这个诡暗的心思!她不肯花红柳绿的打扮,大概是怕别人说她轻浮谄媚,但暗地里用这样甜美的熏香,岂不是揣着勾引的意思? 他嗅嗅鼻子说:“你好香!” 翟思静继续面无表情地搬那张食案,嘴里冷漠地说:“随常熏香罢了,大汗过奖了。” 身上的香是麝香——上一世杜文几乎一直没有发现,大概鲜卑人真不懂里头药理的门道;所以应该也暂时不用担心乌翰会发现。 麝香对女子生育不善,据说汉代赵飞燕、赵合德姊妹就是以麝香纳入肚脐,使自己愈加国色天香,但却落了个无法生育的毛病。她上一世在杜文营建的蒹葭宫一直使用,果然多年未曾有孕。 不过,这法子也不是万全的,她只能尽力祈祷:若实在过不了今天侍寝这一关,那么至少不要怀上乌翰的孩子,不要在他们兄弟俩手足相残的时候,她的孩子被拿来作为威胁。 乌翰伸手去拉她的手,没想到她居然胆敢一让,垂头说:“大汗,妾力气小,‘举案齐眉’的本事是没有了,容妾先给您切肉布菜吧。” 莫不成这也属于“欲迎还拒”? 乌翰耐着性子,看她一双素手仔细切着牛羊肉,大块的肉被片成薄薄的,蘸上酱汁、蒜泥、韭齑,瞧着就很好吃。 乌翰闲闲地吃着饭菜,闲闲地问:“你今年是十七?” “嗯。”翟思静轻轻颔首。 但乌翰还是追着问:“平日在家就是做女红、学烹饪,再读读书?” “嗯。”翟思静能不和他说话就不说话,手里利索地给他切肉。 乌翰伸手,越过她切肉的双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今晚侍寝吧。” 翟思静停下手,抬眼看他,上一世她初嫁给这个男人时,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毕竟乌翰的年龄、相貌和气度都比杜文差了好大一截——但她还是认命的,也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妃子,老老实实侍寝,老老实实伺候皇后,老老实实照顾他们的儿子长越。 但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告诉她:这些老老实实、按着女德的要求相夫教子的一切,都不会像想像中那样使得女人一生完满。 那时杜文闯平城的皇家北苑,告诉她那是乌翰拿她使了一场“仙人跳”,然后自得地奸.污了她,大有一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架势。她被污了身子后,在一屋子的尸体和鲜血中抖抖索索穿起她残破的衣衫,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到了北苑宫门口,却被赶来“捉.奸捉双”的乌翰劈脸一个耳光,打得天旋地转,口鼻里流出的鲜血,和她裙子里滴出的鲜血一样,在地上污了一片。 而且他辱骂她的时候,说的不是“无耻”,而是“废物”——他嫌弃她,不仅因为她的身子被杜文玷污了,更因为她没有能让他抓住杜文的把柄,没能让他除掉杜文。 纵不为避免丧失儿子的灾难再来一遍,她也无法再喜欢上这个男人——不,应该说她恨他,和恨那一世的杜文一样。 侍寝? 简直太恶心了! “于礼不合吧,大汗?”她说,不带一点怯生生,而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皮也撩起来瞟了他一眼。 乌翰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鄙夷”,这比“畏怯”、“委屈”、“厌恶”等所有表情都更能激怒一个男人。 于是皇帝陡然怒了,夺过她手中的刀丢在一边,又把案桌上的盘盘盏盏往两边一撸,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翟思静:“于什么礼不合?” 翟思静瞬间只是有点担心父母,但是想到乌翰尚未到京,陇西一带还不能少了翟家的帮衬,她就算抗旨有罪,罪在自身,不至于贻害父母。所以此刻竟有点解脱的快意,因而抬脸说:“大汗,妾虽是大汗的嫔御,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册立,也没有在奉先殿见礼,也没有拜叩可敦皇后,更别说还在先帝的丧中。这时候就给大汗侍寝,知道的,说妾愚鲁媚主、不知礼节、眼皮子浅;不知道的,万一上折本谏言大汗,闹得天下皆知,合适不合适?” 什么“愚鲁媚主、不知礼节、眼皮子浅”看起来在自责,其实句句指的都是皇帝。 皇帝知而不能驳,心里很懊糟,冷笑道:“你的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内室之事,外人何由知晓?” 瞧着美人,心里痒痒,他跨过摆在地上的食案,一把将翟思静裹在怀里,然后挟到一边榻上,强箍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边嗅着她身上的麝香芬芳,边已经觉得自己肚腹里勃勃兴动,便掐住她的腰不叫乱动,在她娇嫩的脸颊、耳垂和脖子各处亲吻着。吻了一会儿觉得不足意了,接着就是动手解她的衣带,剥她的衣衫。 翟思静有种被野狗舔了的恶心感,左右扭转避让,惹恼了兴致中的乌翰,伸手在她身上肉软的地方使劲儿拧了两把。 她的伤还没有好透,他又恰巧拧到了青紫的一块上。瞬间的疼痛使得翟思静爆发出力气,狠狠把他一推,自己挣脱出去,到食案边捡起切肉的解手刀。 第16章 “你想干嘛?!” 乌翰毕竟也是跟着先帝到处打仗的马上皇帝,那把半尺长、匕首一样的小刀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但翟思静挣脱、举刀的举动,让他的眸子里顿时迸发出惊怒的火星子来。 “把刀放下!不然……” 翟思静没有放下刀,却转过刀刃对着自己的咽喉,刚刚的经历顿时勾起她可怕的回忆,只不过前世是杜文,这一世是他——到底是兄弟么!连用强的臭毛病都一模一样! 翟思静平静了一下呼吸,害怕之后,愤怒和委屈叫她的眼泪刹那就涌出来了:“大汗……妾不是要伤您,只是不能……” 梨花带雨,叫人一见又怜。 乌翰放缓和了声音:“那把刀放下,我不怪你。” 翟思静摇头,手捏得更紧,脖子上竟给她拉出了几道细细浅浅的血口子:“我疼……我怕……我不能……” 她衣衫凌乱,被扯脱下来,胳膊上、背上的几处青紫格外显眼。 乌翰瞧了瞧问:“身上怎么那么多伤痕?这总不是我弄的吧?” 与杜文相比,乌翰其实性子软些,敢使阴谋、挖陷阱,却又优柔寡断,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翟思静有了三分把握。 她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大汗命令妾父‘教训’,妾的父亲岂敢不遵圣旨?妾那么委屈,却没地方说,只能承受……”她越说越委屈,索性失声哭起来。 说到底还是怪他。乌翰倒给她哭得有些心软,也有些烦躁,只能劝慰道:“朕说的‘教训’,只是口上说两句罢,毕竟一封信也说明不了什么,何曾命他认真打你?你父亲真是……” ——叫他背了黑锅,使得美人儿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大概也是生气在“作”吧? 不过看那露出来的白玉似的皮肤上有五彩斑斓的伤痕,也觉得不美,也觉得不是滋味。他身上蓬蓬勃勃竖得高高的那处地方,慢慢也平复了下去,兴致索然,又不甘心。 外头的两个侍女寒琼、梅蕊大概也听见了动静,但是没有人敢说话,也不敢问一问怎么了。外头“窸窸窣窣”的,大概两个人在干着急、来回打转转。 突然听见皇帝一声喝:“外面进来个人。” 梅蕊自小儿伺候翟思静的,此刻虽有些害怕,还是主动应道:“是。”而后深吸一口气,低头敛衽跨进了内室。 她的主子很是狼狈地蜷缩在氍毹毯上,衣服被撕坏了,已经不能蔽体,露出来的肌肤上犹有着青紫的伤痕,手里握着把小刀,脖子上是细细的血痕,哭得眼睛肿了,头发变作乱蓬蓬的一团。 “女……女郎……”她心疼主子,可看看旁边气哼哼坐着的皇帝,又不知如何是好。 乌翰说:“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你们女郎手里的刀拿下来?由着她犯傻么?” 梅蕊含着泪蹲过去,轻声劝慰道:“女郎,女郎,别这样……快,把刀给奴。” 翟思静抽噎着:“我怕……我怕……” 梅蕊瞟一瞟旁边的皇帝,也有些衣衫不整,而且气冲冲又没法子的模样,心里大约有些明白了,只能再劝慰:“女郎,你以后是大汗的妃子,这一关……总要过的,别怕,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屋子里安静,乌翰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又有新的启示:她还是谨守身份的处子,或许确实害怕呢?翟家嫁女儿也未免太不经心了!这也不教女儿的么家? 他起身到两个人面前,然后看见翟思静红紫斑斓的身体——全不如她的脸蛋完美;更可恶的是,又看见她分明含着“鄙夷”的眼神,这神态瞬间就刺痛了一个好容易从卑微爬到顶峰的人的心。 乌翰蔑然道:“翟思静,你不用怕。你这副样子,朕还不屑叫你侍寝!把刀放下,不然朕叫侍卫进来!” 翟思静默默放下刀,不吃眼前亏。 梅蕊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手腕一紧,身不由己被面前那个男人提溜起来。 乌翰看了看梅蕊的脸: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翟家富有,寻丫鬟都是清丽可人的——不如翟思静,可也聊胜于无。 乌翰怀着一丝“叫你后悔”的恶意,先看了一眼翟思静,又笑眯眯问梅蕊:“你怕不怕?” “奴……”梅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惊惶地看看自家女郎,而下巴却被皇帝扳正,直对着皇帝的脸咫尺。 “或者说,机会来了,想不想?”乌翰凑近了一些,顺道在梅蕊身上也闻到了淡淡的馨香——主仆俩一道调香、熏香,衣服上沾染的味道也一样。 翟思静有些紧张,心道:若是梅蕊不愿意被强,自己还要想办法救她下来。 可是小姑娘大概是懵了,被皇帝的嘴唇在耳边蹭了一下,又听皇帝说:“临幸过了,就给你位号,日后就不用自称‘奴’了。” 他又问了一遍,蛊惑般的:“愿意不愿意?嗯?” 梅蕊呼吸轻浅而急促,抱愧地看了翟思静一眼,然后低垂下头,脸红得飞霞一般,声音更是蚊子叫一样,但说的是:“愿……愿意……” 乌翰甚为满意,揽着梅蕊,横了翟思静一眼:“她愿意,她今日就是娘娘。翟思静,请你出去打热水,取手巾,在榻前伺候朕的房.事。” 翟思静愕然地看着梅蕊,但小丫头此时已经垂下眼皮不再看她了,红扑扑的脸蛋埋在皇帝的胸膛前,对刚刚这个颠倒上下的命令似若未闻。 既然她自己愿意…… 翟思静何必多言,更谈不上妒忌或不情愿——上一世掖庭囚禁的日子都过过,打水伺候人算什么?她拉了拉衣襟,勉强遮住肩膀,然后退到门外。 寒琼正惊慌焦急着,听得见里头声音,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的耳语自然也是听不见的。见翟思静衣衫不整地出来,梅蕊倒没出来,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有点紧张,悄声问:“女郎,怎么了?” 翟思静说:“大汗要临幸梅蕊。” 停了停又低声说:“梅蕊自己也是愿意的。大汗对我不满,大概是要想着折辱折辱我,现在命我出来打水拿手巾,一会儿伺候他们……那个……” 寒琼脸都气红了,但不敢发作,只压低声音骂道:“那个小蹄子!我平素看她妖妖调调的,就不是个好东西的样子!果然!她今天真是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摇摇头:“你别说她。她不是坏心,想上进也没什么。倒是为我挡了灾了。” 寒琼气道:“挡灾?女郎,郎主和夫人的意思,您是不明白?” 翟思静安安静静看着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他们是错的,我不能把自己陷进去。寒琼,现在的路,我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你,还有梅蕊,都没有回头路了。咱们是一体的。” 上一世,你们俩死在北苑,杜文闯进来时对侍女哪还有怜惜? 这一世,保得你们多久就多久吧! 寒琼简直不认识这位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世家女郎,那个听话、乖巧、德行卓著的女郎,现在却变得面目全非,看着娇弱如故,脸上还有泪痕,实际却敢这样违背父母的意旨!还把一切事情都拉离了正轨,不知偏向什么地方去了。 “快点,把热水和手巾给我。我不能在大汗面前落话柄。”翟思静说。 她端着热水盆进到榻前。 梅蕊的丫髻已经给拆开了,一头乌丝散垂下来,披在被扯开领口、露出肌肤的肩膀上。 乌翰挑衅地看了翟思静一眼,也不叫她放下盆,反而在梅蕊的脖子上啃得更凶了,眼见一片片“花瓣”落在那少女的肌肤上。 灯下晦暗,只觉得是女人都美。何况怀里的这个听话。 乌翰说:“衣裳都解了。” 梅蕊红着脸,把撕坏的衣带理好,又解了腰间鸾带,松开小衫。丫鬟按例穿裤褶,便于活动。汗巾解开,她终于还是不好意思了。乌翰却被勾得耐不得,在她身上丰美的肌肤上不住地揉捏,只觉得白皙不减翟思静,还没有那些碍眼的伤痕。 翟思静见皇帝把梅蕊摁在榻上,抬起了双腿分开,急忙低头不看。少顷果然听见梅蕊“呃”的一声呼痛,然后抽抽噎噎强忍着哭。 乌翰只安慰了一句:“一会儿就不疼了。”大概也不耐烦多话,“哼哧哼哧”只管着自己出火。 离宫的床榻多年不用,居然还会“嘎吱嘎吱”发出令人尴尬的动静。男人粗拙地喘气,时不时还猥琐地问一句:“舒服不舒服啊?” 梅蕊只能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应和他:“舒……舒服……” “侍寝了,朕就加封你!”皇帝听起来很是高兴满意,“跟着朕,不会亏的。”瞥眼看看侍立在一旁的翟思静,她像个活死人一样,低着眼睑,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脸都没红。 动静停下来,翟思静听见皇帝吩咐:“过来擦汗。” 她抬眼:乌翰不着一缕,身上的汗水跟流淌似的,挑衅地看着她。 翟思静拧了手巾,上前打算给他擦。 还浑身难受的梅蕊起身道:“还是奴来吧。”羞涩而抱愧地看了翟思静一眼:“女郎在家娇养,不服侍人的。” 她动作娴熟,从翟思静手中接过热手巾,在乌翰赤.裸的身体上擦拭起来,果然会服侍人,每一个角落都擦得清爽。乌翰先想折辱翟思静,这会儿舒服,倒又顾不得了,被伺候好后,累得倒在榻上“呼呼”睡着了。 梅蕊娴熟地又把自己擦洗干净。垫在臀下的汗巾已经全是斑驳的血迹,她倒谨慎地叠起来,然后穿上衣衫,提着裤腰,示意翟思静跟着一起出去。 出了寝卧门,她低声说:“女郎,对不住……” 翟思静亦低声问她:“梅蕊,你是帮了我才对。我只担心,你是不是真的愿意的?” 梅蕊羞涩地一笑:“女郎,奴婢不是翟家的家生奴才,但九年前灾荒,被父母卖身成丫鬟,想着自己未来只是配个小子,再生一窝家生奴才,一眼就看到头了……” 意思很明显:这是改命的机会。她当然愿意。 如果是愿意的,翟思静也不适合说什么,笑笑嘱咐道:“多谢你。也贺喜你。前路漫漫,咱们还得是一体的。” 梅蕊沉着地点点头:“女郎,我晓得的,我长得一般,家世又不好,日后若不能与女郎抱作一团,只有一条死路而已。女郎不怪我,我心里就放下了。” 第17章 皇帝乌翰是久旷的男人,得了梅蕊的一次滋味,还挺喜欢她这样乖巧会奉承的女孩子。他倒也说话算话,第二日就赐下绫缎衫子和间色长裙给她,又是各色金翠首饰、璎珞、香囊、鞋履…… 他初掌权柄,手执内帑的钥匙,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也不用再担心有御史上本弹劾“太子奢靡”,散漫用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梅蕊也不啻于到了天堂,以前只有家里夫人和女郎们能穿着的衣衫,如今她也能穿了;最白的铅华,最红的胭脂,她也能用了;丫髻拆开梳灵蛇髻、飞天髻、双环髻,满头珠翠,宝光流转。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十几岁的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打扮打扮都不会丑,仅面容衣衫鲜亮这一条,远远看上去就能把穿着青衣素服的翟思静比下去。 晚间她更是听话:叫脱衣衫就脱衣衫,叫用什么姿势就用什么姿势,叫喊出声就喊出声,叫自己颠动就自己颠动;至于舔吮含吐这类寻常女儿家不愿意的事儿,只要皇帝吩咐,她红着脸件件肯做。 寒琼在背后千“淫_妇”万“淫_妇”地骂了梅蕊无数遍,见她就是翻着白眼。 梅蕊这会儿倒也没有恃宠生骄的模样,一张清秀的小脸蛋变得愈加滋润而明媚,在翟思静面前还是谦卑,对寒琼也还客气得很。有一回还悄悄和翟思静说:“大汗说,等回平城后,要帮我认祖归宗,给我的父母赏十万钱,赐个令尹之类的官职,重给我个出身。”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是真心地高兴,也是真心地分享。 在一旁的寒琼冷嘲热讽:“哦哟,那就可以封妃了吧?是左右夫人啊还是贵妃啊?” 梅蕊脸红上来,怔了好久才气呼呼说:“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然后软下来道:“寒琼,咱们是好姐妹,一荣共荣的……” “哪个跟你一荣共荣?”寒琼毫不客气,“我只跟我们女郎一损共损。你想着我也爬床么?对不住,我没你美,大汗看不上!” “寒琼!”翟思静知道这丫头一方面是为自己不值,一方面当然也有些对梅蕊一步登天的妒忌和不屑,她拉着小丫鬟劝道,“咱们一起这么多年了,日后到平城人生地不熟的,更是得自己抱团儿,怎么现在就彼此生分了?” “女郎懂我,我也无憾了。”梅蕊哭哭啼啼的,“说是从小儿的好姊妹,如今我不过是得宠,就说那么难听的话,我究竟哪里害了你不成?” 寒琼理都不愿意理她,看在翟思静的面子上,勉强不再嘲弄了,但好脸色还是没有的。 没成想晚间就有几个宦官执着竹板子来到翟思静住的地方,对着寒琼说:“宫里规矩,最忌口舌不敬。大汗命责打寒琼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飞来横祸。 寒琼吓得要哭,那些宦官打人打惯了的,一点怜香惜玉都没有,捉着她两只手就按到凳子上。 翟思静气怒道:“请各位中使缓些动手!大汗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容我去问一问,为侍女求个情。” 大家知道这位翟氏女郎是大汗特意和翟家联姻求娶的,回去大概就是昭仪,不敢得罪,只能扯着寒琼的手等着。 翟思静拎着裙子,几乎是飞奔到乌翰寝宫外头,守门的宦官却道:“大汗这会儿正在‘要紧’,奴才们为小事儿打扰,脖子上这个狗头是不想要了么?女郎还是先等一等吧?” 翟思静只能喘着气等着,心跳渐渐和缓下来,便能听见屋子里女人家销魂的呻.吟和男人兽.性的低吼。外头的宦官们见怪不怪一般,目光失焦,嘬牙花子,抖着腿,偶尔彼此对视就是猥琐地相互偷笑。 终于听见里头雨霁云销的动静,然后是乌翰在问:“这个花样,舒服不舒服?爽利不爽利?” 经了事儿的女人也不像开始时的羞臊,媚丝丝的话音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大汗讨厌……叫奴奴怎么回答嘛?” “那就凑我耳边说?” 里面窸窸窣窣的,然后就是两个人“咯咯”的笑声。 接着,又听乌翰笑着说:“还是你得趣。女人家相貌虽然也要紧,但泥胎木偶一样,再美也没用。” 得了“泥胎木偶”四个字的考语,翟思静居然有点想笑。 她想着还被按在板凳上的寒琼,竹板子还虎虎生威搁在一边,随时会给她一顿死去活来的痛打,不敢再耽误,上前打算求见。 还没在门外开口,又听见乌翰对梅蕊说:“我的小可怜儿,这眼睛还肿着呢。我已经吩咐狠狠打那小蹄子一顿,管叫她再不敢对你不恭敬——她是欺你呢,还是欺朕呢?” 梅蕊大约愣了愣,问:“大汗叫责打寒琼?” 顿了顿小心翼翼说:“奴奴不是怪她……她毕竟是奴奴的好姊妹。大汗,能不能不打?这一顿下去,奴奴和她再没脸见面了!” 乌翰道:“你呀,就是个心软!她敢那么损你,敢情就是依仗着翟思静罢了。我告诉你,日后翻覆,还不知道谁上谁下呢,她就这么抱着主子的大腿,以为可以保她一辈子?你别怕,打是朕叫打的,打不死她,就是皮开肉绽几个月没好日子过。她日后不想见你,你就别见,到平城宫里,只要朕抬举你,谁敢不奉承你?” 他又笑起来:“我的好梅蕊,来,再让我亲亲。” 听声儿,梅蕊大概让他亲了几下,然后陪着笑的声音:“可是她以往对我挺好的,念着以往的旧情,我也不忍心啊。大汗就给奴奴一个面子吧。将来我见我们家女郎,也不会红着脸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了。” 乌翰想了想说:“我实话告诉你,你那个金尊玉贵的女郎主子,我心里是不待见了。长得好看是好看,傲慢成这样,哪里把朕放在眼里?!只怕心心念念还是我那个长得英俊的杜文小弟。既然联姻了,娶不能不娶,但她身上这臭毛病我不能不治治她!这次杀鸡儆猴,就是给她瞧瞧的。别说一个侍女,将来她再敢拿那种眼神瞧我,我也不惮寻她个错,叫她也尝尝板子的滋味——后宫里头,她不过一个媵妾,就家法处置了也是宫里的家务事——她还当真敢和朕翻天了?!” 梅蕊大概吓着了,半日没有说话。 倒是乌翰又想了想,说:“好吧,今日卖你一个面子,不叫你难做。减她十板,叫她知你的恩。” 他在里头高声吩咐:“去看看,责打那个叫寒琼的侍女,如果还没打够数,叫减十板。命她挨完打之后,叩谢梅蕊姑娘的求情之恩。” 翟思静的指甲掐在手心里,掐出血印子了也不觉得疼,她若来求情,只怕乌翰越发嚣张,要“杀鸡儆猴”,给她颜色看。眼见外头一个宦官去传命去了,她摇摇晃晃也往回走,不觉间眼泪模糊了双眼,甚觉愧对了寒琼。 古人说“歧路生悲”,大概就是自以为选择了一条对的路,实则仍然艰途漫漫,两眼漆黑——重生一回亦如是! 她脚下踩棉花似的瘫软,跌跌撞撞在行宫的甬道上走。前面传话的那个宦官早就健步如飞走得没影儿了,她却浑身无力,扶着墙壁努力往回。 还没到宫院门口,便听见里头惨叫连连,再近些,又听见竹板子着肉时的“辟啪”声响,每一下伴随着寒琼凄楚的叫喊和啼哭,夹杂着全然没有尊严的哀嚎与求饶。 翟思静努力奔跑,在门口的门槛上差点绊一跤。她清清楚楚看见,打人的挥汗如雨,而挨打的泪落如流。还没等她喝止,喊数的已经叫道了“二十”,挥手道:“行刑毕,让这丫头跪叩大汗恩典和梅蕊姑娘的求情之恩。” 寒琼狼狈地被扯起来,摁跪在地上几乎支撑不住,全靠人在腋下托着。 疼痛消解人的意志,她眨着眼睛避免额角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去,翕动着嘴唇说:“奴……谢大汗教训……之恩;谢过……梅蕊……姑娘……求情之恩。”心里到底不情愿,嘴唇颤抖着几乎又要一洒委屈的泪水。 而传话来的宦官毫无怜惜,手一挥。两边支撑寒琼腋下的便都撤走了。寒琼一下子摔倒在地,辗转得如一条扭曲的虫子。 翟思静发足奔过去,抱着她几乎恸哭起来:“你……你还撑得住么?” “女郎……”寒琼眼睛一翻一翻的,喘了几口气几乎要昏过去。 翟思静无人相帮,唤门外的伺候宦官,也无人理会她。她只能咬咬牙,使劲扶着自己的侍女,两个人一步一瘸地到了内室,都是气息不继,其喘如牛。而后悲从中来,恨不得放声一哭。 晚间,有宦官递送来伤药,但又递送来一个噩耗:“大汗说,在泾州行宫待着的日子有些久了,请翟女郎收拾行装,三日后便继续出发去平城。” 翟思静气得牙都咬不住,关上门后见寒琼气息奄奄的模样,只能忍着悲伤和害怕,亲自给她上药。 果然是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把裤子黏在身上,好半天才处置好伤口。血是止住了,但大片大片可怖的破皮与淤紫——这叫寒琼如何能在三日后上路? “寒琼,总是我害了你。”翟思静对又痛又累,昏昏沉沉的寒琼说。 只能先把她留下,托行宫的人照顾,日后再做打算。 翟思静彻夜难眠,在寒琼时不时惊醒后的呼痛与呻.吟里辗转反侧,几乎是看着窗户纸慢慢由青变黑,又慢慢由黑变青了。 她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在窗户纸上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头虽然疼得快炸了,却思绪清晰了起来: 上一世,这些一幕幕都没有!梅蕊没有爬床,寒琼没有挨打。 还有什么也不同了呢?无非是上一世杜文不知道他母亲会被赐死,而乌翰没有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这些变化,会使日后的一切事件有哪些不同? 第18章 早起,翟思静向外头粗使的婆子要了热水,见寒琼还在昏昏沉沉说着胡话,身子不停地抽搐,为她擦脸的时候惊觉额头已经滚烫了——伤后发烧,不算重症,但在即将行路的时候,也讨厌得很。 她寻思着也只有皇帝能做主让寒琼留下来养伤,但自己前去请求,会不会反而让事情更糟糕?乌翰这性子,这辈子她看得更透了:岂止是心胸狭窄!简直是透着阴毒了。 突然,外头婆子敲了敲门:“翟女郎,梅蕊姑娘来看望您。” 梅蕊和寒琼都是她自小儿就在一起的丫鬟,彼此了解,感情也不错。 人心易变,确实。 但是,“变”也有原委,也由事件演变而成,不会莫名其妙就改了天性。以她对梅蕊的了解,这小丫头虚荣心或有,却也不是卑鄙阴微的小人。现在情况摆在这里,与其因事而疏远梅蕊,反不如拉拢好她,将来或许还有在平城宫里彼此照应的机会。 翟思静迎出去,在早晨的阳光里看见穿着鹅黄襦衫,系着石榴红裙的梅蕊正一脸紧张地绞手绢。 “你来了。”翟思静语气平静,而表情厚道,对梅蕊微微一笑,既不责怪,也不逢迎,更不嘲讽。 梅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探头往屋子里瞧了瞧,问:“寒琼还好吗?” 翟思静叹口气说:“伤的挺沉重的,皮开肉绽不说,早起发现还高烧了。” 梅蕊急得简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带着哭腔说:“女郎,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大汗见我眼睛红肿了,怒气勃发问是不是主子给我气受。我怕他迁怒女郎,所以随口说是寒琼嘲讽我爬床。大汗当时只是冷笑,然后就安抚我,应允给我名号。哪想到大汗会吩咐这样责打寒琼!我一言不慎,真是害死她了!” 翟思静凝视着她的表情,她又急,又愧,又臊,表情是真的,哭腔也是真的。 翟思静说:“确实呢,伴君如伴虎,每一句话都不能不小心,每一个表情都不能不谨慎。” “女郎!你也——”梅蕊想着乌翰气哼哼评价翟思静“傲慢”,嫌弃她看他的眼神,不由也想劝谏自家主子,还是要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一些,。 但翟思静自己说:“我给他脸色看,是冒险了,以后也得注意了。” 见女郎从善如流,梅蕊松了一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早上大汗去前头听政,我说身子不舒服,叫了随军的御医过来,问他要了这瓶伤药,说对棒伤极好。女郎给寒琼试试吧。” 翟思静接过瓶子,安慰梅蕊说:“我知道你对我和寒琼是没有坏心的。她也许一时有些转不过弯了,我心里都明白。现在大汗跟前你说得上话,你多帮帮寒琼,她日后也会明白的。” 梅蕊感激地点头说:“女郎只管吩咐!要我出什么力,我赴汤蹈火也去!” 翟思静笑了笑说:“现在当务之急,大汗马上要从泾州拔营,寒琼被打成这个样子,别说两三天,就两个月也未必养得好伤。路上骑马骑不得,轿子坐不得,车子颠簸更吃不消——总不见得拿担架一路抬到平城去。你可不可以和大汗求个情,让她留在泾州行宫里养伤,最好再拨一两个这里的婆子或粗使丫鬟伺候。我到了平城之后,等她伤好了,再派人来接她。” 梅蕊毅然点了点头:“确实呢,本来打得就厉害,若是再一路颠簸下去,命都要送掉。这个情,我一定去求。晚点我再叫御医过来给她诊一诊,发烧总要用药。等大汗离开行宫,延医用药等照应就没那么便当了,还是趁现在努力先治。” 她又说:“对了,大汗说开拔前这两天还要在泾州民间征选些干净能干的姑娘做宫女儿,到时候咱们一道选,好不好?” 两个侍女,一个一步登天,一个堕入地狱。翟思静一边点头一边想:人的命运,真是有太多岔道口,这一世,我又将走向何方? 选宫女儿的事雷厉风行,乌翰果然把翟思静一道叫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她这日所换的一身秋香桃红,觉得顺眼多了。 他故意握着梅蕊的手不停地抚摸,笑融融说:“挑十个人吧,你六个,翟氏四个——毕竟你先承宠,按宫里的规矩,倒是你为长了。” 梅蕊抱愧地偷瞟了翟思静一眼。翟思静不像上次那样目光鄙夷,但平静如水,看都不看皇帝,仿佛也不会为这些身份地位的事儿吃醋。 梅蕊知道自家女郎平素生活精致、爱清爽。于是特特把十个备选宫女中看起来利落聪明的四个留给了翟思静。这些被帝王家一道命令就征入宫中服役,而且大概一辈子都出不来的小姑娘们,叩谢了皇恩,但目中都是雾濛濛的。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皇帝适意地欠伸了一下:“明日该启程了,今天要早些休息。” 然后目视翟思静说:“今日翟氏侍寝。” 翟思静眼睫一阵闪动,从小在一起的梅蕊敏锐地察觉出她流露出的厌恶。她怕皇帝也看出来,一个撒娇扑在乌翰身前,笑着说:“好,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乌翰爱她娇俏,而且这些词意不深的诗词他也刚好能理解,遂捏捏梅蕊的鼻头笑道:“臭丫头,不怕涝死你?别嫉妒,换换人吧。” 梅蕊又偷瞥了翟思静一眼,看到她似有感激和求助的意思,心里一酸,一横心笑着说:“谁嫉妒!还不是怕大汗今日不得畅意?” “为何呢?”乌翰揽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臀,脸上倒是正容。 梅蕊硬着头皮说:“哎呀,还非要奴明着说……奴以前不是伺候女郎的嘛,她这几天是小日子,怎么伺候大汗?” 翟思静心里一松,脸也微微一红,含羞点点头,蚊子叫似的说:“望大汗体谅……” 梅蕊到底还是懂她。 这个欺君的谎撒下来,这丫头担了多大的风险!可她还是担了,甚至肯把“无耻争宠”的脏水泼自己头上,只因为“懂”。 乌翰果然皱眉失望地说:“哦。好吧。” 但转脸看见梅蕊含笑的半边小脸蛋,觉得这娇滴滴的小样子,未必不如翟思静——漂亮但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他是一国之君,何必受女人的气? 于是伸手在梅蕊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掐得她几乎跳起来,才转脸对翟思静说:“你先走吧。你那个挨了打的侍女,先梅蕊也跟我讲了,姊妹一场的,就留在泾州行宫里,养好了再说吧。” 车马辚辚,从泾州再次出发,前往平城。 新君在泾州行宫迁延了六七天,据传是宠爱一个新纳的嫔妃。外界的其他谣言也渐渐多了起来,先皇的丧事是怎么都压不住了。 乌翰终于有了点着急,不仅沿途叫人密切关注茶楼酒肆的风言风语,而且加强了一路上禁军的防范。白天赶路,晚间搭营帐睡觉,累得不行,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临幸梅蕊也不过就一次,更想不到花功夫在翟思静身上了。 翟思静在辂车里有的是时间思考。 杜文那天送行时刻意要吟诗,她不想听也被他洪钟般的琅琅音色镇住了。爱才的人,诗歌听两遍就能成诵;再把每句想一想,倒不由好笑这小鬼头学样学得挺快。 “歧路我徘徊, 送别心自伤。 故园知昔燕, 迷途恩老骦。 黔黎托圣躬, 饭稻以终晌。 犹思萱草绿, 离人堂廊上。” 五言诗每行的中间一个字连缀起来,便是“我心知恩,托以萱堂”。他在向她表达:他明白她提醒他的好意,他现在身不由己,被困在陇西,所以,拜托作为皇帝的妃嫔的她,回到京城后帮他照顾他的母亲闾妃。 翟思静回忆的时候,唇角会含着些笑:上一世和这一世,偶尔会有些界限模糊,冷酷无情的大燕狼主杜文,偶尔也是少年郎的无赖模样。她总告诉自己要恨他,要远离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愈是和乌翰对比强烈,她愈是能记起的都是他的好。 她有时候也悲叹,如果上一世没有那场来自“仙人跳”的强.暴,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恨他;不那么恨他,或许就不会心心念念期待着儿子长越能扯起反旗,营救她出蒹葭宫那片美如仙境的地狱;不对儿子有着非分的期待,后来就不会遭小人陷害,落得个长子被虐杀的下场。 人生的歧途上,他们都是有一步没有走好,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地后退着,夏季的青山变得浓郁苍绿,黄土驿路常常隐没在山重水复之间。翟思静发呆的时间很多,凝望着窗外隐隐可见的一些城墙痕迹,也不知道已经到了北燕的哪座城池,但都不由想起上一世她嫁入宫中的情景。 那一世她其实比现在尊贵。家中有送亲的兄弟,皇帝也恪尽礼节派人迎亲。 到平城之后,一场鲜卑特色的抢婚仪式,她在平城宫的青庐中和皇帝乌翰喝了合卺酒。那一世的她还是认命的,再有失落,既然嫁了,那就认定是自己一辈子的夫君了。 没有闹出写信给杜文的么蛾子,乌翰开始也对她很好,大了十几岁的乌翰有着成熟男人的温柔和稳重,床笫间虽然同样痛得她泪水涟涟,但他不停地抚慰和许诺——大概就和在泾州行宫许诺梅蕊一样。 三日礼成后,她立刻被册封为昭仪。皇后贺兰氏一脸温善,执着她的手叫着“妹妹”。皇帝宠幸有加,她很快有了身孕,生了儿子,便死心塌地认准了乌翰这个夫君——纵使在宫宴上见过杜文一两次,也告诫自己不能有违女德,应当“专心一人”,连心里想着其他人都不行! 在“仙人跳”之前,生活总体是平静自在的。唯一稍有波澜的,大概就是乌翰清洗宫中的前朝嫔妃和宫人侍宦了。 她突然目光一跳,想着杜文诗中隐着的字,又想着前世那次清洗,不由地仔细追忆起每一个细节来。 第19章 帝位的更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风险极大的事。 上一世。 乌翰是太子,但是和先帝之间早有猜忌——和历代皇帝太子间的那种猜忌一模一样。先帝还嫌他阴暗无能,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只是碍于次序,无显过而无法废黜太子而已。 但朝中众臣哪个不是人精?都纷纷支持其他更受宠或更有能力的皇子,一支支队伍早就站得泾渭分明,就等着太子犯过,找准时机一击制敌,然后拥护自己投靠的那位皇子上位——大概也只有偏在一隅、不知底细、还讲究嫡长制度的陇西翟家,才胆敢把宝押在这位太子身上。 偏偏输赢未必如人愿。 乌翰也是富贵险中求,既然身边群狼眈眈,很难逃脱被废的命运,不如趁机一搏。 于是,他几乎就是凭借“太子”的身份,在先帝暴卒之后,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他自己也知道朝中站了其他队伍的大臣,已经怀着不轨心思的弟弟们,大约都是无法服气他的。鲜卑族又不像汉人讲究个“上下有序,尊卑有常”的儒道,谁行谁上,谁强服谁,在他们才是天经地义。 所以乌翰不敢发丧,一路带着父亲的棺椁狂奔到京,用虎符掌控住的禁军围住平城,把那些与他不和的大臣家宅团团围住,然后才在平城宫的主殿登上龙椅。 暗涌还是在的,也需要非常手段才能荡平。 但是又不能滥杀,开罪了天下臣子,位置也是坐不稳的。 二十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太子生涯,乌翰性格阴暗优柔,但是政治目光还是敏锐的:朝中盘根错节的,无非是站了哪个皇子,皇子之中,无非是有那么几个就藩早,兵权握得牢实,不能急着动,先剪除羽翼,把内应的朝臣调到地方,再找准时机削藩;但是诸如闾妃那种,自己得宠,儿子得宠,所以在京城里颇多闾姓的臣子是先帝默认的,杜文尚不足虑,闾妃却是大患。 乌翰思来想去,只能釜底抽薪,趁闾妃只在平城宫里疑疑惑惑听着各种传言的时候,他已经带兵到宫里,盔甲未卸,先借“备办先帝遗诏”为名,把宫中掌权的几个黄门宦官集中起来,找借口或杀或囚,断了后宫的经络;又召集后宫嫔妃,捏“先帝遗诏”,只道先帝怀思宠妃们,立诏若干妃子殉葬——这也是鲜卑人殉的旧俗,打着“祖宗家法”便可以唬人。 闾妃消息知道得晚了,身边有权、得用的大宦官又被先除掉了,还没能有机会和外头闾姓的亲属递个消息。 翟思静记得,她入宫不久就怀了长越,宫中某天突然锣鼓喧天,无数的萨满傩师在唱唱跳跳。她大着肚子,很好奇,但又不敢去看,只能叫寒琼和梅蕊去打听稀罕。 两个小丫头片子也是爱八卦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打听到一条就回来跟她汇报一条。 开始是兴致勃勃说唱傩的有趣,又说现场的热闹。听得翟思静好奇得心痒痒。 那时翟思静问:“不是什么节日啊?” 梅蕊嘴快,说:“说是和先帝有关。” “先帝?现在又不是忌辰或冥生,怎么整这么大动静?” 梅蕊吐吐舌头:“这个奴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知道这丫头性子急躁,没啥城府,戳她额头笑道:“办事不牢靠!再去打听!” 她刺着绣等消息。这次两个丫头回来,脸上不像刚才似的笑得开花儿,而是吐着舌头说:“晦气!晦气!好得女郎没有去看!” “怎么了?” 梅蕊说:“说是先帝的四名爱妃今日都加封了夫人,但是做法之后,都要悬梁殉葬先帝。此刻做法,便是生着为她们唱诵,求死后在地下的福运呢!” 寒琼补充说:“怪可怕的!我瞧见四个太妃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金冠和衣服华丽宽大,但是手都绑在里面遮住了——都是不情愿的。” 梅蕊说:“当然不情愿啦!” 寒琼待小妹妹一样捅她一下:“我不怎么敢看,转身要走,正好听见其中一个妃子凄厉地喊:‘闾妃,你晓得的,咱们都是陪你死啊!活倒了霉!’随后嘴便被堵住了。” (*??`) 梅蕊回捏了她一把,然后拍着胸说:“女郎知道为啥是今天吗?大汗还召集了四个太妃的儿子回京,今日统统都赶到了,身边都只有几十个亲卫,没有兵马。大汗说是这是陪伴先帝的喜事,大典盛况,理应由亲儿子参加,为先帝在地下纳福。” 那时候的翟思静根本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些鲜卑习俗叫人瘆得慌,揉揉鼓起来的肚子说:“吓死人了。你们别再去看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诶,大汗那里的宦官吩咐,晚上有宴,平时吃絮了烤牛羊肉,不知宫宴上有没有什么别致东西可以吃?……”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皇帝乌翰设的一个局,突然发令命四妃所生的几个藩王限时入京,所以不可能带有大批兵卒;四妃在藩王入觐之前已经被逼着悬梁,勒毙之后才许儿子们吊唁;有几个忍不住当场和乌翰翻脸动手的,冠以“大不敬”“欺君”“谋叛”的重罪,当时就扭到丹墀之下;杜文和其他两个硬是泣血忍下的,想来心中憋了多大的恶气。 乌翰唯一错算的就是,忍下这样奇冤的汉子并不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其中潜伏着的杜文,深知自己的力量不足,绝不做以卵击石的傻事,但是他心里酝酿的恨毒,以及后来爆发出来的复仇的能量,是乌翰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她掐掐指头算算日子,乌翰这一世可耽误了好几日了。而且,若是杜文肯真心信她的警告,及早传书给闾妃,平城的局势只怕是与上一世大不同的。乌翰想用原本的法子再逐个击破怀有异心的人们,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想来,美人计还是真是有用。只不过,上一世她是那个被“使计”的美人,这一世却换成了梅蕊,害得乌翰乐不思蜀,都忘却了京城的风险。 皇帝的禁军终于来到了平城之外。 燕国立都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平城背倚青山,二水穿城,城墙高耸,八面通衢。可以说既有屏藩,又可通达,简直是地利上的绝顶优势。 乌翰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换上铠甲,亲自乘上战车,然后命人与城门领告知先帝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样劈天的消息,通常会叫还不知情的人们如临霹雳,就算是有些半懂不懂,真相也能一下子把人打懵了。新皇帝派去的人拿着虎符和盖着玉玺的登基诏书前往城门,好一会儿,见城门“吱呀呀”徐徐地开了。 乌翰不敢冒进,示意先将先帝的棺椁送往城门口——众人总要换素服拜先帝才成体统。 没成想这次不那么顺利,城门领很强硬地说:“臣怎么知道里面就是大汗?” 乌翰得信大怒,问责道:“朕还欺骗你们不成?先帝中道崩殂,朕已经悲恸欲绝了,若你们居然还敢如此玩忽,朕的剑斩不得你们?!” 城门领那里不卑不亢回报:“先帝崩殂,臣等自然震惊。正是因为不敢玩忽,所以必须确认。大汗心里没鬼,何必怕臣等确认呢?” 乌翰竟无言以对,心道进城登位后,非要杀了这个强项的城门领不可! 此刻进不了自家大门,只能忍气吞声说:“那你确认就是。”心道:老头子是马上摔死的,无数双眼睛看着,马肚带的毛病死无对证,我才不怕你验尸;但是,你若敢开棺,这“大不敬”的罪名就坐定了! 但是人家根本不开棺验尸,而是齐刷刷换好了素服,不知从哪里牵了白马青牛,当着大伙儿的面宰了,当做牲祭,一路歌哭着把先帝的棺椁迎进城门,然后“砰”地又把城门关闭了。 乌翰知道情况有变,但不知道这个消息何时泄露出去了,心里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他的妻子贺兰氏和家中妾室、子女还都困在东宫,若是里头铁了心要反叛,他的家人们就危乎殆哉。 但再一想,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承位,他的其他弟弟们都封藩在外,唯有两个年幼未就藩的,一个素为先帝不喜,也没有母氏可以凭恃;另一个就是杜文,还困在陇西养伤。内里这些大臣或先帝妃嫔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继承皇位的君主来,若要等外头藩王们一个两个起反打过来,他乌翰手里也不是没有兵! 他盘算清楚了,心里也安定了一些,再次派人严厉地和城门领交涉。 这次交涉回来,城门领那里倒不强硬了,拱着手打招呼、求担待,但是也打着稀糊眼儿,就是不给句准话儿。 乌翰悄悄问过去交涉的他的亲信,道是城门领姓的是闾! 乌翰暗暗切齿,心道闾妃的触手未免伸得太长了!老头子宠她、宠她的儿子,居然宠得是非不分,把城门领这样的重任都交给她们家姓闾的人! 迁延到晚间,城门又“吱呀呀”开了,城门领和城门上的守兵都是一身素服,跪在地上哀哀地哭。 乌翰遣亲信先进了城门,确认并无埋伏之后,又命人收缴城门守兵的武器。 他的轩车缓缓地进到城门中,他在城门洞暗而长的甬道里手纳重剑,目光冰寒,瞥向那位姓闾的城门领时杀气沉沉:“你,查验好先帝的身份了?!” 城门领哭得一脸泪,碰头道:“大行皇帝山陵崩,臣等恨不能以身相陪——” 没等乌翰凶横说“那就去陪吧”,他又抢着说:“但是大汗新近登基,国事甚重,朝臣们在灵前说,请大汗赶紧到平城宫处置大行皇帝遗体——毕竟,都有味儿了,天气热,不知道多久了呢……” 一双直剌剌的目光透过泪水涟涟的眸子射出来,似乎在嘲讽:都有味儿了,你秘不发丧,还得过众臣这一关呢。现在敢杀人立威不?杀了便是你心虚! 乌翰吞下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重剑,也挤了两滴眼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我做儿子的已经悲恸欲死几回了,若不是念着朝中事务纷繁,不能不努力承担,我倒也恨不得陪着父汗他……” 车马辚辚,终于进了平城。 第20章 按照原定的计划,乌翰要用手中这支禁军,将朝中重臣的家宅看住,免得他们利用各自的部曲,串联起反;然后要在宫里杀掉一批掌权的宦官,控制宫中局势。 但他沿路而去,御道两边的百姓家已经都锁闭门户,外头摆着香案,檐头挂着白花——是国丧的模样。 乌翰有些心惊: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京城都已经知道了?若是才知道的,短短半天,便是立即做了白花挂起来也来不及啊! 虽然担心,原计划还是得硬着头皮照常做。他分出禁军中的若干,前往各家朝臣家宅之中,以“送讣告送丧服”的名义,刀兵粼粼,把人家屋子团团围住。 然后他连盔甲都不敢脱下,一路到了平城宫里。 宫里也是一派服丧的模样,他在丹墀上每走一步,心里就增了一分担忧。到得最高处的宫殿,群臣已经集聚,白纱帷幔被风吹得“呼呼”的,帷幔后头,皇帝的棺椁高高地摆着,金漆描画,是鲜卑人新近最信奉的梵语佛经和诸多法相。再后头,又是一道屏风,一道帷幔,影影绰绰看见一群女子的身影,哀哭声连绵不绝,和着殿中梵音与香烛气味,叫乌翰有窒息之感。 这是大丧。 但是治丧的主动权,他不知怎么却脱了手。 朝臣对他还是挺恭敬的。北朝官制学了很多南朝的样子,三公是摆设,掌权的是三省,中书令、尚书令都在向他叩首,口称“大汗”,叫他“节哀”。乌翰支吾应了,心里暗想人家有备而来,只怕禁军要扑空了。 叩首焚香,应酬了一阵,又该到后头去。短短一段路,他小声问自己的亲信:“宫里各处黄门总管,召集了几个?” 那亲信皱着眉,微微地冲他摇头。 “废物!废物!”乌翰跺一跺脚,此刻又不能跳脚大骂,只能另外想辙。 转过屏风,便是莺莺燕燕,哭得梨花带雨——想来是他父亲的一群妃嫔。他的母亲原是不得宠的低等嫔妃,家世不彰,他没有什么外戚,母亲生了他这个长子,等他封太子,母亲就按照北燕的旧俗“杀母立子”而赐了死;父亲的嫡皇后早就死了,左右夫人也依次作了古;宫里实权最大的莫过于封了贵妃的闾氏,挑唆他的父亲厌恶他,一步步捧自己的儿子杜文——但又怕杀母立子的旧俗,亦不敢明着吹“换太子”的枕边风。 所以闾妃是他最恨的人。 此刻,他最恨的人正在屏风后为他父亲守灵。一身素衣,半老徐娘,面貌温和,唯有双目凌厉,杜文的眼睛形状不像母亲是漂亮上挑的妩媚形状,但却继承了这笑而富含杀机的凌厉目光。 闾妃见新君来了,连忙膝行两步退了一点,对身边人低声道:“可敦,原是我僭越了。” 乌翰一瞧,她身边这不是自己的妻子贺兰氏么?怎么蠢兮兮地到了宫里? 他不好呵斥,只能陪着笑说:“母妃说笑了,论辈分,该是她僭越了。”说罢,狠狠瞪了贺兰氏一眼。 一场法事做过,余音尚在绕梁。久跪的人们都有些躁动不安,只等皇帝一声吩咐才起身疏散双腿和腰肢。 乌翰看见,闾妃始终握着他妻子贺兰氏的手,叮嘱得情意切切。 “母妃。”乌翰踱步过去,顺手拉着贺兰氏的衣襟,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似笑不笑地看着闾妃,“大行皇帝的下葬也不能再耽误了。朕看大家似乎都晓得这件事,宫里丧葬的东西置办得齐全——只不知道,消息是哪里来的?” 这句话看着等闲,其实等于敢撕破脸承认自己“秘不发丧”,就为了逼问消息的来由。 闾妃一脸奇怪:“啊?消息遍天下都是,人人都在传。我这里大概知道的已经算晚的。怎么,大汗是不打算让人知道?” 她顿了顿,一如既往地对谁都笑得妩媚:“新可敦的父族贺兰氏,和臣妾的父族闾氏,都在往京里赶,等着拜别大行皇帝最后一次,重新成服入殓,总不能这么马虎。” 她闲闲说:“对了,好些藩王也要入觐送葬,毕竟大行皇帝一生待人极好,做儿子的伤心泣血,也不独大汗您一个。听说,河西王消息最早,来得最快——他呀,就是仗着好骑兵,又习惯打草谷不用运粮,只怕已经飞速来了呢。” 乌翰听着河西王忽伐的名头也怕,他以奠父为名进京,总不好不许他来——但是一切准备尚未齐备,这不妥妥地引狼入室? 他心里懊恼,恨自己耽误了太久,也奇怪先帝薨逝的消息他一直牢牢闭锁,到底是哪里传出去的?此刻只能点点头说:“母妃虑得细致。不过河西王入觐父汗遗体,带骑兵来,只怕不妥。” 闾妃点点头:“我也做不了他的主,还是请新大汗下旨申饬他才是。” 乌翰嘴角一抽。又听闾妃说:“哦,对了,听说大汗在陇西还纳了两妃,只怕也于礼不合。要不两个妃子先住到宫里,等先帝下葬之后再行册礼?” “朕自会处置。”乌翰硬邦邦说。 闾妃对他笑笑:“大汗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交给宦官们去忙碌就好。宫里这些人,日常还得我管着才听话。少不得我费点心力。大汗呢,也不用多想,她们俩就住在宫里,只要不弄出孩子,您也随时可以临幸啊。”夹枪带棒的一顿话,然后转身袅袅地走了。 乌翰死死抓着妻子的手腕,等闾妃的身影不见了,才把她拖到一旁的小室中,喘了喘气抚膝道:“平城这一出我是整不明白了。闾氏那贱人说她的父族和你的父族都在往京里赶,这是怎么个情况?” 贺兰氏正在为“新纳了两妃”这句话心里发酸,此刻不咸不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到处都传遍了先帝薨逝途中的消息,也到处在传你守丧期间还娶了别人,日日一道睡……” 乌翰焦躁地摆摆手说:“这种不相干的事不要说……” “怎么不相干?”贺兰氏反唇相讥,“听说那翟氏是父汗还在的时候为你说定了的,你带回来也就罢了,还有一个是怎么回事?” 乌翰说:“也不过是收了房的丫鬟。” 贺兰氏说:“我不是妒忌他们,只是大汗好好想想,这时候传出这种绯色的消息对您有没有好处。” 见乌翰懊丧,她到底和他是十多年的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叹口气道:“我也是听朝中传闻闾妃要请她的父兄入京。你懂的,闾妃得宠这些年,得了老头子多少好处,父兄在朝、在地方,都是掌着实权的,她还有个儿子,从小就恶狼似的,要趁这个机会把你弄下台,你冤不冤哪?我思来想去,我们贺兰部也算掌握着北边草原上一大支队伍,能帮一帮你,就帮一帮你吧。” 乌翰倒是感激起来,低头道:“还是你心里有我。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怎么的就闹得满天下都知道了?当务之急,宫里要剪除闾妃的势力,又投鼠忌器。还得你先入主凤殿,控制住后宫的局面。” 贺兰氏也是心机深沉的人,点点头说:“自然呢。我叫把妹妹也送到扶风郡去了,等杜文就藩,她也是一条好眼线。” “杜文他……”乌翰犹豫着,想了想,跺着脚说,“我也顾不得了,现在就下旨命他先就藩,不能让这头小狼崽子有回来和他亲娘会面合谋的机会。” 贺兰氏冷冷道:“那,你新纳的两个小蹄子?……” 乌翰赔笑道:“先找个地方叫她们住下。你放心,她们越不过你去。” 宫中是大丧的样子。 翟思静和梅蕊也换了素服。晚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有宫人过来叫她们:“请到后边来。” 宫中百废待兴。乌翰的妻子毫不客气占了可敦皇后所居的凤翔宫,这会儿大概也是守灵守累了,慵慵地靠着榻,由着两名宫女给她捶腿捏肩。 见翟思静和梅蕊进来,贺兰氏笑融融坐直身子:“哟,妹妹们来了?” 梅蕊从丫鬟变作和翟思静平起平坐的准嫔妃,见皇后时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翟思静却已经晓得这位皇后笑得好看,却没安好心。她恭恭敬敬给皇后见礼,并道:“可敦这话,折煞我们了。妾等还没有正式入宫,怎么当得起姊妹之称?妾翟氏,恭请可敦万福金安。” 梅蕊学着她的样儿,敛衽施礼:“妾林氏,恭请可敦万福金安。” 贺兰氏心里不由冷笑:都说乌翰一路过来耽于美色,这会儿还装得真的一样! 她打眼儿一瞧,不用说,翟思静美得多,不仅是容貌的漂亮,而且是仪态的端方,完全不是一旁梅蕊的小家子样——若说一路承宠,想来是她了? 她笑融融对身边人说:“今日守灵,想必大伙儿都饿到现在了。后宫里那些宦官也是怠慢,你们也没吃饭吧?”扭头吩咐拿素点心给两个人点饥。 确实饿得不行了,素点心也觉得好香。梅蕊尤其吃得狼吞虎咽,是当丫鬟时养成的习惯——要赶着时间吃完伺候主子。 可她吃完了六七个素饽饽,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口腔里直冒酸水儿。 她忍了一会儿,越忍越觉得难受得不行,才说了声“告罪”,就忍不住捂着嘴起身几步到门边儿唾盂旁,“哇——”地一声就把刚吃的饽饽全给吐了。 屋子里顿时一股恶浊味儿,贺兰氏的脸色也变了变。 梅蕊自知失礼,吐得泪花还在眼睛里,漱了漱口又赶紧回来跪着,期期艾艾道:“可敦见恕,大概是妾吃得急了……” 贺兰氏笑了笑说:“传御医来瞧瞧脉吧。” 梅蕊还傻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翟思静是上一辈子生过孩子的人,已经如雷轰顶。 晚间,皇帝到凤翔宫来,贺兰氏边为他解衣边闲闲说:“大汗,你看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乌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贺兰氏柔柔地剜了他一眼:“那个叫梅蕊的小妮子有了一个月身孕了,不是大汗干的好事,还是谁干的好事?” “啊?”乌翰愣了愣,抓抓头说,“这么快!” 贺兰氏冷笑道:“听说日日承宠,大约也算不得快了。不过,大汗倒也稀奇,这叫梅蕊的长得上不得台面,您倒反而喜欢?” 乌翰顾不得理会她的揶揄,烦躁地说:“她更可意儿些,我不喜欢翟思静那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但是,现在天下皆知是在先帝的丧中,我若闹出嫔御有孕的丑闻来,那帮子虎视眈眈的兄弟们只愁找不到我的碴儿!” 贺兰氏轻轻“哼”了一声:“你要舍得,我倒不怕脏手。” 乌翰说:“一个出身微贱的嫔妃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孩子我不要,但她的命得给我留着,我难得有个看对眼儿的。” 贺兰氏手一摊说:“女人家小产和生孩子一样,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我可打不了这个包票!还是请大汗另请高明吧。” 第21章 翟思静随着梅蕊回到临时安排的屋子里,她紧张地问:“你这个月,是不是没来天癸?” 梅蕊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啊呀”一声,然后说:“其实才过了几天。怪不得要叫御医来,来了又不告诉我有病没病……” 她睫毛乱闪,大概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在乌翰对她有无数承诺,这再有了皇帝的孩子,日后不是更加一步登天了?惧在这毕竟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到底是一条小生命,想来皇帝也是高兴的。 翟思静心里却明白,这北朝的鲜卑人立国,一边打着草原上的“祖宗家法”,一边又确实觉得汉人的文化、汉人的制度、汉人的体例都很好用,要学汉人的东西,自然少不得从儒法之学开始。梅蕊本来不过一个丫头,攀上了龙床已属非分,若是闹出在大行皇帝丧期里怀了身子,她还要命不要? “梅蕊——”她想劝梅蕊不要这个孩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劝,毕竟她自己也是孤身在平城,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帮忙,她想了好半天才说:“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梅蕊笑吟吟的,脸蛋带着红扑扑的光,羞涩地说,“是了,做小孩子的衣裳,我还不怎么会。不过,想必宫中应该有合适的衣衫纸样,以后我慢慢学起来就是。” 她毫不以自己有了身子而觉得自个儿金贵,照样像以前一样利索地帮翟思静铺床摊被,抚平了每一丝褶皱了,才笑眯眯说:“女郎睡吧。鲜卑人服丧时间短,日后,我也盼着女郎一道承宠,咱们一道生小宝宝。” 她觑了觑翟思静的脸色,低声说:“女郎,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位扶风王啊?其实我说,大汗人也挺好的,成熟温柔肯疼人。一国之君这个样子,很难得了。您想想,您这名分已经定了,再想其他人也无用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不是想扶风王……” 梅蕊好像看透了她一样,笑笑说:“其实吧,我原先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后房负责翟府树种花苗的侯姓小郎,每回见我都笑……”她也有些怅然的样子,叹口气说:“不过吧,也就是个家生奴,若跟了他,一辈子很快望到头了……”她摇摇头,仿佛要把那个会对她笑的小郎甩出脑海。 翟思静看着梅蕊抚着完全看不出改变的肚子,一脸憧憬,又有些惶惑的模样。她心里也惶惑起来。 第二天早晨,御医倒又来了,笑吟吟给梅蕊把了脉,然后开了方子说:“脉象不是特别有力,还是早点用些安胎的药物。娘娘好生休息,及时吃药,其他都不妨碍的。” 梅蕊一脸羞,拿到方子之后正在犯愁抓药煎药,倒又有个小宦官过来,笑吟吟说:“奴是可敦派给两位娘娘使唤的,御药房离得远,只怕娘娘们不知道在哪儿,奴去给林娘娘抓药可好?” 梅蕊姓林,只是自从卖到了翟家,便只剩了个名字“梅蕊”被人使唤。今儿陡然在姓氏后头还加了个“娘娘”,实在是受宠若惊,惊喜慌乱间撸下手上一只银镯子塞给那小宦官表示感谢。 不过一刻钟时间,那小宦官一脸汗的飞奔过来,说:“两位娘娘身边的宫女还在给宫里的老嬷嬷们查验。今日煎药,奴来服侍娘娘可好?” 翟思静说:“嗯,你先去打水。林娘娘尊贵,现在又有大汗的孩子在肚子里,更是要小心再四,水要好好滤一滤、淀一淀,不能有脏东西掺杂着。” 等那小宦官离开了,翟思静打开装药的纸包,她识得一点药性,看着一道道药材,心里慢慢就变得拔凉拔凉的:麝香、红花、乌头、大黄、山楂、赤石脂……都是堕胎用的药材,毒性最大的乌头就有好几块。旁边单独还有一包,打开看是人参,大约是用虎狼重药落了胎儿之后,怕气血两亏要闹人命,于是再用人参提着气——不想大人死,但孩子是务必不要的。 翟思静拈了一块乌头,踱到后头耳房,看那小宦官正在给风炉子扇风,水刚“噗噗”冒泡,他倒已经一头汗了。 “哎。”翟思静问他,“你是大汗那里的,还是可敦那里的?” 小宦官回头望了翟思静一眼,笑道:“这不一样么?反正是伺候娘娘们的。” 翟思静拿来一把团扇,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扇风炉。 小宦官唬了一跳:“娘娘……奴一个人来就行了。” 翟思静说:“不妨碍,我这几天闲得难受。” 又说:“林娘娘给你的镯子可是她的爱巴物儿,自小就戴在手上的,我看她今天是真心高兴,要赏你呢。” 小宦官贼溜溜的笑容少了一半,闷头扇了一会儿风,才“哦”了一声。 翟思静继续说:“林娘娘这个时候怀娠,对可敦不是坏事。所以,这是大汗赐的药吧?” 梅蕊在先帝孝期里生孩子,皇后无论是想弄死她还是孩子,这都是最好的借口,完全不必用暗暗堕胎的法子显得自己妒忌。 “啊?……嗯。”这个机簧活络的小宦官突然就变得闷闷的。 翟思静扭头问他:“大汗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宦官惊惶地看了身边的翟思静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奴……奴也不知道……大汗吩咐,奴只管照办。不过……不过外头是已经请好了收生嬷嬷……” 乌翰从来就不是沉溺于女色的人,在利弊面前,他权衡得比谁都要清楚。 翟思静知道梅蕊这关躲不过,而且躲不过也未必是坏事。她叹口气说:“御医胆子太大了,乌头用得太重了,会伤身子的;麝香也要扣掉些。独参汤你预先煎好,万一有闪失,那是救命的汤药。大汗的命令不能不遵,但大汗不是想要林娘娘的命,也不是想绝她的嗣,对吧?” 小宦官点点头,好像也有点惶惑。 “水开了。”翟思静提醒他。 他也有些慌乱,步履匆匆去拿药了。 想着梅蕊有了孩子高兴的模样,翟思静心道:祸兮福所伏,梅蕊,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 她在夜色里发了很久的呆,回到住的地方,梅蕊已经喝了那晚“安胎药”,脸蛋依然快乐得红扑扑的。 她笑道:“女郎,平城的夜色来得比我们陇西要早呢!今天星星多不多?” 小丫头兴奋,睡下了还“叽叽呱呱”在幻想:“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不曾想倒要生孩子了。听说生孩子特别疼,不知道我熬不熬得过去?哎,不管了,是女人都熬得过去,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吧,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心里啊,更喜欢女孩子,她应该是个公主吧?将来多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可以打扮她……” 想到自己这个小门户都养不起、要卖掉的女孩子,居然能生一个千娇万贵的公主来,梅蕊简直被自己的想像给迷住了。 穷苦出身的丫头,最美的幻想就是打扮自己的女儿,可以补偿自己内心的不足意。梅蕊翻了个身,小心翼翼没有压到肚子,隔着一条过道对睡在对面的翟思静说:“女郎,你说,不管男女,我叫‘他’阿越可好?就像我似的,从泥地里一个微贱的女孩儿,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山峦一般,想都没想过啊!……” 黑暗中,翟思静突然死死咬住被角,不让梅蕊发现她的泪水已经倾泻而下。 阿越,阿越。 上一世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她不管他是谁的血脉,反正他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好不容易产下来的,她爱这个孩子,如同爱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他受一点伤,一点痛……可是,事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噩梦般的往事,让她宁愿不要长越来到人世,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骨肉离别之痛! 她的枕头湿了,牙齿颤得咬不住——前路仿佛也在冥冥中注定着,但她必须让自己无悔!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一世,水藻在她身边缠绕着,碧莹莹的天空离她好远好远,一双挣扎着的小脚丫在她头顶上踩出水花,她舍不得她的阿逾受那样的窒息之苦……转眼,小脚丫不见了,面前恍恍惚惚又是杜文的脸,好像和她之前所见的不大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觉得面目清臞,华发覆额,眸光坚硬,笑得全无感情。她在莹莹的水里,他却在火光中,他灰白的头发倏忽燃烧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火把,手里举着她粉红色的衫裙和披帛,上头刺绣的一朵朵海棠也燃烧成鲜红色,盛放在天际。 到处都是赤红的火光,人如在地狱,辗转反侧而不能脱逃…… “啊……呃……” 是谁在地狱里呻.吟? 翟思静耳能闻,而周身不能动。 呻.吟越来越近了,在她鼓膜边一阵阵震荡。她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动了动,慢慢从被魇住的状态里清醒了一些,又一些。 这次突然就听清楚了,是睡在对面榻上的梅蕊在呻.吟。 “梅蕊!梅蕊!”她使劲动了动腿,终于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到她榻前。濛濛的月光从碧纱窗中泻进来,照见梅蕊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梅蕊翕动嘴唇,奇怪地说:“我的肚子,怎么那么疼?” 虽然知道必有此关,但翟思静还是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又去点灯。她揭开梅蕊的丝绵被子,橙色灯光下,褥子上赫然一滩暗赤色。梅蕊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流了这么多血总是知道不妙的,顿时尖叫起来。 第22章 外头大概早就竖着耳朵在等梅蕊的药效发作了。那派来伺候的小宦官在最外头的门上敲:“娘娘怎么了?” 翟思静看梅蕊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向外喊:“娘娘见红了,快叫人来!” 梅蕊疼得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加上惊和怕,紧紧攥着翟思静的手问:“女郎,女郎!我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失与得,得与失……孰是孰非? 翟思静又似悟道,又似还在人间泥犁挣扎,只能忍着梅蕊巨大的手劲,小心地劝她:“别慌,别急,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收生嬷嬷进了门,指挥几个小侍女把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梅蕊褪了裤子一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下,然后就明白无误地说:“孩子保不住了。快扶娘娘坐到马桶上去,血行得快些,人遭罪少些。” 梅蕊哭得几不成声,被几个人架着,身不由己坐在马桶上。肚子刀绞似的疼,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她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哗哗”地流了出去。 那收生嬷嬷也不嫌污秽,几回伸手在马桶里的血污里捞动,终于捏着一个沾着血、蚕豆大的小白囊说:“好了,胎胞下来了。” 外头那小宦官已经悄悄把独参汤端在外间的小案上,此时翟思静端给梅蕊喝下去,梅蕊慢慢回转了脸色,血也慢慢止住了。可她心里已经空掉了一块,此刻牵线木偶似的,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被扶到铺上了草木灰的榻上,直挺挺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收生嬷嬷和其他人完成好了任务一样,皆大欢喜地洗了手出门了。 翟思静不知该怎么劝慰梅蕊才好。倒是梅蕊好半晌后自己说:“她们好娴熟!都不问能不能保着胎胞在肚子里,反倒好盼着胎胞下来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药有问题?” 翟思静不知怎么把残忍的事实告诉她,此刻觉得自己也是杀梅蕊孩子的凶手一样,觉得自己那些前世今生的话放到今天来劝慰她都实在空洞。“梅蕊……”她嚅嗫开口,接下去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梅蕊好像也不要听,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呵呵”地笑,然后说:“我知道,一定是可敦皇后——她见不得我生大汗的孩子。” 其实最无情寡义的是男人。 但是梅蕊不会信,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咬着嘴唇,“呵呵”笑得瘆人:“我要叫大汗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龌龊的人!” 翟思静咬着嘴唇,说要倒热红糖水给她,到外头转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靠近着屋子了,才回来轻声说:“梅蕊,不要以卵击石。大汗和可敦不仅是多年的夫妻,而且同气相求,荣辱与共,彼此都有指望。你还想着他为你报仇不成?再说……” 她不知当说不当说,想了想梅蕊之前为她挡灾,为她说谎,还是不忍心这老实姑娘蒙在鼓里。所以,翟思静还是低声道:“大汗的心思,你也要揣测揣测:他在先帝的丧中弄得嫔御怀娠,清议论起来,他多么被动……” 梅蕊瞪着翟思静:“女郎,你喜欢其他人,所以对大汗有偏见,我可没有!” 翟思静简直说不出话来。她骨子里是骄傲倔强的一个人,心里对乌翰和杜文都怀着刺,见梅蕊这副油盐不进样子,也不愿意慢慢劝服她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什么话柄,将来反目成仇。 总归是人各有命吧。 翟思静把红糖水递给她,淡淡说:“那喝水吧。” 梅蕊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泪落在茶碗里,好容易喝完一碗,她平静多了,哭泣着对翟思静说:“女郎,对不住,我不是要气你,也不是不听你的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大汗若不想我生孩子,我也要问问他,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人的承诺你还敢信?! 但是,若非活了两世,她翟思静不也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父母说婚姻要“未嫁从父”,她从了;乌翰说她是端庄的汉族妃嫔,是阖宫的贤德榜样,她也信了。她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结果,她的“三从四德”、“贤惠贞洁”、“从一而终”,都他妈是个笑话! “不要去问他。”翟思静只能这样冷漠地劝解梅蕊,“你要喜欢孩子,或想生一个日后保着自己的地位,都行。只不要信赖男人的承诺,你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听不听,那也只有随她。 第二天天大亮时,才盹了片刻的翟思静突然醒了。担忧刚刚小产的梅蕊,她睁眼就转向对床,却发现那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凌乱地堆着。 “梅蕊?”她起身喊着,屋子里无人回应。她愈发心慌起来,里外找了一圈,最后只能在院门外的裙房里找到那个刚配过来的小宦官问:“林娘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那小宦官苦着脸说:“奴……奴拦不住啊……” “去哪儿了?!”翟思静不由厉声喝问。 小宦官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她说……要去前殿找大汗。” 翟思静平了平气,说:“你拦不住,你得告诉我,我来拦;我若也拦不住,我亦会想其他办法不让事情扩大。你想想,你放了她去找大汗,大汗怒起来,不是拿你顶罪?你犯不犯得着?” 那小宦官一想果然是,顿时吓得几乎要哭。翟思静说:“你带我也去前殿,若是大汗还没有面见林娘娘,我还能及时劝她回来。” 小宦官已经是六神无主,忖度了一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带着翟思静往前殿跑。 乌翰这时候应该下了早朝。梅蕊是后宫嫔妃,不可能在前殿朝臣出入的地方候见,所以小宦官带翟思静去的,是后头一道小门,顺着甬道进去,可以看见皇帝书室的飞檐和花窗。 也不知道梅蕊等了多久了,她刚刚小产的身子,却跪在凉飕飕的石板地上,满脸亮晶晶的都是泪痕。而书室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或者完全不在乎她还在小月里,受不得寒气。 翟思静轻悄悄过去,低声劝梅蕊:“你别这么着!在男人看来,这叫‘使气’,叫‘作’。——你想想,大汗爱你,最欣赏的莫过于你的乖巧解语,你若换了副模样,他又怎么看你?” 梅蕊要吵架一般说:“所以我就该缩了脖子忍?其他我忍得了,但事关大汗的子嗣,我忍不——” 她没说完,翟思静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旁边那小宦官,也吓得脸都脱了色。死寂的书室终于也有了动静,却是“砰”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般。 “这些话,能在这里嚷嚷?”翟思静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斥她,“便是在我们翟家的宅子里,也要顾忌个隔墙有耳,何况这是宫里!” 梅蕊花容亦失色,边冲著书室叫着“大汗”,边哀哀地哭起来。 这时候,里头出来个人,看打扮是个黄门总管的模样,冷冷地瞥瞥他们几个,然后说:“大汗请两位娘娘进书室里说话。” 又瞥瞥那小宦官,声音不高,但更是严厉:“李德子你是怎么当的差?不能好好伺候两个娘娘,请你自己个儿上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原来那小宦官叫李德子。翟思静看他也就十四五岁年纪,机灵也稚气未脱的模样,此刻吓得脸色发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对那大宦官福了福身子,道:“大汗差遣他,总是现在百废待兴,多一个得用的是一个。打伤了十天半个月不能当差,岂不是大家麻烦?” 她素知进退有度的道理,又说:“当然,我知道有过要处。罚俸吧,叫他以后知道谨慎就是了。” 这施罚大概是黄门总管的权力,所以忖度了片刻就笑着弓腰说:“翟娘娘说的是。就罚俸吧,六个月钱粮得罚了他的。” 又朝书室的门口摊摊手说:“大汗还等着呢。” 书室里,一个宫人正悄无声息地拾掇地上摔碎了的瓷镇尺,然后一声不响赶紧退了出去。 乌翰一身紫色深衣,朝服外袍挂在屏风上,脸色黑沉沉的,目光瞥了瞥梅蕊,又瞥了瞥翟思静。 他终于说:“梅蕊,朕知道你心里难过。孩子来不来,都是缘分,缘分未到,怨天尤人亦没有用,对吧?” 梅蕊犹自哭着辩解:“妾先一直好好的……” 皇帝一口打断道:“人要服命!朕看你身子骨瘦弱,一路上又是颠簸劳累,孩子保不住很正常。以后来日方长,朕多宠你,让你再生就是。” 他语气温和了一点,叹口气到梅蕊面前扶她起身,抚着她的脸颊说:“看看你,一夜间脸色就蜡黄憔悴的,叫朕心疼死了!快放宽心,好好把身子休养好了!” 然后转脸对刚刚那个黄门总管说:“朕看见库房里有春贡的药材和干鲜果子,带林娘娘去亲自挑选,补补身子。” 他面貌不算英俊,但温和时显得善意满满、情意浓浓,是会疼女人的成熟稳重模样。 梅蕊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大宅之内伺候闺中女郎,见过几个男人?此刻虽有些疑惑,也有点不服,但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再“作”好像确实不好。 又有了爱抚,又有了赏赐,眼皮子一浅,心里窝的火就少多了,委委屈屈福了福身子谢了恩。乌翰又是万般怜惜地叫她好好休息,梅蕊的脸色就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激烈而晦暗了。 她在小宫女的扶掖和总管宦官的带领下出了门,皇帝乌翰的目光送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瞟到了仍然跪在地上的翟思静脸上。 这女人平静乏味得惹厌,白瞎了画中人一样的精致绝伦的眉眼。 乌翰坐回御座上,手指叩击着案桌,想着要对付杜文那小狼崽子,还少不得借重翟家的部曲——朝廷出兵出面对付他,他又无大过,说起来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总要给翟家一些恩典,叫他们死心塌地的。 乌翰想明白了,再想想“泥胎木偶”也好歹有张漂亮脸,有个齐楚身子。 他换了温和的微笑,对翟思静说:“这阵子,多冷落你了。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翟思静心道:便是生气,也不为这条。所以摇摇头说:“大汗说笑了,妾如何敢生气?” 乌翰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抚弄她的脸颊——细嫩得花瓣似的,真是可人!他对“泥胎木偶”的感觉又好了三分,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调弄道:“跟朕说实话!生气了也正常,我也不怪你……今晚,你来伺候朕吧,别说朕巴巴儿地娶了翟家的贵女,却不爱惜……” 第23章 翟思静眉目顿时一凛,梅蕊都这样了,他这个始作俑者非但没有真心实意的怜惜,反而还想着叫她来伺候? “思静……” 乌翰话音朦胧,好像有些迷醉,伸手又来摸她的脸颊,好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 戏真多! 恶心! 翟思静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在他诧异的时候毫不客气又戳了一刀:“大汗,梅蕊受了那样的罪!一之谓甚,岂可再乎?!” 他已经在国丧之时搞大了一个未曾正式册封的嫔妃的肚子,现在还想再搞大一个? 乌翰顿时僵住了。 这小娘话说得过分了!她是嫁给了他的嫔妃,还是先帝答应的,册礼虽然未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一路上忍着她的冷眼已经够够的了,现在还被她犀利的辞锋呛得说不出话? 他的手指用力,掐在她的下巴上,凑在她耳边恨恨道:“翟思静!你少拿话压我!朕才是这大燕的君主!” 她脖子里有淡淡的女儿香,叫他心硬了,又软了,摩挲着她的下颌,故意刺她说:“我知道,你心心念念就是想杜文。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你为他守着一腔相思,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是在想他!” 乌翰冷笑道:“你嘴硬好了。朕也看透你了:什么贞静贤淑的世家女,照样满脑子的桑间濮中。朕后宫佳丽无数,羊车望幸,多少人等着我!你只管傲慢,我会叫你守一辈子空房,譬如一朵花儿,折下来,慢慢枯萎在这座掖庭。” 他讲“折花”的时候,又死死掐着翟思静的下巴拧了一下,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但心里很清醒。 虽是兄弟,性情并不一样。 杜文是那种征服欲极强的,只要想得到,心狠手黑,摧山毁陵,无所不用其极。 乌翰却是骨子里的卑弱,最恨别人看不起他,而又常常显示得极为自负,不肯折腰。 翟思静被他掐得脑袋动弹不得,眼睛里的光却一如既往的又亮又锋利,冷笑着说:“多谢大汗。” “你谢我什么?”乌翰面目狰狞起来。 其实他当然懂她谢什么,无非是谢他不会临幸她,叫她守一辈子空房——她连这个都谢!她嫁给他了,却甚至不愿意和他同床共枕!她傲慢个什么劲儿?! 乌翰冷笑道:“跟我逞口舌之快,你会后悔的!” 他忖了忖,这是新纳的嫔妃,又是陇西翟家的女孩儿,暂时,杀还是杀不得的。他在先帝手下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现在忍她这个傲慢可恶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忍不了的。等天下大定,他要把杜文的头颅给她看,叫她彻底死心;然后再拔除翟家这样盘踞一方的士族,叫她无依无靠;最后便可以踩着她的头,让她在后悔与恐惧中过一辈子——叫她现在慢待他!鄙薄他! 乌翰松开手指对她笑道:“好的,翟思静,你既然不愿意伺候朕,朕也犯不着勉强你。咱们就挂着这样的名分,慢慢耗着。你滚吧。”看谁耗得过谁! 翟思静离开皇帝的书室,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若是放在上一世,她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拒绝丈夫,这样说犀利的话,这样作死! 她柔弱的时候,期待男人对她的宠幸和同情的时候,并没有人真正同情她,宠幸也是假的。这一世她换上了尖牙利爪,命运能否改写,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离开乌翰的书室,也没有人在门口候着,她还没有册立,已经开始尝到冷宫的滋味了。漫长的宫廷甬道,她跌跌撞撞自己前行,头顶上大太阳晒着,未曾用早膳的她眼前一阵阵发花,扶着墙又走了两步,突然被门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撞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那人是个宦官,叫了一声“娘娘”,见左右无人,又说了一句:“可是伤到了?奴带您去看一看。”竟然把她往那院门里一拖,而翟思静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几步才开始挣扎:“你是谁?我可是——” 那宦官笑道:“奴知道,您是大汗新纳的翟家女郎,名分未定,但名号已经响了。您别怕,宫里众目睽睽的,没人敢怎么样您,也没必要。只是人多眼杂,我家主子想见一见您,还需得当着心——毕竟,现在这平城宫换主了么。” 翟思静瞥瞥四周,这是一间清静的别院,四处都是竹林,被风一吹就是“沙沙”作响。她既抗不过那宦官,也有三分好奇,既然躲不过,还不如气定神闲看一看到底是谁人找她。 她跟着那宦官,顺着竹林里的幽道往里走,暑气在这里似乎全部消除了,阴凉的小道上甚至还有湿漉漉的水汽,曲里拐弯半天,才看见一座小亭,四面白纱挡着,中间坐着一个女子,周身素服,轻轻在里头摇着扇子。 那宦官到亭外低声道:“翟家女郎来了。” 纱帘掀开,翟思静看见里面一个绝色的妇人,一眼就可以认出,那必然是杜文的母亲闾妃,不仅面貌相像,而且眸子里的神色更是几乎一样。 上一世她入宫后,平城宫就已经被乌翰控制住了,闾妃作为先帝嫔妃一直被软禁在掖庭,她也没有见过。想来从软禁到被迫赴死的那段时间内,闾妃都过的是追悔而惶惶不可终日的;这如今的情形真是变了,闾妃不仅自由着,而且还有闲心在这里喝着茶水。 翟思静上前敛衽一拜,口称“闾贵妃娘娘万安!” 闾妃笑了起来:“定是那不长进的说漏了嘴,我还叫他别忙着说是我。” 那宦官似哭似笑,摇摇手仿佛无法解释。 翟思静道:“娘娘冤枉他了,妾是自己猜的,毕竟……”她抬眸看了闾妃一眼:“长得太像了。” 闾妃大概也是清楚她的所指的,亦不追问什么,“咯咯”连笑声都很妩媚,然后挥一挥手让人都退下,而亲自指了指坐席:“翟女郎,坐吧。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彼此闹虚礼就没意思了。”等翟思静告罪坐下,她又亲自为翟思静斟茶:“我估计你们汉人喝不惯酪浆和奶茶,这是杜文孝敬我的团茶,我第一次喝也喝不出滋味,现在倒品出了三分好处来——汉人会享福,可见一斑。” 她是鲜卑人,白肤高鼻,眼睛扑灵灵的动人;但一口汉语说得极好,举手投足也很雅致。 翟思静喝了一口团茶,果然茶香扑鼻,上头浮沫散开,便露出绿色的茶汤。 闾妃又推过去一碟点心:“大丧都用的素馅儿,不过我宫里的小厨房口味应该调配得不错。你尝尝。” 翟思静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见闾妃自己拈着点心在吃,便也一道吃起来。 闾妃心细,会为人考虑,不叫人生疑;而翟思静坦荡无畏,没小家子气。彼此都看在眼睛里。 闾妃终于开口说:“杜文从陇西写了信给我,鸽子飞得快,我比这位新汗王消息知道还早。先帝这一去,我们娘儿俩的日子顿时翻覆了。这一阵步步惊心,却也不得不直面。现在这位主儿,一进平城就打算收我在宫里的权柄,若非我抢住了先机,诸臣也不愿被他压制,如今怕是我也不能好好坐在这里喝茶。” 她目视翟思静道:“杜文说亏得你的提醒。我在这里也谢谢你了。” 翟思静不想接受这样的谢意,只能笑笑啜茶。 闾妃仔细打量着低头品茶的翟思静。 杜文在被陇西刺史软禁之前放出信鸽,让她及时得到了消息,布置平城和宫里的局,暂时扼住了乌翰对她的杀机。但这消息出自于乌翰亲信的陇西翟家之女,闾妃在宫里天天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狐疑的性子简直是刻在骨子里才能让自己活下来——翟思静的消息是否藏着其他陷阱,她也不敢笃信。 沉默了好一会儿,闾妃说:“杜文从小是他父汗的爱儿,天之骄子一样,什么好东西都不缺,信鸽上短短一段话,除了告诉我陇西的消息,还不忘提到你,叫我务必和你相互照应。我猜——” 她笑了笑:“少年人的心思,真是!他一屋子漂亮的女孩子,还得陇望蜀。” 翟思静不可遏制地心尖儿一酸,随即自己责难自己:他有一屋子漂亮女孩子,关她什么事?! 然而脸上细微的落寞落在闾妃的眼睛里,闾妃心想:果然,她是美人,杜文是美少年,惺惺相惜,哪里都登对儿。只是阴差阳错了。 又想着自己的眼线,早已把各处的情况报过来,让她从侧面对乌翰的现状了如指掌:太医院进出的流水上有麝香、红花、乌头等堕胎才用得到的药材;宫里没有嫔妃有孕,却又召了收生嬷嬷;大早上紫宸宫书室外的小黄门听见那个叫梅蕊的新人儿在嚷嚷什么“大汗的子嗣”。这会子见翟思静却毫无怀娠的模样,甚至眉毛簇聚,目光明澈,还是处子的相貌…… 她眼睛眯了眯,对翟思静笑道:“你是个聪明女郎,我不跟你撒谎弄鬼。如今虽然宫里暂时控制住了局面,到底乌翰还是大汗,他若不心急,步步为营,重新整顿内朝外政,我一个失势的嫔妃,杜文一个外放的藩王,将来都无法跟国主抗衡。不过现在他羽翼未丰,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如今选一选,是愿意站在你名分上的夫君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翟思静猛地从茶汤的薄雾里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闾妃。 闾妃笑了笑:“你对杜文有情,我总归会想办法成全你们。你若怕事,那今日的话你也只管告诉乌翰。” 她像杜文一样,眼睛里总有一股狠劲儿。翟思静本能地有些怕她。但想着上一世的经历,她若还傻傻地跟着乌翰,按现在她得罪皇帝的情形看,以后也是定然没有好日子过的,说不定还连累家人。路她已经选了,只是就没第三条路了么? 翟思静说:“娘娘有一句话错了。我如今的选择,并非为了扶风王。”她撒个谎说:“我小时候就有人为我算命,说我是孤鸾之命。可皇帝纳妃,家族期许,我没有对抗的办法。娘娘若将来肯帮帮我,就让我日后出宫,随便什么庵堂也可打发余生。” 闾妃居然笑了起来:“汉人的这些算命,我是不信的。我那里有好的萨满傩师,你这些心疾,我叫他想办法给你破了就是,不妨碍的。只是如今——” 她再次盯牢着翟思静确认:“杜文不赢,一切无从谈起。你怎么选?” 那灼灼的目光看得人背后冒汗。翟思静咬咬牙,只能说:“好,其他先不谈。我愿意和娘娘一体。” 闾妃又是媚然一笑,花枝随风一样明艳雅致。“好孩子!”她一双素手从白绸子宽袖中伸出来,在翟思静脸颊上抚了抚,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你的耳珰真好看,给我做个凭证吧。” 第24章 陇西的这个夏天,来得分外炎热,叱罗杜文在城中临时的王府里,叉着腰站在榆树阴处,听着树荫里“嘶——嘶——”的蝉鸣,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天空,可惜太热了,天空只偶尔飞过几只鸟雀,半缕云都没有。 他扇了扇风,觉得非但不解热,反而黏糊糊的不痛快,于是折身到屋子里换穿了一身窄身的葛布小胡服,蹀躞带上“丁铃当啷”挂了一串儿物事,提着箭囊牵着马,对门口守卫的人说:“我去郊外打猎。” 守卫的人穿着陇西刺史手下郡兵的服色,硬邦邦地笑着,手上的长戟一下子拦住了门:“大王,今日那么热,您跑着不辛苦呢?晚上刺史有宴饮,要请大王赴宴,那时候再给大王解闷解乏吧。” 杜文挑了挑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陇西刺史虽然是他父亲任命的,但是一直和翟家亲善,而翟家明显是他哥哥的人,生生地把他软禁在这片地方。大概等朝中形势定下来,他便成了任凭哥哥宰割的牛羊,吩咐他去哪儿,他也不能有丝毫不遵。 心里最担忧的是母亲闾妃,但是消息不通,盼那远来的鸿雁也是可望而不可求。 杜文嚣张时嚣张,却很清楚什么时候该低下头颅,所以面对那郡兵硬邦邦的笑容,他却是神飞一笑:“也是,只是我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都要闷出病来。”他踢踢长腿,一脸纨绔子弟的惫懒:“我在院子外头射鸟,保证不跑远,总可以吧?” 软禁扶风王,是皇帝暗地下的命令,但是不宜说得太明,免得使人觉得这位皇帝对兄弟薄情寡义。他只是要求在屋子外围射鸟,再不同意,确实苛刻了些。于是,那郡兵赔笑说:“好的。不过,扶风王殿下的马请交给卑职。” 那是只信他两条腿跑不出城去。 杜文冷淡淡一笑,把马缰和马鞭一道丢在那郡兵的身上。 府外有一片空场,周边稀稀落落一些民人小宅,此刻天热,大多数人也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闭着门歇晌。 杜文在炽烈的阳光下曝晒着,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远远盯着他的几名郡兵都看得眼花无聊了,才见他突然挽弓发箭,然后,一只麻雀从天空中直直掉落下来。杜文上前踢了那麻雀一脚,大概是嫌小,捡都没有捡。 然后,他又拉满了弓弦,凝眸注视着哪处,但是半天不发箭。正当暗窥他的几个人看得无趣时,只见他“刷”的又是一箭,这次,天上掉落下来一只灰鸽,而这位少年郎露出满足的笑容,上前捡起灰鸽。 他信步往回走,那几个郡兵藏在柳荫后头,怕被看见,想悄悄避开,冷不防突然又看见他弯弓搭箭,但这次,锋利的箭尖儿直指着几个郡兵的什长的鼻子。他们刚刚都见识了杜文穿杨贯虱的射箭功夫,一下子惊得背后汗都出来了。 杜文远远地笑道:“躲啥呀!”放下箭,笑眯眯地走过来。 几个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尴里尴尬地垂首站着,赔笑说:“不晓得正好遇见了大王。” 杜文挑眉一笑,把那只鸽子在胸口举得高高的:“麻雀没肉,鸽子炖汤倒很鲜。今晚一起吃?” 那什长道:“大王箭无虚发,真是厉害!鸽子炖汤最滋阴壮阳补身子,我们是什么人,岂敢跟大王分享这好东西?” 杜文一派少年郎的天真,伸手在那什长的裆下掏了一下,笑道:“滋阴壮阳?我滋什么阴?壮什么阳?” 歪头想想说:“对了哦,今晚说是刺史有宴请,我还没机会喝鸽子汤了。天热放不住,给你们吃吧。”把死鸽子抛在那什长的怀里。 彼时鸽子可以用来递信,但是豢养费用大,传递的准确率也不高,几个人虽留着心眼,但见杜文豪阔,而那鸽子又是像野生的,脖子、腿脚里也看不见夹带东西,所以也没有多想,谢过了杜文的恩赏,也不敢再跟着人家屁股后头,只能转别道回去了。 杜文擦擦额角的汗,进门就吩咐倒洗澡水。服侍他的几乎都是刺史派的人,唯有两个小丫鬟是翟家送来的,都十五六岁,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清秀漂亮,平时负责屋里的细活儿。此刻见小厮倒了洗澡水来,便纷纷给他拿澡豆,拿香膏,拿澡巾,拿蔷薇水……又问他:“殿下今日澡毕穿哪件衣裳?” 杜文毫不在意地解着衣裳,大大方方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袒露身体,然后跨进浴盆后说:“晚上有刺史的筵宴,晚上要穿得阔气些,不过孝中又不能花红柳绿地穿,就拣那件靛青暗花锦的外袍吧。” 两个侍女脸上浮着彤云,垂下眼睑但有意无意要瞄他两眼。其中一个动作利索给他找衣服去了,另一个则是伺候沐浴,在他打散的长发上擦着膏泽,只觉得乌溜溜一片,缎子似的滑,简直比漂亮的姑娘家还要有一头好青丝。 杜文伸出手指轻浮地在那丫鬟脸颊上一摩挲,说:“姊姊的皮肤真细嫩!” 那丫鬟耳珠子都红得要滴血似的,嗔道:“殿下手往哪里放呢?” “不喜欢?”嘴上这么说,手指却慢慢挪移到那又红又热的耳垂上搓捻,然后叹道,“这样小巧精致的耳朵,怎么没副好耳珰来配呢?” 那侍女虽然有些羞涩,但自恃也有几分美貌,见他这挑衅的俊美样子,又跟个小阿弟似的烂漫,于是带着些娇,说:“奴奴不过是下人,要穿金戴银的,得主子恩赏哪。”眼波流转,若有期待。 杜文变魔术一样举起另一只手,食指拇指捏着一枚珍珠耳珰:真是贵重东西!珠子又大又圆,又白又亮,一点瑕纹都没有,一滴水珠挂在珍珠下方,被烛光一照,更是晶莹剔透。穿珠子的是细细的金链,想来佩戴这耳珰的女子在甩头间会如何摇曳生姿、光彩照人。 “你试试?”杜文柔声说,“南来的最好的珍珠。” 那侍女却和见了鬼似的,脸上的彤云都一霎褪尽了,化作青白的惧色,支支吾吾应道:“奴婢哪有福分戴这么好的珍珠耳珰?”低了头匆匆撩水给杜文洗澡,洗得马虎。 杜文瞥瞥她,目光骤冷,夺过她手里的澡巾说:“我不打马虎眼儿的,我这身子可得干干净净的。” 他洗好澡,先只穿素纱中衣,命两个侍女给他打扇儿,而自己捧着一本书看。书是《汉书》,佶屈聱牙的文字,鲜卑人一直视为畏途,杜文眼神偶有游离,但想着那时候要给思静写诗赋,也是逼着自己到书肆买了好些汉赋和乐府,回家囫囵大嚼,然后拼凑了一篇自感情真意切的文字。 现如今跟这群狡黠的汉人打交道,他也得多读书,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才行。 早就看见天上飞着的鸽子,因着他府里的鸽舍被拆掉了,无处落脚。既然不能叫人发现,干脆杀了。鸽子脚环里别着一封母亲的短信,还有一枚漂亮的珍珠耳珰,他手脚快,摘下来放在衣袖里,琢磨母亲的意思,无非就是个“离间”。 两个小丫鬟在他背后,一边打扇儿一边互相使着眼色,满脸都是为难。 杜文像后脑勺长眼睛一样,突然说:“今晚上刺史宴请,想必和往日一样,翟家是要去人作陪的。你们该跟谁接头、交代,就跟谁接头、交代。我么,是早就知道了的,无所谓!你们呢,倒是不要隐瞒罢,毕竟,若是缺漏了,你们自己的小命难保;而事无钜细交代了,也不过你们家主犯难,你们不用为难,对吧?”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来服侍杜文的,当然是精挑细选家中最聪明活络的女孩儿,但也想不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聪明活络更甚一筹。 杜文并不等她们俩回复,冷哼一声,看看外头天色微微暗沉了些,说:“衣裳拿来给我披上,现在天黑得晚,我还想瞧瞧这陇西的暮色美不美呢!” 他乘着马,在一群不熟悉的郡中士卒的护卫下慢慢去刺史的府邸。远处的天空一片明霞,五颜六色的极为漂亮;骑行一会儿,云霞变深了,全数是各色深浅明暗的红,在天空整片整片的铺陈,恰是最绚烂的火烧云,把地面上的青砖、白墙、灰瓦等等,都变作各异的红色。 杜文爱煞这红彤彤的世界,心里暗道:总有一天,我要叫这害我憋屈的陇西,也变作这样的颜色! 到了刺史府,果然翟家的人在,而且是翟思静的父亲翟三。杜文看都不看他,只管和刺史拼酒,他量大,而刺史不敌,最后告饶道:“扶风殿下好酒量!臣不能再饮了,明日衙署的案牍颇为劳形,若是心里不清楚,只怕要犯大过呢。转天送扶风殿下就藩的时候,再陪殿下痛饮罢!” 杜文心里“咯登”,嘴里说:“正是呢!我背上的伤也好了,骑马也骑得了。只是怕暑天赶路,路上会慢些……” 刺史大概真的酒多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慢便慢些,到了扶风正是秋高气爽,趁着中秋娶亲,多大的喜事!” 杜文笑道:“可说笑了!中秋时国孝未过,怎么能娶亲?” 刺史瞠目一会儿,笑道:“哦哟!臣老糊涂了,居然忘了这茬儿。你看我们今日饮酒,饮的是素酒——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知道的。再说国孝百日,家孝以日代月,中秋不结缡,重阳也结缡了。还是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呢!” 杜文斟了一杯酒过去,扳着刺史那老头的脖子,熟不拘礼般说:“老儿取笑我!喝了这一杯!” 把酒灌了刺史一胡子。刺史心里恼怒,又不好对这孩子似的举动发火,只能拱手告饶,求助般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另有心事不可告人,见这小鬼胡闹,急忙上前哄劝道:“扶风王殿下,刺史酒量有限,您饶恕则个!今夜好月色,刺史府有鼓乐,有歌舞,咱们坐下来慢慢欣赏。” “我不解声。”杜文说,看了看翟三郎,笑道,“倒是听说翟家家伎擅长吹箫,这等简单的曲子,我还通晓些。欢不欢迎我到君家喝酒?” 翟三郎巴不得有和他单独讲话的机会,连连点头:“只要殿下不嫌某家酒水淡薄……”瞥了半醉的刺史一眼。 刺史正被这小狼灌得有苦难言,巴不得有人接着去看住了他,希望别在他就藩前出么蛾子。翟家和他是旧交好友,当然信得过,刺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头……疼得紧……就拜托三郎君照顾殿下了。” 第25章 杜文转战翟府,只见水榭里满是冰块,清凉宜人,酒水也都冰过,各色果子盛在晶莹的冰碗子里。 杜文指指那个带着洞箫前来演奏的家伎,说:“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样一泓好清流,那样一池好荷花。请姑娘远远地隔岸吹箫,听起来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这是杜文在清场,叫无干的人走开,他们推车撞壁的话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点点头,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礼地推开水榭四面的窗户,幽幽荷风吹来,洞箫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悠然从远处传来,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净而动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个清凉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风景,他视察四周确实无人,便在窗户边回过身来,对局促坐在那里的翟三郎说:“她们告诉你了吧?耳珰是思静女郎的,咱们偷情的信物——我这里一枚,我亲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时候一到,自然给大汗看一看东西。我阿干那个人呢最多疑,现在局势初定,你们嫁过去的又是有两心的女郎,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挑起眉梢,鹰隼似的目中光芒锐利,狠狠往翟三郎心头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气怒,强自保持着镇静,挺直脊背对杜文说:“殿下,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玩了也没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戏?你了不了解我阿干啊就为他卖命?好吧,看来不见思静的头颅,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翟三郎终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说对思静——” “那又怎么样?”杜文毫不客气一下子打断,凶横地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翟三郎几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里的愤怒。 撕破脸了,他也敢把话挑开了:“扶风王殿下,思静不过是臣的一个女儿,殿下诬蔑她的操守,离间臣一族与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个骨肉女儿。大汗若疑思静不贞,臣便请大汗赐死她,不沾染脏了臣陇西翟氏的门楣!” 杜文却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对面这位开始破釜沉舟了,是因为感觉没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乌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么?实话说,我刚才也性急了,其实我对思静的情意可比乌翰对她深多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从陇西回平城,都没有碰过你的女儿。” 翟三郎强撑着说:“先帝丧中,大汗这样做自无不可。” 杜文笑道:“那么,他把思静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么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扶风王怎么对外头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比他这位皇帝的老丈人还清楚? 杜文说:“你以为我被锁困在这里,就只有束手待毙?你以为大汗风风光光回京,就胜券在握?幼稚!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那个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抢得,我就抢得!” 他眸子里厉光闪闪,顿时把外头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头恶狼,眼睛里是幽幽的绿光,它已经磨牙吮血,等着要咬开他苍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们汉人讲个‘中庸’,无非是两头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个机会,你女儿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愿意扶你过一条生路——你可以不彰显,暗暗投诚我,也押一份宝在我的身上。将来我赢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国丈,不再计较你之前对我的陷害和软禁。你横竖不亏,哪边赢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里乱乱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诉他:杜文有翟思静的耳珰,而且已经公然拿出来作威胁了,他心头就如重鼓敲过一般,满脑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静写暧昧的诗歌给杜文,他被乌翰提溜到行宫里言语敲打——不错,杜文并没有夸张,他自己也感觉到乌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么,杜文指的这条路,万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实,做墙头草,多数命不会好。但是大多数人都参不透这个道理,只觉得两边既然都是悬崖峭壁,若能有个两全的计策,倒不失为巧计。 洞箫幽咽的曲调中,两个人对着窗外的月色与荷花斗着心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洞箫的音色于是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叫人心头不自觉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没得选。你帮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来就拉你们一起下地狱。”转眸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垂首,仍能感觉小狼的目光叫他芒刺在背,过了一歇方道:“殿下要臣做什么?” “不为难你,是你做得到的事。”杜文先把他的话头堵住,叫他不好推辞,然后才说,“刺史的话你今天也听到了,大汗要我就藩。藩王有兵,但初去的时候完全无法使用。我不能在扶风郡束手待毙。你跟刺史提议,用你翟家的部曲送我就藩。” 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他要用。 翟三郎倒抽一口气:这叫“暗暗投诚”?这叫“明着造反”吧?! 杜文看出他的恐惧,笑道:“欸,话在于怎么说。你说这些人是督着我就藩的,反正是你的人,他们听你的,我又不好赶鸭子上架,对吧?” 翟三郎道:“我得想想。” 杜文手指上绕着翟思静的珍珠耳珰,笑融融地威胁说:“你想,你想,你慢慢想。我慢慢等。反正,如今咱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翟三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女儿做下了别恋的丑事,他当爹的不担责任,谁担? 只恨自己把事情还看待得轻了,当时那顿家法该让她再不敢出么蛾子才是! 杜文几乎是一脸春风地出了翟家的府邸,半醉的模样,哼哼唧唧还在吟着歌。他翻身上了马背,伺候他回府的还是几个陇西郡兵打扮的人,杜文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俄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长啸一声,恣意如旧。 然而心里却在说:“三阿干,你倒是准备好了没有啊?” 杜文的三哥,封在河西郡的叱罗忽伐,是一群兄弟里力气最大,脾气最爆,性子最残忍的一个。先帝在时,喜爱他的直率,直接呼他为“吾家熊罴”。嗣后,这个熊罴一般的河西王替父亲出征,别看脑子一般,靠着横冲直撞的猛劲儿和不怕死、不怕吃人肉的残暴酷烈,居然所向披靡。 胜仗打得多,名望就响,投奔他的部族也多,养成了这位河西王凶悍无畏的性子。个性的全然不同,使得忽伐对乌翰这位长兄也甚是看不起,常常大放厥词,笑他乌翰像个娘们儿。 而乌翰在众兄弟中大概也最忌讳他,又惹不起,又不能忍,两个人的矛盾是迟早的。 所以,这次的激将之计,就靠这位河西王了。 给河西王送的信,也赶在乌翰刚刚离开陇西之时,注意力最松懈的时候送出去了——翟思静的提醒,让他提前谋划了很多事。扳着指头算算日程,倒是应该差不多了。 河西王叱罗忽伐的骑兵,已经勘勘地到了平城外郭。 驻扎下来,营地壁垒森严,帐篷连成一大片,数不清的马匹散落在外郭的草场上,好像瞬间就能把草地啃光了。到了傍晚,皇帝派来的大臣到了这片场地跟河西王传旨,河西王厉声道:“你就空着手来了?我这里这许多人都不用吃饭的?!” 那大臣觑眼儿望望河西王,再看看大帐外头已经热闹一片,行灶、炊烟、分肉分麦饭的士兵们正说说笑笑着。 然而河西王板着脸,挺着肚子坐在大帐正中,杀气腾腾,又问了一遍:“怎么的,大阿干他不准备发饷?要我自己想法子,我也不是想不出……” 他素以抓“两脚羊”从军而出名的,但这是天子脚下,也敢说这样的话,真是粗豪到全无人心了。 朝廷里派来的大臣只能继续跟他赔笑脸:“大王说笑了。大汗刚刚回到平城登基,国库里的存粮、存钱还没有点数明白,现下确实有些为难。再说,大王既然是来奔丧的,带这么多人……” 忽伐横着一张脸,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怎么着?!” “唉!”朝臣只能叹息,“臣再和大汗禀吧。” 城郭外黑压压这么多人,乌翰的心里仿佛也被愁烦的乌云布满,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一天不让忽伐进城,就要担一天的风险;只让他一个人进城却不放他带的骑兵,只怕也要闹哗变。他的手死死地捏着御座的扶手,心里乱糟糟的。 皇后贺兰氏捧着一盏牛尾汤过来,见丈夫犯愁的神色,叹口气说:“现在这个局面,必须想法子破解掉。闾妃大约正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在丈夫更犯愁之前,她又笑道:“不过,人皆有弱点。但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乌翰疑惑地瞥向妻子:“忽伐的缺点当然多:有勇无谋,易被激怒,脾气坏得不行。但是这两条怎么对付他?” 贺兰氏笑道:“他最大的弱点你忘了?人家好色!见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动路,这一路飞驰过来,大概憋了多少天了,郭外又没有妓寮画舫,连个民女都抢不到,我看他这会儿,见到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 乌翰皱眉说:“你的意思是,我弄点漂亮的娼.妓送给他,先和他缓和关系,再徐徐图之?” “那未免太慢了。”贺兰氏说,“再说,和他这样的粗人谈什么缓和关系?要对付他,就要一击制敌。郭里城外,不是有大汗的北苑嘛,给他设一个美人局,布一场仙人跳。饶是弄死了他,旁人也只说他不对。” “仙人……跳?”乌翰疑惑地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贺兰氏说:“所以,若只是歌姬舞妓,奉了他也就奉了他的。但若是不该他的女人他弄了,他还逃得出生天?当场处死他最好,不能当场弄死,也可以作为罪名讨伐——只是大汗要受点羞,因为这个人选最妙不过是大汗的嫔妃。” 乌翰恍若有些明白过来,眉头紧皱着。 贺兰氏摆摆手说:“我随便说说,兵临城下,都这个时候了,大汗若舍不得自己的嫔妃,就跟他慢慢耗着呗!” “一个妃妾而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乌翰忖度了半天终于说,“但是谁合适呢?” 贺兰氏唇角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笑意,又很快掩掉了:“我倒有个人选……” 第 26 章 在皇帝的谕旨到陇西后, 杜文踏上了到扶风郡就藩的路程。 翟三郎不愿意女儿与杜文的“私情”东窗事发, 只能捏着鼻子两头糊弄, 派了自己亲信的一支部曲跟随杜文就藩。 刺史以为这位翟三郎是要继续派人看管着大汗乌翰的心腹隐患,所以对他竖着大拇指夸:“妙!妙!朝廷不出面, 旁人便不好说是故意为难这位殿下。翟家庶女要嫁进王府,‘送亲’的名义再贴切不过!” 翟三郎自己又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干笑几声,说:“对的,对的,虽然是庶女,虽然是侧妃,不过‘送亲’总要些排场, 正好一举两得了。” 翟素宁由一位兄长送亲,打扮得簇簇新的,在几个丫鬟和婆子的簇拥下, 坐进辂车里。 叱罗杜文骑着马从辂车旁经过, 到车窗时特特俯下身, 从半透的纱帘外看了看新妇,然后笑眯眯、和善地说:“辂车颠簸最小, 不过陇西到扶风山高路远, 只怕你一路要辛苦了。” 最后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暧昧, 又极富磁性一般:“怕不怕?” 翟素宁的小心脏“怦怦”地乱跳,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殿下辛苦了。妾……不怕的……” 纱窗里, 看不见她透红的脸颊,却能看见她额角的步摇垂珠轻轻地甩了甩,然后用扇子害羞地遮住了脸面。 杜文声音更柔和魅惑:“不怕就好。晚间我来给你捏捏肩。” 他坐直身子,眉梢一挑,看了看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鹰,打了个忽哨,然后说:“启程吧。” 彼时行路最艰难劳累,半天才能在驿路上打尖儿,翟家的部曲平素训练不足,累得东倒西歪的,在驿站里随便喝两碗麦粥,也顾不上一身臭汗味儿,纷纷倒在树荫里睡觉。 杜文下了马,看了看同样骑马过来,而累得东倒西歪的翟素宁的兄长,笑了笑说:“里头阴凉,屋子里休息吧。” 他吩咐驿卒给他送热水,在屋子里解衣擦汗。一路上曝晒着,翟家男儿白皙的皮肤晒得通红,杜文却晒成蜜色;解开衣襟后,十五岁少年刚刚叠起块垒的肌肉展露出来,而翟家男儿却纤弱松弛,不堪一比。 杜文有心结纳翟家的人,互通姓名毫无架子。送亲的名叫翟量,与翟素宁一母同胞——都是庶出,本来就是偏微旁支,又是庶出,一直看冷眼看惯了,陡得一位郡王如此的青睐有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杜文唤着翟量的表字:“衡权兄,三伏天赶路,叫你吃大苦头了!” 翟量摇摇头,挤着手巾擦脖子里的汗:“我虽然是小门户出来的,讲真的,还没吃过这样的苦。不过跟着殿下行路,也学到不少。譬如这吃苦耐劳——”他重又打量了一下挺直腰背,好像全无倦意的杜文,真心感佩地说:“别说是金尊玉贵的郡王,就是娇养点的小户人家少年郎,就吃不消了。” 杜文笑道:“我虽是郡王,从小父汗只当战士训练我;母亲虽疼爱我,对我文武功课却从来不放松。我以往还羡慕平民人家的儿郎呢,虽吃穿差些,不用做那许多功课,日子过得多舒坦!多惬意!” 然后又体贴地说:“我看你也倦得很。反正咱们行伍不急,午后可以休息到申初不那么晒的时候再赶路,大不了趁点夜色多行几步,不耽误行程就是了。” 翟量万分感激。而杜文到了门外,向驿站要茶要水,要路菜要点心,反正这是公中供给的,不折腾够不算完;东西却一股脑分给了翟家的部曲,笑融融说话很上路子:“大家跟随我辛苦,可惜我是个没拿俸禄的王,如今没有其他实惠来谢谢大家,先借花献佛,将来到了扶风,我定有报偿的!” 这简直是酷暑里的一缕凉风! 部曲们本就是世家大族的家奴出身,卖身之后无处可去,平时也不被好好当人看。乍一见这位尊贵人儿还这么好性儿,爱兵如子,个个心里都是感激。 他在外头施了一圈儿恩,又到翟素宁歇晌的屋子去。打帘子进门,供给的麦粥还在桌上,翟素宁脱了外头大衣裳,只穿着里头素纱的中单歪倒在榻上——虽是旁支小族,到底是姓翟的女郎,在家娇养惯了,也没吃过这样的奔波之苦,所以满脸的不快都写着。 见未来的夫君来了,她倒有些红脸,坐起身期期艾艾说:“殿下怎么来了?” 杜文毫不客气就贴她坐下,小姑娘顿时周身都热起来,俄而又听他暖融融的话音就在耳朵边上吹拂:“知道你吃不惯麦屑粥,给你送点点心和水果——真是!知道是我扶风王的妻子,驿站也敢这么怠慢,大概知道我不得势?” 翟素宁脸红到耳朵根,可是心里又说不出的舒服,只能推一推他说:“别靠这么近嘛,天热……” 杜文的手毫不客气地从她散开的发辫上拂过去,最后把一缕睡乱的头发勾在她滚热的耳朵后面,笑道:“我给你打打扇儿?” 撩拨得小女郎不能自已,强自再推他:“没过了正礼,别这么着……” 杜文勾弄了她一阵,见她脸红得不行,知道再继续逗她她就要发火了,才挪开手说:“你别羞嘛,日后闺房里花样更多呢。” 然后却叹口气,只等小姑娘疑惑的眼神飘过来,才带着苦楚地笑一笑:“我原来一直想着,翟家尊贵,嫁给我的女郎理应是正室。哪晓得我那嫂嫂又非把她妹妹塞给我……唉,人生在世不称意,自己喜欢的人,却不能……” 这话半真半假,飘在翟素宁的心里,却只疑都在说自己,胸腔里顿时涌上悲酸——她若是嫁到士人家,怎么会做妾?但转眸再看看杜文,心里又平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过是世族间合作的货物,若听命嫁给士人,谁知道嫁的是秃是丑?是胖得不堪还是瘦得如柴?怎比得过身边这位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刻意卖好的杜文,一路赢得了翟量、翟素宁以及翟家部曲的人心,大家心里都为他喊冤,觉得这位先帝的幼子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现在在位的大汗的不仁不义。 未到扶风,翟家部曲就几乎改了姓,从发放饷筹的翟量起,全数愿意听杜文的指挥调度。 扶风郡遥遥在即,杜文却远远地看了看郡城,扭脸对翟量说:“我若进城,扶风刺史的鸿门宴就等在那里,只怕从今之后不能善终了;我若在城外迁延几日,等到另一个人来,一切或许还能改写。你们愿不愿意陪我在城外吃几天苦?” 翟素宁首先表态:“殿下深谋远虑,我们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杜文深情款款地对她说:“进扶风郡,我便以妻室的礼节迎娶你!”而后面向秋风初起的远山,静静搭帐篷驻下人马,等候来自北面的消息。 却说乌翰被弟弟忽伐围守了几天,劝又劝不退,打又不敢打,心里十分憋屈难受。皇后贺兰氏的意见,他先还有些犹豫,但狗急跳墙,觉得不过是牺牲一星点,处置掉这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也还是值得的。 他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侍宦说:“今日酒膳,办到新入宫的两位暂居的殿里。” 因为还没出先帝孝期,翟思静和梅蕊都还没有册封,身份不尴不尬的,暂时住在后宫里一片普通的院落里。皇后倒也大气,都按着昭仪的规制给两个人铺陈,宫女宦官也都到位,主殿两边,一人一半,次间读书待客,梢间沐浴寝卧。梅蕊如入天堂,顿时小产的伤楚也忘记了大半。 掌灯时分,一群宦官端着羊油烛,捧着各色漆盒提盒,迤逦向这间宫院而来。早有人提醒了两位宫妃在门口跪接。红烛明晃晃间,照出翟思静和林梅蕊两位的倩影来。 皇帝乌翰随后沿着甬道步行而来,两道灯光为他开路,玄色外袍在风里鼓动,影子到门边时,翟思静只觉得像一只硕大的蝙蝠降了下来,一阵压抑和作呕,低下头看都不想看他。 而在皇帝看来,朦胧灯光下,两位女郎眉目显得模糊,倒是打扮的样子就凸显出来了:梅蕊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素雅的月白襦衫,碧水般的间色裙,一条桃红鸾带如泻落一地的秋水中盘旋的花瓣,灵蛇髻中簪着玉梳和一朵硕大的白色牡丹,既不有违国孝,又不显得颓丧;而翟思静简直就和宫女一样,乌发用白帕包着,什么都看不见,麻黄半旧绸衫,老秋色的长裙,眉眼再垂着,完全看不出一分好处。 乌翰不由又厌恶她,道了声“起来吧。”拔脚进了正殿。 两个宫妃一边一个给他执巾布菜。梅蕊会伺候人,觑着他的眼神,瞟向哪里,她的长银筷和银匙就伸向哪里,还哄着皇帝吃饭:“大汗,这肉一看就炙得极好,香得妾都流口水了呢!” 乌翰笑眯眯搛起一筷子肉,亲自喂到梅蕊的口中。梅蕊倒有些尴尬,觉得这样子实在轻浮,别了头一让,那沾着酱汁的炙肉擦在她的脸颊上。 乌翰回头没好气地对没及时递手巾的翟思静说:“伺候巾栉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木手木脚的?!” 梅蕊急忙自己拿过手巾,说:“我们女郎以前不伺候人的……” 乌翰仍斥着翟思静:“如今谁比谁高贵?该学学伺候你男人了吧?!” 他期待着侮骂她、折辱她,会使她变了颜色,可以让他开心一点。结果泥胎木偶不愧是泥胎木偶,连声“是”都不说,一滴委屈的泪水都没有,只冷冷地瞥他一眼,就把目光侧开了——当他是空气。 乌翰连饭都倒胃口了,把筷子一摔,说:“不吃了!” 梅蕊剜了自家女郎一眼,讨好地对乌翰说:“大汗别生气啊!女郎没习惯嘛,以后妾来和她说,好不好?” 乌翰看着她,心里的气就抽丝儿一般去了,牵住梅蕊的手说:“还是你懂事,所谓世家大族,养出一群废物,真真是作孽!”而后道:“到你那里歇息吧。” 梅蕊又羞又喜,低了头任由乌翰牵了自己往西梢间跑。 进了门,便有几个侍宦端了热水,放好酒壶酒杯和装点心的漆盒进来,然后都退了出去。 乌翰说:“没吃饱,你喝点酒陪陪朕吧。” 梅蕊但要他欢心,无所不做,虽然没什么酒量,仍是叫喝就喝,一盏奶酒入喉,脸上即刻飘浮起红云,软软地就往男人怀里倒:“大汗……妾……头晕……” 乌翰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眉目冷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然后对梅蕊说:“没事,说说话就好了。” 冷静地端详了少妇酡红的醉颜一番,又说:“你们家女郎,真是太傲慢了。” 梅蕊还有护主的心,扶着头,拉着乌翰的衣袖说:“也不是……女郎她……真的不会伺候人,家里……都是人家伺候她。只有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才是伺候别人的命。承蒙……大汗不嫌弃我……” 乌翰亲了她热乎乎的脸颊一下,愈发抱得紧:“我怎么嫌弃你?梅蕊,我心里的苦,人家都不知道。” “大汗……我……愿意为大汗解忧。” “真的?” “真的!”她说得笃定,也不完全是讨好,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思,遇到这样成熟而会疼人的男人,还是个尊贵罔极的皇帝,她也沦陷了,在他的爱意里无法自拔。 “朕有了你,真是福分!”乌翰又喝了一盏酒。 想着自己的娘亲,想着自己好容易登上了皇位,宫里宫外却是这样一番局面——完全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夜晚里,醉意中,无端的愁绪会涌起来,身为皇帝也不能例外。 乌翰捏着酒杯,对着梅蕊落下泪来:“其实,我阿娘原也是个宫女儿,父汗一次酒多了在宫里散心,恰好遇到,觉得她漂亮可人意儿,就在假山间临幸了她。可她的大不幸,便是生了我,我居然还是长子——她本来就不受待见,出身不高贵,亲族没有用,父汗对她腻了就腻了,大臣请封长子为储,我父汗封我杀她时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的心哪,也是千疮百孔的。当太子时,东宫无数家世高贵的正妃侧妃,他总觉得心里有距离,反而是梅蕊这样身份不高,但是清爽可意儿的,让他有种补偿的喜爱,在她面前,总是放松的。 梅蕊被微醺的他抱着哭,渐渐酒意也化作心酸漾起来,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安慰说:“大汗,过去的事,真是苦,不瞒大汗说,我也是苦人儿,以前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但是,咱们总得向前看。”她笑得温暖,抚着他的手也愈加温柔:“妾也是有福的人,得到大汗的恩宠,这辈子还是有指望的。” “是的。向前看。”乌翰窝在女人丰盈的胸脯里,呼吸都困难,但是就是有些溺水般的沉迷。 他酒量并不小,看起来昏沉沉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不错,得向前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忽伐是兄弟里最粗鲁的一个,但是架不住勇猛无畏,什么都不怕,手中那支兵,给他指挥得也是所向披靡,情急时敢吃着人肉冲锋陷阵的,直是一群魔鬼。但是魔鬼也有弱点。忽伐好色,遇到美人儿就走不动路,这次远道而来,想来是憋得久了。 他的妃嫔,出身世家大族的居多,比如皇后贺兰氏,背后是实力雄厚的贺兰部落,又比如冷漠可恶的翟思静,背后是他赖以凭恃的陇西翟家。他可以宠,可以不宠,但是这些女人不能轻易拿出来,拿出来,人心就冷了,女人背后的势力就不能用了。 他仰起头,从下至上看着梅蕊,像个无辜的孩子:“梅蕊,我在平城宫里实在呆得气闷。天天看着那其蠢如猪的皇后就气闷,可又不能不担待着她的身份地步儿。现在国事如此烦恼,我只想天天和你这样的解语花呆在一起,我们去北苑吧,那里是郊外的离宫,风光特别好,看着那里的山与水,心胸都会开阔。那是咱们俩的地方!” 梅蕊在平城宫也呆得郁闷啊!她得宠是得宠,被临幸得最多,却也遭到其他宫妃的白眼和冷语最多,嘲笑她出身微贱,嘲笑她貌不惊人,嘲笑她全凭榻上功夫媚主——任哪个女人都不爱听这样的评语。 今天皇帝可说了,他喜欢她,因为她和他的母亲一样,虽然低微,但是是心中永远的月光。这万众尊仰的大汗,心里是真真切切爱着她的!多么大的荣耀! 皇帝已经反客为主,从胸口到锁骨,再到脖子,密密地吻她。那双有些粗糙,但又格外有男人味儿的大手则从襦衫里伸进来,上下无度地揉捏、索取。 这是他爱她! 他温柔地问:“如今可能碰了?” 她羞臊地说:“碰是能碰了。但是万一再怀上……” 皇帝应诺着:“不会的,你放心就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在外面蹭蹭。” 她信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解她的汗巾,硬邦邦地顶她,在她耳垂边吹气,她的心跟酥了似的,满脑子想着:他真的爱她! 他哪里是“蹭蹭”,是直接冲撞进来,一下子探抵她的灵魂深处,进进退退都撩拨得她不能自已,她颤巍巍的身体在告诉她的灵魂:他这是真的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身份,爱她的可人,爱她的一切! 她要笑,又几乎要哭,幸福地又哭又笑,挺起身子应和着,在他肩膀上舔舐着,最后啮咬着。爱他爱得不行——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儿对她那么好,她除了这具身子,简直无以为报! 飘荡的小船抵岸,梅蕊依靠着她的男人,在他再一次问她去不去北苑的时候,她害羞地点点头:“既然是大汗吩咐,妾当然去的。” “不是我的吩咐。”乌翰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娇羞不已,“是我希望你和共享那片漂亮的地方,那是属于我们的。” 梅蕊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觉得那怀抱坚实可信,于是害羞地点点头:“妾怎么会不愿意呢?” 乌翰吻吻她的顶心,说:“你收拾收拾先去,我处理完朝政,可能要到晚些再过去。北苑荒僻些,我会多布置些侍卫,你别紧张,在你的宫苑里照常过你的日子就是。” 等过了重阳,便出了国孝,可以正式册立。梅蕊觉得现在这尴尬的日子到清净的北苑去过也无不可,甚至还挺好的。伺候完乌翰就寝之后,梅蕊主动为他扇着风,听着他轻轻的鼾声,心里越盘算越觉得实在妙不可言。 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梅蕊换了一身绫子裙裳,穿惯褶裤的小丫头还不习惯长裙,拎着裙摆到翟思静那半边,边看她通头发,边喜滋滋说:“女郎,我有一个好消息!” 翟思静看看她,笑道:“大汗又承诺你什么了呀?” 梅蕊看翟思静明丽的笑容,先赞叹道:“女郎笑起来那么美!为何从来不对大汗笑啊?您要真笑起来,只怕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呢!” 翟思静越发笑道:“小妮子听着我读了几首诗,一发嘲笑到我头上了,敢情当现在我撕不了你的嘴?”伸手轻轻拧拧梅蕊的脸颊。 梅蕊笑着躲闪:“我的好女郎,您可饶了我!我心里只把女郎还当主子。” 笑闹了一阵,她坐在翟思静的妆台旁边,附耳说:“昨儿个大汗说,国事烦恼,他想带我去郊外的离宫北苑散散心,听说那里风光特别好,看着心胸都会开阔呢。我已经答应了,也想到外头去长长见识。只是我一个人去,把女郎孤零零留在这里,我心里也舍不得。我想今晚再求大汗一个恩典,让咱们俩一起去北苑,离开平城宫这冰冷的鬼地方!” 翟思静突然见了鬼一样看着梅蕊,手里的木梳掉了都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眼风一扫,对旁边伺候巾栉的宫人们说:“你们先都出去!” 她偶显厉色,大家还有些畏服她,顿时敛衽而去。 梅蕊不晓得又怎么了,不知所措地叉手望着自家女郎,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北苑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梅蕊问。 “因为……”翟思静有些讷言,心里也不确定。 怎么说呢?告诉她前一世杜文兵临城下的时候,已经掌控国政、不需陇西协助的乌翰便把她发至北苑,偷偷伏着兵马,打算在杜文闯进她的寝室的时候以“奸.污宫妃”的名义构陷他?告诉她北苑事发之后,杜文非但没有被擒,反而在奸.污了她之后潇洒而去,借重其他藩王的兵马,让乌翰只能活吞了这口恶气,而把怒火撒在了女人身上? 这一世,这些只是“莫须有”。梅蕊这憨憨的姑娘肯信?! 她只能先说:“你想想,现在河西王的军队就驻扎在郭外,多险啊!” 梅蕊笑道:“河西王的军队在郭外,关我什么事?北苑在城外,但也在郭内;河西王好歹也是大汗的弟弟和臣子;我是大汗未来的嫔妃,任谁也该敬重我三分。朝堂上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内宅长大,完全不知世事险恶,更不知男人的无情。 翟思静又劝了几句,奈何旁敲侧击的,毕竟到不了点子上。倒把梅蕊说得不高兴了,她忍了又忍,终于说:“女郎,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是要去北苑看看的。我心里是仍然把您当主子,好东西想和你共同享用,你若实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觉得我也不过是爬床夺宠的不要脸的人,我也没法子……”说着哭了起来,捂着脸奔了出去。 没法子,翟思静梳头都没心思了,发了一会儿怔去看梅蕊,她已经和几个宫女一道在收拾着去北苑的东西。 见翟思静过来,梅蕊瞥她一眼说:“女郎放心,我刚刚说的是气话。女郎一直把我当姊妹,我也把女郎当姊妹的。我在北苑暂住,以后也还是要回来的。你不愿去,就在这里……多保重吧。” 翟思静倚着门看着她,点点头说:“好,那你也多保重,晚上门户锁闭,身边多留些人伺候。” 大概,会好一点吧? 她到门外,天空依然是一片云都没有,酷热难耐。上苍蓝得刺眼,翟思静有些疑惑:她是怎么回来的?人生的路好像是变了,但又有好多节点仿佛没有变化,只是开始与她无关。 她陡然想到了杜文,惶惑间居然有些慌乱,不知命运又会把他,把他们俩抛掷到什么地方去? 梅蕊收拾好行装,高高兴兴乘坐妃子才能用的金根车,顺着御道出了正北城门。北边是山,挡着炎炎烈日,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蝉鸣鸟啼阵阵,感觉酷暑顿消。 北苑更是建制精良的一处皇家别苑,依山傍水而建,养着不少鹿、獐、狍等温顺的动物,林间飞来飞去的群鸟发出好听的鸣唱,各处宫苑也因势利导、各具特色,不像平城宫里都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 一名宦官导引着梅蕊一行往里头走,带入的是水中小渚上建的一处庭院,后头水榭推开窗户,便可看见一池荷花,豢养的白鹤在里头翩翩起舞,上头柳树飘拂着柔枝,各种香花兰草依水而植,香气悠然飘过来,让人心旷神怡。 梅蕊说:“这里依着水,蚊子多吧?” 内监笑道:“娘娘的屋子里,都是特别精致的碧纱橱,蚊蚋都进不来呢!” 梅蕊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点点头说:“这里好!特别像我们陇西翟府的水榭,我们那儿也有这么多荷花呢!” 她犹自记得,当小丫鬟时的她,有时候会偷偷溜到水榭边采摘莲蓬与荷花,或者折柳编花篮,不过被管事嬷嬷发现了,便是一顿手心,打得哭哭啼啼的。 此刻,她翻身成了主子,再不用怕被打手心了,因而兴奋地吩咐身边的小宫女和小宦官:“我要吃新鲜的莲蓬,还要折些莲花插.在屋子里的花囊中,还要柳条,要多多的,连着外头的石榴花、兰草花、木芙蓉,各色漂亮的花儿都摘些来。” 大家知道她现在是大汗的心尖宠,哪个不要奉承!纷纷给她折花折柳摘莲蓬去了。 梅蕊倚着水上廊椅看着他们一群人热闹,心里甜美异常,想着要好好布置起她的新屋子,摆上鲜花和柳条篮子,使得到处都是色彩和清香,让她深爱的郎君乌翰到得这里,便享受丧中无法享受的舒坦惬意。 有几个宫女过来告诉她:“娘娘,院落外头有大汗布置的侍卫,不许奴们出去摘花!” 梅蕊大方地说:“那是陛下派着保护我的人,毕竟非常之时,他小心些也是对的。不许出去,咱们就在小渚中折花折柳罢了。” 然后的闲暇时光,便在摆布瓶中插花和编柳条花篮中打发了。 入夜,乌翰还没有来。北苑比起平城宫,格外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外头鸣虫一声声地叫着。梅蕊身边的宫女宦官都出不了她所在小渚,也没有外头的消息。梅蕊只能自我解嘲说:“内忧外患的,大汗太忙了!没事,我今天适应适应这里也好。” 看了看屋子里摆放得颇费心机的各色花儿,大约明天就要枯萎大半了,她叹息一口,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沐浴,换穿寝衣,然后阖好四处的门窗,倒下睡了。 刚刚到黑甜入梦的状态,梅蕊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跟北苑的静谧不大相称,她睡眠很好,迷糊中也不曾多想,皱了皱眉,翻身想继续睡。 然而接着就听到了大门被拽得“吱嘎吱嘎”的声响,梅蕊猛地又惊醒了,翻身坐起来,然后听见粗鲁的男人的声音:“那囚攮的阉货跑哪儿去了?既然说是这里,门怎么从里头锁着?” 这不是乌翰——而且,这是宫苑禁地,怎么能有外男进来?! 梅蕊突然惊怖至极,慌乱地起身,也不及从屏风上寻找正式外头穿的,随便扯过一件就披在身上。 服侍她的几个小宫女也是刚刚被吵闹声惊醒,还在彼此问“怎么回事?”匆匆披衣起身,打火镰的时候动作都在发抖,半天都没能点亮一盏灯。 “去问问,怎么了?”梅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此刻偌大的北苑,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些空落的庭院里是否有白头宫女、白头宦官,她白天过来时心浮气躁,一律没有在意。 “还有,外头的侍卫呢?”她赶紧地系着鸾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管着想到哪儿问到哪儿。 同样作为炮灰的那些小宫女又懂得什么!一个个哭哭啼啼、慌慌张张的,叫梅蕊更是烦乱起来。 灯刚点上两盏,就听见外头斧子在砸门。有小宫女奓着胆子在门口问:“你们是谁?怎么闯到这里来?好好的门,你们在干嘛?” 然而外头突起的兴奋:“大王!里头有人!女人!真的有女人!” 于是斧子更加急切有力,眼见厚厚的木门就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又被劈开一个口子,三寸多宽的口子里伸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四处摸着找门闩。 小宫女尖叫一声,随手拿起旁边的尺方大的盆景砸过去。外头“哎哟”一声,手缩了回去,然后是一阵狂鲁的大笑。俄而,又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进来,外头还在喊着: “这个烈性的归我!我喜欢烈性的小娘!” “再打啊!老子就喜欢小野猫似的!” 小宫女也没有过这种经历,再战的勇气都没有,捂着嘴尖叫着向里头飞奔。 梅蕊先还想摆一摆自己的身份,但随即想到若是来了一群土匪,自己现在哪有什么身份可以吓住人家?胆子立刻被扑灭了似的,团团转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快!看看能藏在哪里?” 旁边的人各自慌乱,有开橱门的,有指桌子底下的,还有的干脆逾窗出去,躲在假山石后。梅蕊也顾不得太多,“扑”地一口吹熄面前一盏绢丝灯,然后藉着外头的月色,藏身到大橱里,抖索着关上精美的螺钿橱门。橱里头又没有闩,只能用手拉着铜钉,牙齿“咯咯”地打战,那声儿自己都听得清楚。 外门传来被打碎破开的声音。 随即是里头屋子的正门。 一群打惯了硬仗的大老爷们,“渴”得不行了,几乎是嗅着味道来到这里。 躲在外头的小宫女大概被逮住了,尖叫着被捉出来,然后听见巴掌拳头着肉的动静,听见小宫女嚎哭着说:“别打了!人在里面!在里面……” “这个归我!”男人的怪叫。 一声裂帛。 女孩子娇嫩而脆到发颤的尖叫、哭喊、求饶。 梅蕊藏身大橱,又宛如陷在地狱。脑子里昏乱乱一片白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嗡嗡”乱响,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到了屋子里,屏风被推倒,帷幔被撕裂,她精心摆布的花瓶花囊掉落地上摔碎,穿军靴的大脚丫子“吱嘎吱嘎”踩碎了鲜花嫩叶。 突然,抠着铜钉的手受不住力,橱门洞开,眼前陡然是刺目的光,亮晃晃的好像有好些人影在闪动,在发出可怖的狞笑声。 “我是大汗的妃子……”她竭力地大喊,可是声音已经被怪笑和啸叫湮没了。 明晃晃的光里走过来一个黑塔似的庞大影子。 梅蕊披散的头发被那影子一拖,根本使不上力,便从橱里跌落出来,正好被抱在一双结实的胳膊里。又有几盏亮晃晃的灯在她面上照着,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挠面前的那张脸,两条腿不断地蹬前方的影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尖叫。 于是挨了一个耳光,痛得眼前发黑,身子随即一空,又重重一坠,被扔在柔软的卧榻上,背上都一截截断掉似的痛。她又踢腾了两下,男人的拳头就上来了,手臂失去了力气,双腿也失去了力气。 梅蕊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连哭叫都没力气了,只有喘着气,垂死一般。身上凉了,是衣衫被撕掉了;身上又烫了,是个滚热肥厚的身子覆了上来。 他在吻,在吮,在咬,在掐,在拧,在抽打……怎么爽快泄火怎么来。 她哪里都在痛,痛得都分不清何处更加剧烈;被动地颠簸着,仿佛被烧红的铁签贯穿了在明火上炙烤。发髻上残余的一根玉簪碰撞着冰凉的瓷枕,唯有这敲击声又脆又响,地狱之门被她敲打而开。 第 27 章 男人的汗水滴落下来, 梅蕊半昏厥中感觉着胸口一片湿腻腻的, 这样的苦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疼痛渐渐麻木了,唯有这湿腻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突然, 上头激烈动作的人停了下来。梅蕊预感到这样的极苦快要走到尽头了,竟有些百味杂陈的庆幸。 湿腻腻的感觉涌了过来,而后,男人肥壮的身子死死地压在梅蕊的身上。她想叫,叫不出;想躲,躲不开;想推,推不动。 突然,光又涌了过来, 刺得她挣不开眼。好像有一群人在她上方嚷嚷:“淫.贼已经毙命了!” 梅蕊心底一悸,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恐惧,只是茫茫然的,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直面那光。 上头好像是无数人, 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兵器。奸.污她的那个犹自压在她脖子侧边, 沉甸甸的累得不能动一般。 其他人难道是在排队等候? 梅蕊绝望地落着泪,嘴唇翕动着, 无声地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突然身上一轻, 脖侧那个被拖开了,离开些距离才发现, 那人眼睛睁得巨大而瘆人,络腮胡子里滴滴答答的, 再一摸身上黏腻的部分,手指猩红——都是鲜血。 那人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口子,像极了刚才他扑上来、狞笑时咧开的嘴。 上头的人乱哄哄扯下什么盖在梅蕊赤.裸裸而伤痕累累的身上,然后纷纷扭过头问:“还有活着的小宫女不?” 梅蕊依旧茫茫然的,双手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床单,看着屋子里的灯烛被次第点亮了。 “大汗!”有人在说话,“河西王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已经就戮!尸体在这儿。” 乌翰的声音:“什么‘河西王’!是混账王八羔子!是大逆!” “是。大逆已经就戮了!” 梅蕊的眼泪瞬间汹涌了。她张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撕碎绵纸般的哑声:“大汗……” 乌翰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铁黑色的铠甲,猩红色的斗篷,衬得那张脸好像也有了三分英气,一种枭雄般的英气。 他语气温柔如旧:“梅蕊,朕来晚了,你吃苦了。” “大汗……”哽咽得难以为继。 乌翰目光也温和,但是双手始终背着,没有抚摸她红肿青紫的脸颊、蓬乱稀疏的头发,更没有肯触碰她被打得紫黑,咬得血迹斑斑的身体,薄薄的床单上已经有一处被血湮了,不看即知是女人最娇弱的宝地已经被刚刚的暴行撕裂毁坏了。 他不喜欢不美的身体,也不要别人玩剩下来的。 他是大汗,普天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人儿。 外头的小宫女死了好几个,活着的也和梅蕊一样奄奄一息。皇帝恨恨地骂道:“禽兽!”厌恶地踢了自己弟弟的尸体一脚,然后吩咐:“把他那东西给朕割下来喂狗!叫他投胎转世也别想再做男人!” 他转身离开了。过了不知多久,派来新的宫女和嬷嬷,不敢言声地为梅蕊擦拭身体,涂上药粉,大概自己看了都害怕,脸色都发青。 疼痛也慢慢随着恢复的知觉而来。梅蕊痛苦地呻.吟着,抓着一个小宫女的衣袖:“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去……” 小宫女苦着脸劝她:“娘娘,大汗没有发话,谁敢送您回去呢?您这身子骨也不宜动弹,还是在北苑先好好养伤吧。” 屋子里到处是血腥味,拖洗了三遍仍然中人欲呕,一地的残花败柳。仰躺在榻上的梅蕊,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乌翰回到平城宫里,拔脚到了皇后所居的凤翔殿。此时才是早晨,贺兰氏在接受宫妃们的问安,一屋子莺莺燕燕,甚是热闹。 “大汗来了!”她起身道,从乌翰笑吟吟的表情,便可知他赢了,他们谋划的计策果然知己知彼,对付忽伐刚刚好。 乌翰也是真高兴,也不觉得一屋子的人有谁需要避讳,而是疾步上前握着皇后贺兰氏的手:“忽伐已经伏诛!早晨朕叫禁军出击郭外他带来的骑兵,果然那些人都没有准备,还在营帐里睡得呼呼的,不少是光.着屁.股就呜呼哀哉了!还有些仗着马快,逃到外头去了。不过擒贼擒王,忽伐这恶熊不在了,其他人也凝聚不起来,再给朕大清早这么一顿突袭,再无哗变反抗的能耐了!” 他由衷地感谢皇后,说:“多亏皇后的妙计呢!” 皇后矜持地笑笑,看看垂首侍立在一旁的翟思静脸色有些变化,故意说:“欸,那林家妹子呢?” 翟思静目光闪动,偷偷抬眼看了乌翰一眼。 乌翰咳嗽了一声,说:“还活着呢。伤得有些重,我怕她路上颠簸对伤口不利,先让她在北苑养伤吧。” 他像是在说服皇后,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毕竟是于社稷有功的人嘛。” “极是。”皇后笑着点点头,“只是大汗委屈了。” 绿云压顶,男人好像是挺委屈的。 乌翰的脸色变了变,好像压了什么话没有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其他的再说吧。” 皇后云淡风轻道:“是。该赏要赏,多不容易哪!为大汗受这样的委屈,啧啧。” 有人在一旁偷笑。“委屈”二字真是用得妙极了!爬床的小丫鬟,正不知怎么淫.荡的天性,这“委屈”都是便宜她了吧? 乌翰的脸色又变,呵斥那几个露出笑意的嫔妃和宫女,然后抚膝说:“什么赏不赏的!” 接着正色道:“还是先好好治伤吧。万一人家问起忽伐为何被诛,还需个凭证。”到底还不想她死。 翟思静晓得上一世这样的“仙人跳”也必然是皇后贺兰氏的主意——她哪有什么神机妙算!她就是妒忌有宠的嫔妃,偏偏装作为丈夫着想的模样,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上一世杜文没有中计,早早地清理了北苑的伏兵,所以恣意妄为,还赶在乌翰到来之前离开了。而翟思静被奸.污生子,堕入冷宫。乌翰虽然可恶,到底一念之仁,没有杀了她来甩脱绿头巾。 皇后正是心里熨帖之际,又说:“不论怎么,还是要恭喜大汗,这一仗赢了,其他藩王暂时不足为惧。哦,还有个扶风王,倒不知有没有到藩地,妾的妹妹已经送过去了,就等着与扶风王大婚呢!” 杜文现在的实力确实不足为惧,其他人大概看着最强悍凶横的忽伐都被皇帝制住了,一时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乌翰点头说:“杜文已经启程了好些日子,算来应该到了。贺兰氏的女郎尊贵,大婚之后便封正妃。” 他有心感激皇后贺兰氏,笑道:“大婚的嫁妆,册封正妃的赏格,宫中都按最好的给!” 贺兰氏笑道:“我们贺兰部又不是嫁不起女儿!” 乌翰说:“其实吧,也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扶风王,小丫头片子就是看脸!不然,朕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嫁小姨子?”挑衅地望了一眼翟思静,心道:你心里不是还有他吗?现在他要娶妻,而你只能待在我这里,你们便是天造地设,如今也只好做牛郎织女,一辈子遥遥相期,而终不得见! 杜文在扶风郡外等的,既是平城那里的消息,也是赐婚给他的小贺兰氏——皇后贺兰氏的妹妹,上一世他的皇后。 古时的消息传递得慢,隐隐听说河西王谋逆伏诛,部下四下狼奔,如覆巢的鸟儿,早已经散掉了。贺兰部的队伍缓缓开近平城,与皇帝的禁军成犄角之势。大约接下来,重掌军权的乌翰就要在朝野中一步步开始清洗,异己杀光,他的权力就稳固了,再来一个个削藩,慢慢把这些兄弟的实力也削干净。 扶风郡已然靠近了边界南楚,天然的青山为脉,割开两国的边境线。 杜文一直不肯大婚,不肯就藩,其实是母亲闾氏的主意。闾氏说是舍不得儿子远离,实际用她的得宠,为儿子创造学习国政的最好机会:不仅就读和太子一样在青宫,有最好的太子太傅为师,而且受宠的儿子常常有腻在父亲身边,看他批阅奏折,听他和大臣论政务的机会,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绝不是表面上纨绔的样子。 “南楚自从四王乱政,内战频繁之后,便是衣冠南渡,整个国政一片混乱,便有群雄纷起的势头出现了。”杜文对着翟量说,“衡权兄,扶风接壤雍州,雍州刺史名叫盛铭,是南楚皇帝的舅舅,裙带上攀上去的主儿,除了内讧,百无一用。我打算借他做个局,不过,得由你支持。” 翟量早就被他收服了,只管点头:“好的,殿下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文眯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连翟量都迷瞪瞪想:我妹子真是好福气啊! 杜文圈马到驻扎在城外山谷里的翟家部曲那里,高声说:“大家伙儿肚子里寡不寡?” “寡啊!”一群汉子喊,离开驿站,没能进城,天天就着腌菜吃麦屑粥,吃得嘴里冒酸水儿。 杜文的马“灰灰”嘶鸣着,他又笑着问:“敢不敢跟我猎食去?” 部曲们训练不得法,打仗不行,但是打猎是跟动物搏,好像要简单些,大家哄笑着,有的喊:“有没有狼?”还有的回应:“有狼也不怕,打点狍子、鹿,烤熟了撒上盐,油汪汪的特别好吃呢!” 杜文笑道:“老子就是狼王,还怕几头狼崽子?走勒!” 他明明是个少年,但喊着“老子”做自称时,一点少年气都没有,那些翟家的部曲不由真把他看待作一只果敢冷血的狼王了。 留在谷地间的翟量和翟素宁,再想不到这小狼王的所谓“猎食”,并非在山林里打打狍子、鹿,而是直接带着一群人穿越山谷地,袭击了还在歇午晌做梦的雍州军营一角,血流遍地中,他一个人都没少,反而抢得了腊肉、腌鱼、白米面和盐巴、酒囊,挂在马匹上又回来了。 翟量和翟素宁知道之后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没心没肺的部曲们在溪水边乐滋滋地淘米和面,刷洗腌鱼腊肉上的盐霜和香料末,热腾腾烧着篝火打算好好慰劳寡淡出鸟的嘴巴和肚肠。翟素宁找着杜文,说:“郎君今日去突袭雍州了?” 杜文正在擦自己重剑上的血污,闻言回头冷淡淡笑道:“是啊,怎么了?” 翟素宁咬了咬嘴唇,垂头说:“郎君……两国目下和平着,来之不易的,您抢了人家军营,人家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打起仗来,两国百姓谁能善终?我到底还是个汉人,实在不忍心……” 杜文看看她,说话毫无温度:“你不忍心,我也没办法。你们汉人说的:‘水至清则无鱼’,我只有搅乱这浑水,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要像你这么干净善良——”他轻浮而又无情地伸手拧了一把小姑娘的脸颊,拧得红彤彤的让她差点要哭了,杜文觉得这姑娘好娇弱好没意思,于是撒手又说:“我给人剁成肉糜都不够。” 然后说的话更是无情:“素宁,你还要晓得一点,你夫君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郎君。还是你们汉人说的:‘人至察则无徒’,将来你到我的府里,也要学着‘不察’,学着‘糊涂’,不然……”他笑迷了眼,可是鹰隼般的眸子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人渣的模样! 晚餐的篝火燃起来,翟素宁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关门坐在帐篷里只想掉眼泪。 而杜文和翟家的部曲一起盘膝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聊得唾沫横飞。 翟量上前对他们家的部曲说:“早些睡罢,明日进扶风郡城。” 杜文回眸横了他一眼。 那些吃喝正爽的部曲没一个理他们的正主儿。 翟量有些怒了,文弱的汉族小郎君提高嗓子说:“我们是送扶风王就藩来的,在这里天天吃吃喝喝算是怎么回事?谁再不听吩咐,我就——” 杜文一跃起身,那柄重剑的锋刃一下子抵在翟量的脖子上,还左右慢慢地移动,仿佛要把他的脖子锯断:“你要怎么的?” 说话带着笑意,然而神色里恶得可怕。 翟量也不知脖子伤成什么样了,只觉得疼痛,顿时瑟瑟发抖,生怕那剑再使重一分气力,他的脖子就要断成两截。于是乎期期艾艾地话都说不囫囵:“我们家部曲……我们家部曲的规矩……” 他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子,在家就不受待见,不过是临时受命带这帮子部曲,送亲兼押送杜文就藩,现在明显人已经被杜文收服了,他说话还顶什么用?只怕要抽打哪个不听命的兵油子一顿,他都没法做主了吧? 翟素宁听见外头的声音,出营帐门一看,惊得捂嘴尖叫一声,然后颤声问杜文:“你……你在做什么?” 杜文握着剑的手动都没动,唯只目光转过来,冷冷地看了翟素宁一眼,而后说:“他不继续啰嗦,我也不打算要他的命;但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最不耐烦有人不听我的话,你们谁要试试?” 翟量只觉得脖子里流下黏糊糊的血,早吓得心胆俱裂,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现在听杜文说并不是要他的命,心里略定也不敢再质问、顶撞,缓了声儿说:“殿……殿下,我不是不听您的……” 杜文收了剑,回头对那帮部曲说:“刚接到前头的消息,明儿大汗赐婚给我的贺兰氏要到扶风郡城了,咱们这儿是必经之路。愿意听我的,将来我做主,郡城里头封门户,赏铜钱,我还是有这个权的。更不用说,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 大家愣了愣,后头这“泼天的富贵”……不用说,扶风王早就有所图谋,而且势在必得了。 随即有几个早被杜文的能耐收服的汉子嚷嚷道:“听殿下的!听扶风王的!”其他人生恐表忠心落后了,也纷纷叫起来。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把翟家两位正主儿早撇在一边儿了。 第 28 章 杜文把翟量留在扶风郡城外的驻扎地, 而命最听他话的几个翟家部曲送他们家女郎入城。 “扶风王府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女郎进城后直接送过去。等我回到王府后, 就准备婚礼。”杜文说,看了看翟素宁, 又看了看翟量:“我这个人,一方面念旧,一方面也是睚眦必报的。谁都不要惹火了我。” 这自然是以翟量为质,控制翟素宁在扶风刺史那儿不要胡说八道。 翟素宁哭哭啼啼也没有用,请求告饶也没有用,只能期待他能说话算话。然后她上了辂车,被自家部曲送到了城里——安定了扶风刺史的心。 外界的形势没有他想像的好。 他在陇西时第一封给兄弟的信便是发给叱罗忽伐的。河西王是兄弟里兵马最多、打仗最好的一个,但是他输给了乌翰, 而且人已经死了,输得彻彻底底。 杜文这里消息不是很通畅,没有消息, 他就跟瞎子聋子一样, 每一步都有巨大的风险;而且他还没有兵马, 翟家的部曲算是他起家的人手,但是这些人手太差劲了, 根本不经打。 要对抗乌翰, 只能另想办法——乌翰不要脸,他也可以不要脸, 这会儿对他而言生存最重要,其他都顾不得了。 不过他算计对了的是, 小贺兰氏终于来了。 山道见辘辘地驶来一个车队,行驶不快,而车辆装饰精美,后头的大箱子上还贴着红签,像是嫁妆的模样。 杜文命几个翟家的部曲拿黑帕包上脸,装作土匪去打劫,而后又自编自导一场“英雄救美”的戏,把吓掉了半条命的小贺兰氏给救了下来。 他的皮肤已经在阳光下晒成了浅蜜色,越发显得棱角分明,有了些青年人的样子。秋老虎厉害,他也怠懒穿铠甲,玄黑胡服上扎一根蓝色牛皮蹀躞带,袖子挽在小臂上侧,露出一截精壮的胳膊,手也修长,指甲椭圆而粉红,向小贺兰氏伸过去时,少女怔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脸就红了。 “扶风王……”她的声音蚊子叫似的。 杜文倒是诧异:“你认得我?” 小贺兰氏害羞地点点头,额角的垂珠遮着她的眉毛,她小声说:“妾在平城见过大王呢……” 然后就爱上了他,少女的心神魂颠倒,睡里梦里都是他的影子,描摹了多少遍了。 她求她的父亲,求她的姐姐,终于得到了嫁给心上人的机会,千里迢迢地来扶风嫁他,一路的艰难和委屈,在见到杜文的时候,如风吹散了。 杜文从小在母亲宫中,在一群宫女中长大,养得眼界极高,又在一群女孩子的奉承里长大,懂一些女孩子的心事;满十四岁开牙建府之后,便和收集漂亮玩器、精致字画一样,收集各色漂亮姑娘安置在后苑。母亲闾妃冷眼旁观了一阵,见他并不是玩物丧志,也不是沉迷美色,更没有胡闹的意思,所以只笑笑说:“傻小子!”也随了他去。 他好色的名号传在京中,多少也让他的兄长们对他少了些警惕。 他看见小贺兰氏,心里并不满意——相貌算不上丑陋,但也太平平无奇了,和他一宅子的美人无一能比。但是现在不能不对她笑着敷衍:“那真是缘分了。” 贺兰氏也是草原的女儿,见他在马上微微俯身的模样实在英朗无俦,手又一直伸给自己,不由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内,说:“坐车久了,浑身有点不舒服呢。我出来散散。” 杜文只略犹豫了一下,便把她一拉,抱着腋下提溜到马背上。 贺兰氏尖叫了一声,又换成了“咯咯”的笑,嘴里嗔怪着:“你真坏!” 他从她背后握着马缰,下巴正抵在她头顶上,此刻刻意低头在她耳畔吹了口热气,然后说:“那就跟我走罢!” 时已傍晚,又累又惊的贺兰氏有些支持不住,好容易到了山谷间他们驻扎的营地喝水暂歇,她问:“到郡城还要多久?” 其实就是不足一个时辰的路,但是杜文刻意说:“顺利的话,二更多能到吧。不过城里有宵禁,进门会很麻烦。” 贺兰氏犹豫着。 杜文趁机道:“要不,在我这儿暂歇一晚?” 鲜卑族的姑娘没有那么多规矩,何况她又是知道自己要嫁给杜文的,所以含羞点了点头。 贺兰氏送亲的是一支军队,人数不多,但显然比翟家的部曲要精良。杜文默默地比较了一下,吩咐人在营地里准备晚餐,然后捡着好的茶和肉,亲自送到贺兰氏的营帐里。 陪嫁的丫鬟和嬷嬷也很多,见杜文这位准姑爷来了,都避让开,让他们独处。 贺兰氏在羞涩中悄悄抬眼,见杜文盘坐在矮案前,特别细心专注地给她切肉。 她心头“怦怦”乱跳,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英气之外,别有一番温柔存焉,好一会儿鼓足勇气先跟他说话:“我的小名儿,叫温宿。” 杜文抬脸看她,上翘的嘴角好像有笑意:“是鲜卑语里温柔流淌的白色水流?好美的名字!” 贺兰温宿更加害羞,低头说:“是呢。” 杜文笑了笑,表情里满是落寞,然后极轻地发出叹息。 贺兰温宿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杜文摇摇头,但过一会儿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真是可惜了。” “为什么?” 杜文挑眉看她:“你阿姊没提醒你?我么……在大汗心里……呵呵……” 小姑娘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还年幼,但父伯都是部落的领袖,姐姐又是新皇的可敦,现下的各种局面,她的耳朵里也是飘过一句两句的:她想嫁给杜文,家族里是两种不同的意见,父亲反对,但叔叔伯伯们都愿意。父亲那时候声音弱弱的:“……可是扶风王……万一不能善终呢?我家温宿……” 其他人乱七八糟劝,大意不过是,扶风王未必死,即便大汗不能饶恕他,女儿家又不是不可以另嫁。现在是家族得用的时候,如果不把握机会,将来连大贺兰氏在宫里都没有地位。又是拿出她阿姊的密令给她父亲看。父亲最后抚膝哀叹,一拍腿道:“好吧!但愿大汗记得我们贺兰部的忠心!” 她心里惴惴的,等杜文把切好的肉送到她身边时,她一把抱住杜文的胳膊:“我喜欢你!” 杜文胳膊上的肌肉鼓胀了一下,不知是与小姑娘接触亲密的激动,还是厌恶时想要逃离的本能。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不愿意耽误你。” “可是……” 杜文凝望着贺兰温宿。 他只要凝神望人,总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那犀利的眸光有的时候像是势在必得的张扬霸气,总叫人容易沉溺。 贺兰温宿几乎受不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睑说:“我嫁给你后,就什么都是你的。愿意与你一体,不离不弃。” 她闭上眼睛,抬起脸,觉得此刻他该覆上来温柔一吻。 但实际杜文用手指在她唇上抚了一下,淡淡说:“但愿吧。” 她怔怔地睁眼,心想:这“但愿”是什么意思?他不信她?觉得他们贺兰部就一定会对付他?而她就是送过来牵绊他的?心里不由有不被人知的委屈。咬着牙暗道:你但看我是不是有血性的贺兰部女儿!看我能不能为你说到做到! 夜晚山间的风“呼呼”地回旋着,到谷地碰击山岩,更是发出类似于狼嚎一般的声音,昏暗灯烛下的贺兰温宿显出一些瑟缩,求助地望着杜文。 杜文却一直在发怔:这样好的机会,要让面前这个痴情的女郎对他死心塌地,最好莫过于使她身心服帖——女人嘛,本来就有情,若再有房.事为佐,简直一吃一个准。 他从案上拿奶酒喝,蒸过的酒,味道酷辣,入喉就浑身发热,他凝眸等待“感觉”上来,但是眼前总是那个秋千上欢笑起伏的粉红色影子,她无一处不美,连对他冷漠的眼神都叫人心颤得不行——面前这个,差距太大了! 何况,送上门的,总缺点什么。狼王不吃腐食,总要新鲜热辣,甚至是不容易得到的,才感觉好吃。 他就是想征服一脸冷漠的翟思静,想跟她在榻上颠鸾倒凤;想扼住她纤细的双腕,再温存地吻她柔软的嘴唇;想撕开她的绸缎衣衫,看一看她裹在其中纤秾合度的身体,再用自己的手指和嘴唇一寸一寸地感受过去…… 他身体的某处开始为这旖旎的想像变热、充血。但他一点也不想是面前这个人。 所以无情地说:“你今天也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开。回到他自己的营帐里,解衣擦身,冰凉的水也没缓解燥热感,于是裹进被子继续做他的美梦。 第二天,弄脏的短裈还得他自己洗,不过心上却仿佛真的跟他的巫山神女行云布雨了一样乐滋滋的。 秋风开始萧瑟的时候,远在桑干河边的平城传来了南边驿站快马加急的消息: 南楚檄文,责以北燕刻意挑衅,因而从荆州、雍州调集十万大军,袭击了尚无准备的扶风郡。扶风郡守和都督出迎,不幸战败殉国。南楚一直孱弱不堪,打了这样的胜仗,居然朝内传起了“收复胡人所乱之九州故土”的说法,多少热血男儿戮力同心,意图乘胜与北燕一战。 烽火直起,一时局面危急。 乌翰皱着眉看着南边加急的奏报,眨着眼睛很久没有主意。 见皇后贺兰氏来了,他挥了挥那份折子:“扶风郡出事了,南楚的雍州大军压境,郡守和都督战死。杜文临时以藩王的身份挑起大梁,以都督的虎符接管所有人马。他却坏得很,现在慢悠悠锁闭了城门等我句准话儿——你说是我放权给他,还是不放权给他?” 第 29 章 乌翰在朝堂上已经与群臣讨论过了, 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 按以往的做法, 都是领郡邑的藩王负责守关,朝廷另外派人协助——守土重责, 无论哪个皇帝都不愿自己头上挂着“丧土亡国”的牌子。 他杀了忽伐,虽说有个“私闯北苑,奸.淫宫妃”的罪责,人死在捉奸的床榻上,大家无法求情,但是心里未必舒服,冷眼看这位皇帝还有什么做派。 大家纷纷说了一阵形势,又谈了一会儿祖制, 最后抬出先帝都曾夸奖过叱罗杜文的智勇双全,然后抬头等皇帝决断。 皇帝在朝廷无法做决定,后宫里, 贺兰皇后想着自己的嫡亲妹妹还在杜文身边, 围困在危城里——她对杜文又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自然首要考虑妹妹的安危:“如今都兵临城下了,让扶风王带兵迎敌是权宜之计, 等退了雍州的兵马, 再慢慢解他的权柄不迟。” 周遭没人,她目光一斜, 努努嘴对着后宫的方向:“何况还有个闾太妃被看管在宫中,实在小狼崽子难对付, 就抛出他亲阿娘来,不信他不老实!” 事急从权,确实让杜文抗击南楚的兵马是最佳选择。乌翰考虑了又考虑,只能答应下来,同时又安排了他最信任的贺兰氏的部族骑兵前去接应,顺便可以扼制杜文。 这一仗打得过了新春,两国互有胜负,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军队一动,就是“哗哗”吃铜钱一样,皇帝的心一直悬着,连年都没有过好。 过了四月,前方的消息才慢慢好转,杜文不仅守住了扶风,而且胜局渐多,雍州刺史盛铭不敌,有传闻南楚将派遣平朔将军杨寄前来。 杜文上表奏报战况,道是郡中已经没有多少兵丁和钱粮,再和南楚的“战神”抗衡,风险不小;另一方面,南楚自己内局并不稳定,也大有议和之意。 乌翰当然不想再战下去了。他自己登位一阵折腾,处置带兵前来的河西王一阵折腾,把扶风王赶到郡里又是一阵折腾,国库本来就不盈满,现在更是要给折腾得罄尽。 于是下旨命杜文停战议和。 此刻,养寇玩兵的正主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命他回京述议两国这趟的战事,杜文飘飘地上本,说目下散兵游勇没清理完,自个儿不能丢下郡邑不管,愣是连贺兰氏送亲的军队都扣了,不肯回程。 半年的休整,梅蕊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回到宫里再无一幸,犹如处在冷宫,也没有册封,身份尴尬地和翟思静住在一道。 乌翰又迎娶了柔然汗的公主为右夫人,宠爱有加。 联姻的心思甚至打算到了西凉,为了得到陇西的牵线,他兑现了事先的承诺,将翟思静封为昭仪。翟家“感念天恩”,当然捏着鼻子也得把差事办好。 梅蕊原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算不上惊艳,但是唇红齿白,眼睛明亮,一看就鲜活可爱。 但现在在翟思静面前的,是个憔悴的少妇:黄黄脸儿,眉目里散不去的愁苦,还新添了眼睑抽搐的毛病,一到晚上,或者一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我现在的苦,无人可说。”梅蕊苦笑着对翟思静说,“一无所有,倒成了个笑话。别说大汗不想碰我,就是他想碰,我想着男人女人的那种接触,也会犯恶心……” 她止住翟思静对她的安慰:“女郎不用宽慰我。我自作自受。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地步儿,可偏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儿。如今,这是报应!” 翟思静握着她的手,长长地楚叹。她懂啊!这种感受她全都懂! 上一世被杜文用强,还没有打她、咬她什么的,她就恶心了他一辈子,原本埋在心底里的一点点少女怀春的情愫,生生化作了一辈子的讨厌与恨。他后来对她算是不错,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正常夫妻一样跟他在一起,每每共枕时,那种类似于强.暴的干涩与疼痛,几乎伴随着她一辈子床榻上的感受。 “咱们,总得向前看。”翟思静握着梅蕊的手,“男人靠不住,咱们靠自己。” 梅蕊受伤太深——不单是禽兽般的忽伐,更是利用完她就翻脸无情的乌翰。听翟思静这么说,顿时哽咽着拚命点头。 后宫日常无聊时居多,每日在皇后宫里问安可以打发大半天的时光,也可以在聊天中知道好多消息。 这两日皇后贺兰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泛泛地四下看了一圈,就似笑不笑说:“哦哟,咱们右夫人又侍寝晏起了啊?” 大家一望,果然没有看见这位新获宠的柔然公主的身影。宫里女人都指着皇帝的宠爱过日子,对于宠冠六宫的人,那都是同仇敌忾一般。所以一群莺莺燕燕纷纷讨伐起新人来: “可不是!荒蛮地方的公主,哪有什么规矩?” “春宵苦短夜专夜啊!啧啧……” “就她那面皮,看来不光是黑,而且是厚。” “不知大汗看上她哪一点?” ……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说是右夫人来请安了。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瞟向那位姗姗来迟的右夫人。 进门来的人还是柔然公主的打扮,不梳髻,而是用一头垂珠盖着头发,个子不高,但腰肢矫健,亦是个矫健婀娜的黑珍珠般的美人。 柔然和北燕同属鲜卑族,但是一个仍在草原游牧,一个却已经占了中原的秦晋、燕云之地,连着朔方的大漠和草原,很多习俗综合着鲜卑与汉族。 柔然公主开口也只会说鲜卑语,给皇后请安后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张脸红扑扑的,精气神极好,也显出承恩之后的好气色。 贺兰皇后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这位右夫人一阵,然后说:“我这阵子睡眠不好,今天好像有些疲累了,大家早些散了吧。” 众妃嫔都再次跪安,贺兰皇后看着一个个袅娜娉婷的背影,心里又酸又苦:男人这德行,永远有新鲜的可以喜欢。弄倒了一个林梅蕊,他又盯上了柔然公主;女人觉得这位公主长得粗糙,可架不住小野马似的性子有趣,勾了男人的魂去。该死的陇西翟家嫁过来一个女儿还不算,还打算给乌翰拉皮条凑趣。要知道,和粗糙的柔然公主比起来,西凉李氏的皇族可是素来以出美人闻名的,要是再娶个妖精回来,熬干了男人的身子,其他人——包括她这位可敦——还有什么侍寝的机会? 她找着机会单独召了梅蕊到凤翔宫里,看看她蜡黄憔悴的脸色,叹息道:“你身子骨儿还是没好透啊,瞧这脸色,和刚进宫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转头叫人拿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殷殷地劝:“大汗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事情的风头没全过去,陡然给你封妃不大合适,你莫急,慢慢等,我有机会就帮你和大汗说。” 梅蕊摇摇头:“妾还哪有脸做大汗的妃子?可敦若是开恩,让妾回老家,妾一辈子吃斋念佛,再不嫁人也就完了!”说完捂着脸哭。 贺兰皇后劝了几句,见这小丫头当真是没啥心机,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心里暗喜,她叹口气问:“你们主仆俩都是怎么回事?听说翟昭仪至今还没有侍寝?你也劝劝她,我也劝劝大汗,还是要雨露均沾才成啊!” 梅蕊摇摇头:“我们女郎不愿意的。” “为什么?”贺兰皇后挑挑眉问,“她心里……还是念着扶风王?” 梅蕊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支支吾吾说:“没有吧……” 皇后已经近乎得到了答案,暗笑暗想:好得很,翟思静虽不争宠,奈何翟家太无耻。利用翟思静把杜文召唤回来,那条旧计策可以再玩一回,便架起两个人的私情官司,追究翟家的欺君之罪,断了西凉公主的和亲,我再慢慢对付柔然的这位。男人花心,总少不了我吃苦管起来才是。 她赶在乌翰下朝,往右夫人宫里去的路上截了胡,嗔怪地对丈夫说:“多少次我找你,那起子小的都说你正在右夫人宫里得趣,我怕搅了你的兴致,有事也不敢跟你说。唉……” 乌翰想着小野马一样的右夫人,心里焦灼得很,偏偏皇后要缠着,他不能不敷衍,笑道:“我与你自小儿的夫妻,你还不懂我?有要求你只管提就是,我只要能答应你,肯定不会怠慢。” 贺兰氏伸手扭了他胳膊上的肉一把:“你哪只眼瞧着我只是贪图东西?你要是急,就别去凤翔宫跟我谈要紧事!” 偶尔一发威,乌翰还是不能不陪着笑脸答应。 到了皇后宫里,听了贺兰氏的想法,乌翰嘬牙花子犹豫:“这法子对付杜文?我觉得不大必要啊。闾氏在我手里,我只管弄死了她命杜文来奔丧,他能不孤身过来?” 贺兰氏嗤之以鼻:“先帝入土为安了,你有什么理由赐死闾太妃?若是平白弄死——你晓得的,宫里各处还有她的人,一个不密传出点消息,杜文带着兵来造你的反,叫你赔他阿娘,你再腾精力收拾他?” 先帝未下葬时,乌翰是打过强迫闾妃陪葬的主意,但那时候又是忽伐带兵奔丧,又是南楚发兵北上,宫里朝外到处是闾氏的眼线,闾妃的族人虎视眈眈,他腾不出手收拾,只好作罢。时机一过,确实麻烦。 他未及细想,只觉得已经成功了一回的仙人跳确实让他毫不费事地干掉了忽伐,杜文在京时就有好色的传闻,翟思静若写信约他,他说不定心一痒就来了。杜文像忽伐一样弄死了,没儿子的闾妃也没了指望,自己日后再收拾姓闾的慢慢报仇。 第 30 章 皇帝晚间都没有赶着去右夫人那里, 而是来到了翟思静那里。 翟思静和梅蕊岁月静好, 正倚着窗边一起描花样子。 乌翰摆手止住小宫女的通报, 悄然进去,恰听见梅蕊在说:“可敦问大汗怎么还没有临幸女郎呢, 又问女郎是不是心里还在想着扶风王。您说,这里头是不是话中有话啊?” 翟思静可不像她那么嘴上没把门的,目光对着大大的月洞窗一扫,恰好看见地上竹影间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长袍高冠,自然不是宦官。她的心一悬,而后咬咬牙,下了决心般笑道:“你不懂。” 而后轻声曼吟: “梅花落已尽, 柳花随风荡。 逢侬多欲擿,可怜自误长。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 苦心随日涨。” 外头那个人影绷得直直的, 半晌不动弹。 梅蕊还没明白, 好奇地问:“女郎的诗是什么意思啊?相思很苦么?” “唉……”翟思静想一想皇后找梅蕊问这些没头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明白了贺兰氏的打算, 她陡然有些想冒险:上一世, 她希冀着靠儿子长越逃离杜文;这一世,她厌恶这危机四伏的平城宫, 为何不可以靠杜文来逃离乌翰? 逃离之后…… 她紧张地算计着,心里有点没底。 这简直是泼天大赌! 但是网已经朝她收紧了, 上一世那场令人恶心的“仙人跳”绝不会因为梅蕊而结束,下一个是她,她就勇敢些,直面比逃避更有赢的机会。 翟思静拉了拉梅蕊的衣袖,又示意她不要惊讶出声,然后指了指地上竹影间杂着的人影,机心很深地望望梅蕊,嘴上说:“想他也没有办法。” 乌翰从竹丛中悄然出去,心里气得发抖:他可以把翟思静锁闭幽宫,叫她守活寡,绝不给她机会,但是不允许她心里还想着别人——现在这个别人还是他心心念念想弄死的弟弟! 梅蕊我还可以留一条命。他咬着牙恨恨地想,你这个贱人,一旦我抓到你和杜文在床榻上,就叫一诛一双!你做下丑事,想必翟家也不敢跟朕翻天! 梅蕊已经惊呆了,看看翟思静平静的脸色,简直不知道自家女郎是不是疯了! 还在发呆中,皇帝的声音已经传来,倒是笑声音:“思静,朕来瞧瞧你。” 他踏步进来,看见梅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然后又笑道:“梅蕊近期的气色也好得多了。” 梅蕊脸一僵,虽不敢给他脸色看,但还是垂下眼睑,不愿意直视这个男人。 好在乌翰今日的目的不是梅蕊,所以挥挥手说:“梅蕊你先去自己屋子里休息吧。朕与思静有话说。” 屋子里只剩翟思静时,他变了一副脸色,当年她给他的鄙夷,现在尽数还了回去:“朕总以为汉室大族的女儿,从一而终,绝不敢有背夫的念头。你倒是特别!” 翟思静低头听他奚落。背夫就背夫吧。夫君做到这个样子,也是很特别的。 乌翰气撒了,看面前这木头美人毫无表情,觉得自己仿若也是对牛弹琴了,倒觉得自己好笑。他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始说重点:“朕把你看在平城宫,想想也没有意思。这次杜文在扶风郡立了功,朕想着,不如就把你赐给他吧。咱们鲜卑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写封信给他,叫他过来接你。” 说着,像真的一样从翟思静抽斗里翻出笔墨纸砚,丢在书案上对她抬抬下巴:“写吧。” 翟思静看看他,好像在考虑怎么拒绝。 乌翰说:“别跟朕说不愿意!不愿意也晚了!” 翟思静慢慢走过去,自己磨墨掭笔,然后构思着在最上面的纸上写了“扶风王见字如晤”七个字。 乌翰一把扯过这张笺纸,很快把她清隽的簪花体揉成了一团。他冷冰冰说:“不要你自己动笔。朕说,你写。别想闹什么么蛾子!” 他有汉学师傅,出语还不算粗俗: “别后半载,殊深驰系。故园念切,梦寐神驰,音容笑颜,历历在目。别亦良久,甚以为怀,闻君大捷,有归都之意,不知与君何日重逢,登高延企。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但翟思静边写边想,这样毫无温度的文字,杜文会信? 她抬头说:“加一句:‘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可好?” 这是他们之间才可能有的小文字,淡然的旖旎,听得乌翰眉目又纠结了起来,不觉逸出一句:“还真是无耻啊!” 翟思静掷笔道:“那就不写了。” 乌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牙缝里挤出字来:“写!” 翟思静把他的手掰开,一如既往地冷眼斜了他一下,乌翰被她鄙薄得心里杀气腾腾。不过是此时要用她,只能咬牙忍着。 写完了,他抢先拿过笺纸,吹了吹,仔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落款“思静”二字都看得仔细。看完后折起来,同样用她这里的信封装上,问:“你和杜文以前通信用什么法子?” “我出嫁后没有与他通过信。” 乌翰攒眉想了想,说:“泾州行宫还有一个你的侍女,叫从她那儿发信,大概杜文就没那么生疑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翟思静一眼,拔脚便走。翟思静坐在榻上,突如其来的后怕裹住了她,背心里冰冷的,胸腔里激荡着恨意。 不觉眼前模糊,迷濛间看见梅蕊铲袜而来,轻声说:“他走了。我在小门边瞧着他出门了。” 小丫头大概现在也变过了心思,狠狠地说:“老背晦!像个贼一样躲着藏着,冷不防就跳出来!幸好我没说什么。”大概也后怕了,拍了拍胸,脸色更发黄了。 “宫里处处要当心!”翟思静说,“关着门,有的话都不能说。” 但有的话还必须说。 翟思静到外头看了一圈,她这里人稀,就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打发去烧水了,她开着门,坐在窗边,力保视线的全面,然后压着最低的声音:“他大概要拿我做‘仙人跳’了。” “啊!”梅蕊气得眼睑都开始抽搐,“他要不要脸?!”噩梦又宛在眼前,她的泪水一下子从跳动的眼皮下滑落出来,哆哆嗦嗦骂:“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止住她的声音:“我怕也没有用。我想好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是,如果真的逃不开——” 她也不怕!命,不管能改,不能改,她都不能像上一世那么窝囊。她绝不会求着杜文饶过她,让他以为她是可以屈服于强权的。 她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窗外才小声说:“梅蕊,有一件事,我不能出面;要冒点险,你愿意不愿意?” 梅蕊只片刻就说:“女郎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您吩咐就是。” 翟思静也无人可信,只有赌梅蕊仍然值得相信。 “宫里都是可敦做主,我一个小小的嫔妃,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大汗又起那样的心思,我无处可退。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宫里还有各处的门路,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儿子,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现在的状况,消息只能请你帮我传递。” 闾太妃已经搬到太妃们所居住的宁康宫里,外间的消息,她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大半。 比如扶风郡牧和都督死于非命,而他的儿子成功掌握了扶风郡的所有兵力;比如送亲的贺兰氏军伍也没有回程,大概也被儿子收服了;比如忽伐死后,大臣们没有敢跟新皇帝顶撞反抗的,但是其下暗波涌动,道路以目,不满极多;比如闾氏部族不宜有大动作,但是若有人登高一呼,自然愿意为她、为她儿子效命。 她慢悠悠在屋子里摇着扇子,打消心里的焦灼感。 儿子很聪慧,但毕竟还年纪小、经验少,面对如今的局面,面对他这个阴毒而无情的长兄,一定也很艰难,那些陷阱不知他能不能全数跃过? 正想着,突然听外头说有一位“林娘娘”求见。闾太妃挑眉一想就想到是谁,心里有些警惕,对身边的小宦官使个眼色,等他回来悄悄说:“娘娘,四围都看过,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才说:“那先请她进来。外头也要再多观察着,若有不对劲,你们懂的,跌打杯子、连续咳嗽,都有各自的用意。” 那小宦官点头应了“是”,然后屈背退了出去。 梅蕊进门时还不自觉地绞着手帕,看见闾太妃,急急屈膝问安。闾太妃笑道:“林娘娘客气了。咱们都是伺候皇帝的人,谁比谁高贵?快别这么着,坐吧。” 奉来的茶,端来的点心,都很精致。 梅蕊有点感激,也有点局促,斜签着坐了半边,告了罪才小心呷了一口茶。心里有事,也无心吃喝,但见周围一圈儿人,她的眼睛左瞟右瞟,迁延着就是不说话。 闾太妃何等的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淡淡笑道:“不妨的,这些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梅蕊脸一红,手上的帕子被捏的全是褶子,好容易才开口:“不知太妃知不知道,之前河西王被诛的事……” 这是丢人的事,梅蕊想着女郎的嘱托,赴汤蹈火也要办到,所以深吸一口气,打算厚着脸皮忍着羞耻说下去,却不料被闾太妃打断:“等等。” 她手一挥。那些宫女宦官都依次退了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闾太妃这才说:“这样的事,他们不宜听。你说罢,我这个人嘴紧。” 这真是善解人意极了! 梅蕊这阵子的郁闷与委屈,简直要为之一哭。好容易红着鼻头忍住了,她哽着嗓子说:“太妃懂得我的耻辱和苦楚,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跟太妃商议。其实是我们家女郎叫我来的。她说她和扶风王之间的事,大概让大汗心存疑虑,进出之间怕是不稳妥。我倒还好,一路我也回头看来着,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笑笑点点头,但也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说。 梅蕊吸了口气,继续道:“不知太妃知不知道,河西王伏诛,是在……是在榻上……而且……而且是我的榻上。”她脸又红了,红完之后很快褪色,变成了青白一片——但也不想哭了,说话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眼睑抽搐,完全无法自主。 “我知道我是被阴了。大汗之前哄我去北苑,然后又放河西王进北苑,约莫有人带路,直接带到了我这儿。他刀枪解了,全无防备的时候,被一刀割了喉咙,血洒了我一身……” 梅蕊眼眶子湿着,受伤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昨儿个晚上,大汗又到我宫里,逼着我们家女郎翟昭仪写私信请扶风王入京。女郎被逼不过只能写了,但是担心扶风王。我们都是没脚蟹一般,宫里也没有自己人,家人又远得很。怕对扶风王不利,思来想去,只能先告诉太妃,求太妃救一救扶风王。” 闾太妃面色似未曾变,但若细心看,会看到她的瞳仁一阵紧缩,嘴也抿得紧了。 但是,她好半天才笑问道:“有这样的事呀?可我难道不也是没脚蟹?我又该怎么做?” 第 31 章 梅蕊是个直肠子, 原以为关系到闾太妃她儿子, 她就算确实拿不出法子, 至少也该紧张一下、担忧一下、情真意切地感谢一下……结果,人家拨着指甲好像与她无关一样, 说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梅蕊不由气嘟嘟说:“我也不知道呀。既然太妃也没谱,咱们就只好都听天由命吧。”气得口干,看看桌上的茶,便端起一口牛饮了,觉得肚子饿,拈着点心就吃了。最后拍拍手上的酥皮渣子:“反正是您亲儿子。我告辞了。” 闾太妃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半晌淡淡笑道:“林娘娘爱吃这些点心,我叫人拿个匣子装给你回去吃。” 拍拍巴掌, 外面来了两个宫女。闾太妃说:“去取我的点心匣子,雕漆的那只,装些点心给林娘娘带回去尝尝。” “我不要。”梅蕊峻拒。 闾太妃也不恼, 笑着说:“那就给翟昭仪尝尝。” 梅蕊这下不好推辞, 只能接过了匣子。 闾太妃安慰她说:“林娘娘也不要焦躁。咱们知天命, 尽人事,总叫事情不往最坏的地方去。” 梅蕊硬邦邦说:“但愿。” 目送梅蕊离开, 闾太妃的目光还久久面对着宁康宫的院门, 仿佛失了焦距,倒是手上的扇子还一如既往地在摇动着。 她最亲信的侍女悄悄过来, 说道:“派了人远远地跟着林氏了。她一路就是捧着匣子,走路跟飞似的, 并没有去别处。大汗那里和可敦那里也没有人跟着去。不过她们宫里的几个还不知有没有故意放在里头的。” “一个匣子,那些小宫女未必看得懂。林氏虽不聪明,也没有笨到会自露马脚。”闾太妃说,“林氏传来的消息,有点可疑。但说故意透话给我,似乎也没有必要。” 她一双好看的直眉微微蹙着,摇着扇子轻若无风:“几处门口,那几个小的还听话么?” “听话,”侍女道,“他们的家人都在太妃娘家人手里,除非他们不想一大家子活命了。” 闾太妃点点头:“消息传出去吧。其中真假,叫杜文自己斟酌。” 顿了一会儿又说:“但我看这小子这回好像有点动了真心实意了。需得加一句:若有软肋存焉,便是他被制之时。切记!切记!” 眯缝着的眼睛和儿子杜文一样,带着冷冰冰的杀气。 翟思静看着梅蕊气嘟嘟的脸,不言声接过了点心匣子。 一旁的一个小宫女“咦”了一声,赞道:“好漂亮的点心匣子!好像不是咱们宫的?” 梅蕊一瞥翟思静的眼色,便没好气呵斥道:“怎么的,你越发事多要管我了?我得件颁赐还得跟你汇报?” 接着嘟嘟囔囔:“以为我稀罕?” 小宫女见她这模样,只当是大汗赐下的,再瞥一瞥翟思静打开的匣子里,确实只有八样精致的点心,余外一张纸片都没有。 翟思静对她招招手:“林娘娘是个直性子,你呀,别招惹她。来,大家都尝尝。” 小宫女拈着点心四下看看,就是普通的枣泥梅花糕,吃起来倒是细腻得很,当是御厨精制的东西,意外之喜,三两口就吃掉了。 翟思静看着她吃,又把其他几种分赐给其他几个宫女。然后一个个打发事情:“我和林娘娘要把那幅十八伽蓝的大作绣完。你们小心些去搬绣架,还有的取丝线、把绣布重新绷好——这是送给可敦的千秋节礼物,费大半年工夫呢,可小心着些。” 周围清净了。 翟思静低声问梅蕊:“她说了啥?” 梅蕊现在开始知道宫禁里眉高眼低的事了,压低声音把对话说了一遍,临了到底还有些气哼哼:“我们是为她儿子,她倒满不在乎似的!一番好话,尽给做耳旁风!” 翟思静摇摇头:“她懂,越是懂,越是藏着心事。你看——”她指指点心匣子上的雕漆图案:“这是什么?” “蝉?” “嗯。”翟思静点点头,“南朝人也叫它‘知了’,她告诉我们,她知道了——” 然后看着匣子轻轻说:“她这个人,心思玲珑,但曲里拐弯的也不好对付。他们娘儿俩是一心,我却是外人。” 杜文现在是艰难的时候,按他的性子,是可以牺牲所有别人的。 闾太妃若能把消息递给儿子,杜文是选择不再涉险,直接绕过北苑攻打平城?还是像上一世似的刻意要犯险,在北苑清理掉埋伏,然后大大落落地进来奸.污她,给乌翰的“仙人跳”一记耳光? 这一世好多细节都变了,她也不敢笃定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即便重生一回,也未必事事尽在掌控。 空手套白狼,叱罗杜文算是玩得很溜了。 通过求娶翟素宁,“套”到了翟家的部曲,搅乱了扶风的边境;边境不宁,弄死了掌权的郡牧和都督,群龙无首的扶风郡兵马入了他的“套”;小贺兰氏下嫁,他稍加撩拨,自然又套到贺兰部的一支队伍。 只是这些,要和乌翰所掌握的中央军权比起来,还是以卵击石。杜文沉得住气,愿意再等等看,找到乌翰的漏洞之时,才是他全面反击这位哥哥的时候。 但是一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 字,是翟思静的字,但是那脉脉含情的意思,好像不是她的意思。他反覆研读着“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这句。 只有这句不是套路:他在墙头看她在海棠花树间打秋千,他在月夜时偷偷闯她的闺房与她商议诗歌里的意思。这些事大概只有他们俩彼此知晓,是藏在心间的明月光。 但是她现在是乌翰的妃子——又过了这么久了,大概早就侍寝了吧?他心里酿着毒毒的恨。乌翰是想拿她来套他么?才看到他有了一点兵权和实力,这位当哥哥的就看不下去了么? 如今他入主了扶风郡的王府,新郡牧和都督都还没到,到了,他也准备好了下马威来对付他们。若是离开了扶风郡,运气好的,说不定提前功成;但运气不好,准备不足,风险就大多了。 论理,现在是不应该上当的。 但是,没点敢冒险的劲儿,他杜文还是杜文么?! 他回到后宅,新娶的两位还乌眼鸡似的,见他的身影,才起身问安:“殿下来了。” 翟素宁瞧不起贺兰温宿,贺兰温宿也瞧不起翟素宁——当然,瞧不起的理由很多,隐藏最深而最关键的还是女人间的争宠。 见男人风仪翩翩地从门外进来,带着一股春季草花的香气和他自己习用的沉降的熏香味道,虽然才十六岁,看起来不觉得幼稚,眉目间甚至有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凌厉霸气,他眸子一横,对已经到手的女人显得很不耐烦:“你们又吵架了?” 两个人绞着衣襟,对视一眼就是火花四溅,想告状,但见杜文鹰一样的眸子里严厉的光射过来,就撇撇嘴都不敢说话了。 杜文左右望望,然后皱着眉说:“真是烦人!”拔脚到自己独属的那间去了。 他这是故意做派,在榻边看了一会儿书,合上,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正屋左边儿、温宿的屋子门外叩了叩。 温宿的丫鬟开了门,见了他就是一脸惊喜,刻意大声嚷嚷:“殿下来啦!” 温宿在里头“哎呀”了一声,然后也惊喜地说:“快请殿下进来坐呀!” 对面那间,门开了条缝,翟素宁的丫鬟在门缝间露了露脸,然后门又关上了,里面传出翟素宁“嘤嘤”的啜泣声。 杜文才不管这声儿呢。他进到里面,撩开琉璃珠的帘子,又撩开藕荷色帷幔,看着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的温宿,笑问道:“打扰你了?” 温宿在灯光下抛去一个妩媚的眼神,平淡无奇的脸也因为此刻的娇羞而显得动人了许多。 “没有啊。”她说,“反正也还没睡。以为殿下今天又打算独寝了呢。” 杜文凑过去,女人身上用了浓重的熏香,他眼耳鼻皆俱敏锐,顿时觉得熏得眼睛酸,强忍着撩温宿:“你身上好香!这是……沉香、龙脑、甘松和零陵香调的?” 温宿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扶风郡香肆里卖的,说是南边的好东西,我也挺喜欢这味道,今儿就用上了。” 杜文说:“熏衣的丫头该打打了,香气妙在似有若无,才能勾人入胜。像这样子浓重,简直是拿香直接擦在衣裳上蹭,沉香的苦、龙脑的烈、甘松的辛倒全出来了。” 旁边一个丫鬟红了脸。温宿说:“可好好跟殿下学着点!” 杜文露齿冁颜:“我平素就爱整这些没用的东西。叫你笑话了。” 温宿回眸看他,很快目光中带着露水般。她低声说:“殿下该是个英雄……” 杜文扁扁嘴,笑了笑:“英雄活不久呢。” 然后在她头发上嗅了一下,仍不喜欢她头发上用的膏泽,只是忍住了,顺着头发向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屋子里的丫鬟陡然看见这么香艳的一幕,顿时紧着步子退了出去。 温宿浑身打颤儿似的,说:“殿下……” “不好么?……”杜文的声音如同蛊惑,又吹了一口气在她脖子里。 “好……可是……” “可是什么?” 温宿睁着眼儿,含羞又含愧:“可是……妾今儿身上不方便……” 杜文顿时松了一口气,怕被她从菱花镜里看出端倪,还继续埋首在她秀发里摒着呼吸忍了一会儿,才好好坐在一旁说:“那可惜了。” 第 32 章 心情放松下来, 杜文动作也毫无涩滞了, 就势一揽温宿的肩膀, 把她带倚到自己胸怀里,说:“傻姑娘, 今后我们是一体的,你不仅不该希望我是个‘英雄’,反而应当祈祷我再平庸无奇一点。你那姊夫,才不会看见我就眼睛里出火。” 温宿的姊夫就是乌翰,她嫁过来时,姐姐就悄悄叫过她,叫她盯好了杜文,不让他出格儿, 就是保他的平安。 现在看来,杜文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温宿心里不平啊!姑娘家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谁喜欢平平庸庸、畏畏缩缩的男人呢?杜文明明有英雄气,却龟缩着, 装得狗熊一样, 她都替他不平! 恰好杜文又叹口气说:“大汗的金牌又在催我回京报告这次扶风郡的事。我虽然赢了, 但是朝堂里的事素来恶心,他们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若盯着我打仗时的几个小错,只怕就能褫夺我的王爵, 把我发到边境去过苦日子,甚至……弄死我。” 他仿佛含情的目光看着身边的温宿, 叹了口气,说话软绵绵的:“我么,估计总是悲情的命。只是可惜你了,才嫁过来就要寡了……” 温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目光里莹莹的:“你在胡说什么!” 杜文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眉目深情款款似的,笑得邪乎又动人。 “那么,这次我回京,你陪我好不好?”他问。 温宿只有点头的份儿。 杜文又说:“贺兰部的人,带着一起走吧,你熟悉他们,到时候你来指挥就是。” 爱情中的傻姑娘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哪里会指挥军队?再说你我何分彼此?人都归你,我也陪你去。我阿爷疼爱我,将来若是大汗听信谗言要对你不利,我去求阿爷和阿姊,叫他们帮你说话!” 杜文要的就是这个,而且还不止这个。 傻姑娘上钩,他当然不惮于更坏一点,因而点点头笑道:“我娶了你,真是莫大的福分!你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将来不会辜负了你。” 若说上一世,他倒也说话算话。小贺兰氏虽然在他后宫无宠,他也给了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个公主,翟思静宠冠六宫的时候,虽然也犹豫了一下是否废后,但翟思静自己没提,他也没刻意废后来讨好她。其间有看贺兰氏部族的面子,但更多的也是对她在临危时提醒他的报答。 他带着人马到了泾州,第一步就是入驻行宫四周。贿赂打听了一圈,偷偷叫行宫中的小宦官把翟思静的侍女寒琼带了出来。 杜文在翟思静的闺房见过寒琼一面,见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大致有些知道这姑娘留在这里的缘由了。他笑着问道:“你们女郎不公平啊,把你孤零零留在这儿,把另一个带到平城去享福?” 寒琼见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里便不欢喜,说:“奴是没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未必呢。你们女郎给我写信,怎么从你这儿转手?” “信?”寒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杜文心里便明白这场陷阱真实不虚了。他挠挠头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办法叫你们女郎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嘴上问“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琼的意见,眼风一扫,当即过来两个士兵,直接把寒琼连拉带拖到温宿的车辆上去了。 杜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亲信,他悄悄问道:“通知我几个阿干,回消息了没?愿意来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覆后,他点点头,又问:“我阿舅那里,增援到了没有?” 他的亲信老实说:“下个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几位舅爷打着为太妃暖寿的名义,悄然带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后,大肆打压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门与郭门的要职,如今要过贺兰氏的一关,没那么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摇摇鞭杆说:“不急,先看他的戏怎么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几日之后,到了平城南郭。远远可以看见北边的青山隐在碧蓝的天际,阳光下的桑干河宛如浮银耀金的白练铺陈在大地上,又从城中穿过。外郭用木篱,守军威严,但也没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亲听那些布防和国政的门道,心里大略明白乌翰的格局,此刻兄弟俩看似维系着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表象,实则已经到了推车撞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给他的兄弟与舅舅,确认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后下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递到郭门领将的手中。 他拒绝单骑进平城面君,但打了个说得过去的旗号:扶风平叛的军队远道而来,请求皇帝亲自郊劳,以示对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的敬重——这是鲜卑首领们最关注的。当然,他同时可以面君拜见,向皇帝汇报战况。 “狡猾得狼一样!”乌翰气哼哼评价,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没有欲望?不会上当?传翟昭仪过来!”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书给杜文,写完了,还打量她一番:“这次全交由你自己写的,若是使什么么蛾子,我就把你从城墙上丢下去;若是他不来,我就把你绑马车里送过去。” 这当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无耻了。 翟思静低着头,颤着手,好半日说:“可是我怕……” 乌翰终于笑道:“怕?你不是该高兴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牛郎织女千里相会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让他封你为侧妃。” 其实他只怕杜文不来,不怕翟思静不就范——女人力气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几个大力的宦官绑着她丢进北苑的空宫室里。 翟思静和大汗新赐的衣裳首饰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问:“女郎是要承宠了吗?”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吧。只不过不是他来‘宠’。” 见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说:“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翟思静的手腕,急急地说:“不能去!我的前车之鉴——不能去!”边说话,边眼皮子抽搐,几乎要落下泪来。 翟思静说:“我怎么抗得过大汗的命令?和他说‘不’他就听?” “我……我去找他!”梅蕊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说去!他已经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见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势,翟思静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会不会答应?凭什么答应?”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乱投医,“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觉得翟思静淡定得没心没肺,都有些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点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让他高兴,让他怜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错,我们抗不过他,他是一国之君,总得他肯放过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静怜悯地望着梅蕊,目中莹莹有泪光:梅蕊,你对乌翰好不好?你几乎肯为他做任何事,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他!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剧了。 其实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绝望,捂着脸哭泣着:“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别怕,别怕。”翟思静捧着梅蕊的脸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会尽力有尊严地活这辈子。” 她是说给梅蕊听的,但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梅蕊只顾着伤心啜泣,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没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翟思静开始梳妆。 乌翰赐下的衣裳无外乎娇艳粉嫩的颜色,翟思静看了看,一件都没有取。她重盘高髻,重开衣箱,重匀粉面,重点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陇西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来帮她。 高髻如盘曲的灵蛇,金钗的锐光刺眼,红宝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爱美之心犹甚……”翟思静说,后半句默然了。 赌他的“欲”与“情”孰轻孰重。 北苑的夜晚宁静而清凉,春季的草花传来幽幽的清香,从被风吹拂起来的帷幔间传进来。翟思静在灯下读书,一旁新派来的小宫女已经呵欠连天,站得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打瞌睡。 “你们先去睡吧。”翟思静放下书说,“我平常就睡得晚,你们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无辜而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们,她们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当权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灭就湮灭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费事。 翟思静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得了她们,于是说:“不要去外间,后头耳房更清静隐蔽些。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召唤,不要出来。” 那些小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敢违背,都乖乖地应声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划过咽喉;呜咽“呜呜”又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地的动静很轻,大概是有意放下。俄尔暗光闪烁,那些不太正常的鸟叫虫鸣,都是人为的信号。 前世不知道危险,猛然间吓得发懵;这一世知道了,听得动静同样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对起来。 第 33 章 杜文接到翟思静的信, 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字他已经很熟悉了, 细巧而不乏刚骨。仅仅看她的字,他都觉得满足、欢喜, 觉得前方即使是陷阱,他也有信心、有勇气跳过去。 突然,听见门响,杜文本能地把信纸往案上一合,然后感觉到被侵犯的愤怒,不由对进来的人横眉冷对:“进来时难道不会叩门么?!” 进来的是贺兰温宿,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说:“我有急事找你嘛。” 杜文平了平气, 摁着那张信笺,说:“什么急事?” 欲盖弥彰,贺兰温宿的目光反而落到那张小案上, 落到那张信笺上。她的语气不由有点尖锐:“让我看看?”手指着那信。 杜文用力摁着, 仿佛怕她抢了去, 硬邦邦说:“不行!” 贺兰温宿心里有谱,又气又妒, 又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带着哭腔说:“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我一片为你的心, 你却不知道……”两行泪下,转身要走。 杜文一步窜上去, 把她拉住,按在营帐门边的竹编帐壁上,低着头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你,是可敦的妹妹。” 温宿被他的气息裹着,有些压迫感,但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变得软绵绵的。她不由搭着他的胳膊稳住身体,抬脸对他喃喃说:“可我也是你的妻子!” 不错,她的阿姊悄悄派人来告诉她,杜文要从外郭进北苑,叫她千万不要犯傻跟着进去。 温宿也是鲜卑大部族家的女孩子,政斗这样的事上还是有敏锐度的,当时就呆住了,等传话的人走了,她觉得自己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姐夫和姐姐的决策,她无力改变,也不敢破坏;但是她想着杜文若是入局,可能九死一生,心仿佛都碎成了渣渣。 她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从此天人两隔?! 她不吃不喝呆坐了几个时辰,才下定决心来提醒他。而此刻他说她是皇后的妹妹,意思是他不信她。 少女流着眼泪掐着杜文胳膊上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恨恨地说:“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值得冒送命的风险吗?” 然后又哭泣着求他:“我连背叛阿姊和姊夫都顾不得了!杜文,你不要信那封信!我求求你了!” 杜文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领你的情分了!” 他眼睛斜过来一瞟,从一旁的幔帐上扯下绦带,突然抓住温宿的双手,把她的双腕死死地捆上。然后在她尖叫出来之前,捂住嘴,又用扯裂的帐幔塞住她的嘴,拿布条死死地勒着,保证她说不出话来。最后捆上腿拖到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还拍拍她的臀,笑道:“若我能活着回来,当面谢你;若活不了了,我也和翟量说了,保证咱们同生共死,同穴而眠,全夫妇之义。” 温宿头一回见他这歹毒的样子,喊不出声,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流出惊怖的泪水。 杜文笑道:“不错,这就是我‘领情’的法子,你不用谢我。” 他到营帐外头,看天色才刚刚黄昏,四处不甚明亮,于是叫来一路带着走的翟量,悄悄说:“你堂房妹妹翟思静要被朝廷上那位大汗阴了,估计以后翟家也会连根拔起。我给你个机会。” 他拿一块虎符塞在翟量手里:“这是贺兰部的虎符,到了二更四点,全数集中到南郭外三门,若还没见我回来,就鼓噪说要见扶风王,撞破栅栏冲进来。若我回来,也在这里汇集,到时候听我指挥。” 翟量先还不乐,但捧着虎符时就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了,期期艾艾说:“我……我是文士,没……没领过兵……” 杜文嗤笑道:“班超能投笔从戎,谢安能弃文就武,谁天生就是会带兵的?交给你,是我信任你。再说,翟思静被诛,翟家自然族灭,你和你妹妹离得最近,就自求多福吧。” 确实,这威胁得很实在。翟量想着翟素宁,又想着翟家这么大的部族若是被夷族,几百人就要血流成河。他这瘦弱的仔肩,还不得不承担这样的担子。抖抖索索地,但又不能不挑起重担来。 杜文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别怕”,又看了看天色,到各处去召集他那些武艺高强的亲兵去了。 天黑透时,他带着十来个人,在南郭正门边儿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上前低声问:“姓翟?” 宦官当然不姓翟,但是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谄媚一笑,低头说:“是呢。”手一挥,柴门“吱呀呀”开了。 杜文带着十来个人,跟着那宦官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 北苑的角门开着,四处特别宁静,杜文探头进去一看,问:“有没有埋伏啊?” 那宦官脸一僵,而后昂着头说:“大王说笑话了!” 又说:“要伏着人,这里能这么安静?” 杜文微微笑着,屏息听着四处的动静。他哥哥不笨,不会在这里就埋伏着人马把他吓走。他于是跟着那宦官继续向前,顺着曲里拐弯的幽幽甬道,走向一片安静而幽美的宫殿,紫丁香的气息远远地就能闻到,淡雅而独特,叫人心驰神往。 虫鸣之外有错杂的呼吸声,草叶在无风时会微微颤动,月光下偶尔能看见树丛后金属的闪光。 这地方不大,一座小宫院的构筑,连廊、树丛、假山石旁,或许能藏得下十几二十个人,他自信还对付得了。 那宦官大概是怕他发现什么马脚,急急指着月洞花窗间隐隐可见的内室中的影子:“等着呢!” “这么晚了还在等啊?”杜文低声笑道。 “可不是!”那宦官一脸脱不掉的谄色,“可不容易呢为了这天!” 杜文面颊上不由就带了笑意,听那性急的家伙还在催:“大王不进去看看?” “要的,要的,这可不能浪费咯!”他边松松散散说,边突然出手扣住了那家伙的咽喉。 这倒是和上一世一样,杜文完全是警醒而狡诈的野狼,猎人的陷阱再精巧,他也看得透透的。他的人潜伏进去,反过来把埋伏得几乎要打瞌睡的皇帝亲卫如数杀死,杀得悄无声息。作为战利品的人耳朵在匕首上串成一串儿一串儿的,血流了他一手、一身。 核对清楚了人数,那个倒霉的宦官被他的一个亲卫制住。而他带着其他人,迈着老猫一样轻巧的步子,到了屋子外头。 他低声对手下几个说:“河西王和他那群急色鬼被我阿干一锅端了,所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里面那个呢,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愿意你们瞧见我和她……呵呵。放心,我这个人你们懂的,今晚熬一熬,帮我听好动静,明儿先到我那儿领赏,等平城攻克了,西桂坊的歌舞伎,桑干河画舫的船娘,甚至宫里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宫妃宫娥,都是你们的!” 这样的承诺下来,他带的人自然愿意卖命。 于是恶狼一样的叱罗杜文,大方落落的,一只手是马鞭,一只手是带血的弯刀,他脚下的软油皮靴子踏过外头青石地上的鲜血,在里面的木地板上宛如步步踩着血莲花。“噗嗤噗嗤”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那血莲花就一朵一朵盛开在地板上。 屋子外间居然没有值夜的宫娥,杜文觉得有些诧异,捏紧了手中的刀,步步提防。梢间是作为寝卧的地方,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滑爽的门轴就开了。 他的心上人坐在矮榻上,手上捧着一本书,犹未卸妆,此刻目光转来,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对视了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灯烛芯的“哔剥”声。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杜文狐疑地问。 翟思静点点头:“这伎俩他已经第二次使了。知道我无法反抗,所以当作了对付你的法宝。你既然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要来?”她微微一侧头,耳畔的两颗素金明珰在暖暖的烛光里闪着,与她不大有血色的面颊辉映着。 杜文看着她,心里不觉就软软的。 她真美! 今日与秋千架上那个粉红色的美人不同,今日是靛青色长裾,里头中衣露出的领子和下头的长裙都是深紫红色,没有镶、滚、绣、锦,也不用盘金错银,就是素净而有光泽的缎子,衬得她端庄得简直凌厉,神色疏淡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不错,翟思静不在乎。 上一世担忧她的儿子长越会被杜文杀害,她不得不忍辱负重。 这一世只及己身,多大的疼痛她没忍受过呢? 杜文笑道:“为了你,再危险的陷阱我也想闯一闯。”逼上两步,目光像要把她吃掉似的:“你在他面前无法反抗,在我面前也是一样的。” 她咽喉一动,抬脸道:“好吧。” 她与他这一场劫数,好像再世也逃不掉。 翟思静的手缓缓伸向衣带,解开那件靛青色的长裾,挂在屏风上,与日常无异。紧接着,她又解里头中衣。 叱罗杜文眯缝着眼睛,问她:“你干什么?” 翟思静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就要这个吗?给你!” 毫不迟疑,把紫红色的中衣褪了,光如珍珠的肩膀和胳膊展现在叱罗杜文面前,倒让他愣住了。 羞臊也是有的,但是想着上一世千躲万躲,面对的还是羞臊和强.暴——所以,又怎么样呢?她自己看开了,命运如是,认命就是。以前是他强势,他执掌一切,他威逼她,迫她就范。今日棋局,她执先手,纵使是输得一败涂地,也是她先手而行,绝不跌落架势,也绝不叫他感觉她的服软。 “等等……等等……”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叱罗杜文。他伸手制止她,他的皮鞭从手腕上垂挂下来:“我今日……是来向你问几句话……而已。” 翟思静停下动作,笑了笑:“问什么?” 她毫不犹疑,解开系抱腹的银链子。 她还是少女的身体,白皙、紧致、修长、饱满——所有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加诸她的身上。尤其在灯下,一袭紫红长裙的映衬下,如同绽放的白牡丹花,神女一样坦然地袒露着。 叱罗杜文浑身虚汗直冒,小腹间“腾”地就燥热起来,于是翟思静瞬间就看见他目光中射出的锋利如刀,但又毫无掩饰的锐光,看见他脖子和额角绽露的青筋,看见他一口一口咽着口水时喉结的上下滚动。 “说罢,你要问什么?”翟思静问。 叱罗杜文说不出一句话来,脑袋里“嗡嗡”乱响,此刻只想跪在她脚下,求得她的垂怜,让他一近芳泽。 俄而,他看见她的招手,她睥睨的眼神里有些微对他此刻难堪的怜惜之色。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弯刀,摘下系在腕上的皮鞭,上前两步,敏锐看见她眼中的厌恶,才想起自己的靴子上沾满鲜血,就快要污了她的氍毹毯子,连忙伸手急急把靴子扒了下来。 他赤足站在她所站立的毯子上,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然而会为她的又一次皱眉,匆匆在一旁的盆中洗净双手和脸,还紧张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问……这里洗澡实在是不方便……” 他看见翟思静脸上极浅淡的一丝笑意,不由加快速度解开佩甲,丁零当啷扔了一地。他的银灰色襜褕上有淡淡的汗水味,但也混着他一贯爱用的熏香,竟也毫不觉得难闻。但他还是自惭形秽,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翟思静的肌肤,心脏“怦怦”地猛撞着胸膛,一根根肋骨都被撞得痛。 哪怕今日是美人计,是埋伏,他也顾不得了。 叱罗杜文突生勇气,用力一揽翟思静的腰肢,把她裹在怀里。她头发里的气息,芗泽令人陶醉万分,他紧紧地揽着她,几乎要把她揉在怀里,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出她的细腻和柔软,美好得让他想哭。 “思静……思静……”他喃喃地在她耳边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想问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 他在犯傻。可是明明本能地还会狐疑,他仍顾不得了,抛开一切杂念,只愿意感受她的芬芳,愿意相信他们的相逢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翟思静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急遽起伏时的压迫,她有片刻的心动,一如前世的她第一次在秋千院落的墙头看见那个英俊明媚的少年时的那种心动。 可是随即,她冷静下来:这不是良人,这是一头狼!一头真正的恶狼!他的心中只有他自己,为了他的目标,可以牺牲一切别人。他的恩宠注定必须架设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绝不允许别人有自由! 纵然此时的他像所有为美丽的女郎吸引的小儿郎一样虔诚可爱,他的心性还是不会变! 翟思静的声音,从他胸腔前“瓮瓮”地传出来:“扶风王,妾自知难逃一劫,这具皮囊已经肮脏,蒲柳之姿呈给大王,求大王心满意足之后,快些离开险地,不要对妾再生妄念。” 妄念?! 叱罗杜文一瞬间像被冰渣子浇在头顶上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冷。 他双手用力,掐住她修长的胳膊,把她拉离了自己的胸膛,质问她:“你在说什么?” 翟思静直视他的眼睛:“你想要我的身子,我给你!你想要我的心,不能够。” 叱罗杜文气得简直想掐死她。 她的颈脖此刻仰起来,最脆弱的咽喉就呈现在他面前,他却生恐自己克制不住,真的掐死了她。他满心的愤懑,只能选择用力把她推到床上,一下撕开裙带,然后俯向她逼问道:“我这是‘妄念’?” 她的后脑撞在软绵绵的榻上,头发披散开,撕碎的红裙下若隐若现的白皙双腿,旖旎得惊人。 她却缓缓地摇头,像个阿姊一般指点着他:“杜文,我抗不过你,但你改不了我的心意。不错,这就是妄念。人心所向,并不在于强权。即便你撕碎我的皮囊,叫我血流如注,叫我魂飞魄散,叫我死,我这颗心,还是不归属于你。” “你就这么爱我的阿干乌翰?!” 他的眼睛变得赤红,像是烧沸腾了,逼问的姿态,高亢的声音,但尾音颤抖,内里的虚弱她都能感觉出。 翟思静突然又有些怜悯他,伸手把他鬓边一缕发在他耳后纳好,叹口气说:“我不爱强权,你和他,我都不爱。你们没一个,把我当人。” 她身体突然一轻,少年跨起身,到一旁的盆架边撩着冷水洗他的脸,头发都撩湿了。 翟思静悄悄扯过一边她的中单披上,看他“呼哧呼哧”边喘着粗气,边用冷水往脸上泼的模样。 俄而,他再次抬起脸,脸上一颗颗水珠晶莹宛然,在他浅蜜色的皮肤上挂着,他刀削似的下颌绷得紧紧的,说话毫不客气,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你不爱强权,不喜欢霸道,不愿意被逼迫,我懂了,我不逼你,我等你自己愿意。” 起身收拾他丢在地上的弯刀与鞭子,一脸气哼哼的。 翟思静直起身子,看他袍襟顶得高高的地方尚未平复,穿靴子的手指还在打颤儿,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却。 她反而戳心一样说:“要是我一辈子不愿意呢?” 他顿下手中动作,目中怒气渐炽,炽热到翟思静都有些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了。 接着,叱罗杜文甩开穿了一半的靴子,几步又逼近到她面前,右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鞭子垂下来,鞭梢荡在她的胸前。 小狼一样的男人俯身狠狠地亲吻她,在她的嘴唇里掠夺,起始凶暴,但渐渐又像被迷住了似的轻柔起来。 翟思静被他的热吻吻得有些懵然,开始还用指爪划拉他的脖子,但慢慢放弃了挣扎和反抗,任凭他索取与盘桓,舌尖偶尔触碰到一处,身体里勃发出遏制不住的情.欲与爱意,便交缠勾连。 “停下来!停下来!”翟思静用仅剩的理智告诉自己,决不能沉溺下去了! 可是身体的本能停不下来。 她只能寻着一个机会用力一咬叱罗杜文的舌尖,一股血腥味顿时在她口腔里蔓延开来,男人也吃痛停下了动作,分开嘴唇后不由用手指沾了一下舌尖。他看着指尖的血,却笑了:“呵,好一个记忆深刻的印记!” 他仿佛满足了一般,勾着唇角得意地笑,最后揉着她的后颈,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你的人,你的心,我都要!” “休想。” 叱罗杜文笑道:“你但看好了!” 转身到氍毹毯边穿靴子,临了又邪邪一笑看着她,志在必得一样。 窗棂被轻轻敲击了两声,这是外头传给他的信号。 杜文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现在必须走了,他的援兵大约已经到了城门口,而我的人,大部分还在郭外。思静,今日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粲然一笑。 翟思静刚刚低头系好裙带,此刻又抬头看他,突然说:“你带我走吧。” 杜文:“啊?” 第 34 章 “怎么, 不愿意?”翟思静问。 杜文看着她亮闪闪的双眼, 就只会点头了:“愿意, 当然愿意。” 翟思静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杜文只觉得满心的甜蜜漾起来:她的人, 她的心,一并得到,想来不是什么难事了。 他一拉翟思静的手,说:“你跟好我,当心外面有埋伏。不过就算是有埋伏你也别怕,我死也要保护你的,只要我在……” 翟思静说:“什么时候了,啰哩巴嗦的?” “嗳!”他答应了一声, 立刻闭上了嘴,心满意足地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门口,他突地止住步子, 小心探出脑袋, 警惕地四下望着外头。翟思静到底不懂男人家行军时这些门道, 收步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 杜文被她软软身子一撞, 一个趔趄, 心旌荡漾;听见她还低声“唉哟”叫了一下,不由回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笑不懂事小孩子一样笑道:“嘘,要是外头有人埋伏, 咱们就暴露了。” 怕她担忧,他又说:“不过这会儿没事,外头应该干净了。” 他突然想起翟思静身边应该还有些宫女,本来他是想亲自处置掉的,但是后来一激动,就忘了…… 翟思静见他回头又向里头望了一眼,脸上好像有些杀气,不由推推他说:“不走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皱着眉头,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进去斩草除根。 翟思静说:“我都跟你走了,后面藏着的小宫女又能坏你什么事儿?就是告状也告晚了呀!” 杜文这才点点头:“好吧,不多事儿了。算她们命大。”挽着翟思静的手出了门。 翟思静偷眼瞟他,他正意满踌躇,昂首阔步。 万幸,她暗想着,这头狼今日总算心情不坏,杀戮不多。 还没想完,脚下踩了什么湿腻腻的东西,差点滑一跤,低头只见月色里地上一滩黑乎乎的。 杜文及时扶住了她,说:“这里鲜血都漫出来了,小心别滑倒,别弄脏了你漂亮的鞋子。” 说得深情款款,好像那些被杀的人还不如一双鞋底似的。 然而翟思静还是抖起来,血腥味仿佛也是这一瞬间充盈到她的鼻子里。月光下,青砖石地有浅灰色的反光,而血迹是黑乎乎的——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总觉得不管怎么走,都避不开了。 她有点作起来,皱着眉不肯往前走。 杜文手下的亲兵过来说:“大王,外头有马蹄声了,大汗的前队很快会围过来的!” 顺势还好奇地打量了翟思静一眼,特别是坏掉垂在那里的一片片裙子。 杜文没好气地说:“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然后瞥了被他拉着手,但身子拚命往后挣脱的翟思静。“唉!”他似若无奈地叹口气,说,“真是麻烦啊,不就是血嘛?”然后也不问她愿意不愿意,一把打横抱起来,顿时有种软玉温香满怀的快意,看着她问:“盔甲有没有冰着你?” 会疼人时真会疼人。 但翟思静才不会被这小恩惠就欺骗住,撇头看着外头,说:“快走吧。” 杜文把她抱上战马,又关心地说:“我会比较快,如果不舒服了就告诉我,害怕了就抓我的胳膊。” 翟思静好像连话也懒得说,目视前方,那里隐约有些灯火明灭。她心有些悬,不知改变了轨迹的命运,能否保佑他们及时离开,和郭外的援军会合。 杜文举头看了看天色,又问出来时更漏显示的时间,然后笃定地一拎马缰,道一声:“坐稳咯!”突然腿夹马腹,驰驱着战马奔驰起来。 郊外风大,出了北苑就是一路笔直大道。杜文瞧瞧身后那些笔直而来的火光,还都只有萤虫大小,便放心了,行到郭门,那里已经严阵以待,守郭的士兵燃着无数火把,张弓搭箭,死死地盯着大道。 杜文勒住了马。 翟思静脸煞白:上一世知道杜文离开了北苑,然后以多位兄长藩王的大军胁迫皇帝罢削藩诏。但是这一世会不会不同啊? 杜文察觉了她又在颤抖,心里笑话女人家就是胆小!但是低头道:“你别怕。” 他有心卖弄,圈马转了几圈,转得翟思静稳不住身子,只能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得意洋洋大声对外头喊:“翟量!看看谁来了?” 黑暗的丛林里“呼”地冒出了一大群人。杜文要了一支松明火把,挥动了两下——是指挥的语言。顿时,丛林里听见“刷刷”地开弓搭箭的动静,然后火镰飞速地打着火绒,涂着松脂的干柴火把顿时燃烧起来,远望去只觉得星星点点无数的光亮,便是萤虫也连缀起了一片明光。 火把还不止这个作用,它在箭镞上一晃,箭镞上裹着浸了油的绢布,一下子就燃烧起来。 然后,漫天如火红流星雨划过一般,纷纷落到木栅栏的郭墙上,连同下面那些弯弓搭箭的守兵,猝不及防就被后头的火攻给击败了。 人肉的焦臭味很快传来。杜文又回头看了看大道上的灯火,隐隐已经可以看见马的影子了,他又一挥手中的火把,他的人从外头上前,刀枪剑戟,向郭前还没死的守兵身上扎过去,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味也在瞬间弥散开来,空气里全是! 杜文吻了吻怀里人的头发,柔声说:“别怕。” 翟思静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强忍着不适,故作坚毅地说:“我不怕。” 然后就听见喉头一声“啯”的一声作呕。 杜文的手探到前面,帮她抚胸顺气。那软滑温腻的手感,他恨不得多帮着顺一会儿。 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啪”的一声。 他亲卫的目光偷偷瞥过来。 杜文无所谓地说:“哦,这季节就有蚊子了?”揉了揉手背,重新抓到缰绳上,喊了声“走!” 他的腿轻轻一击马腹,马儿“灰灰”嘶鸣,然后绝尘而去。 翟思静不耐这样的颠簸和速度,要不是怕丢脸,已经要尖叫出声了,此刻咬牙还没咬住,杜文倒低头在她耳边凶巴巴说:“敢打我?回去收拾你!” 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翟思静扁了扁嘴,心道自己真是劫难重重。等回到他的地方,他肆无忌惮了,只怕前世的悲运还是逃不掉的。 郭门已经被打开了,杜文放马直接冲出了门外。迎接他的是一头臭汗和黑烟印子的翟量,还有贺兰部的那些人。 杜文回头看了看来路,说:“赶紧布铁蒺藜,咱们退三里,放火绒箭,让前来增援的人瞧见。” 他指挥起来真不像个少年,声音稳笃,态度冷静,挥斥方遒时洒脱而细致。翟思静跟着队伍后撤,耳朵里听到追兵的马匹绊在铁蒺藜时凄惨的呼声,眼睛看到前方突然也亮起无数火光,与杜文这里的军队遥相呼应。 他面对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陷阱,却早已布好了局,所有的用兵环环相扣,毫无破绽。上一世她还想着用翟家的部曲,扯先帝独存的儿子的旗号,来对抗他这位暴君。现在看来,果然是以卵击石! 晚上看兵马是数火把。 平城派出的追兵大约发现了外郭已经停驻了无数人马,而城郭已破,烧得一片焦黑。 他们的大汗陛下设伏不成,反而中了杜文的埋伏,再追下去血本无归,只怕还要殃及平城。 追兵人马慢慢回去了,杜文忽哨一声,对怀里人儿,也是对自己的人马说:“回去吧。驻营地里休息,明儿还要与几位阿干藩王们商量攻打平城的事。” 又对翟量夸:“你看,你果然能行吧?指挥这么一支贺兰氏的军伍,妥妥的!将来,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看你堂妹的面子,给你好身份地位,管叫比你那些所谓的嫡系、嫡兄弟,地位都高,叫人家也眼馋眼馋你。” 翟量算是翟思静远房的堂兄,年节里见过堂妹,此刻却还懵懵的,“啊?”了一声腿脚继续软着,走路都走得跌跌撞撞。 回到了他们所环围的一座壁垒,杜文骑着马再次巡视全营,然后才下马回自己营帐,自然不忘牢牢地牵着他的心上人。 进了营帐,他迫不及待把门反锁,里头烛光还亮着,他大孩子似的伸出手背给翟思静看:“喏,你把我的手都打红了!” 他的皮肤容易留印子,手背上真的粉红了一片。此刻他噘着嘴,从上而下睥睨着,好像小孩子打完架要讨个说法似的。 翟思静抬眼看看他:“谁叫你先轻薄我?” “我是好心,怕你不舒服!”他满脸的不服气,“但是,除了我阿爷和阿娘,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其实还有一个下令打过他的,但那个仇他是要那个人用命来偿还的,和今天、和他阿爷阿娘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翟思静知道他这个时候在等她低头说好话,顺毛撸他。但是她偏不想让他满意,于是伸出手说:“那你打回来吧。” 杜文低头看看她的手:又小,又白,又纤细,手指头春葱似的水灵——给他打一下,只怕要打断掉了。 他气没地方发,恶狠狠说:“我不打女人!” 翟思静嗤之以鼻。 杜文对她的嗤之以鼻有些疑惑:他确实还没有打过女人——这辈子。 刚才的骑马,翟思静现在还感觉腿脚里紧张得发紧难受,于是自顾自找了个小胡床(凳子)坐下来,说:“那我没办法了。你要气不过,就杀了我吧。” 一下子两个人的高度落差太大,杜文觉得不太容易好好说话,于是蹲在她面前,继续恶狠狠说:“你想死,可须得我的同意。你的堂兄翟量、你的侍女寒琼,可都在我手里,要是我知道你有拙念,我发现一次苗头,就杀他们一个!” “好好说话。”翟思静比蹲着的他还略高些,伸手一按他的肩膀,“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威胁我?若是我动不动跟你说:‘杜文,你若不听我的,我就死给你看’,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想不想听?” 杜文眨着眼睛,半晌没有回神。 他的母妃闾氏,打小儿就教导他:为君王者,要能察觉他人的欲望与弱点。欲望可以拿出来诱惑,弱点可以拿出来威胁。他试过,果然是百试不爽、百战不殆。他对付翟三郎,对付翟量,对付其他很多人,都是用这个法子,也都成功了。今天,她居然教导他说:不要威胁?! 他脑子转了一会儿,到底是个学得快的聪明人,决定试一试她的话是否奏效,他横目说:“那么多人面前,你打我的手,不觉得我很没面子么?!” “觉得了。”翟思静微微带着笑意看着他,“对不住了。” “‘对不住’就够了吗?”他刻意板着脸,仿佛还很生气。 翟思静突然觉得这小家伙还挺有意思的,跟她上一世爱在骨子里,恨在骨子里的狼主叱罗杜文并不完全一样。 她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柔声说:“你要什么补偿呢?说说看。” 杜文的心里像春风吹过似的,被她的指尖刮过的皮肤暖得发烫,熨得心窝里都热乎乎的。他试探着说:“那么,你亲我一下。”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睫毛乱闪。 还没想好答应不答应,突然听见地榻被撞了两下,上头一团被子里传出压抑的“唔唔”声。 第 35 章 被子里的动静, 翟思静不知道怎么回事, 杜文知道啊, 只是今天太过兴奋,居然忘掉了临走前还处理了这么一个人。 他有些败兴, 没好气到那地榻边揭开被子。被捆着的贺兰温宿热得头发都汗湿了,脸红扑扑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他,好像要说话,但说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泪水很快一道一道流了出来。 杜文笑道:“都忘了你还在这儿。我活着回来了,你不用给我陪葬了。这是你命好,也不用谢谢我。” 女人的腿脚踢腾了几下, 但因为捆着,根本踢不到他。 杜文继续笑道:“干嘛?怪我把你捆疼了?好,我给你解开, 不过你别大声嚷嚷, 我和我的亲卫说了, 无论何时,若是有对我不利的事儿, 都可以先斩后奏, 不用问我的意见。” 还是习惯性地威胁。 威胁完了。他先松开她的双腿,又松开双手, 最后解开勒住嘴的布条,把破幔帐掏出来, 嫌弃地用手指拈着没沾到口水的一角丢到了火盆里。 温宿的双腿双手已经麻了,乍一松开如万蚁啮咬一般,她咬着牙,忍着泪,恨恨的目光却瞥向坐在那里的翟思静。 翟思静也才知道杜文帐篷里还藏着别人,虽然是被捆着的,但刹那间心里也是不舒服的。 温宿她当然认得。上一世这是可敦皇后,是杜文在藩地的时候被迫迎娶的正室妻子,后来在他攻陷平城的时候,这位贺兰家的女孩儿算是“大义灭亲”,一心一意跟着他,没有为娘家姊姊反叛他,所以杜文也是知恩图报的姿态,登基后就册立她为皇后。 翟思静从来没想过和温宿争,她上一世在杜文后宫的时候,是含垢忍耻的状态,恨不得杜文忘记她,不要理会她,人家羡慕她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只恨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二嫁和被污的耻辱。 那时候,皇后温宿对她不算坏,时不时还劝她放宽心,对她这位贵妃的尊重不啻于自己的妹妹。只是后来她资助长子长越的消息被泄露给杜文,以及故意由中式皇甫道婵来告诉她长越的惨死,以激发她和杜文的决裂等等,这一世想来,这位看似温善的皇后,只怕起到的作用绝不是一点两点——毕竟这样的大事或机要,岂是一般的低等嫔妃能够知晓的? 翟思静说:“殿下夫妻团聚,妾不打扰了。” 杜文一个还没处置完,眼见另一个转身要走的模样,心里切齿:女人真他妈难缠!冲上去把翟思静拉住,拖到里头,斥道:“你往哪儿去?我有给你安排帐篷么?” 不速之客,初来乍到,当然没有地方住。外头是蔼蔼春夜,晚上还是有寒意的,露宿当然不合适。翟思静踌躇了一下,说:“我找一堆火,凑合坐一夜。” 杜文只觉得她怎么脑子突然转不过弯儿来了?他回头对温宿说:“你不是有自己的帐篷吗?” 这是要赶她走? 温宿气得眼泪汪汪的:把她利用完,捆着几个时辰还没打一声招呼,现在又要赶她走? 但她是有城府的人,揉了揉捆得青紫的手腕,低头说:“好。大王和新人早些安置吧。” 杜文看了看她,目光闪了闪,伸手推开门:“温宿,我送你回去。” 当是不放心。 翟思静听见他在门外吩咐:“警醒些照顾,里头要茶要水的不许疏忽,怠慢的小心挨军棍。” 这是在旁敲侧击提醒她:外头有看管的人,你别使么蛾子。 杜文跟着温宿到了她的帐篷前。 温宿冷着脸回头说:“押解到地方了,可以放心了?” 杜文看着她,笑笑说:“怎么说‘押解’呢?我是有话对你说。” 温宿心里想:来了!男人骗人的伎俩都差不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看你怎么解释,怎么哄我。 但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期待的,哪怕是鬼话,他说出来情意绵绵的,她也愿意信的啊! 杜文收了笑,打开她的帐门进去,然后把侍女们都赶出去,坐在温宿的对面说:“我这个人重情,明日大概和平城有一场战斗,平城的北门,是贺兰氏的人把守的,想必你也不愿意贺兰部的人马相争,两败俱伤。” 他看着她,说:“你要做个抉择了,有点难,但必须要做。是帮你阿姊和姊夫,还是帮我。帮他们,你自然活不成,我也许也活不成;帮我,将来我平定平城宫,也放不过你的阿姊和姊夫,但是我保你和贺兰部其他人无虞。” 温宿嘴唇颤抖着。 这话说得倒完全不骗人,但直白得更可怕。 “要我怎么帮?”她终于问。 杜文微微笑笑,说:“少说话,听我的话,就这么容易。其实我也可以把你捆上,塞上嘴。”他打个哈哈:“不过看你刚刚这么痛苦,现在有些不忍心了。” 温宿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握住他两手的手指,虔诚地望着他说:“杜文,我都愿意为你死。可是你……”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特别想问他:“你愿意为我做什么?”只是终究没有问出来。 杜文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给你名分。” 她扑在他怀里,感觉他身子有些僵硬,但肌肉结实,怀抱滚热,这僵硬大概只是错觉吧?“呜呜”地哭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我晓得了。你放心。” 杜文悄然出了一口气,到外间叫了一个侍女:“寒琼,今日你给贺兰女郎值夜。”他眸光深邃,盯了寒琼一眼:“还有,你自家主子来了,你好好伺候好今天,明日我让你见你家主子。” 互相监督,彼此利用。为君之诡道。 寒琼纵使还懵懂,温宿总是明白的。等杜文离开了,她在空落落的帐篷里怔怔地发呆,俄而捂着脸自己哭了起来,哭得寒琼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熟悉的主子,她不知该不该去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最后只能拧了一把热手巾过去。 “谢谢你。”温宿说,扭脸望着寒琼,眼皮红肿,犹自努力微笑着,“你是叫……寒琼?你家主子是……” 寒琼只知道这位也是贵族家的女郎,听她和蔼地发问,诚惶诚恐答道:“我原是翟家的丫鬟。” 温宿当然听姐姐提起过陇西翟家,也知道翟家嫁了女儿给大汗却一直不得大汗喜爱的事儿。只没想到这位翟家女郎今日竟被杜文带了回来,竟似劲敌一般,抢尽了风头。她愈发蔼然地看着寒琼:“哦,翟女郎,真是美极了!我和翟女郎日后便都是扶风王后府的姊妹了,却还不晓得她的性情、爱好,长夜无聊,你和我说说吧。” ………… 杜文出了门,赶紧掏出手绢把自己的手指擦了又擦,还放鼻子前闻了闻,实在厌恶那浓烈的香味。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胸口两团泪痕,气得他要跺脚:“真是麻烦!好好的衣服!”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在门外征询地望了他的亲卫一眼,那亲卫摇摇头,示意里面没动静,也没么蛾子。 他倒也好奇翟思静在里面会干什么,进门后看到她正一片一片地理自己被撕碎的紫红色缎子长裙,噘着嘴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杜文说:“哦,明儿我叫温宿给你拿条新裙子——她带了衣箱呢。” 翟思静不说话,横了他一眼。 杜文挠挠头又说:“等进平城了,我就给你买!市肆里什么新样儿,什么好料子,你只管挑!等进了平城宫,库房里更是随你拣去,好不好?” 翟思静冷笑一声:“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绣花枕头,为条裙子斤斤计较的。” “我知道你不是。”杜文到她身边,顿感一股妙龄女郎特有的清香,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越捱蹭越近,近到翟思静侧身让了让,才停下来说,“只是裙子是我撕坏的,总该我补偿你。” “你弄坏我的东西,倒知道要补偿;那你伤了人心,又该如何补偿?”她问。 旋即心里一酸,想起上一世的零零总总,虽然似乎淡一点了,但只要提及就戳心;又觉得这一世他还未曾那样伤他,现在就责怪他似乎是他无辜背黑锅了。 杜文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紧张地想了想,终于“明白”了,于是笑道:“我知道你生气贺兰氏在我被子里。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贺兰家的女儿,可敦的妹妹,送到我身边来,就是有意图的。今晚上我故意去北苑赴约,其实设了埋伏——你也看到了——若是让她坏了事儿,咱们俩都回不来了。为了怕人看见,只能捆我被子里,不知情的只以为……嘿嘿……” 他在翟思静面前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笑得羞赧:“我跟她,什么都没有。真的!” “你不用解释。”翟思静一如既往冰山美人一般,冷冷地说,“你只要不来打扰我,随你跟谁有什么,我都不在乎的。也是真的。” 男人听来,这话却有点小作的意思,见她扭身仿佛要再躲远点,他一把把她往怀里一带,用力揽住。 果然她开始扭动挣扎。 杜文说:“怕啥呀?我动作肯定能比乌翰温柔,管叫你心满意足的。” 翟思静顿时怒了,扬起手要抽他。 练武的人本能地有反应,一把就把她的手捏住了,而后觉得不对了,笑眯眯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接着放开说:“你打,你打,我随你打好不好?不过最好不要打脸,我这皮肤容易留印子,明儿还要指挥我那些阿干们共同合围平城,若是脸上一片巴掌红印,太丢脸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闭着眼睛示意她打。 脸皮厚得翟思静无语。 她只能正色道:“你也知道明早上要带兵攻城?今儿就急色成这样?我看我跟了你,是跟错人了!” 男人的眼睛蓦然睁开,她端庄太过的时候是有点没意思,但是他也不得不正色来面对:“怎么跟错人了?你明儿看我……” 翟思静趁机一扭,从他怀里站起身来,到一旁案桌上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水的时间里,心思平复下来。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亲自递过去:“我今儿个不愿意。当然,我说了不算,看你有几分真心对我。或者说,你还是那种皮肤滥淫的蠢物。” 她的激将之法应对杜文极好,小狼崽子顿时就憋住了一口气,气哼哼说:“我又没逼你!”抢过茶盏,一口气灌下去。 翟思静适时软下来:“你今儿奔波了一天,一直绷得紧紧的,我看你眉间都要生皱纹了。”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目光和他一碰,顿时胸腔里一酸软,愈发柔声:“我给你按按头颈,放松睡个好觉,明儿个旗开得胜了,我们才有来日可盼。” 杜文看了她一会儿,放下茶杯,解衣四仰八叉躺倒在地榻上。 翟思静帮他把乱糟糟的被子拾掇好,解开他的头发,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头。 他与生俱来的警惕,眼睛没闭上,眼皮子还跳了一下,脖子上的肌肉仍是绷得紧紧的。 但随着翟思静的双手柔和地按着他的头颈各处,他逐渐放松了下来,绷得紧紧的下颌骨放松了,绷得紧紧的脖子放松了,肌肉跃动的双臂放松了,然后衣襟下方顶起的地方也放松了。 翟思静不意自己竟往那里看,不由骂了自己一声“该死”……然后便听见他轻轻的鼾声,又过了一会儿,他梦呓着:“阿娘……我给你带回一个好漂亮的媳妇儿……” 第 36 章 翟思静醒过来时, 是因为觉得颊上痒痒的。 睁眼一看, 杜文铠甲都穿齐楚了, 小心地双手撑住被子,跪在她身边, 正俯身在亲她的脸蛋儿。 “我怎么睡着了?”她本能地撑着地榻往后退了些,警惕地又检查自己的衣衫:还都穿着,一件没少,身上搭着薄薄的丝绵被子。 杜文不高兴地说:“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又说:“累了就睡了呗。难道你晚上不用睡觉的?” “那你为什么偷偷亲我?!” “我没偷偷亲你。”他理直气壮地,“我大大方方亲你。要不要我开帐篷门让大家瞧瞧我怎么大大方方亲的?” “呸!”居然说不过他,翟思静只能剜他一眼,然后不理他。 杜文笑道:“一会儿叫寒琼前来陪你。早膳简单些:麦粥、乳饼、汤饼,还有特意为你准备的拌菜和牛肉。” 她不领情的样子, 淡淡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杜文又说:“我要去点数军队了,今日早晨,各处的探马报过来, 我各位做藩王的叔伯和兄长都到了。一会儿会集中我这里商量用兵的策略, 今天不能陪你了。” 翟思静只差说“谁要你陪!”但是想着他今天要打一场人生的逆犄之战, 若是他输了……她听着外头的动静,乱军之中, 她逃走的机会未必大。 再看看他一脸等着赞美的笑容, 终是不忍心叫他带着失落走。翟思静说:“没事。你自己小心吧。” 这美人什么都好,就是难得一笑。 杜文也有些失落, 只能自己笑了笑说:“我已经和翟量说了,若是前方局势不利, 他还可以指挥得动翟家的部曲,就保护你往陇西去。” 翟思静倒不能不动容,看了他好一会儿方道:“谢谢你!” 他跟贺兰温宿说叫“陪葬”,跟她说要尽力护着她回家。上一世他毕竟是那样一个人,突然好像改写了性子似的,她还真不习惯。 “可不可以……”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又噘着嘴“唔”了一声,明显是在索吻。 翟思静敷衍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好像不满足,但听见外头的军号声,还是笑嘻嘻起身说:“有这一个纪念儿,死也无憾了。” 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说:“说,你会等着我凯旋。” 对着他热烈的眸子,仿佛这一刻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翟思静无法计较他控制欲发作时不自觉的失礼,对他说:“不要贪功冒进,我……我等你。” 杜文心满意足去和他叔伯兄长们谈事儿去了。 翟思静耐心地自己洗漱,然后寒琼敲门进来,放下食案说:“女郎,我来给你梳妆!” 隔了这么久不见,想着那些往事,小丫头一句话说完,就已经泪流满面。 翟思静见她走路还有些不利索,到底心疼她,问:“你身上还好吗?” “还好。”寒琼抽噎着,“其实不疼了,就是走路好像有根筋吊着,总是不顺,现在想想,瘸了就瘸了吧,总还有条命在。” 接过翟思静的梳子,慢慢帮她通头发,还絮絮叨叨说:“女郎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亮了,是不是睡不好?还是吃不好?您可千万保重身子,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翟思静从镜子里打量她,终于笑道:“别哭了,你看,重逢虽然不容易,我们到底重逢了。日后咱们还是一体的,兵荒马乱不容易,还是老家陇西日子安稳些。” 她压低声音:“早膳吃完,你把盘盏带出去洗的时候,顺道看看四处的人马在干什么,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堂房的翟二郎——就是叫翟量的那个——他如今也在军营里,似乎在管陇西来的部曲。我要见见他。” “怎么回得去啊!”寒琼哀叹一声,“昨夜我都困死了,那贺兰氏还拉着我说话儿,问了好多陇西、翟氏和女郎的事儿,我有一句没一句说了,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倒在地上了,今儿起来像是肩膀进了寒气,阴阴的疼呢!……” 翟思静面容严肃了一些:贺兰温宿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憨厚的模样,手段确实暗地里翻云覆雨的。她问:“你告诉了贺兰氏什么呢?——你别怕,我不是怪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寒琼其实还没闹明白这一阵发生的事:她的主子不是嫁到宫里了吗?怎么又到了杜文的军营里?杜文不是好好地做藩王去了吗?怎么又带兵到了平城下头了? 她昨天问了贺兰氏,只觉得她说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笨拙,分辨不清人世的善恶混杂,只能一股脑都告诉了翟思静。 翟思静的脸色越听越开始苍白:杜文命寒琼看着温宿,那么可以推断,她这里也是有人看着的——他算无遗策,想必早有伏笔。若是她现在就鼓噪着翟量带翟家部曲送她回家,只怕一下子就被杜文瓮中捉鳖了。 她说:“吃早膳吧。” 边一勺勺吃着麦粥,边紧张地思忖着逃离狼窝的办法。 等吃完了,寒琼伸手接过食案,说:“我去找二郎君去?” “不!不急。”翟思静摇摇头,“你见到他,就说我在扶风王的军营里,再跟他说……”她一字一句地斟酌:“说‘二虎相争’‘殃及池鱼’。” 寒琼陪着女郎读过书,记两个成语难不倒她,所以很是自豪地说:“奴记住了!” “别大声。”翟思静警告她,“你和梅蕊一样,嘴巴不大管得住。你尤甚!请你以后每次想说话,先想想屁股上挨的那顿板子,想想那痛,再想想是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这里刀枪剑戟到处都是,若是那句话说错了,不是挨板子痛一下就过去的事了,能要你的命!” 寒琼顿时给吓到了,嚅嗫着说:“是……” “不是敷衍我。”翟思静说,“咱们同船合命,生死是一体的。父母生我们出来,不是为了我们一个不小心把命送了的。” 死毕竟还是可怕的。 翟思静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用畏手畏脚的,前头有路,走就是了。” 杜文这日格外精神,与叔伯兄弟们商议攻城商议得头头是道。 “我们现在有三十万,平城禁军只有二十万——不错,他有一座高墙,但是我有姓贺兰的人!”他挑唇角一笑,“我打算拿贺兰氏的人为先驱,赶他们先登城墙。到时候,就看城楼上那些也姓贺兰的人下不下得去手了!” 他目光一扫四周:“不过,要驰驱他们,我手上没人不行。你们想想,谁心甘情愿送死呢?只能叫他们进亦忧,退亦忧,仿佛南边前朝的步兵作战那样,伍长盯着小兵,什长盯着伍长,有后退者斩。” “我总得有些在后头拿刀的人吧?”他摊摊手,“或者,你们谁能耐足,你们来指挥?” 大家相互看看:好嘛,开口就是要兵马。但是说得也不错啊,给他杜文一些人,他才可以骗得他手上的贺兰氏军队与城头的贺兰氏军队自相残杀。无论城楼上的贺兰氏们是舍得杀还是不舍得杀,后面的人都有机可乘。 于是,纷纷交出调拨小支军队的虎符或令旗。 杜文盘弄着这些东西,拱拱手说:“谢了!把无道昏君拉下御座,咱们这些可怜巴巴的藩王日后才有口饭吃!” 军队里,讲究的是听命,虎符或令旗在谁手里,一般就听谁指挥——越简单听命,越能攻无不克。 所以,也是杜文弄权的机会,空手再次套些白狼,对付了最顽固的贺兰氏禁军,他还有他的后手。 大军开拔出击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特别是杜文要指挥这样东拼西凑的队伍,更是要步步筹谋。他倒也是做大事的性子,虽然美人在营帐里,但是到了重要关头亦能做到完全不想,全副心思都在主帅待的中军大营里外——外头筹谋计划,里头暗自思忖,累极了就伴着沙盘与军帖共眠,睡几个时辰清醒了又起身洗把脸继续盯着平城的沙盘动脑子。 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但是目光炯炯,丝毫没有倦意。 “大王,有人要见你!” 杜文正在沙盘上摆完一些棋子,听闻传报,正好让脑子休整一下,所以捏着睛明穴说:“什么人?” “不知道,但有件东西。” “拿进来。”杜文说,“人也查验好,周身不许带进来一片铁皮儿。” 东西送进来,是个小封,杜文素来谨慎,示意他的亲兵打开小封,但看看里面,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薄薄一片花钿。 花钿是北朝从南朝引进来的新鲜东西,用呵胶贴在颊边、额头,起到装饰的效果。杜文见那不太常见的翠绿的颜色,便笑道:“原来是我阿娘的人。请进来。” 来人也很谨慎,进帐后和杜文问了安,两只眼睛就“唆唆”地转。 杜文知道他的意思,把两旁的亲兵都遣下去了,方说:“翠钿为信物,想必我阿娘是极信赖你的,我这里也苦于得不到平城里头的消息呢!” 来人说:“是。平城十二门,皇宫十二门,大半是大汗亲信的人把守,城门北、东六门,皆是诸贺兰,西北门近山——”他停了停。 杜文思考了一下,说:“所以,西北门是乌翰逃离的最好路线。” “是。”来人说,“但是,太妃说,不要逼得狗急跳墙。” 这话也很容易明白:闾太妃毕竟还在乌翰手上,若是逼得他无路可走了,他可能就不惮于拿杜文的母亲来做要挟。 人的软肋,确实是太方便用来威胁。 杜文有些落寞,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次前锋让我七阿干来,中军帐中,则奉我六叔为尊。我不会显山露水。若是我拿小贺兰氏来换我阿娘,宫里可敦可能促进一下?” 来人摇摇头:“那位大汗的性子,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保命要紧,谁都顾不得的。太妃说,大王会动脑子,再是千钧一发,只要布置好了,也能够转危为安。入主宫城要紧要紧,不能轻易假手于人。” 杜文沉沉地点了点头,说:“叫我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力保她平安。” 他这里来人匆匆又走了,他越发紧张而细致地在沙盘上挪动着一颗颗代表军力的棋子,想着既能胜利,又能保全母亲的万全之策。 而却浑然不知,他这几天心思转移,翟思静了解了他的行踪之后,悄然召见了她的族兄翟量。 第 37 章 忙碌了数日, 按照既定的计划, 第二天就要联合众部, 攻打平城宫。男人家就这点奇怪,越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越是有勃勃的欲望。 晚上再次检点好一切,杜文推开面前一摊军报,瞥了一眼沙盘,起身边疏散腿脚边说:“今天回去睡,叫人准备洗澡水。” 累是真的很累了,所以当他看见自己营帐里暖黄色的灯光时,心里特别柔软,仿佛就像小时候陪父汗出猎, 累了一天后终于回到母亲宫里,母亲那里也有柔和的烛光,也有清雅的淡香, 也有温和的抚慰, 叫人一下子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又舒服又自在。 其实所谓争夺之心,某些时候也是叫人怅惘的, 不得已而为之吧。 帐篷里也送来了暖暖的洗澡水, 隔着一座轻便的屏风,看得见里头水雾氤氲, 还听见翟思静无聊时轻哼的小曲儿: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 时时见经过。 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 腹中如乱丝,愦愦适得去,愁毒已复来。” 杜文转过屏风那边笑道:“不想你还会唱歌!真好听!” 翟思静面上一僵,不由浮上两朵红云,嗔怪道:“怎么突然往里头闯?” 她一直冷冷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敢于在他面前脱衣裳那次,真是把杜文都给惊着了。今天她倒好似有了点寻常小家碧玉的真实感:会害羞,会嗔怪,会顾左右而言他。 杜文笑道:“欸,你别搞反了。这是我住的地方。” 然后笑嘻嘻说:“不过,欢迎你反客为主。” 上前把她手腕一握,腰里一控,熟门熟路地寻着嘴唇亲了一顿。 自然面对的是挣扎,还挣扎得挺厉害,最后用力踩了他一脚才脱开身,立时用手背抹嘴角的津液。 杜文笑得打跌,摸摸自己的脚趾头说:“翟家出烈女么?” 翟思静白了他一眼:“谁跟你嬉皮笑脸的!” “看我把你惯得!”他伸手摸摸她的秀发,格外喜欢披散在那里的样子,于是伸手捞起一大绺,看着它们流水似的从指间泻掉。 玩够了她的头发,更漏里的小箭已经指向了二更。他指指身上的衣衫:“来,帮帮忙,我要沐浴。” 欲待不理他,怕他纠缠得更甚,翟思静只能骨嘟着嘴,帮他把衣带一根一根松开。 杜文低头看她,肌肤的纹理,睫毛的曲度都一一在目,他凑近她亲亲额角,悄声说:“今晚在一起吧,好不好?” 她的手一顿,然后睫毛都没有抬,说:“你不给我安排帐篷,我不等于已经跟你在一起了?” “你装傻。”他又摸她的头发,连头发的质感都叫他心动,于是俯在她耳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的是那个‘在一起’,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回答得很干脆。 失望当然是失望的,但是水磨工夫,他还是舍得下的。等翟思静帮他解开了外袍,解开了中单,露出他白皙而紧实的胸肌时,他握住她的手,又一次腻歪地问:“愿意不愿意嘛?” 翟思静抬头看他一眼,这次没直接拒绝,而是说:“先沐浴吧。” 杜文顿时又自惭形秽起来:难道是几天睡在中军营里没有好好洗浴,身上有难闻的气味了?他赶紧三下五除二把下身的褰裳都剥干净了,跨到热乎乎、香喷喷的浴水里。 翟思静眼角余光瞥到了,心里只想着这到底是少年的身体,结实漂亮,但还是偏于纤长。反正又不是没见过,倒也完全没有其他想法。见他自己在洗澡,她便取了本书,坐在屏风外头看。 所以里面开始使么蛾子了,听得水声“扑通扑通”地乱响,然后他在喊:“背上搓不到。” 翟思静说:“我到外头叫你的亲兵进来给你搓。” 里头顿了顿,老实道:“我才不要他们搓。你别走。” 一会儿,“咦”了一声:“思静,你来看看,浴盆里掉的是不是你的东西?” 翟思静直觉他是在使坏,但不知怎么就是好奇加心软,叹口气放下书,绕到屏风里头看。 朦胧的水汽间,看到他举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再凑近点看,是一块如意玉佩,洁白温润如凝固的羊脂油一样,还带着一颗颗水珠。她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想离开,袖子被扯住了,果然上了他的当。 杜文笑嘻嘻说:“哦,不是你的,是我的东西。出生时父汗送给我的洗三礼物,我贴身佩戴了十六年了,以后归你了。” “我不要。”扯着袖子想离开。 杜文从水里站起来,一把就把她抱在双臂间,威胁道:“那就陪我一起洗澡。”作势要把她丢进水里。 身体果然往下一沉,翟思静本能的反应是叫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避免自己真的掉进水里去。 杜文笑得开心,再一次凑过去问:“选哪个呢?” 他这控制人心的坏毛病真是难改! 翟思静咬牙切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屈从眼前:“你放我下来,我谢谢你的赏赐!” 杜文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跨出浴盆,浑身滴滴答答地站在氍毹毯上,抬下巴示意她去取搭在屏风上的澡巾。 为这样的小事再触忤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计划不利。翟思静忍气吞声,踮起脚拿了澡巾为他把身上的水渍擦干。 最后,她被抱住了,直接贴在杜文滚烫的身体上,隔着她的几件衣衫还能被熨得浑身热起来。他身上散发着澡水里的香气,以及蓬勃的少年郎的清新味道。 翟思静突如其来被这样的温暖和这样的气息包裹住了,心跳仿佛漏掉了半拍,迷迷濛濛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世又爱上了这位小狼主,而且没有上一世那么多不堪的过往,仿佛是可以坦坦荡荡、好好地去爱的。 她在自己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他“怦怦”的心跳,她“怦怦”的心跳,开始彼此错落起伏,但慢慢却又奇迹般的变得合拍。 杜文在她耳边轻轻说:“求你了……” 她觉得自己忘记了的仇、生出来的爱太下贱,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杜文慌了,松开抱着她腰肢的手,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做错了事似的说:“别哭……别哭。我不勉强你,我等你自己愿意。” 他今天应该早点睡。但是在隔着屏风的两张地榻上,翟思静听见他辗转反侧,翻烧饼一样就是睡不着。 她忍着不去问,但是弄得自己也睡不着起来。 杜文终于说:“明儿要和平城开战了。” “哦。”翟思静从枕头上侧过去,对着屏风那面的那个他,“把握大不大?” “完全没谱。”他好像特别想和她说话,也不顾这是军情里的最不宜为人所知的部分,“我打算先对付东、北六门,那里都是贺兰氏的人把守,我也驱我手上贺兰氏的人去同室操戈。我娘舅那里,也会有呼应。一旦有了缝隙,就可以打开城门,攻入城中。” “你不要告诉我这个!”翟思静说。军机重事,若是出现什么问题,她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如不知道。 杜文在那头顿了顿,然后是笑声音:“好。不让你为我担心。不过我今天好像是有点兴奋过度,到现在都睡不着。” “那怎么办呢?” 他老老实实说:“你能不能再过来帮我按摩按摩?” “那你不准动手动脚的。”她先警告着。 杜文答应了,然后看着她穿着软薄的寝衣,从屏风那里赤足过来,斜坐在他的枕边,温柔的手轻轻揉他的头顶。 揉了没多会儿,他握着她的手,恳求道:“其实不是头里难过。”努努嘴向着自己的小腹下面:“男人的‘毛病’,到这会儿还没平复下来。我不勉强你,但你……能不能去抚慰抚慰‘它’?……” 他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越说越慢,但是说完了又皮厚起来,握着她的手摇:“好不好嘛?我不弄脏你的手。我熬得很难受了呢!” 男人骨子里有兽性,满足不了,就心心念念总想着,非闹出么蛾子不可。翟思静只能去帮他,折腾了半天,当然最后结果是一手黏腻,倒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她洗手回来,杜文又撒娇说:“再来亲亲嘛!” 大概心里有对不起他的事,怀有愧疚,翟思静今天总是不忍拒绝他,俯身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他一把揽住她的腰抱在怀里,不依不饶凑过来继续。 白天看起来,这头小狼崽子的嘴唇长得有棱有角的,也不厚,瞧着刚硬;但是黑头里亲起来倒是又软又滑,彼此含吮了一会儿,他首先出击,舌尖撬开她的嘴唇,又攻克她的牙关。 翟思静略略一抵抗,心又软了,让开一些说:“你倒没完了?” 禁不住他哼哼唧唧的恳请,又俯身与他相凑。 他们都在最美好的时候,蓬勃的身体,柔软的皮肤,富有弹性的肌肉,还有势均力敌的你来我往。女儿家一旦不在乎了,就毫不矜持,唇舌与他缠绵悱恻,吻得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仿佛是星汉初会的牛郎织女,以此刻的唇齿为鹊桥,搭建着爱意的狂欢。 直到呼吸都难以为继了,才默契地分开,都是微微地喘着气,胸口的两颗心脏都“怦怦”地乱跳。 杜文爱抚地摩挲着翟思静的鬓角,轻啄她的脸蛋与脖子,又厮磨了好一会儿,爱惜地把她抱在怀里说:“不管我赢我输,你都别怕。我已经和翟量说了万一平城消息不好,送你逃出去的路径。你放心好了。” 黑暗里,翟思静顿住了没有说话。她狠狠地压制自己心里涌上来的爱意,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机会!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她俯首在他胸前,柔柔地说:“你要小心。”听着他“彭通彭通”有力的心跳,感觉他的手抚着她的腰,正在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起,杜文已经走了,他最爱惜的铠甲与斗篷也穿走了。外头吹角连营,金鼓阵阵,马蹄纷乱而人声嘈杂。 翟思静有些坐立不安,几次揭开帐门看一看外头,还没找到他的身影,又自我责怪地把帐门撂下,怪自己关心则乱。 他有能耐,上一世就是如此,不光涉险的几仗有惊无险,而且与当时最强劲的南楚杨大将军的对峙也能胜负参半,全身而退。今日他考虑那么周全,平城里的局势又远比上一世来得要好,他胜利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所以…… 翟思静想着,亦是安慰自己:他有战胜登基这样的大喜事在即,就算遇到一点小挫折、小可惜、小不足,也应该能够抵消了吧? 正想着,门帘掀起来,光涌进来,她差点惊喜地叫出来,但定睛一看只是寒琼送早膳来了,顿时又失望起来。 寒琼笑道:“怎么回事?先还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转眼看到是我,就一脸沮丧——我至于那么丑陋么?叫女郎一看就觉得恶心?” 翟思静跟着一笑,敷衍道:“早晨吃什么?” 寒琼絮絮叨叨地把食案摆开。翟思静半天一句话都没听进去,筷子胡乱捡着案上的东西吃,也吃不出滋味。但是心慢慢地安定了。 吃完,她对寒琼说:“你还兼着管贺兰氏那里的庶务么?” 寒琼摇摇头:“不管呢,她有自己带去的丫鬟。” 翟思静说:“做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你能不能请贺兰氏到我这儿来坐一坐?” 第 38 章 贺兰温宿不是善茬儿, 翟思静当然知道;贺兰温宿的敌意现在就已经不小, 翟思静也深深明白。只不过, 她知晓这位贺兰部的贵女,那位贵女却不知道她的心思。 寒琼把人一请就到。 贺兰温宿见人时总是一副温和敦厚的面貌, 进营帐就是敛衽福了一福,满口叫着“阿姊”。 翟思静比她大两岁,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尊重,然后对寒琼说:“我新学了做奶茶的法子,你去取茶砖和牛乳来。” 温宿心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也对自己的侍女说:“对了,先给翟女郎准备的礼物居然忘了带来,你去我那里, 在靠墙边的箱子里取两匹最好的丝料来。” 帐篷里只剩了她们俩,虚与委蛇的时间太短,翟思静决定直入主题:“听说, 大汗和可敦为扶风王和妹妹亲自拴婚, 我在这里, 身份突兀,真是叫人笑话。” 温宿抬眼偷偷瞟了她一眼:不错, 身份是突兀。翟思静是大汗纳娶的人, 但阿姊又告诉了她翟思静被大汗拿出来使美人计的事儿,论理, 这个美人儿怎么着都是一招废棋。只是,她这些日子从杜文的表现中已经开始有了危机感, 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夫君,确实喜欢的是这位翟家的女郎。 这些日子,她也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早晨起床都不得不用热水手巾敷红肿的眼睛。 最坏的可能,她被姊姊、姊夫牵连,一下子就从人间掉到地狱;最好的可能,也不过是和翟思静分享杜文——很明显的,所谓的“分享”,她几乎没有受宠的可能,只能捡捡边角料,企望着杜文偶尔的临幸。 她还真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一门心思帮杜文干嘛呀? 可是,她是可敦贺兰氏的棋子,她也没的选啊! 翟思静见对面人儿的眼圈儿都有些红了,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我有个法子,咱们俩可以两全其美,但现在,需得互相帮助。” 温宿当然并不信赖她。 翟思静也明白,没有足够的理由,她凭什么信呢? 这时候,寒琼送来了砖茶和牛乳,温宿的侍女送来了两段绸料子。翟思静赞了料子,又亲自斫茶砖煮茶,奉给温宿。和和美.美地喝了茶,侍女们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彼此冷静了这么久,想必温宿已经理清了各种利害。翟思静垂着头,眼睛斜看着一旁香炉里袅袅的篆香,闲闲说:“我心里另外有人,所以不愿意跟着扶风王。只是这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这脾气,只怕我活不下去。你若肯帮我走,这次攻打平城再帮他一把,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日后不会负你。” 说完,抬头看着温宿:“有些风险,但都在我头上。你只要肯装不知道就行。” 温宿目光闪动了一下。 翟思静心里便也明白:寒琼懵懵懂懂的,但是温宿以为是在监视她;而杜文一定真正安排了温宿那里的人在自己这头监视着——贴身的侍奉,总不方便是那些大老粗的士兵。 像一场泼天大赌,赌温宿心里的妒忌和算计。 帐篷里异常寂静了好一会儿,温宿终于抬脸笑道:“翟姊姊,妹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翟思静也笑道:“没关系。我的裙子呢被扶风王撕坏了,妹妹那里有没有灵巧的侍女,能帮我补一补裙子?” “有的。”温宿爽朗地说,“委屈阿姊先穿我的裤褶——新做没上过身的。裙子补好了我叫人送过来给阿姊。” 她起身又屈膝行了礼,说:“那么可要我派些贺兰部的人马送一送阿姊?” “不用。”翟思静笑道,“知道的人越少,妹妹越好推脱。” 温宿喉咙动了动:不错,杜文喜欢这位翟家女郎,自己不冒一冒险把她弄走,将来后宅后宫里势必是要被她碾压的;要冒险的话,也得尽量不把自己牵扯进去,不然杜文这迁怒起来,谁都吃不消他那野狼脾气。 她不再多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原本熙熙攘攘的营地已经拔营大半,壁垒辕门犹在,到处就觉得空落落的。 翟量叫了一个军医到了扶风王所在的营帐,过了一会儿他匆匆地出门,像嚷嚷一般的大声:“要药材没有!要针砭没有!除了一张嘴,你什么都没有!” 军医委屈地嘟囔:“卑职看的是军中男儿的伤病,对妇道人家的方药本就不大熟悉;再说,兵荒马乱的,除了伤药,谁还带着药橱上路呢?……” 翟量再次进去把军医拖出来:“行行行,您是神仙,咱家妹妹巴望不上!平城打仗,外头还有些村镇,我先带妹妹去瞧病,若是耽误了,咱们谁都活不成!” 他气呼呼地叫侍女去贺兰氏那里取进出的腰牌。稍倾就拿到了,其他侍女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翟量和寒琼把头戴幂篱、身上裹牢了斗篷的翟思静扶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的,带着十来个人,沿着朝西的路离开了平城的郊外。 天黑了,过了一个驿站,还没有停下来。 “怎么回事啊?”寒琼揭开车帘望望外头漫天的星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郎突然哪里不舒服啊?” 翟思静已经摘了幂篱,裹着斗篷也揭开了一角车帘,山路之间,听见狼嚎,听见鸱鸮的尖叫,车辆颠簸得厉害,平城的高墙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前路重峦叠嶂,不知道面临的是什么。远远地回头,是一片黑黢黢的;远远地往前看,也是一片黑黢黢的。 她心里有些酸楚的失落,脑海中一时是昨晚的旖旎,一时又是上一世痛楚的一幕幕,踏上归途了,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悔意,但是人生哪有后悔药呢?抉择了这条路,也只有尽力走下去。 她回答寒琼说:“扶风王做的是造反的事,而我夹在他们兄弟间,总归是难以善终的。所以现在唯有回去,才可能活命。” “啊?”寒琼说,“那为什么离开北苑啊?现在又为什么离开军营啊?我觉得扶风王对女郎挺好的……” 翟思静反问道:“那请你告诉我,大汗和扶风王这场仗,谁输谁赢?” 寒琼抓抓头:“这……我哪里知道?女郎知道?” “我当然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现在唯有老天知道。”翟思静伸手指指指车顶篷,“但是我们不能被动等死。我和翟二郎君也谈过了,他也深知这位扶风王的手段,宁愿离他远远的,不卷入是非,活命的机会才大一些。” 还没讲清楚,车马停了下来。 然后翟量在外头下了马,对翟思静说:“思静妹妹,到村子里了,住户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赶紧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大早要赶路。” 上一回召见翟量,就叫他把路段和时间都设计妥善——杜文用兵,环环相扣,她确实学到了不少。 夜色已经很深了。山间小小的一座村落,只有几户人家。翟量带的是翟家部曲里忠心耿耿的一拨,拿着刀弓,横眉怒目的模样,村落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家,战战兢兢不敢招惹,拿了人家的定钱,现在纵使不愿意,也只能小心收拾出正屋和通铺,让这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下。 地方是挤得要死。十数个部曲占了两间,躺在大炕上很快就累睡着了。正屋只得一间,只好用土屏风隔开,大炕上睡翟思静和寒琼,沿窗的条炕上睡她的本家兄弟翟量——事急从权,也没办法多避讳了。 寒琼亦呼呼地睡着了。 只有满怀心事的两个人睡不着。 翟量在不熟悉的条炕上翻了半天烧饼,终于问:“妹妹,不管大汗和扶风王谁赢,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翟家还有那么多人在陇西呢!” 翟思静默然了一会儿说:“前朝四王战乱时,五胡乱我中原,那个时候咱们翟家就应该南渡了。现在战战兢兢在人家的领土上,还自以为有着以前世族门楣的荣耀,想着彼此通婚姻,掌实权,胡汉共治,本就是妄想。我们宁可多吃点苦,回去后回报家中尊长:陇西虽是故土,但已经待不得了,还是南渡迁回汉人的地界去吧,好歹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能安安生生么?”翟量反问。 翟思静想着她多活的那十年,的确,天下何曾有一片乐土?南边南楚易南秦,西边西凉内讧不断,北边柔然汗位更替更是血腥一片,独独杜文治国手段狠辣,国中尚算平靖,但与周遭三国也是战事不断,白骨露于野,百姓不聊生,士大夫比小民活得好些,但其实又何尝不是苦乐尝遍?南方寄情于玄学,北方摩顶皈佛祖,哪个不是苦谛当头而在虚空中寻求些宽慰? 她苦笑道:“没办法,把眼下先过下去。总不能看着是坑,还拚命往里头跳。” “唉!”换之同样的长叹。 翟思静说:“别愁了。扶风王现在也只有一往无前攻下平城才有活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所以以他的性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咱们就趁这个空隙,早早把家事安排好吧。接素宁妹妹的人马安排了吗?” “安排了。”翟量说,“只怕她要哭出一缸眼泪来。” 翟思静想了想自己,又是一阵茫然,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不再想杜文的模样,但是一夜乱梦,脑海中是各种各样的他,无一例外笑得深情而邪气,叫人又爱又恨。 第 39 章 平城的高墙, 破得艰难, 但是各部藩王的损失反倒不大。 被逼为前驱的贺兰部人, 背后是虎视眈眈的长戟和大刀,前头是自家的兄弟之部, 没有退路,又只能前行。 高高的城墙上被礌石打得千疮百孔,雉堞里的人被箭雨射得刺猬一样,云梯车上的人又被砸得面目全非、烧得焦炭一样还在打滚哀嚎。上下士卒都含着泪作战——面前的,或许就是自家兄弟、朋友、邻居,此刻却被迫打这你死我活的仗! 尸体在城墙下堆起了很高,杜文骑着马远远地看着,面露一些得意的笑。 后方也不断有军报送过来, 军情紧急,杜文只捡着关于粮草、后防、援兵什么的略略读了,接着看到一份贺兰温宿缄封的“亲启”字样的, 就觉得心烦了, 随手扔给身边一名主簿文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话, 若是‘当心’‘珍重’‘加餐饭’一类的,就不用告诉我了。” 连主帅家眷那么私密的信笺都能看, 那主簿也是说不出的酸爽滋味。接过信笺看了看, 一大半文字都是在说“当心”“珍重”“加餐饭”,耐着性子看到最后, 急忙回报杜文说:“大王,说翟氏部曲的统管翟量带着些人离开了。” 这是温宿有意避重就轻, “带着些人”——谁说不能带翟思静啊?再说,杜文他又没明着吩咐她要把翟思静的情况件件汇报给他! 杜文点点头说:“没事。翟量上次请命,想带翟家的部曲专管粮道——汉人胆小怕打仗,就让他遁逃到不死人的地方去吧。”看思静的面子,就挑她堂兄建点轻松的功劳也无妨。 他沉浸在即将破城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主动请他“带我走”的翟思静,居然会有离开他的举动。 前锋的贺兰部死伤差不多了,攻城几乎到了白热化。成堆的尸体高及城楼,后头的人在杜文的指挥下奋勇向前,把已经打得失去了信心的守城官兵杀得落花流水。先登者封侯,被激励的战士们终于开始有几个登上城墙上,兴奋地一阵厮杀,抛下软绳梯,破坏飞天弩。继而一拨又一拨人登上城楼,打开城门,把杜文所带的这支花色各异的队伍放进了城门。 前头是血海肉山,地面全是红的,天空变得灰濛濛的。他的兄弟和叔伯奋力朝平城宫冲击,打算先入者为主,万一改朝换代,也能弄个大汗当当?杜文却不急,依然在后头骑着马晃悠,冷眼看着穿谁家花色军服的军士已经越发稀疏,便知道谁接下来不堪一击。 过了城中一半,桑干河的渡口处,有人过来,举了举令牌。杜文下了马,低声问:“我阿舅来了吗?” “来了!”那人也低声说,“在那群士兵里。” 杜文招了招手,迤逦而来一小撮人。亲舅舅是认识的,上前已经是遏不住的喜笑:“大王!你总算来了!” “阿舅!”杜文对他咧嘴一笑,“我这算是有主心骨了。他拚命谪贬闾氏,但到底是谪贬不完的!” “放心!”他这位舅舅有着闾氏家人的敏锐与果敢,“娘娘步步筹谋,从一开始就没叫咱们家人被一锅端了。虽然这段日子动辄得咎,但是咬咬牙就熬过去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满怀喜悦:“日后有盼头了!” “我阿娘在宫里还好吧?” 他的舅舅缄默了一会儿,又拍拍杜文的肩头:“本来,太妃们都要搬去西苑颐养天年,但是大汗始终不许你阿娘出平城宫。宫里她有人,也在积极地筹备躲出来。但是——” 舅舅顿了顿,说:“但是毕竟挺难的。太妃说了,若是事有不谐,弄得推车撞壁了,你不能显出有软肋在乌翰手中。该杀伐果决,就杀伐果决吧。” 杜文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说:“不,阿娘只有一个!” 城里砍杀了三天三夜,除却城里鏖战的士兵,也有不少是无辜的百姓被杀。北燕旧制:官不发俸,军不发饷,得胜之军默许可以掳掠而塞进自家腰包。是以从将军到士兵们,听见打仗就摩拳擦掌,恶狼入了肥羊圈一般。 前半夜始终是嘈杂的,入民户搜查的声音,抢夺钱财和民女的声音,鸡飞狗跳的声音,屋子着火的声音,还有女子凄厉痛苦的哭叫声。 杜文始终住营帐而不去他原本在平城的王府——当然,王府里惨不忍睹,他精心收集的漂亮婢女们,人头已经围绕墙裙挂了一串——他甫一入平城,乌翰就命人开始了对各个藩王家眷的屠杀。 他喝着酒也抵御不了外头的噪音,但这是跟着他的将士的狂欢,他不能阻止,所以继续听着。 突然,帐门被他手下一个醉鬼撞开,醉鬼后面还跟着一群笑嘻嘻的人,醉鬼手上抓着一个船娘,头发披散,衣襟撕裂,吓得瑟瑟发抖。 醉鬼给他单膝一跪,大着舌头说:“大……大王!这个妞儿最……最漂亮!” 杜文笑道:“你是来孝敬我的?” “对……对!”醉鬼很是自豪,“她还会弹琵琶,吹埙!” 天天耳朵里是打打杀杀的也很厌烦,乍一听有个会器乐的,甚是想听点乐音洗洗耳朵。杜文把小船娘的胳膊从醉鬼掌心里解救出来,把她鬓边散开的头发抿好,笑道:“乐器有吗?” 小船娘抖抖索索说:“有的……还在船上。” “去取来吧。”杜文笑眯眯说。 船娘的家人也远远跟着,不知是黑了心的亲娘,还是更黑心的老鸨,听见这里有大官和颜悦色的,心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赶紧去取乐器了。 小船娘在他的笑脸和抚慰下,终于不再紧张得发抖了,接过琵琶,调了调弦,“咿咿呀呀”唱了一首小调。 杜文摆摆手:“不要唱,就弹奏,《将军令》,会么?” “会。”小姑娘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屏了屏息,手指飞快地在四根弦上弹拨起来,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 杜文负手听她把一曲弹完,不由点了点头:“好听!还有埙,也试试。” 埙声音呜咽,格外需要幽静,杜文一手虚按,整片营地顿时静了下来,唯只剩篝火燃烧时干柴的爆裂声。 小船娘把陶埙放在唇边,嘟着的嘴像花骨朵儿似的,那悠扬绵长的乐音就流淌了出来,如泣如诉,直往人心里飘。 这下子,不用杜文虚按手掌,四处都静谧了,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张着嘴,翘首听这曲子。 杜文的眼中隐隐有些泪光,但若凝神看他,又觉得应该是看错了。他挑起一边唇角笑着,又不显得轻浮,好像真的被乐声打动了。 这一曲吹毕,他回头问诸人:“好听不好听?” 一群粗人,好听也形容不出来,只会点头而已。其中一个不怕丢人现眼地突然喊道:“好听是好听,但是听着想哭。” 杜文“噗嗤”一笑:“听着想哭?这,对士气不利吧?” 挥了挥手:“你们谁带来的带走吧。” “啊?”那领头的醉鬼说,“送给大王的!”不死心加了一句:“这两天看见的最漂亮的!” 杜文打量了一眼小姑娘,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瞟向杜文的目光还有些脉脉含情。 他突然有些厌恶:自从有了思静,这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够入眼? 他凌厉一笑:“我可不想被这样的粉骷髅淘虚了身子。你们带走吧,谁找到的就归谁。” 醉鬼把惊恐的小姑娘拉了出去。少顷听见那个姑娘银子般的嗓子开始尖叫得嘶哑。 杜文皱眉冲外头一喊:“急什么,弄湿点再进去不更舒服么?叫得号丧似的!” 外头背人处的一座营帐后头,醉鬼的影子正掀着小船娘纤细的双腿,闻言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伴随着送进去,又兴致勃发地抽.弄起来。 “粗鲁!”杜文暗暗说了一句,回到营帐里,捡起小船娘掉落在地上的埙,把玩了一阵便丢开睡下了。 形势总体不错。 偌大的平城很快被这一支虎狼之师席卷。大军压至宫城墙外。 平城宫被浓重的乌云压得阴惨惨的,斜照过来的紫光勾在乌云的边沿,突地生出如残血般的褐红色。 杜文的黑色铸铁甲上也溅着星星点点的鲜血,散发着一阵阵的血腥味,刚进平城北门的时候,他还在嫌弃这血点子肮脏,气味恶浊,要了水小娘们儿似的擦拭。 强渡桑干河的时候,又溅了新的鲜血,这次他非但没有嫌弃气味,反而突然间兴奋起来,那柄乌钢重剑此刻握在手里,也仿若即将“铮铮”作响,等待着饱饮人血。 城楼的雉堞上,早已架起弓.弩,金汁铁水煮沸了置备在那里,随时准备给攻城的人致命一击。 杜文的队伍停在城下箭程之外,他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天色,然后弛然笑道:“估计那缩头乌龟今日不敢应战了。先给我骂他娘,骂到他爽利咯;然后咱们轮番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弄死他!” 话是这么说,其实密切关注着平城宫的所有动静,轮番睡觉亦属枕戈待旦,不敢真的就呼呼熟睡。 他对亲卫和信臣道:“平城宫后门依山,山路屈曲,岔道极多……” 他一个亲信说:“明白了!臣等在那里设重兵堵着——” “不!”杜文打断,“得给他留条活路,不然狗急跳墙,我阿娘就危乎殆哉了。” “若是放虎归山……”下头人还是有点犹疑。 杜文叹口气说:“他有我的软肋啊,我没办法。削弱他的实力,便放他滚蛋,想必也好些年没办法东山再起的。” 他稍微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冷水洗把脸,少年人精力旺盛,一下子就清醒了。重新披挂战甲,神采奕奕到三军转了一圈,然后在晨曦里看着不远处巍然屹立的平城宫城。 平城宫雉堞上轮班的禁军已经困累交加,打叠起精神注视着下头如蚁聚一般的叛军人马,心头却自然地有些惶恐生出来。 乌翰也是近乎一夜没睡,眼圈乌青的一片,脸色焦黄,鼻尖额角都是油腻腻的。紫宸宫里现在已经集聚了很多人,皇后贺兰氏就在屏风之后,哆嗦着嘴唇默然流泪。 乌翰过去拉了拉皇后的袖子,皇后默知,轻轻跟着丈夫到了一旁隐蔽的小室里。 乌翰说:“平城宫怕是守不住了。这小狼崽子年纪不大,胆气不小,生生地造势收编了忽伐的人马,忽悠了几支藩王的队伍,而且居然指挥裕如,逼得你家的贺兰部军自相残杀。其他各处我的人被他看在平城北郭之外,想进都进不来,没法子给我打援。我想了许久了,现今跟他硬碰硬徒增伤亡,还有送命的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天命的君主,此刻便是屈服一下,也是为了后招。” 可敦贺兰氏早泣不成声,好容易才呜咽着说:“大汗有命,我们自然是遵照的。宫里人口众多,匆匆路上,后有追兵的,只怕带多了累赘。” 乌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听贺兰氏继续絮叨:“嫡生的皇子和公主还是带上吧,其他小的马车上能塞几个塞几个。大汗最宠爱的几个夫人带哪些……” 乌翰打断道:“你知道多了累赘,就不要一个一个点数了。重要的是带去的人要能助我东山再起,其他都无所谓。小儿小女最为麻烦,倒是右夫人是柔然的公主,将来依靠她娘家的地方颇多,还有乌林部的贵人,盛乐部的昭仪,一并带走。” 贺兰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不知他日后还看不看得上?贺兰氏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大敌当前,顾不得许多,赶紧吩咐宦官去喊那几个:“……叫她们不必收拾东西,赶紧地到宫城后门那里。” 见乌翰还在呆呆地想心事,又悄悄吩咐几个贴心的:“快!去凤翔宫把我的几个皇儿一并带出来,到时候跟我挤一辆车就是了。” 她这边吩咐完,那边听乌翰说:“对了,还有杜文他娘,姓闾的贱妇,这时候还不得不留她的命下来。带着一起走吧。” 第 40 章 平城宫正南城楼上的禁军还在浴血奋战, 殊不知宫城北边后门, 五六辆简朴的大车悄然驶出, 皇帝最精锐而忠心的近卫打扮成民人的模样,环卫在车辆四周。 宫城后倚着一屏青山, 刀削似的坡路,歪歪斜斜地却藏着容两驾车马并行的小道。乌翰从大车里探出头,看看两边的峭壁,放下心来,对外头喊:“走。” 他看不见的是,峭壁之上如蚂蚁密密攀附了杜文和神射手,不敢大张旗鼓,但若能一击制敌, 就有救下闾妃、斩杀乌翰的机会。 杜文亲自埋伏在这里,是怕派来的人不够妥当,必须亲力亲为才行。但是前头战局、郭外粮道、后头援军, 也是一个都不能不操心。从后岩壁上攀援上来的人送来一叠子军报, 杜文对他做了个“小心”“噤声”的手势, 然后一封一封拆信阅读。 前面几封信,他还表情平静, 但突然间双目圆睁, 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作为伏军,不能说话, 不宜发声,但见他一手死死地捏着信笺, 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咬牙咬得下颌骨都绷紧了,额角挣出几道青筋。 他身边的人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但事在危急,没有人敢出声询问。突然,有人看见了下方摇摇晃晃驶过来的马车,赶紧拉了拉杜文的衣袖,努努嘴。 杜文死死地咬着牙关熬着心头的焦灼和痛楚,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鸣镝——他一箭下去,他的神箭手就会齐发利箭,先杀死马匹和驭手,然后便可以活捉逃跑的乌翰。 他的眼睛里有点雾濛濛的,越是强行要求自己注意力集中,为营救阿娘奋勇一战,脑子里却越是乱糟糟、迷糊糊的,也不是特为在想那个人,但是被背叛的痛苦就是挥之不去。 弯道就这么一段,前面山石秃露,无处藏身,大路宽阔,马匹也容易奔跑。 他终于放出了一箭,但是跟随他多年的弓箭手都能感觉他手腕里虚飘无力,箭本该射头马,但实际却射到了车辕上,又擦着马侧腿,马儿惊得一撅,一声长嘶。 其他弓箭手也急忙放箭,但是乌翰带的也是训练有素的亲兵,挥动手里的刀弓把箭镞拨开,虽有伤亡,但总算护住了车马。 突然,其中一辆不起眼的车帘打开,闾妃被纳着后颈露出脸来,头发蓬乱,脖子里架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细细的血痕已经滴落在刀锋上,整个人很是狼狈的模样。 乌翰的声音从她身后的车里传来:“杜文,你是想鱼死网破么?朕可以先杀你阿娘,再和你决一死战!” 闾妃模样狼狈,但依然能清晰地大声对儿子喊:“杜文!不要有软肋!先射我!再杀他!” 杜文忍了许久的泪水却突然落了下来。他还是孩子一样,扁着嘴摇了摇头。 这样电光火石的瞬间,乌翰已经抓住了他的弱点,大声喊:“走!” 驭手都是娴熟的骑兵,迅速解辕抛弃了伤马,然后奋力驰驱。乌翰把闾妃往车里一拉,料定杜文不敢放箭乱射,踏着车底板命驭手立刻前行。 上头依然乱糟糟射着箭,但乌翰的车马,他们只能避开。六辆大车和两百多人,放跑了一大半。 等杜文下去点数的时候,一揭开车帘就看见可敦贺兰氏抱着她的几个儿女蜷缩在里头瑟瑟发抖。 “别……别杀我……”贺兰氏抖抖索索说。 杜文的重剑一下子搁在了她脖子上,恨不得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女一个个剁下头来。但见他眉目狰狞得魔鬼一样,脸颊的肌肉不断抽搐,但终于放下剑,点点头说:“你想要命,就看乌翰肯不肯来换!” 擒贼未能擒王,哪怕俘虏了可敦,杜文也是丧气的,母亲还被掳走,更是灰心。 更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信里告知他,翟量根本没有去粮道督粮,而翟思静跟着翟量一起跑了,驿路上没有踪迹。从小路悄悄走,其心可知。 杜文看着人把贺兰氏及几位皇子公主绳捆索绑,往平城里押送。边走边吩咐:“我阿舅那里来了军报,我六叔盛乐王先入平城宫,抢掠国帑、奸.淫宫人,真是国贼!他先斩后奏帮我围困了盛乐王的叛军,现在与其他几位藩王僵持着。” 他顿了顿:“我还留着一些人在郭外,现在与我阿舅的人马、外头赶来勤王的人马汇合,平定叛贼。” 他早就布好了一局棋:盛乐王人多、自负,就叫他先进宫城,瓮中捉鳖;其他藩王消耗不少,便按着余勇的多少一个一个击破;该杀的杀光,等他坐稳位置,再逐一处置那些连削藩令都不敢反抗的藩王们,就更是易如反掌。 棋局大体是胜利的,但是母亲没有救回,乌翰没能杀掉,是一个失误;还有一个不能与人言的失误,他金屋里藏的娇娘,居然也乘乱潜逃,背叛了他。 他想想就气怒难耐,道旁一棵小树碍眼,他伸手就是一拳,那小树应声断裂成两半,尖锐的木刺戳在他的手上,拳头上青紫一片,还流下血来。他见了血,心头终于略略安定,钻心的痛也觉得稀松平常。旁边的亲兵不敢多话,拨掉显眼的木刺,草草包扎了一下,就听杜文说:“事不宜迟,先回平城处置。” 杜文先造反,然后又由闾家的人出面,污蔑其他诸王造反,并螳螂捕蝉,一并收拾了。鲜卑人讲究血统,黄雀在后的杜文有声讨乌翰的檄文,也有最后进宫城的惺惺作态,加上闾家诸人的力捧,先帝手下的臣子,都晓得这原就是先帝的爱子,现在乌翰有“谋杀先帝”的罪责在身,杜文登基再妥当不过。 一切血雨腥风不需再提。 杜文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要清洗朝中,清洗后宫,清洗兄弟叔伯,无暇腾出空来收拾相思。实在忧愤得紧了,便折磨乌翰的妃嫔出气——赐给自己得力的手下,任由他们蹂.躏折腾够了,问一句“留不留?” 留的话,赐到这些粗鲁士兵家中为婢为妾;不留的话,随便是勒毙还是杖杀,怎么痛快怎么来。一腔的气怒,尽情撒在无辜的女人的身上。 好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更漏里的小箭已经指向了三更,外头满天星子,万籁俱寂,新近燔柴登基的大汗叱罗杜文,突然传令贺兰温宿到他的寝宫来。 温宿现在身份尴尬,心里自然忐忑。 杜文传召得急,她也没时间精心打扮,只能要紧穿上新熏的裙衫,鬓边插了最时新的绒花,嘴唇上点染了最娇艳的玫瑰胭脂,匆匆到了杜文现居的寝宫里。 杜文已经沐浴过了,侧躺在矮榻上。浓紫色的寝衣,丝光柔腻,垂在他矫健的身体上,胸口露出一大块浅蜜色的肌肉来。 温宿不由心头就“怦怦”乱跳,上前小心翼翼给他请了安,垂首只敢看他的衣襟。 杜文嗅着她身上浓烈的香味,皱了皱眉说:“外头衣裳脱掉!谁给你熏的香?明日送宫正司打四十板!” 温宿吓得仰起头说:“我以后不熏这么浓的香了!”看他直剌剌的目光睥睨过来,又低了头说:“大汗恕罪……”伸手慢慢解衣裳。 里头中衣也是仔细选过的,听说杜文喜欢粉色和胭脂色,所以特特用胭脂色软缎镶着粉色纱边,领口还绣着据说他最喜欢的海棠花。 她含羞地穿着这一身,期待他能有些心动。 但他好像是没有心动的意思,侧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杖毙你身边的侍女阿琪?” 温宿嘴角一动,心里有些惶惑:她当然查过了,阿琪是杜文向她要过去,布置在翟思静身边的贴身侍女。那日一句“渎职”就打杀了,一身鲜血淋漓的惨烈,她都掩面不敢看。 这主子今日是来问责了? 她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部落贵女,此刻虽然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稳住心神,说:“只知道是渎职,但是渎什么职,妾也不大懂。还请大汗指教。” 杜文对“大汗”这个称呼犹自觉得刺耳,起身到贺兰氏身边,低头说:“你怎么不知道啊?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丢了?” 温宿看着他赤足踩在地上,那双脚也骨肉停匀,肌肤白皙,旋即被寝衣的长摆挡住了。 她一时冲动,俯身在他脚上亲吻了一下,而后抬头说:“那天早上,她请我喝茶,我还说日后咱们俩做娥皇女英,共同服侍大汗,她当时就泪盈盈的,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也怪我经事太少,竟没有想到去多盯着她些。死了的那个丫鬟,确实是渎职,死有余辜。大汗若是觉得妾也死有余辜,妾本就是罪余之人,唯有一颗心永远是大汗您的!” 她扑簌簌落泪,滴了一滴在杜文脚上,只见他迅速地缩了脚,满脸厌恶,掐着她的下颌说:“她说……她有心上人了?” 温宿痛得哆嗦,伸手攀住他的衣襟,泪汪汪道:“她这么说,我哪里知道有几分真假?何况大汗这么信赖她,我自然也是信她的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拆穿。 杜文胸膛里像有无数鼓槌在用力敲打,闷痛不堪。 他此刻特想有一个发泄口,把自己的气愤发泄出来。于是揪着温宿的领子,粗暴地一把丢到矮榻上,扑上来三两下就把那胭脂色绣海棠的中衣衣领给扯烂了,又很快把她的上衣剥光了。 温宿被摔得浑身酸痛,但是又紧张又期待,闭着眼睛等他下一步动作。 男人急怒的时候像禽兽,接下来怕是要受一点苦楚,但是她心里想他已经想了太久,此刻经他挨身,他的指腹摁在她的锁骨上,她浑身发热,呼吸都要透不过来,眼前一片一片地闪动着金花,亵裤早就濡湿了一片。 “大汗……”她不敢睁眼看他暴怒得疯狼一样的神色,但使足了自己的温柔,“妾有错,你罚我吧……” 他欺身过来:“你给我记住!粉红色、海棠花,谁都不许穿!” 然后起身把她的外衫丢在她身上,把撕碎的胭脂色中衣丢进火盆,对温宿毫无温度地说:“滚吧!” 温宿蓦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瞪着杜文的冷漠而酷烈的模样。 第 41 章 翟量带着翟思静一路从偏僻小道穿插, 急行军一般赶路, 直到到了略阳郡附近, 才找了个稍微繁华些的市集落脚,住的是旅店, 吃了些热乎菜,所有人一路奔波,胡乱啃些干粮度日这些天,好容易可以正常吃饭,个个都狼吞虎咽的。 “这地方已经是两国交界了。”翟量是读书人,天下地理格局还懂得些,对堂妹翟思静说,“扶风郡接素宁的一支人我是单独派出的, 这会儿想必也快到略阳了,汇合后再往西北一段,就是咱们陇西。” 他悄悄问:“妹妹, 平城的消息现在还到不了这里, 你觉得谁赢谁输?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翟思静反问道:“堂兄在叱罗杜文身边这么久, 对他知道几分呢?” 翟量耸耸肩说:“谈不上知道,反正是个狠人。对别人狠, 对自己也狠。拿捏别人的弱点一拿一个准, 不得不服气;而且睚眦必报,真真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 “所以, 若是他赢了,你我逃跑, 他必然要报复。”翟思静说。 翟量欲言又止,翟思静知道他要问什么,但不接茬,而是紧跟着又问:“那么,若是乌翰赢了,会怎么样呢?” 翟量老老实实说:“我听扶风王身边的人说,那日扶风王去北苑,就是因为乌翰拿你使‘仙人跳’。做夫君的能龌龊成这个样子,也是少见的——寻常男人,哪怕是家中婢妾,也不愿意别人染指啊!心那么毒,只怕也是狠的。” “不错。我的侍女梅蕊,他说起来宠爱,被他构陷河西王之后,就弃若敝屣。”翟思静说,“我只怕会更惨。若他赢了这场大战,天下藩王靖扫,他大权在握,陇西翟家就是狡兔与良弓,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也要连根拔除的。” 翟量刚刚咽下去的话终于又说了出来:“以我愚见,扶风王用兵厉害,只怕死棋里走出仙着,这次会打个翻身仗。他对你好像挺好的,你为什么……为什么……” 翟思静看了堂兄好几眼,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话,最后说:“我怕风险,在他身边,天天提心吊胆,而且毕竟有个兄终弟及的二嫁名头,好难听呢;离开他,翟家还是有地方可以避的。” 翟量终是笑了笑说:“我那堂叔,怎么把你教得那么迂腐?” “站着说话不腰疼……”翟思静小声嘀咕着,“叫你吃这样的惊吓试试!” 翟量叹口气说:“既然像你说的这样艰难,咱们就是回陇西也逃不过啊,除非举家迁徙。” “对。”翟思静郑重地点点头说,“我就是想请你回家帮着一起劝家中尊长,陇西是北燕的地界,不能再待了。” “我?”翟量看看翟思静,摇摇头苦笑了:他们这样的旧家世族,女孩儿养得娇贵,但不过是联姻的筹码;庶出旁支,看着姓翟,在族中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他们能不问我的罪就够好了!”他苦笑道,“送素宁成婚,结果婚礼都没办,我就被扶风王撵得到处跑,现在再灰溜溜回家,还带着大汗的妃子,只怕要被祠堂的家法板子打个半死才算完。” 翟思静笑道:“还以为你在扶风王军帐里呆了一段时间,多少增加些勇气,现在看来,还是畏首畏尾嘛!” “不是我畏首畏尾……”翟量忍不住要分辩。 翟思静说:“你看,扶风王说话行事,先掐着人的命门,再一步步着实。家族中尊长,岂是没有命门可掐的?我们俩虽然一个女流,一个旁支后生,但胜在我们在平城见识多,未必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她回眸看向自己的堂兄:“到时候有话我来说,你只需来抬一抬我的话,要挨打咱们一道去挨。反正也不能更坏了,无非是乱军中死和家法下死两种。你说呢?” 翟量张着嘴,愣怔半晌,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思静妹妹,你还真是三句不离扶风王啊!他对你的影响可真大哈!” 翟思静听他提杜文,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但是,静下来想想,他说得也还真没错呢。她一直告诉自己要远离杜文,不要忘记上一世的仇,但实际上她被他裹挟着,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未必没有被同化的地方。那么他呢?小狼崽子又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休整了两天,略阳已经在传平城的消息。 消息不确,但乌翰出逃,杜文登基,应该是不会错了。接下来理应是大赦天下,封赠百官,明面上一片和睦欢喜。只是这些消息都是茶楼酒肆的暗涌,略阳郡贴昭告的城墙一直干干净净的,甚至连进出城门都查验得更仔细了。 翟素宁也送到了略阳,短短半年,活泼娇俏的女郎变得憔悴多了,见到翟量和翟思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捂着脸躲进了屋子里。 大家知道她先被杜文利用,完了惨遭抛弃,都不由为素宁心里愤懑。 连翟量都气得咬牙,深为亲妹妹不值:“这混账王八羔子!仗着一张好脸,始乱终弃,却不想想女儿家的名节!实在太不是东西了。”连对翟思静的出逃都多理解了三分:“怪不得思静妹妹要离开他!蛮夷之君,毫无人性可言。确实早早躲开的好!” 杜文登基的消息都出来了,他们回家自然事不宜迟。毕竟杜文收拾好朝廷里外,大概就要收拾翟家了。 马车又是一路疾驰,颠得车里两个女郎简直想吐,才终于进了陇西的城门。 陇西郡里少不得也在传闻京城的事,驿传会略慢一些,但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消息已经足够翟家上下担心了。 突然听说家里三个晚辈回来了,那种惊、忧、喜、怒……交错的滋味,浮现在众人的脸上。 长房嫡室的三位郎主,亲见这三个晚辈。 “听闻京中大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翟家大郎先发问,目光瞥向翟量。 “扶风王狼子野心,发动了这场政变。”翟量说,在家中尊长面前,还有些畏怯,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到底冷静有条理多了,“素宁妹妹纯属是他的障眼法,而思静妹妹……” 他瞥了一眼翟思静,不知怎么说才好。 翟三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女儿:“思静,你不是被大汗纳为昭仪了么?册封的文书,还有宫里中贵人亲自送到陇西报喜,家里开发了好大的赏格,期待你在宫里能好好服侍大汗,生儿育女呢!” “幸好没有。”翟思静说,然后就看见她父亲额角青筋暴露。 翟量牢记这位冰雪般的妹妹交代“抬一抬”的话,见势不妙,立时接上话锋:“对!先头那位大汗太龌龊!先临幸了妹妹的侍女,又拿人家小姑娘使美人计、仙人跳;得了一次成功的甜头,居然拿思静妹妹使第二次!真是龌龊极了!”还啧了啧嘴。 对于读圣贤书的汉室大族来说,确实是匪夷所思。 当父亲的尤其觉得脸上没光,顿时感觉身边两位兄长的目光都意味深长起来,只能瞪视着翟思静说:“大约总因为你那时与扶风王传出的私情勾当!唉!气死我了!”拂袖怫然。 翟思静却不再是那个乖乖女的翟思静了,冷笑道:“阿父,我便没有勾当,只怕也逃不过这一劫难——梅蕊难不成与河西王有什么勾当?” 她又赶在父亲扬起巴掌之前说:“何况我一直还是清白的身子。” 一直只会捂着脸哭的翟素宁突然挪开双手,瞠目说:“我……我也是……” 她也是清白的身子。 翟思静回眸看了看妹妹——她可是切切实实三媒六证娶回扶风郡王府的,也还是……清白的? 翟思静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酸楚漫上来:这混账王八羔子,行事倒是挺痴的。上一世他妃嫔成群,初始也有不少儿女,但自从她被掠到他的后宫之后,这些尊贵的人儿就和他收集的漂亮婢女一样,只看不用,后宫多少年不闻儿啼。可你说他专情吧,有时候又不惮于拿女人做跳板,刻薄寡情的要命。 翟家大郎止住弟弟举起一半的手:“三郎,这不能怪思静的。” 做父亲的岂不知道,只是少个宣泄惊怒的口子罢了。此刻悻悻地往下一坐,唉声叹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思静却知消息和决断都不能耽误,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足以让尊长们大惊失色的消息:“扶风王——现在也许是新大汗了——攻城之前,我被掳到他身边,亲见了他的檄文:‘先帝新丧,一抔土犹带泪;鞍鞯疑云,岂不包藏祸心?’正经追究起来,咱们家逃不逃得脱干系?” 她看着上首尊长兄弟三个,都是面色灰黄,如同傅了土一般,又目瞪口呆,嘴角哆嗦,真是死期将至似的。 做女儿的有些不忍,但最残酷的话还是要说:“或说我们心中坦荡,可是自古谣诼能够杀人,三木能够逼人。” 想想前一世,杜文发现她儿子长越有叛乱的苗头,杀到陇西时,就以严刑逼供,强迫翟家认罪,再反过来理直气壮地处死长越这位先帝的唯一皇子。 何供不可得?! 翟量都听呆了,连“抬一抬”都不知道怎么“抬一抬”,不过在杜文的军营中,看着他设计对付“仙人跳”,看着他驱使贺兰氏的部军自相残杀,看着他陷害他自己的兄弟和叔伯,觉得这头小狼崽子,还真是做得出来。于是,他也唯剩了连连点头,惊惶得都要哭了。 到底是最年长的伯父镇定些,低头问翟思静:“思静,那你说若是新大汗铁了心要对付陇西翟家,咱们家怎么做才好呢?” “走。”翟思静说。 “走?”大伯皱着眉,“阖家四百多口,加上家丁、丫鬟、部曲几千号人,走?” “只有这条路。”翟思静说,“而且事不宜迟。伯父请想一想,叱罗杜文凭什么放过我们翟家?——悔婚,襄助他的兄长,害他被打压了那么久,他凭什么不恨呢?” “唯有现在,没有听说叱罗乌翰的死讯,想必这是头等心腹大患,四周藩国还没完全拔除,想必这也是肘腋之患,我们陇西翟家,离得远,部曲少,抗不过,又不是深仇大恨,最多是腠理之疾,肯定是最后对付的。就算是几千号人,也不是走不了,大不了家中细软多抛掉些,田地也就不要了——还是命最要紧呵!” 话是这么说,这几十代人创下的基业,这些带不走的田地家宅,还有一旦离开就会覆灭的家族荣光,牵丝攀藤的官场关系,一旦走了,就毁光了。 她大伯在屋子里不断地踱步,无法做出决策,最后,悄悄看了翟三郎一眼,挥手道:“虽是急事,还不到火烧眉毛,我得想一想再说。你们三个千里迢迢回来也不容易,先各自回去洗沐休息,我有了想法,再叫你们一起商议。” 翟思静回到自己久违的闺房,浑身每一处都舒适起来。 想着举家南迁,还真是舍不得!但是生死存亡,也没得选。只希望家中这几位尊长,不要一意孤行,也不要心存侥幸——就和她一样,远远地离了小狼崽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哪怕,心里会隐隐作痛呢? 正柔肠百结,屋门被敲响了。她的侍女过去瞧了瞧,在门口问安道:“郎主!” 她的父亲进了门,凝视着自己女儿。 她白皙而优雅,一如既往的娇美无俦;她沉静而睿智,好像又和出嫁前不一样了。 “阿父。” “思静。”父亲收回心神,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挥退了所有侍女,又失焦地望着女儿的脸。 他终于鼓足勇气一样说:“我后来又问了阿量,他说……扶风王——哦不,新大汗——很喜欢你?” 翟思静预感不妙,抿着嘴等父亲说。 果然,父亲坐在那里搓着膝盖,好半天说:“若是他很喜欢你,说不定看你的面子,咱们阖家可以不走?” 第 42 章 翟思静不由“咯咯”笑道:“他喜欢我, 所以我们不走?那就是打算拿女儿去送给他, 乞求他的原谅, 甚至乞求他的恩典?” “呵呵……”她忍了又忍,还是冷笑着流下泪来, 于是干脆不忍了,任凭眼泪刷刷地落,“谁吩咐母亲教我读‘妇无二适之文’‘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今日,倒觉得我合该二嫁,合该侍奉一头狼?!” 父亲给她说得颜面无存,即将发作, 但终于还是软下来说:“思静,你说这话没良心!父亲纵使是打过你,也不肯事事依着你、惯着你, 但是咱们翟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大小吃穿用度, 都是家中最好的, 比你几个兄弟还好;四岁开蒙读书,八岁习完《女诫》《女宪》《女则》, 师傅也是请的大儒。千娇百宠地养大, 临到危急了,这点牺牲你不肯做?!” 她是可以做牺牲。 上一世, 她真的绝望崩溃的时候,杜文是让步了, 没有杀她的家人,反而叫她父母来平城劝说她。 莫不成这一世她也得那样崩溃一次?或是用色相换得他的怜悯? 但此刻,她摇着头:“阿父,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不选,非要我牺牲?我是养在笼中的雀儿,吃穿不愁,但随时可以抛出去牺牲?” “千余人的亡命迁徙,抛掉偌大的家族田地,未来在异国孤独无依,这些对于你都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父亲起身而去。背影显得有些苍老。 翟思静追了一步,说:“阿父,不是我不愿意牺牲,而是牺牲不一定有价值。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他看起来对我好,但那不是两情相悦的好,不是平等相待的好,不是彼此敬重的好。就和您把女儿当金丝雀养大一样,他养一只狗,养一只猫,给最好的食,住最好的屋子,死了还会掉一两滴泪。可是,这是爱么?他心里只有利益算计,也并不会为我而改变。我都不能保证,若是我回到他身边,婉转伺候,他就能不理会他对翟家的仇怨。” “‘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她轻声诵着她读过的书,“我就宁可曳尾泥涂!” 父亲回过头来,好像有些惊诧:“你这么贬损他,有实据么?乌翰拿你做耻辱的事,杜文他对你怎么了?” 翟思静含着眼泪说不出话,不错,现在杜文没对她怎么样,她真是指摘不出他的过失。可是上辈子他那么控制她、凌.辱她,杀她的儿子,她怎么能忘记?每每她有些动心,那一幕幕就会在脑海里蹦出来阻止她的动心,叫她的心重新跟铁块儿似的硬起来。 “他真的不好……我知道。”只能这样说,“他将来会让你们看到残暴的一面。” 父亲回身,重新坐下来抚膝说:“思静,阿父说这话,大约有点迂,但是,这片土地原是我们汉室的江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我亦不敢作此想。但想着若是汉人怕他们鲜卑人,都走完了,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们了,以后任凭遍野腥膻也有心无力……我总想着,抗不过,我们好好跟他们共处,不定有一天,他们学了我们,面貌不变,心却变过了……” 翟思静怔怔地不大听得懂。 而翟三郎也只是要宣泄一下,说完就神色茫然。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我走了。你伯父和叔父还在议论,是南渡还是西迁。我只是有点妄想,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 “当然是南渡啊!”翟思静忍不住说。 翟三郎又停下步子,回头问:“为何?南楚内讧得极为厉害,现在朝中庾氏和桓氏已经水火不容,寒门黔首倒开始步步执掌军权,我觉得不是好兆头,只怕要改朝换代,那可是要多少年血雨腥风的。” 翟思静上一世在平城宫,也听杜文谈起过外间的格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大致晓得南楚确实内讧到一朝灭亡,权臣篡位,而且施行土断,削减了世家大族的力量;但是国家安定富饶,也未见得就血雨腥风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妄念,又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她说:“南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汉室之邦,而且咱们阖家南迁,不考虑重入中枢,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世间哪有桃源!”父亲摇摇头,“我倒是赞许你伯父的意见,西凉李氏原也是汉族,虽然与鲜卑匈奴相处久了,风气不再,但地方广阔,活路也大,也避开了南楚的纷争,我们有时候与那里有些贸易的往来,官宦间有通问的情谊在,还是西去比较好。” “但是,西凉孱弱,不堪一击啊。” “谁要击它呢?”父亲反问。 翟思静有口难言:杜文会为找她,不惜与西凉开战么? 想了想觉得,他这么自私自负而算计清楚的人,为一个落跑的女郎,不惜与别国开战,只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然而杜文在肃清朝中乌翰及贺兰氏的余孽之后,真的开始计划“天方夜谭”了。 改朝换代,有血流成河,也有暗波涌动,上位者必须目光敏锐,手段狠辣,犁清敌手,还必须有人扶持,有人襄助。等朝中基本“干净”了,已经是半年之后,时值深秋了。 乌翰逃到了右夫人所在的柔然王庭,被当作“奇货”招待在草原上的石头小城里,他随即立右夫人为可敦,赢得了柔然汗的信任。 杜文投书给柔然汗,先叙利害,后论亲善,接着又隐晦地威胁,最后答应,以乌翰的两名妻儿来换他的母亲闾太妃。 乌翰在新丈人家的篱下苟活,哪敢开口想换。妻子,索性连儿女一并不想要了,但觉察杜文孝母,顿时把闾太妃看作手里的人质,趾高气扬发函骂了杜文一顿。 杜文心里憋着恶气,便想折磨乌翰的家人,先传来乌翰的一位公主,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赏到死囚牢里给一群脏兮兮的死囚享用了,然后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公主送还给原可敦贺兰氏,笑眯眯说:“朕看你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久旷之人,淫.心勃勃的,一定很难受吧?若是开春了乌翰还不肯换你,我带你到四处去挑男人好不好?” 大贺兰氏抱着小公主嚎啕大哭,叱骂杜文不得好死。 杜文的目光却巡睃着挤在简陋宫室中其他的乌翰的妃嫔儿女,看到谁,谁就惊恐地低下头,怕和他有任何目光接触,更怕被他看上,拖出来折辱。 然而越怕来的就越逃不掉,杜文指了指一个缩在墙角的年轻妇人,说:“今日这个有福,先送到宫城角楼,让辛苦了一天的侍卫们赏鉴赏鉴。” 他的贴身侍卫们哄笑着,把那瘦削而脸色不好的小妇人拖出来,说着:“幸而是年轻,不然这样蜡黄的脸孔,只能从后面才不膈应。” 另一个笑道:“又不是给你享用!角楼上四十几号人,值宿憋了六天了,看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呢!” 还有一个说:“尽够好了!废帝选的妃子,只是蜡黄,未必丑陋,说不定好吃好喝将养两三个月,养得白白胖胖就是美人儿了呢!” 杜文哈哈笑着,心里有恶意盈盈的快感。 突然,他听见那小妇人在凄厉的哭喊挣扎中叫道:“冤啊!我不是他的妃子!我只是翟女郎的陪嫁丫鬟!” 她绝望中也不知哪句话该讲不该讲。单见杜文听了这句,突然面目狰狞地转脸过来,然后像要杀人一样掐着她脖子问:“翟思静的丫鬟?” 梅蕊透不过气来,挣扎着点了点头。 原以为触怒了叛乱残暴的新君,大概要小命呜呼哀哉了,不想杜文松开了手,鹰隼一样的眸子盯了梅蕊一会儿,冷笑道:“哦,还有这层渊源?” 扭头对侍卫们说:“押解到我宫里!” 梅蕊身不由己,被一群侍卫拉扯着,送到皇帝所居的紫宸宫。 贺兰温宿正在门口翘首以待,远远地见杜文的人又拖着一个女子来了,不由带着哭腔说:“大汗,你饶了我阿姊吧!你饶了她的孩子吧!废帝的错,与她无关……” 杜文走近,没好气说了一句:“滚开,别挡道!” 几个侍卫把梅蕊一把丢在氍毹毯上。 梅蕊已经是肝胆俱裂,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也不敢再说什么,唯恐触怒了大汗。 杜文要了自己的鞭子,然后挥退侍卫们,边在手腕上不停地绕着鞭子,边狞厉地问梅蕊:“你们女郎翟思静,在未嫁之时有过哪个心上人?” 梅蕊看着鞭子直咽唾沫——她虽然是丫鬟,但翟家以诗礼传家,一般不苛虐下人——她可不想尝尝这可怕的东西的滋味! 冷不防杜文狠狠一鞭抽在地上,氍毹毯子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细细的羊毛绒飞了起来,在一道道烛光里如同细细的尘雾。 “说!”他厉声喝着,看着比乌翰可怕多了! 梅蕊一下子就吓哭了:“大汗,我们女郎七岁不与异姓男儿同席,出入都有丫鬟嬷嬷陪伴,常年不出闺房——她哪有什么心上人啊?” 杜文本就是狐疑的性格,当然不会因这句话就信她。 他换了语调,凑到梅蕊身边,边盘弄皮鞭边说:“你莫怕,你跟我说实话,就是立功了。我不仅不打你、不杀你,还放你出宫,让你嫁个好人家!” 梅蕊却是一道直肠子,摇摇头说:“可是没有怎么说啊?” 杜文变了脸色,对外头说:“来人!把这小贱妇拖出去送角楼!” 立时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来,拖了梅蕊就跑。 梅蕊何能扛得过几个大力的男人!被倒拖在地,背上磨得钻心疼痛。她哭叫着:“女郎纵有心上人,也只剩下你了!不然,最危急的关头,她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叫我把大汗要陷害你的消息告诉闾太妃?” 杜文喊道:“停下来!” 几个侍卫岂不是人精儿,赶紧把梅蕊扶起来,搀到杜文面前。 杜文胸口起伏,但是很久都没说话。 梅蕊给他凝注得脊背发麻,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杜文板着脸问:“那她为什么要偷偷走?” 梅蕊直肠子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惹她生气了?” 第 43 章 杜文脸一呆, 倒是开始虚心求教:“我也不知道啊。她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 这一阵这件事他很苦恼, 而且是难以向人倾诉的苦恼, 日日夜夜只有自己煞费思量,思量不出, 再想想和乌翰谈判不成,母亲岌岌可危的现状,更是双重焦躁。 梅蕊瞟瞟他,心道:大概是你太凶残了,女人看了都怕吧? 但这话不敢说,只能说:“大概是女郎想家了吧?她离家那么久,当然思念父母亲人啦。” 杜文皱着眉头,斜乜着梅蕊, 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万一她撒谎撒惯了面不改色呢? 不过,他总算觉得有一条可以查实的路径,心里略有些松弛, 于是对梅蕊说:“好, 朕今天先放过你一马, 但是你若是骗朕,朕管叫你碎成齑粉!”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 心想:女郎啊女郎, 你可千万别有了心上人还没叫我知道!我可不想碎成齑粉——这凶巴巴的王八羔子做得出来啊! 杜文第二天就命人带着礼物前往陇西拜会,千叮咛万嘱咐, 见到翟家尊长,一定要问清翟思静的所在, 最好亲眼看一看。确定她是回去见父母了,就好言好语请回来;若是翟家古板执拗,就叫当地的府兵协助,把人抢出来塞辂车里带回来——总之,先礼后兵,但横竖横就是要弄回来。 北方下雪早,一过深秋,路上就难以行走了。 杜文一边盼母亲的消息,一边盼思静的消息,两头都盼得苦,但是都盼不着。 好容易驿马重至,带着一斗篷的风雪把两处的情况都汇报给了新大汗。 “废帝乌翰在柔然王庭俨然上宾。柔然汗在帐间怒斥大汗……”报柔然消息的那位偷眼看看杜文,吞吞吐吐的。 “哼!”杜文冷哼一声,“想必是骂我。想必是不肯放我阿娘。” “还有……” “还有什么?” 报信的愈发吞吞吐吐地说:“他说,大汗再凌.辱废帝的妻妾子女,他听说一次,就剁太妃的一块肉给大汗送来。” 杜文脸色铁青,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在书案上狠狠一拳。那书案摇了摇,然后裂开了一条缝。而皇帝的拳头也瞬间紫了一片。 报信几乎要打哆嗦,叩首道:“别的没有了。” 杜文硬是熬着怒火,期待下一位信使能带来好消息,略略排解他胸中的郁气。 结果,另一边一个胆战心惊地说:“大……大汗,陇西翟家已经……已经……已经……”他大约有数这个“已经”后面会闹出怎么样的滔天巨浪,所以结巴了三次,愣是没有说出来。 杜文的脸色暗得像铁,眼睛里倒像有荧火似的,直直地盯了过去:“能不能利索点?‘已经’怎么?” 那人先磕了两个头,看都不敢看自家主子:“回禀大汗。陇西翟家收拾了细软,处置了田契,已经人去楼空。臣问了陇西郡牧,说是翟家思归,阖家搬去了南秦,他也正打算给大汗写折子,只是驿递慢,大概要过些日子才能递送到……” 话没说完,只听响亮的“卡嚓”一声,屋子里的人全都被雷劈了似的一哆嗦,然后看见那倒霉书案的木渣子“辟里啪啦”往地上掉,再接着,一滴滴的鲜血坠落在澄泥砖的地面上。而上首那人,呼吸浊重,好像浑然不觉疼痛。 “你就这么当差的?!”好半晌,杜文终于开口,但出口就是浓重的杀气。 他手下无弱兵,眼力见儿那是没差的,要紧又磕了个响头,额角都青了也不觉得疼,说话快得跟爆豆子似的:“大汗息怒!臣派了手下人分三支队伍,一支在陇西周边查找,一支南下往南楚打听,一支西去往西凉打听——数千人的迁徙,不可能动静不大,一定能打听到。” 皇帝这才收了杀念,坐下身对两个信使说:“下去领赏——我为消息气怒,不为你们,你们尽忠职守,这样的天气、这么大雪,这么快赶回来送消息,是忠荩之臣。” 收杀念是暂时的,杜文此刻只想杀人,只想见血,看着自己血肉淋漓的手指关节,毫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这还不够! 当日勾决六十名死囚,杀得人头滚滚;第二天天晴,皇帝又出猎半个月,把风雪中活得隐蔽而艰难的禽禽兽兽都从林子间找出来猎杀了,俘获的猎物装了二百辆牛车。 回到平城宫,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对着沙盘开始想辙儿,手指顺着沙盘上逼真的山山坳坳、河河川川不停地滑动着,时而穿过巍巍的祁连群山,时而穿过河西走廊狭长的甬道,时而在隔黄河相望的雍州、荆州指指点点。最后,他拿起一旁已经翻看了好几遍的密报又读了一遍,眼睛眯了眯,反倒漏出杀气来。 你逃到哪里,我就能追到哪里。他对心里想像出的翟思静说,你害我伤心难过,我就血洗背叛我的陇西翟家! 突然,外头传来贺兰温宿的声音:“我用大汗猎的野猪,亲手做的炮肉,送给大汗尝尝鲜。你们不通报,倒拦着我,是什么意思?!” 杜文一个箭步窜出门,皱着眉看着温宿吃力地端着一大盘炮肉的模样。 温宿见他出来了,便笑道:“大汗!” 杜文闻到炮肉的香味,但并没有食欲,他看着温宿渴求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对不起,这些日子胃口不好。” 温宿失望地低了头“哦”了一声,但想着刚刚他少见的温柔,心里又柔软了些。 杜文突然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温宿流露出一些委屈,好像都要哭了,吸溜着鼻子说:“妾不敢。” “这话说的好官样。”杜文笑道,“我不爱听。” 他平素对温宿可谓是“一笑黄河清”,所以这一笑就叫温宿失了神,痴痴望着他说:“我真的没有恨你。只是,还希望你对我阿姊好一些……废帝要害你,她并没有赞同,家族缔结的婚姻,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杜文点点头说:“好。” “真……真的?”她竟然不相信了。 杜文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想想她也可怜,她明明是乌翰的正妻,现在乌翰在柔然却把右夫人扶成了可敦——拍柔然汗的马屁也拍得太无耻了。我这里怎么折磨乌翰的妻妾儿女,他都只管在柔然王庭的帐篷里吃肉喝酒。” 他摇了摇头:“就让他快活吧。我也不想折腾了。你去劝慰劝慰你的阿姊,说我以后送她去西苑好好过日子。叫她谢恩吧。” 没几日,传出乌翰的皇后贺兰氏从西苑出逃,带着贺兰部几个死士一路出了城郭,向北而去。 杜文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宿两眼,吩咐将西苑和城郭的守卫狠狠打了一顿,旋即派人随着向北追去。 他点数军队,安排好他的舅氏协助国政,然后亲自披甲,好像要发兵追击大贺兰氏,又像要与柔然开战,但到了金城郡之后,突然全军转弯,又朝着更西的西凉而去。 杜文捏着手里那份密报,远远地望着河西走廊的山峰和峡谷,终于将手中重剑指向远方:“先帝崩殂,乌翰有弑君弑父之嫌;陇西翟家不顾偌大基业,仓皇西逃,惶惶如丧家之犬,心虚之态毕现。朕欲为父报仇,先将审清翟家。而朕得报,翟家现在便藏身在西凉的酒泉郡,西凉若不交出他们来,朕就血洗西凉!” 最后中气十足来了一句:“发兵!” 重剑的锋刃斜指向远山和天空,岿然不动。 其时,凉州姑臧都在南楚的大将军辖中,过西郡、张掖郡、酒泉郡,再过玉门关,到了敦煌,便是当时西凉的国都了。再往西则是西戎、鄯善和高昌等地。 西凉小国寡民,军力不强,胜在地势险峻,而唯一的商道通路在他那里,所以物产非常丰富,而仅仅关税就可以赚足了皇室和百官的奢侈日子,也够百姓嚼谷。 既然是这样富庶的国家,杜文带领的士兵们当然摩拳擦掌——毕竟城破之后,多少金银细软可以放抢,多少姑娘媳妇可以随便睡,苦一场后便是狂欢了。 却说翟家数千人的搬徙,很是不易,走到酒泉,见地势险要,土地又肥沃,翟家在冬日风雪中实在难以为继,便以重金贿赂西凉酒泉郡牧和李姓藩王,终于得以在酒泉郡城落脚。 结果还没过到春暖花开,便听说叱罗杜文的北燕军队,所向披靡,沿着西郡、张掖并不取城池,而一路径直往酒泉去。 因为不是一座城一座城地慢慢打,所以杜文所带的骑兵推行速度简直惊人。酒泉都督刚看到烽火,头往城墙下一看:啊呀妈呀,已经密密麻麻蚂蚁似的聚了一群了! 都督不得不硬着头皮派人持节前往问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发兵? 杜文在中军帐中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酒泉郡没做错什么,但是都督好像错了一步。” 来人问:“敢问哪一步错了?” 杜文说:“陇西翟氏不是蒙你们收留么?你把他阖家人口都送出城来,我就饶酒泉一次。否则……” 酒泉都督闻之大怒,又想着翟家掏了那么多家底逢迎他、伺候他、贿赂他,怎么的也不该落井下石。再想想自己地大城坚,任凭他杜文围困好了,不怕他不灰溜溜走。 翟家当然更急了,更是挖空箱底给酒泉都督送东西,求他千万庇佑。 翟思静也是无意间才知道,不由闯到父亲屋子里问:“什么?杜文他追到西凉来了?” 她如被一大桶冰水照脑袋就浇下去了。 第 44 章 翟思静的父亲也正在和她二伯争得面红耳赤。 见翟思静过来, 二伯拂袖, 嘀咕着:“那时我说还是南渡, 你们一意孤行,就是不听!说什么山道艰险, 燕军难以逾越。实际呢?天险也不如名将!若是到凉州或雍州,着意投诚南楚大将军杨寄,以他的用兵灵活多变,杜文未必能追击过来!” 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翟三郎脸色铁青,拗着脑袋,抚膝不语。俄而见到女儿闯进来,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二伯瞥见他们父女的模样, 冷笑道:“也别琢磨了!鸟择良木而栖,这么多人家求娶思静,亦是奇货可居。现如今最佳莫过于将思静聘于酒泉都督的幼子端木骧, 倚着酒泉都督的城坚兵多, 他能庇佑我们——毕竟, 杜文一路过来,都是绕过城池不攻, 想来他攻城的能耐不足罢。” 翟三郎又抱愧地看了一眼翟思静, 对他哥哥说:“二兄,欲要治本, 还是问那位狼主的意思,若是我们献亲求和, 他是不是能放过酒泉,放过翟家。” 二伯嗤之以鼻:“异想天开!他这样绝情寡义的人,骗娶了素宁之后连圆房都不肯,现如今为了思静倒破例?!” 翟三郎气呼呼道:“杜文是一路过关斩将过来的,对酒泉势在必得的模样,你倒以为倚着端木都督就是万全之计?” “哪里有万全之计!”二伯声音变高了,“谁人不是在与天命打赌?!” 翟思静颤着声音道:“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 翟三郎越是有些愧疚,越是用厉声厉色来掩饰自己的脆弱:“这个时候了,毁家纾难在所难免,便是牺牲,也要试试——别说我们翟家几百号人,奴婢部曲加起来数千,还有这偌大的酒泉郡,十余万人口的性命不是性命?又不是……又不是叫你死……” 可是跟着杜文,比死还可怕啊! 何况她是欺骗了他逃离的,以他的自负和计较,谁知道会怎么对她? 翟思静咬咬牙,说:“二伯的意见,或许更好些……” 二伯立马面色舒展,而父亲则勃然道:“妇人之见!目光狭隘!” 二伯慢悠悠说:“三弟,思静虽是清白之身,毕竟算是二嫁了。俗话说:‘初嫁由父母,二嫁由自身’,我们目光短浅不短浅,现在也看不出来,总要这件事告一段落才好定论。” 旧世家中兄弟顺序为重,弟弟可以建言,拿主意的还是哥哥。最后翟家大郎也点头拍板:“杜文狼子野心,只怕献女也是白献,倒白赔出去一个好女郎。不如好好地与端木都督合作,求援于张掖郡和敦煌郡,杜文深入腹地,补给不足,想必没有打持久战的能力,只要都督眷念亲谊,不出卖我们,咱们一座大城,静待援兵就是!” 翟家女郎貌美如花,端庄贤淑;翟家世家大族,诗礼家传,又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酒泉都督有什么不愿意结亲的?自忖杜文疲兵而来,缺乏补给,必不长久,怕他作甚? 兵临城下,当然不能没心没肺就开始筹备六礼。但是悄悄置办些东西,准备着杜文退兵之后就把结亲的一件件事都办了。 喜气洋洋的端木都督,再一次派使节出城与驻扎城下的杜文会谈。 “大汗,您远道而来,想必不想空手而归。酒泉郡瘠薄,不能供奉太多。”使者是端木家的从侄,有些胆气,也很会说话——只是抓不住要领,“都督备下了八百坛上好的风州酒,八百只羊,三百头牛,以及米麦蔬菜,为大汗劳军。” 杜文从帐门里瞥眼看着外头运东西的牛车正络绎不绝,微微笑道:“端木都督的心意,我愧领了。不过,陇西翟家我是要问话的,这个你们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使者笑道:“是,是。这里头的供奉,翟家可出了一半,道是与大汗原也有晤面之缘,如今大汗风尘仆仆,只恨不能请大汗到家里去坐坐,特地来说声慢待了。大汗若有话要问,臣回去通报,叫他们派人先来拜见大汗可好?” 巧舌如簧,从杜文命令酒泉把翟家阖家都送出来,变成了翟家派人拜见。 杜文忖了忖:态度这么好,就不弄得剑拔弩张的也好,毕竟还是未来的老丈人家,急赤白眼的将来见面尴尬。于是说:“也好,我要问的是要紧事,务必请翟家懂得核心事务的人前来。” 他未必要置翟家于死地,目的反正只有两个,一个是思静,一个是弄清他父汗去世的原委——弄清楚了,号召北燕全境讨伐弑君弑父的乌翰,便可以名正言顺了,能够得到北燕周边各部更多的支持。至于帮翟家脱罪,虽然费些周折,也不是做不到,话都在人口中罢了。 “是是!一定把话带到!”使者满面笑容,但紧跟着说了一句错话,“大汗是个爽快人,翟家虽有些担忧,但都督做主,叫人来给大汗回话,他们念着刚刚交换庚帖的亲谊,必然不会回绝的。” 杜文敏感地瞄了一眼使者腰间的大红香囊,是家族中大喜的吉祥配饰。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哦,都督家和翟家结亲了啊?你也是姓端木的,可知道结亲的是谁啊?” 使者再想不到:面前这位年轻得不像有那么多辣手成就的大汗,居然怀着不好摆出来说的心思。他说:“哦,是端木都督家的嫡室幼子端木骧,要迎娶翟家三郎的大女郎。” “叫翟思静的?”杜文的手在案牍下头死死地捏着拳头,“好像排行就是翟三郎家的长女?” 使者觉察出杜文脸色的阴沉,但也不明白这阴沉来自于什么。他小心翼翼说:“闺名臣是不知道,听说大汗原与翟家是通家之好,知道的大概比臣还多呢。三郎家的长女美姿容、贤淑德、好才华,美名远播,一到酒泉郡,就多少身份合适的官家子弟、世家子弟慕名来求。翟家大概都挑花眼了——还是我那位小堂弟有福。” 杜文笑道:“想必是了,这么美还不喜欢,大约也只有我那背晦的阿干了。” 使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也是冤枉,他为退兵大事而来,哪晓得里头小儿女情的弯弯绕! 这也只有莫名其妙陪着笑脸,应和杜文两句。 谁知杜文转眼就翻脸了:“果然是要结亲,送个军饷还都讲究个双数的吉利。可是我不喜欢这双数,还是得加个东西破一破这成双成对的讨厌数字。” 他眼风一扫,熟知他脾性的几个亲卫默不作声地围了上来,腰间的刀已经出了鞘。 使者再懵懂,此刻也觉察了危险,挣了两下大声道:“大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杜文笑道:“谁斩你!还有留你回去传话呢!” 他努努嘴:“喏,只是要你一只耳朵做个纪念,一会儿和牛头羊尾挂在一起腌制起来,耐放很久呢!” 他话音落,使者身后的一名侍卫“嚓”地一声利刃出鞘,利落地一揪使者的头发,拗起他的脖子,在他还未及反应过来时,已经手起刀落,把一只耳朵切了下来。 使者捂着脸侧鬼哭狼嚎,骂都骂不出声儿了。 杜文看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笑着说:“别生气,在我这儿做客,总要留下点东西。我一会儿也赏你,你回去和端木都督说:酒泉郡,我是打定了。打完就屠城,他和城里的所有人早些念念《往生咒》什么,给自己求求来世;若怕死得难看,我也不介意他们早点自尽。” 最后看着那只耳朵赞道:“好刀!切得利落!但是手法还要再练,看看,软骨的地方切歪了,就没那么漂亮了!” 使者前脚回去,大军攻城的云梯、焦傲车就运到了城下,石炮打了一阵城墙,城上也放了一阵弓箭。双方进入胶着状态。 《孙子兵法》说“最下攻城”,攻城本就是最困难、最耗费人力、最耗费时间的一种战役。酒泉郡有大量存粮,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而酒泉南北都是高山峻岭,形成狭长的地势,只要张掖的援兵到,杜文的饿兵大概就被瓮中捉鳖了赫。 “哼!”端木太守在女墙边看了看外头的形势,又抚慰了缺一只耳朵的远房侄子,“他再强悍,究竟也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罢了!等他存粮耗尽,而我的援军到了,里外夹攻。我用这位亲征的大汗的脑袋,赔你的耳朵!” 果不其然,东南方向远远地燃起了烽火——这是张掖援军的信号。 酒泉郡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等着看里外夹击北燕皇帝的笑话——叫他胆大妄为,不拿下西郡和张掖,就跳到了酒泉! 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北燕军队果然慌乱了,马匹的嘶鸣老远就能听见。大约皇帝要保命,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那些云梯、焦傲车、石炮等辎重都不要了,横七竖八丢了城外一地;逃窜的士兵倒拽旗帜,豕突狼奔,完全是溃退的模样;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皇帝的御车也顾不上外饰泥金的整洁,被六匹脏兮兮的白驷拉着冲在人马中间。 “幼稚的竖子!”大家嘲笑着年轻气盛而终究能耐不足的北燕皇帝,然后打开城门,打算把辎重当做战利品拖回来。 城门里来人川流不息搬运辎重的时候,突然看见如黑色蚂蚁一样的北燕士兵从群山里冲了出来。骑着马射着箭,运辎重的措手不及,人都和刺猬似的,辎重正好卡在城门口,重得要命,推进去又来不及,推出去也来不及,门也给顶得关不上了,最后只能放火烧那些木头家伙。 城门里顿时火光盈盈。 辎重还没烧完,那厢人马已经冲过来了。马匹训练有素,也不怕熊熊大火,直接冲进了外城,杀得守军片甲不留,尸横遍野。 里头还有一层内城,门是及时关上了,但外面损失惨重,里头目瞪口呆,士气低落。 远处“援军”的烽火也不再黑黢黢地冲上天际了:本来就是杜文自导自演放的一把火,目的达到了,烽火便熄灭了 。而子虚乌有的援军成了压垮城内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要翟家所有人!”杜文在内城之下驻扎,他骑着自己的黑色马匹,对着内城的人喊话,“缺一个,日后我就叫端木家赔我!还有想与翟家结亲的所有人,只要送了茶酒或庚帖的,就给我一道弄出来!” 第 45 章 到了最关键最要紧的时候, 人还是保自己的命为重。 酒泉都督面如死灰, 而信鸽传来的张掖和国都的消息, 援军都是没有的。城中还有李姓藩王,是西凉国主的亲叔叔, 跳脚大怒,骂端木都督不分轻重,为了包庇翟家而引来祸水,现在还迁延犹豫,是要将一城的人都拖下水。杜文屠城令已经不止下了一次,再为了区区一个翟家不听话,死几千人就会变作死十余万人——他搞不搞得清轻重缓急?! 都督满头焦躁,在内城雉堞里觑了觑下头的人马: 只见为首的叱罗杜文年纪不大, 但是他脸色如铁,身躯也如铁,浮屠铁甲披挂在宽阔的肩背上, 冷森森的阴寒之气就劈面而来。城下沙土如霜, 其间点缀着的血色纵横如蛛网, 颜色又像杜文身上猎猎飘拂的斗篷,是灰白色的天地间唯剩的亮色。 都督哀叹一声, 悄然吩咐亲信准备降书, 问清杜文确实只要翟家之人,狠了狠心, 跺了跺脚,回去后吩咐道:“和翟家互送的礼物都不要了。现在赶紧得叫他退庚帖, 不能把我的小儿断送进去。” 他带人到了翟家在酒泉安顿的大宅子里,先假惺惺问了问情况。 翟大郎问:“听说外城已经失守了,不知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难!难!难!”都督摇着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 翟大郎失语半晌,道:“我捐赠银钱和米粮劳军充饷。内城墙高,兵源也充足,城中还有壮丁,守个一年半载总不成问题。朝廷国土是一体的,应该不会坐视不理。还需要什么,翟家鼎力相助就是了。” 端木都督嘬牙花子半晌,说:“多谢你。我忖度着,现在非常时期,首先是给城中百姓一个同仇敌忾的榜样。别咱们这儿还是享福作乐,而叫他们舍身护国。” “是是,是是是……” 都督支吾了两下终于说:“退兵之前,两家婚姻想必不谐了,庚帖先退了吧?” 暂时不办婚礼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退庚帖就是退婚的意思。翟大郎哪有不知道其中含义的险恶的!顿时瞪大了眼睛。但知事情很难挽回了,拖延也没有意义,强行笑了笑说:“好的,这就吩咐舍弟去取庚帖和当时的礼物。” “礼物就不必了……” 翟大郎匆匆拱手告辞,回到后室对两个弟弟跺脚说:“要糟糕,要糟糕!端木在撇清与我们的关系,只怕与城外有勾连了。偌大家口,全部逃出去太难,你们看看,怎么办才好?躲出去几个,也是好的啊!还有先说的思静那条路……” 办法还没想到,外头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怎么回事?!” 外头小厮说:“端木都督没告辞就自己走了,现在外头围满了郡里的兵马,道是‘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厮不懂,三位郎主懂。 都是跌坐在高椅上,面如死灰。 话说,酒泉都督既然答应投降了,哪敢不照着北燕皇帝的命令做! 翟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主子奴才,全数绳捆索绑,系成一串儿一串儿的,押解在内城门边,无望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至于求亲的人家,少不得总得出个人来死,至于是谁,这是各自家中的家事。兵荒马乱的,也无人敢于非议。 “送人出来的士兵全部卸甲、弃兵器,押解翟家的所有人到外城墙边,然后双手抱头退到一边。”这是杜绝一切隐患,杜文冷冷地吩咐着,“翟家男女老幼,给我一个个搜查检视,不许夹带任何东西。” “遵旨!” 北燕的士兵粗鲁,恶狼猛虎一样扑过去,先抢着女眷搜查,顺便可以吃些豆腐沾些便宜,然后再是其他人。动作粗鲁,上下其手不算,还时不时在要紧地方捏一捏,摸一摸,露出猥.亵的笑容。若是遇上不堪受辱而挣扎反抗的女孩子,则更是激起了兽.性一般,“一不小心”就扯裂了小衫,撕破了裙子,露出女孩子珍珠一般不肯轻易为人所见的肌肤。 于是只听得城墙下一片哭喊和叱骂。 杜文远远地看着,突然皱了眉头,驱马上前,一鞭子抽在一个士兵的胳膊上,顿时痛得那士兵缩了手回眸怒视,而后又惊惶地嚅嗫:“大……大汗?……” 杜文看了看这士兵松开的翟思静,面貌似乎如旧,头发挽起一半,披散一半,黑得缎子一样,素衣布裙也如姑射山的神女。只是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脱了色的浅粉,黑黑的眼睫在素净的面孔上颤抖得格外惹人垂怜。 他跃下马匹,对那士兵说:“看看你的爪子,黑成什么样了?” 然后心安理得地挽了挽铠甲里头的襜褕袖口:“这个,朕亲自来查。” 翟思静后退了半步,被他一把捏住下颌,被迫对视着。 两个人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又像在争执,又像在辩解,又像在诉说……但是,偏偏谁都没有开口。 杜文把右手的刀插.进鞘里,又用左手腕上挂着的皮鞭缠住她的腰肢,然后才松开捏她下巴的手,先拔掉她的银钗丢在地上,使她所有的头发都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头发里没有什么玄机,他盯了一眼地上的银钗——钗尾尖锐,于是一脚把银钗踢得远远的。耳珰是金的,他也摘掉且扔掉了,动作不娴熟,扯出了一点鲜血。翟思静眉心一皱,牙齿咬在嘴唇上,但没有发声儿向他讨饶。他倒反而伸手揉了揉她出血的耳垂,看了她一眼,把手指上的血擦在自己的襜褕袖子上。 然后是检查她的身体。他自然更不客气,亲自从肩头捏起,每一寸都没有放过。到胸、臀等要紧处的时候格外用力,务使她羞辱和疼痛。 她颤得如秋风里的枯叶,但是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吱。 她的身上没有夹带,也没有危险的东西。 杜文始终用鞭子勒着她的腰,目光始终跟刀刃似的,一寸寸剜着她。检查完毕,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无声地饮泣,看她羞辱地抱着胸,看她绝望得连求饶都没有。 他很想说:“思静,你瘦多了……” 但出口的是:“传刀斧手。” 一排明亮的斧钺整整齐齐在外城楼下排列开。 刀斧手个个人高马大,腰粗膀圆,面带煞气,露出上半身,随时准备出力。 杜文把翟思静拖离翟家上下众人的位置,拉到刀斧手面前。她被拽得毫无反抗的力气,长发沾在他的丝绒斗篷上,直面着阳光下明晃晃的斧刃。 这样死,或许也不算太坏。翟思静用力地呼吸,给自己勇气。身首异处,两厢决绝,希望我不要再有下一世了!希望我魂飞魄散,永远不要再世为人,为情所困,受这样的磨难! “你看着。”叱罗杜文捏紧了她的胳膊,俯首凑在她耳边,“你欺骗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呼吸短促,但并没有吓到崩溃,还能站直身子,对他说:“你放开我,我自己走过去就死。” “哼!”杜文冷哼一声,吩咐旁边的人:“那些胆敢向翟家下婚帖求亲的人,先拉出来——杀!” 敢求娶他的女人,死有余辜! 那些倒霉蛋只晓得翟家有女独身在闺房,哪晓得有这样的往事,真是后悔药都没地方吃。有几个腿脚已经瘫软了,屎尿横流被拖了上来。 杜文把这些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愤恨地觉得他们一个个都跟自己差了好远,不知道哪有这个勇气向他心中的巫山神女求婚?! 他手一挥,刀斧手便也手一挥,手起刀落,六七个脑袋滚滚落地,喷溅出来的鲜血有些溅到了翟思静素色的衣衫上,她脸色煞白,别着头只差躲到杜文的胳膊后面。 然而男人心如铁一样,拧过她的下巴对着地上纵横的鲜血和滚滚的人头:“给我看!” 翟思静忿忿地斜乜了他一眼,鼓足勇气看地上身首异处的尸身,乌珠直直地盯着,并没有挪开。 杜文依然板着脸,这一批杀完了,尸首拖走,发髻绑上绳子,将脑袋挂在木柱的高处。接着他说:“违我的军令,背叛我,罪不可赦!把翟量拖出来!” 有一个人踉踉跄跄被拖出来。到了浸血的临时刑场,翟量已经双腿瘫软,哀嚎声都变了调:“大汗!大汗!你饶我一次吧!你饶我一次吧!” 杜文冷冷说:“翟量,我是想提拔任用你的。但是你居然背叛我!” 翟量呜呜咽咽说:“臣没有背叛,臣只是……只是想回家,带妹妹回家……” “呵呵。”杜文一声冷笑,张嘴似乎要下令杀人。 翟思静是个强性子,但是此时只能委屈自己了。 她对他求饶:“是我逼他的!是我的错!你不要杀他,我求求你!” 杜文的眼神飘过来,冷酷中有一丝自得的微笑,笑得她后脊背飕飕地发凉。这还是上一世的狼主,享受虐杀仇人和控制爱人的快意。 翟思静毛骨悚然:他的意思她明白了,他要杀尽与她有关的所有人,叫她在鲜血和伤心中永志难忘! 可是,这样能追回她的心了么?她也唯剩一死,来报偿为她而死的家人。 上一世的悲剧又要重演?! 退无可退,反而冷静下来。 翟思静直视着杜文,轻声问:“杜文,你是想让我难过?” 杜文斜睨着她:“是你先让我难过的。” 翟思静点点头:“不错,于是你报复我,杀尽我的家人,囚禁我为你的禁脔。” ——一如上一世。 她带着泪光“呵呵”大笑起来:“我是对不起你,因为不敢信任你的情,因为怕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场景。我有错,我让你难过,因为我害怕你,就没办法……” 后面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应该是“就没办法爱你”。 杜文眯着眼睛看着她,不出一语。全然不顾刑场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和城墙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人。 “直道相思了无益……”翟思静喃喃地说,手在他心口轻轻按了一下,目光终于离开了杜文,而看向地上蜿蜒的鲜血,“我们大概是结束了。” “你放开我。”她用命令的语气,“我要去和我族兄说一声抱歉,是我害了他一条性命。” “你不跟我说抱歉?”杜文拧着她的胳膊问。 翟思静尖锐地笑了:“我不欠你,杜文。你说想要我的心,可是我还没有答应给你。” 她泪流满面看着他笑,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俩能彼此听见:“每一次稍微感觉靠近你一点,你就用你的残暴把我推远……是你对我抱歉,你根本没有在乎我的心……” 话说得很重,杜文的心狠狠一痛,又气得想炸,又冰水浇头一样清醒过来,浑身发冷。 他犹记得北苑的那个夜晚,他信誓旦旦地说:她的人,她的心,他都要。如今,他登上顶峰,她偷偷离开,他为之愤怒异常,立下了血洗翟家的宏愿。但是不错,今日杀一名翟家人,他大概就再也得不到她的心了。 母亲闾妃告诉过他,杀人,可以立威,可以明刑,可以解除后患,当然,也可以撒气。不过说到“撒气”时,母亲笑着说:“杜文,气虽撒了,后患最多:不斩草除根,活着的每一个都可能是刺客;斩草除根了,却留‘暴虐’之名。你看白起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自己也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而且只能认命。” 杜文迁延犹豫着。放过,于心不甘;不放,又于心不忍。心,软了硬,硬了又软。 他很想对她解释,也很想向她喊冤,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她够好了,却不知道哪里还做得不够。 此刻万众瞩目,他是一国的君王,一军的领袖,儿女情长,未免显得英雄气短。 这瞬间的疏忽,手劲松了,翟思静扭开他的钳制,奋力向翟量那里跑去。 那里有合抱粗的木柱,有刀斧手手中的利刃…… 她这是想用她的死来威胁、报复自己么?! 杜文刹那最本能地反应,是抡起手中的长鞭来阻止她。 宛如乌蛇游动,随即是清脆响亮的鞭响。翟思静被长鞭击中双腿,先是被巨大的力道袭得颠仆在地,懵了瞬间后疼痛才铺天盖地地涌来,她不由蜷缩起身子,呻唤出声,而额角脊背,立刻就布满了疼出来的冷汗。 而杜文丢了鞭子,几步奔了过来,看着她白裙子上突兀触目的一道血红,呼吸都窒住了,顿时也再没有杀人立威、杀人复仇的想法。一把把滚在泥尘和鲜血里的心上人打横抱在怀里,看着她一头大汗,紧闭着眼睛,透不过气来的模样,他一切戾气都没了,涌上心来的是害怕,只顾着问:“疼死了吧?你坚持一下!” 真是疼得双眼漆黑。 但是翟思静心里还清明得很,此刻事有转圜,一定要抓住机会。她伸手死死抓住他的斗篷,颤声嚅嗫了一句“杜文,我疼。” 第 46 章 杜文后悔莫及, 顾不得城墙下一溜串的翟家人, 只丢下一句:“人都先看管好了。”抱着翟思静打马朝城外的营地飞驰。 他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把翟思静放在地上的羊皮毛软榻上。 外头他带的人小心翼翼问:“大汗,翟家的人怎么处置?围着内城的人, 撤不撤?” 杜文有些不耐烦回答,但军中的事是要务,他仍是冷静地回头对外面说:“围城的人撤六成回来,叫酒泉郡的人知道我说话算数;其他依旧围着,避免他从背后偷袭我。翟家的人捆进壁垒里,供水和麦饭,不要打骂凌。辱。” 他看了榻上的翟思静一眼,忍不住恶意地补了一句:“打骂杀戮, 得听我的命令。” 翟思静听着,一动不动。 腿上的鞭伤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摔倒时, 膝盖和手心也磨破了, 此刻还没有时间自怜自艾, 因为她看见杜文打发走了外头的人,板着一张脸, 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撑着软毛褥子, 向后挪了挪。 杯水车薪,都不及他半步大, 但却激怒了他,恶狠狠骂道:“还躲哪儿去?!” 粗鲁地抓住她的双腕按住, 然后解她的裙带。 翟思静徒劳地蹬着双腿,足尖踢到了他两下,但是根本还是螳臂当车,男人完全不在乎。 裙子被半撕半扯地褪了下来,她的腿伤碰着哪怕羊毛褥子都疼得钻心,也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和决心。 系裤子的汗巾也松开了,杜文一把将她翻过身,双手被他一只手拧在背上摁着,接着是剥笋一样利落,把她的褰裳都剥除干净了。 姿态很屈辱,但身处弱势,大概只有被动承受了。 “再敢乱动,我就揍你!”他气哼哼出语威胁,然后松开了按住她的手。 紧接着,她听见他的蹀躞带上“窸窸窣窣”“当啷当啷”的声音,知道他在做什么,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上一世的命运改换了时间,又再一次狰狞地扑过来,她无力扭转,只能跟着命运颠簸起伏,并且还不知会被风浪抛到何处去。今日是他怒极而侮辱自己,唯只希望已经摘掉麝香佩囊好一阵儿的自己不要再怀上孩子,不要再因孩子,被痛苦与绝望困一辈子…… 感觉到他的手抚了上来,从脚腕,到小腿,再到腿弯,最后在大腿上停了下来。手心比以前粗糙,大概是他这些年不停地在东征西讨,那柄重剑和那张硬弓,给他掌心带来的岁月的痕迹。 粗糙的掌心很温暖也很温柔,上上下下轻轻地点过去,又搓过去。 这是还在抚弄她吗?不必了吧?强.暴时再剧烈的疼,也不过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上一世,她都挺过去了。 突然,伤口处一阵热辣,痛得她不由就叫出声,攥紧了身下的褥单。 “稍稍忍一下。”杜文说,“止血的药是有些刺激皮肤,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原来是从挂着若干常用物事的蹀躞带上取药瓶。 他俯身过来,把她的嘴唇从她的牙齿间解救出来,说:“你咬被子、咬枕头、咬褥子,哪个不可以?非要和自己的嘴过不去?” 又说:“搓一搓匀,才能化瘀——伤口周围都逼出淤紫了,要疼好几天了。”粗糙的手小心地在她的腿上打转儿搓揉。 翟思静心里百味杂陈,不想亦不敢看他,垂着头忍着泪——这泪倒并不因为疼痛。 一会儿,药起了作用,疼痛渐渐减退了。翟思静不知为何有点困倦,努力睁着眼睛抵御睡意。 杜文始终坐在她身边,眉目凝重,表情肃杀,但眼底唇角,犹藏着一丝丝温柔,此刻终于开腔:“你为什么要走?” 翟思静从枕上侧头看他不说话,他有气愤也有茫然,问:“你是怕我输了会牵连了你?” 他几乎希望她点头。这是这段时间来,他能为她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人皆自私嘛,她想利用他来逃离乌翰,然后逃走免得被拖累,那还能理解。现在,他有权有势了,可以给她安全,所以大不了把她再叼回去看管圈禁起来,叫她再也跑不了就是了。 但是翟思静在枕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杜文一下子怒气勃发,揪住她的头发问:“果然是你心有别属?说!是谁?” 她被他揪得仰起头,表情痛苦,杜文不由松了松劲,本能地抚顺她的头发,但继续厉声说:“你以为我就问不出来?” 天下还有他拷打不出来的实情?! 翟思静伸手抢回了自己的头发,斜了他一眼说:“这是贺兰温宿告诉你的吧?我不这么说,她也不敢放心地让我走。” “我只是讨厌你的这副样子:自私、霸道、残忍、无情,我在你心里,就是禁脔一样的一块肉,哪里算得上是人?”她紧接着补了一刀。 杜文本来就是自负的人,当了皇帝之后更是无人敢这样直接地提他的弱点。被视作女神的翟思静这样贬低,匪夷所思而颜面无存。 “我怎么不把你当人了?!”忍不住要为自己申辩。他对别人或许自私无情,但是对她,真是掏心都不够,为她一个笑容,几乎能摇半天尾巴。 气到伸手想再揪她头发,手过去一半,她已经伸手挽住了自己的青丝,并且气呼呼瞪着眼,仿佛在说:我说的吧!你自私霸道就是这样子的! 杜文的手只能转了弯,用力一巴掌拍她枕边,发出震耳的动静:“你简直含血喷人!” 她明亮的眼睛望过来,最后轻轻地哼了一声。 杜文确实怎么也想不明白翟思静对他的恶感从何而来,此时面对她冷冷的表情,和与冷漠表情相映成趣的白馥馥的躯体,他心头肚腹,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一会儿恨不得不顾一切先吃掉她再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能白受这样的冤屈,而应该叫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可他是真心,她已经先入为主有了偏见。说得清么?等得起么? 他一时激愤,加上欲。火冲头,瞥一眼横陈在榻上的玉体,心里的邪念就增加一分,终于到了抑制不住的时刻,他心道:不管了!她该受他的惩罚!其他任何事,惩戒完毕后再说! 杜文一下子拎着她的腰,使她跪伏在矮榻上,拧了一把软肉后恶狠狠说:“你乖乖伏罪受责,我或许给你阖族一条活路,若敢挣扎闪躲一次,我就杀你一名至亲。我会给你记着数呢!” 又是这样叫人尴尬屈辱的时刻! 身后凉飕飕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急促脱下身上甲胄的“当啷”声,窸窸窣窣解蹀躞带的动静,然后是绣狮虎的襜褕脱下时摩擦的“沙沙”声。 突然,身后一片滚热,他贴过来蹭了几下,开始硬邦邦顶住了。 她哭出声儿来,跟以往的倔强不大一样。 然后可怜巴巴回头:“我给你用手好不好?” 他看着她的眼泪,心就有点软。狠狠心想往里硬上,但觉她害怕地瑟缩,又不敢真的挣扎躲闪,无助的样子煞是可怜。腿后侧是狰狞的鞭伤,臀也给他掐红了一块,一会儿冲撞起来大约真的会挺疼的。 正在犹豫间,她带着哭腔说:“你必是不答应的罢?——我知道你恨我,想着法儿折磨我、凌.辱我——算我没说。” “谈不上恨。只是有点冤枉,心里是挺憋屈的。”杜文说,然后四仰八叉往地榻上一躺,双手枕着头,“那你来吧。” 翟思静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闭上了眼,毫不羞耻地全身袒露着,是一具俊美得无懈可击的年轻身体,皮肤细腻得透着光泽,白底子晒过太阳后呈现漂亮的浅蜜色,肌肉的走向清晰,既不突兀得吓人,也不清瘦得无力。 几番交锋下来,深感杜文的实力自己不是对手,这会儿别说她带伤,就是不带伤大约也逃不掉。 所以她自己说的话,只能自己兑现,吃力地跪在他身侧,给他泄了火。 男人胸臆里发出低沉的喟叹,眼睛睁开后有些温柔色。看她弄脏了的手挓挲着,好像在考虑带着伤该如何起身洗手。 他说:“别动,我来。” 亲自端了水过来。 欲.火好像和他表现出来的无名邪火是相通的,一个宣泄掉了,另一个好像也没了。大概男人压抑久了,就喜欢用血腥和暴力来承载挥之不去的精力。 杜文重又躺下,顺手把她一拖,抱进赤.裸的怀抱里揽着,一只手轻柔爱惜地抚着她披散肩背的秀发,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吗?”静静呆了一会儿,他问。 当然能,“怦怦”的极其有力。 翟思静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悄然抬眼瞟他脸上的神色,他正温柔地凝视着她,见她脸抬起来,便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翟思静悲哀地想:如果他们之间不隔着那样的恐惧与仇恨,不隔着彼此的不理解和互相折磨,或许他真的是个好眷侣。 可是上辈子已经结束了,这辈子又陷入了死循环。 “睡吧,睡吧。”杜文说。 此刻他不想谈翟家的处置,也不想谈他们俩。 既不是冷血论政的时候,也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 翟思静唯有闭上眼睛,睡不着,就静静地感受他“怦怦”的心跳,坚硬的胸肌,温暖的裹挟和身上令人沉醉的好闻气味。 腿上还是一跳一跳的痛,心里也一阵一阵的抽痛,胡思乱想着: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兵临城下、杀人无数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自负狂妄、自私自利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极端控制,毫无尊重的他;如果眼前这个他不是上一世杀她的长子,侮.辱囚禁她的人…… 此刻,倒是惟愿把什么都忘记,才不受相思和仇恨的冲突折磨。 第 47 章 大早, 号角连营, 翟思静被这些噪声惊醒了才发现, 原来自己一晚上都枕着杜文的胳膊,侧躺着窝在他怀抱里睡着了, 伤口没被剐蹭到,就一点都没影响她睡觉。而杜文早就醒了,炯炯地睁着一双眼睛,也没有笑容,一直看着她的脸。 她一骨碌翻身,碰到了腿上的伤口,“丝”地倒抽了一口气。 杜文责怪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一晚上都裹着你的腿,就怕伤口碰到褥子上。” “你……你一晚上都没睡好吧?” 杜文点了点头, 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可不,这会儿胳膊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看她坐起来, 他便也坐起来, 甩了甩了那一条被他说麻得没有知觉的胳膊。 见翟思静艰难地穿上裙裳, 艰难地起身,还立刻退开了几步, 他不由嗔怪道:“说你明.慧, 怎么有时候又没眼力见儿?我这胳膊是被你压的,你就不过来帮我揉一揉?” 翟思静僵持了一会儿, 说:“我一起一坐特别不方便,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他歪着头, 好像在考虑她的话有没有道理。好容易点点头说:“好吧。体谅你。” 然后站起身欠伸了两下,把被枕着的右胳膊伸在她脸前面:“这样,你就不用一起一坐的了。”努努嘴示意她给揉胳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翟思静想着阖族的人还在他手上,此刻不能惹怒了他,只能撇撇嘴,伸手给他揉。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手麻还是假的,反正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那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视着。 知道要糟糕,但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退开,他已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从额头开始密密地吻,吻到眼睛、鼻子、脸颊、耳后和脖子…… 他的呼吸很快浊重起来,吻得越来越用力,使得她脖子上有轻轻的刺痛。 手也开始不老实,在腰上滑了两下,便从她被撕破的裙子里探进去,又强行塞进她的汗巾和小衣,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肉揉捏起来——较昨日温柔些,但依然叫翟思静毛骨悚然。 她开始推拒他:“别……别……昨晚上不是给你……” “昨晚上那样,才不过瘾呢……”他喘着气说。 “伤身子的。”她的手后探,去捉他肆意妄为的双手。 “伤什么身子!”他不高兴了,大约是被她的手打扰到了,于是使坏地用了三分力,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还呵斥道,“给我乖乖的,不然有你好受的。” 她疼得几乎想跳,腰又被箍得紧紧的,挪移不开,本能地躲闪避痛,最后贴到了他怀里,又弹射般的想让开。 他却一下子把她抱紧了。翟思静感觉他热得小火炉似的,惶恐得几乎想哭,颤着声儿说:“我不喜欢这样!” “你会喜欢的……”他在她耳垂上不断地舔舐。翟思静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捶了他两下严肃地说:“我不喜欢!不喜欢!” 他好像冷静了一点,松开她虚心求教:“那你喜欢什么样呢?” 又警告说:“不许说什么都不喜欢。” 峻拒好像有点难,翟思静只有片时思索,假话都来不及编,只能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润物无声,自然勃发生趣。哪有揠苗助长的?” 杜文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猜谜儿一样说:“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温柔点的?” 翟思静嘴角抽搐了一下,顿了片刻说:“也是吧。反正,不喜欢急吼吼的,只顾了你自己惬意,不顾我疼痛难受。” 杜文不停地眨眼,好像在思索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说:“好吧,白天也没时间下水磨工夫。今儿晚上我试试,看看能不能叫你满意?”突然皮了脸一笑,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只管悄悄告诉我,我移樽就教,慢慢学你说的什么‘春风风人,春雨雨人’。” 说完,“吧唧”一口,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嘱咐道:“外头都是我的人啊,你别动歪脑筋,当心你的家人的小命儿。有什么需要就和外头喊话。我得空就回来看你。” 还是不忘了威胁她,但总算暂时又逃了一劫。 杜文昨晚搂着美人就寝,虽然没有实质性进展,但知道她这次是跑不掉了,心情异常美快,出营帐门查看士兵操练,原本铁一样冷的脸孔,今日突然舒展开来,眉心一点不虬结,嘴角的笑容也不显冷意,无意间还哼了一句歌儿,虽然及时收住了,但他的亲卫们简直惊呆了。 “酒泉的外城,地方不错,咱们先驻扎在这里,一步步安排接下来的事。”他在中军帐里对手下的将领和参议、参军等说,“翟家要审,弄清先帝去世的原因,我要叫乌翰再无颜面回到我大燕的领土上。” 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母亲在乌翰手上,总归要救;这个哥哥也总得想办法杀掉以绝后患;柔然强悍,将来是他杜文的劲敌,不能不早做打算…… 但他边商议这些事,边在案桌下轻轻捻着手指——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润滑、细腻、有弹性的质感,用点力掐一下,凉粉轻颤似的适意;被掐疼时,她还蹦起来往他怀里逃,一瞬间就把软软的胸.乳贴过来了,温腻柔软,玉润珠圆……回想那个触感,心里就热乎乎地有些燥意,恨不得把她再次抱在怀里,探进小衣中抚弄个够。 又觉这样的心猿意马,无心朝政,岂不是昏君的样式了? 杜文自己吞笑在肚子里——早朝还得早朝,理事还得理事,打仗、报仇、攻城略地、未雨绸缪……当皇帝了,这些磨砺一个都不能少。而她也是他的磨砺,征服一座酒泉城容易,征服她的心好像反而有点难,但是就是这样的挑战好玩,越是难以做到,越是要试一试。 午膳前,按他的计划是审问翟思静的大伯父。 仅只一夜的折磨,还不到五十岁的翟大郎已经面容憔悴,白发都增添了不少。 杜文的手适意地抚过牢笼边上挂着的各色皮鞭、烙铁、铁钩、铁刷等物,斜眼见翟大郎汗出如浆,面白如纸,不由觉得好笑,嘲讽道:“我当是世家大族,应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这是有多心虚,吓得筛糠似的?” 倒是一旁翟思静的父亲胡子颤巍巍的,问:“大汗……你把思静……” 杜文沉了脸:“现在要谈的是国事,不要牵东扯西的!” 色厉内荏,关心则乱。 翟三郎俯首不语,但暗暗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翟大郎也会意,平静得多了,叩首道:“大汗天威,臣等岂能不惧?何况祸起不测,亦不知阖家错在哪里。所以此心惶惶,怕触怒了大汗。” “还不知错在哪里?”杜文冷笑道,“这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死’字怎么写了。朕但问陇西供奉鞍鞯的事。你不会说供奉御用的翟家,什么都不知道吧?” 翟大郎再次叩首:“大汗!若是问这个,臣自然有话说,只是,关涉较多,可否私密些说?” 杜文打量这半老头子一眼,轻蔑地说:“好。” 转头吩咐:“把他带到朕中军帐里,外头火盆和烙铁先备下着,若是敢和朕打马虎眼儿,立时就给我用刑!” 翟大郎佝偻着身子,拖着木枷铁锁,一步一步艰难地跟着大步流星的杜文。 杜文偶尔回头,见他正在左顾右盼,好像寻找着什么,不由皱眉道:“你走得已经够慢了,这会儿还东张西望的,朕这里的时间是任由你糟蹋的么?你在瞧什么?” 翟大郎说:“臣……担心侄女儿。” 他敏锐地发现,果然一提翟思静,杜文的眉眼就松弛些。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平日里书香大族的矜贵之气,只能先寻这个挡箭牌:“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求大汗念着往日的情分,不要伤她。” 杜文不耐烦说:“朕没叫她受什么苦楚!” 翟大郎仿佛不要命似的不依不饶:“可是昨日大汗落鞭无情,顿时就见血了……她长得那么大,还从没有被这么打过,到底是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儿!臣见了心里都——” 啰哩吧嗦,还尽往他胸窝子里戳刀! 杜文焦躁起来,“刷”地拔出腰间的剑顶着翟大郎的脖子,把他的后半句话逼了下去。 他昨天最懊糟的事,莫过于情急之下举鞭相向,打伤了翟思静,他心里当时就疼得火燎似的,昨晚上顾念这点,憋得多慌他都熬住了,就怕再弄疼她——现在,由得这老儿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戳他的心! “你再提一遍思静,我也不要问你话了,直接送你上西天!”他恶狠狠道。 翟大郎喉头上下一动,没说话。 杜文气呼呼收了剑,转身在前面走得更是如飞一样,那开气儿的袍襟都撩起老高,仿佛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 到了中军营,他屏退身边的人,只把带着镣铐的翟大郎带进去,然后自己往坐席上盘膝一坐,把他的重剑、他的皮鞭、他的匕首、他的箭囊,一个个依次序放在案桌上,均是锋刃朝前,寒光闪闪的。 “说罢,”杜文目视翟大郎,“我父汗骑术那么好,山路上又不陡峭,又没有坎坷,平白摔下鞍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们供奉的东西,是不是动了手脚?!” 此刻认账就是个死。翟大郎只担心自己能熬多少下鞭子,咬咬牙说:“臣冤枉!供奉宫里的东西,哪有敢不用心的!大汗在陇西的时候还是扶风王,到府也亲自看过,还说不要用银饰,后来都改过了。供奉入先帝行宫以后,还经了谁人的手,臣就不知道了。” 杜文拿起鞭子在案桌上一拍:“好样儿的,你是推着朕没有仔细看?” “臣不敢……” “你巴结我大阿干,众人皆知!这会儿给我装蒜!”他起身到他的囚徒面前,恶狠狠一把拎起脖领子,迫使翟大郎的眼睛看着他的,“思静也巴结着要给他,供奉也巴结着要给他,自然恨不得他的屁股坐上皇位,好让你们当皇亲国戚!” 这阵势是挺吓人的,但是翟大郎在股栗的同时也想着:听这口风,主要是罪责要往乌翰身上推?平城宫兵变太快,而陇西的消息来得太慢,只大约知道乌翰逃去了柔然王庭,大概暂时难以翻身,杜文的目的是作践他的兄长,目前不过是要找合适的替罪羊。 于是他悬空顿首道:“大汗!大汗!翟家嫁女儿给废帝,给大汗您,哪个不是皇亲国戚?自我大燕立国都平城,汉族世家俯首而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您说的那种事么?!” “这话,朕不要听!”杜文眼睛里寒光闪闪,“我不光是追责,我还是为我阿爷阿娘报仇!” 翟大郎悚然发现,这小狼主的眼睛里不仅有寒光,还有盈盈的水光。 他声音压得极低,怒气仿佛在胸腔里打转儿:“我阿爷没了!阿娘落在乌翰的手里,叫我天天胆战心惊!谁关涉到这事儿,我非叫他全族的命来抵偿不可!” 他陡然提高声音:“把火盆和烙铁,给朕拿进来!” 第 48 章 中军帐门打开, 两个人抬着火盆进来, 热气立刻扑面而来。炭火里插着几把烙铁, 上面涂着的油脂“吱吱”作响。 进来的人娴熟地把翟家大郎的上衣剥去,露出一身白皙而松弛的皮肉, 然后在一旁静等着皇帝的吩咐。 杜文刚想开口叫用刑,突然看见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那个人见他注目过来,急忙跪叩,一脸为难,吞吞吐吐:“禀大汗……” 杜文忍了一肚子气,说:“出去说。” 拔脚到了帐门外头。 来人他当然晓得,是他安排在自己寝帐之外的宦官,这两日自然是专门侍奉翟思静, 一有动静就要回报来的。 杜文问:“她怎么了?” “一直哭,奴话说尽了也哄不住。” 杜文皱着眉:“是传什么消息到她耳边了么?” “没有。”那宦官摇摇头,“奴劝解的时候, 她说想阿母了。” 杜文哭笑不得, 她想娘亲了, 等他回去跟他说就是了,哭抵什么用? 他刚想叫把翟思静的母亲翟李氏送到他的寝帐去, 突然想到自己提审翟思静的大伯, 关押的翟家人是都知道的,不由犯了踌躇。 他想了想, 觉得中军帐里头这位此刻面对着炭火盆、烫烙铁,怕不正是心胆俱裂的状态?索性多吓唬他一会儿, 叫他多想、多思、多惧,崩溃后就好审问了。于是说:“好吧,里面的人看好了。朕回去瞧瞧。” 果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啜泣声。他揭开门帘进去,翟思静还穿着破掉的裙子,一头长发没有发簪,只能用帛带松松地扎了顺在肩头,黑缎子似的垂到腰下。 “怎么了?”杜文上前问。 她泪光盈盈的双眸转过来,一句话都不说,光梨花带雨的模样就叫人心软了。 杜文看看她旁边的食案上摆着他叫人送过来的午膳:胡炮肉、炙牛心、烧羊尾、葡萄干和羊油煮的米饭,还有若干新鲜蔬菜。他哄着她说:“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这里到底是西凉,咱们又在城外,很多吃食还是用牛车和骆驼大老远送过来的。这两天将就将就,等回平城了,咱们再吃些好的。” 他从大早忙活,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美人在前、美食在前,突然觉得饿了。于是拿小刀片了些肉,自己尝一口,又伸手喂她:“味道还挺不错的。我这个人吧也挑剔饮食,不过,真的餐风露宿饿肚子,我也不怕。来,尝尝。” 翟思静一撇脸不吃。 杜文有些恼火,依然习惯性地出口就是威胁:“你要不吃,我今儿就扣掉翟家所有人的饭食!你饿一顿,你们家所有人就饿一顿!” 翟思静瞪圆着她漂亮的眼睛,眼睫毛湿湿的垂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我的父母吃粗粝的麦饭,我怎么忍心吃肉吃菜?我离开你算是罪过,他们难道也合该被我这个不孝女连累?” 杜文这才知道她的意思并不是要挟他,顿时话软了下来:“我囚禁他们,不是为撒气。而是为我父汗……”他顿住了,感觉进了圈套。 果然,她明亮的目光直直瞟过来,看了他眼睛一会儿说:“你想栽赃给我族人?” “什么叫‘栽赃’!”他嘀咕,“说得真难听!” “如果没有做的事,拷打而得到的口供,不是栽赃又是什么?” 他狐疑中口不择言:“谁又告诉你拷打的事?” 翟思静恨得几乎要咬他一口:“你真的在拷打我的家人?!” 杜文感觉在她面前自己个儿的心智直线下降,见她气得眉立,懊恼地说:“还没开始呢!” 那总归是有拷打的心思了? 翟思静却知,这时候不能咬他了,要软下来求情,免得真造成杜文急上来不管不顾,非打打杀杀不可。上辈子,她的亏已经吃够了——这家伙,要顺毛撸。 她看着一桌的菜,好像是毫无胃口,完全不想动筷子的样子,只哀哀婉婉,万般无奈地说:“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喜欢把我逼到极处,退无可退。也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个感受。” 杜文甚觉冤枉,想和她辩解又怕哪句话被她抓住了把柄。他在心里紧张地暗暗把他们认识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梳理过去,可也想不到自己到底在哪里把她逼到了极处。 紧张地想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说:“我好像没有哪里逼迫过你吧?” 这辈子好像真的没有。可是上辈子很多呀。 翟思静低头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也没有鞭子棍子可以打着你问。别人受冤屈都是活该的,只有你是受不了冤枉的。” 半嗔半怪的一段话说完,还抬眼哀怨地剜了他一眼。 杜文很认真地说:“我这个人眼里不揉沙子,对不起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但也不愿意冤枉好人。我要翟家阖族的人,确实有因为你欺骗背叛我在前,但也有我要探查我父汗死因这一层。” 先帝驾崩,翟家的手上大概不算干净,某一角度说,也是家主的决策之后应该承当的后果。 翟思静低头不语,好一会儿说:“我的错,我来承担。他们的事,我并不知晓,但求你听一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你要的是真相,还是个发难的由头,处置起来是不一样的。” 杜文认真地听她说,竟有一点刮目相看的感觉,此刻点点头说:“你离开我,若是有苦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不需要你承担罪责……” 他也舍不得。 于是又说:“现在,你乖乖听话,不和我闹么蛾子,我也不想怎么样你。吃饭吧。” 再一次把一筷子肉搛到她嘴边。 翟思静依然没有张口——哪怕是身如囚犯,有求于他,也没有张口。在杜文眉头渐渐虬结起来之际,她说:“大汗,我不是稚子幼儿,我自己会吃,我喜欢吃什么,我可不可以自己选?” 杜文讪讪地放下筷子,解释道:“我怕你饿伤了自己。” 翟思静微微一笑,说:“肚子饿了要吃饭是人的本能,除非是刻意;我若刻意饿伤自己,想必是想威胁谁。你也知道动不动威胁可恶……”眼睛一剜他,嗔色天然带着动情的妩媚,言下之意明确:知道威胁可恶,你还老威胁我做什么? 杜文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给你父母至亲,也不能供给这样的供给我的饭蔬。不过你的意思我懂了,未曾定罪之前,不能苛虐,叫人送军中低等武官的饭菜还是可以的。” 翟思静欣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团油润晶莹的羊油饭。樱唇刚破开一点要吃,瞥眼看见杜文直直地看着她,不由恼了:“你吃你的,我吃饭你也要盯着么?” 杜文笑道:“我养的猎狗护食,才不让别人瞧它们啃骨头。” 这是把她比作他的狗了。 翟思静翻了他一眼,轻啐了一口。 杜文突然觉得满心的欢喜,低头大大地扒了几口饭,再抬头见她果然小口小口慢慢在吃饭,毫无矜持做作,心里更生欢喜,寻了一大块连骨肉,炙烤得香喷喷的,啃得也分外带劲。 翟思静嘴角微微一勾。 杜文已然凝眸笑道:“你偷偷笑我!” “谁笑你!” 他自己先笑起自己来:“我刚谈狗啃骨头,你必然是笑我像狗。” 翟思静先白他一眼,然后正色道:“你看看你,又乱猜!古人道‘疑邻盗斧’,心里先存了拙见,瞧着谁都像是坏人,瞧着什么表情、举动都像是坏人。这可不好,不是仁君之道。” “我是哪门子仁君?……”杜文说了一半,突然又有些感触:她总说她怕他,怕了就爱不起来,让他心里很伤,若是她不再怕他,像温宿她们一样,会不会她就慢慢开始喜欢他? 所以,小狼崽子露了点温情的笑:“不过也是,以前我的汉文师傅也讲‘仁恕之道’,我阿娘总是嗤之以鼻,说这是汉人骗人的玩意儿,他们自己都不用。等回平城,我再拿出来读读,看看‘仁恕’与帝王之术间有没有共通之处,好不好?” 翟思静诧异地望他,只觉得转换得太快,她自己都不可思议。 杜文问她:“你怎么不吃了?” 翟思静低头看看那装羊油米饭的大海碗,浅是只浅了一点,但她真的已经饱了。她摇摇头,怕他又要迁怒她父母,不给他们送饭食,哀求道:“我真的吃不下了!我平日就只吃七分饱,今天,肚子都撑了。” 他不信,过来检查,海碗只瞥了一眼,却伸手来检查她的肚子。 翟思静本就是偏于纤瘦的,他在她腹部上下摸了摸,感觉她倒也没有骗人,只说:“吃太少了。女人家还是要有些肉手感才好。” 但是往上再摸一摸,他又满意了,胸前柔软饱满,他的掌心里被芬芳的莲苞充盈着,鸡头一点微微发硬,他心脏立即“怦怦”地跃动起来。 “干嘛!”她羞涩了,扭了扭质问。 “还要查一处……”他好像干燥得嗓子都哑了,另一只手却探到她后腰下,边抚弄边心里赞叹:她真是上天降落到人间的神女,纤秾合度,曲线美得无懈可击。 但觉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了,杜文忙自己打圆场:“不知道你伤好了没有?” “伤也不在那儿。”吃豆腐就吃豆腐,还装无辜! 她给他点脸色看,他倒也还知趣,万般不舍的也把手松开了,眼睛里的锋锐的光芒还没有掩住,却开始嬉皮笑脸:“你还伏榻上去,我再给你涂点药?” 翟思静真是怕了他了,哄着道:“别闹了。我给你亲亲,亲完你忙你的去,好不好?” 他不贪心,点点头一脸喜色:“好!” 然后低头凑过来。 他才十七岁,个子却老高了,翟思静不得不微微踮脚,才凑得到他。 “手搭上来嘛。”他指点着,顺便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又重新揽住她的腰。 确实应当如此,因为他很快就侵袭得如攻城略地一样,翟思静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双腿无力,只靠一双手吊在他脖子上。他的掌心滚热的,把她越抱越紧,最后胸膛相凑,连那一点点处的一点点变化也隔着薄薄衣衫感受得一清二楚。 人终归还是有本能。 杜文眉眼朦胧起来,看她亦如是。 她要的“春风”“春雨”他还没弄懂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一抹丽日照耀心田,万木生光辉,百花齐绽放,心尖上如同喷薄出爱意的芬芳,且这芬芳彼此缭绕。 他忍着小腹下激烈游走的热度,低声说:“今晚上……好不好?” 翟思静又开始害怕起来,低下头,红着脸不说话。 他撩拨地亲她的耳垂和额角,撒娇般呢喃着:“好不好嘛?” 翟思静只能敷衍他:“晚上再说。” 杜文心想:晚上你也跑不到哪儿去!于是不再纠缠,到一旁拿冷手巾擦了把脸,又喝了一杯冷牛乳,身上心里平复了,对帐外人说:“把翟家三夫人带过来,见见她女儿。” 回头表功一般看了翟思静一眼,开门走了。 第 49 章 翟李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汗的御帐里。翟思静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但两两相见, 反倒是无语凝噎, 最后抱着饮泣。 做母亲的颤着双手抚过女儿的鬓发和脸颊,双泪直流, 哽咽着问:“思静,思静,我可担忧死你了!你腿上的伤,还疼不疼了?……” 翟思静也流着泪说:“阿母,我都好,皮肉伤,不碰也不疼了。你呢?阿父呢?其他人呢?吃了不少苦吧?” 翟李氏摇摇头:“虽说做阶下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是没有刑求和折辱, 已经不敢再生妄想了。若说苦头,最大的苦头莫过于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 “哦!”她想起了午前的事, “你大伯被提审了, 这位新大汗亲自来提的人, 现在还没回去。大家都担心得很,你在大汗面前……能不能……求求情?” “我也只敢旁敲侧击。”翟思静唯恐隔墙有耳, 压低声音说, “毕竟,先帝去世, 即是他丧父,丧父之后, 他整个的人生都天翻地覆了,他心中有多恨,谁都说不准。” “唉!”母亲哀叹着。 翟思静心里也愁,蹙着眉头——就算弑君的意思是真的,她的叔伯父亲是罪有应得的,可他们毕竟是亲人,杜文如果杀他们,她心理上还是难以接受的。 好半天,母亲终于开口:“就我知道的,他们几个家主确实不算全然无辜。但是,起念并不是他们,与当时的那位太子攀亲之后,自然是来往丛密。太子乌翰自言苦恼,说是被废是迟早的,汉家讲究长幼有序,鲜卑人却不在乎;他有心安抚汉室大族,但鲜卑贵族顽固,特别是仗着椒房姻戚关系的辽河闾氏,绝不肯接纳异族,所以,为防着闾氏的的儿子上位,乌翰必须铤而走险、弑君夺位,而你父亲和伯父,生恐前朝羯人屠汉的往事再演,秦晋之地又将赤地万里,腥膻遍野,思来想去,只能依从。” 她叹气道:“他们铤而走险,我原也不赞成。但是想想他们的立场,又觉得他们也没有错。这样的非常之时,谁人不是拿命在赌天运?依傍了乌翰,原是指望汉室能过得好些,哪晓得他到底也还是个胡种!” 翟思静原本一肚子对长辈的腹诽,此刻也说不出来了。 不错,两个民族的融合,谈何容易!前朝血腥屠戮的余惊犹在,她的长辈们自然要尝试依附亲汉的乌翰,以为汉人求得存息的立锥之地。 “阿母,”翟思静握着母亲的手,“我再去劝他,但是,也不知劝不劝得动。毕竟,事关朝政,事关他的父母,他的心是很硬的,从来不会为一个女子改变决策。” “儿啊,你肩头的负担已经太重了!”翟李氏的泪珠滚滚而落,“你伯父已经悄悄说了,若是必得有一个人出来担这个罪,他来就是。若是一人担不起,他做好了全家十二口人陨难的准备。若是现在这位大汗仍不足意,翟家也只好任他灭族——这若是天意,谁都逃不脱。” 她到底还是个母亲,颤抖着嘴唇又摸了摸女儿的脸颊:“不过思静,若是他肯饶你,你不要和他强,不需要为家族断送自己。若是你能说得上些话,你就求他饶你那些不满十五岁的弟弟妹妹,哪怕流徒为奴,也总归还有命在。” 翟思静哽咽着点点头。 “牺牲”,她原本对这个词恨之入骨,现在才发现,何止她一人!说她的长辈们迂阔陈腐也好,胆大妄为也好,不近人情也好,毕竟他们有他们的盘算,有他们的立场。伯父肯毁家纾难,她又何惜一身?! 想定了,心思倒平静了。她问母亲:“阿母,若是我求他,必须牺牲自己的清白身子,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下贱?” 母亲瞪圆了眼睛:“啊?他……他并没有……‘那个’你?” “没有。”翟思静蚊子叫一样说。 翟李氏犹豫了一下,终于又问:“思静,阿母问一句不大入耳的话:他是瞧不上你,还是,舍不得你?” “应该……应该是舍不得吧?”翟思静说,脸微微有些烫。 母亲的话倒很难出口了,好半天才又说:“我们从小儿教你,都是礼法和女德,今儿却是我要腆着脸……希望你……希望你……” “阿母,我懂!” 母亲的意思她明白了,对晚间的事,陡然有了勇气。 却说杜文得了心中女神主动的一个香吻,感觉确实比被自己掠夺来的更甜美缠绵,在回中军帐的短短一段路途中,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了。再想着晚间一诺,心里更是痒痒的如同春草丛生。 直到到了中军帐门口,他的亲兵帮着揭开门帘,里头炭火气扑面而来,热得熏人,而翟大郎仍袒露着上身跪在中间,旁边是“滋滋”作响的炭炉和一支支烙铁,他白花花的背脊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人已经跪不稳了,摇摇晃晃仿佛要晕倒。 大汗的身份蓦然回到了杜文的身上,弄清先帝的死因、给乌翰按上洗不脱的罪名、为父汗报仇……这些既定的决策又回到了杜文脑中。 他原先唇角挂着的一缕温柔喜悦瞬间就消失了,下颌骨依然变得峻厉,目光依然毫不容情,步履沙沙地径直走到正中的御案前盘膝坐下,看了看案上的皮鞭、重剑、匕首、箭镞……仍按原样放着。 他清了清喉咙,冷冷问:“想好了吗?是舍得一身皮肉,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翟大郎当然想清楚了,不仅想清楚了,而且也做好了一己、乃至一家殉难的准备。此刻他抬眼觑了觑杜文的神色,磕头道:“大汗,臣实无谋逆的心思!但当日不谨慎,中了套,今日就不敢说冤枉,但求大汗明察,让臣一人承当这失误之过!” “失误?!”杜文冷冷一笑,“供奉鞍鞯的是你们,怎么失误?如何失误?又为什么失误?朕倒想听听你的解释,看看你一个人承当不承当得起这样的重过!” “铸九州之铁,亦难铸此大错!”翟大郎在炭火旁炙烤了这么久,深知那烙铁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也不必强词夺理惹恼杜文,所以首先伏罪,“当日鞍鞯的样子出来,大汗看后就提出环扣不能用银,臣本已经叫家奴命匠人改过,不想……” 他抬眼看看杜文——如今这位是天下之主,潜逃柔然的乌翰,大约已经没有翻身之日了——又不是真的非抱着乌翰的腿不放,此刻何妨转圜? 他接着说:“不想采验鞍鞯的废帝——当时还是太子,呵斥臣不恭。道是陛下御用的东西,不是金就是银,平白换了铜铁,莫不成是要撕先帝的面子?又说银质地虽软,韧性也佳,无伤大雅。臣,就照废帝的意思,仍用了银环扣。” “原来你们好无辜!”杜文依然是冷笑,他转着手中的匕首,对两边说:“既然没有一句实话,就不必客气了。” 炭火盆里,立刻被拔.出了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往水桶里一浸,“呲——”地腾起半帐篷的水汽。即便浸了水,靠近人身子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热浪滚滚,要挨上皮肉,想必是立时焦烂,把活肉变作一块熟肉。 另两个人扑上来把翟大郎的肩膀摁住,使他动弹不得,那烙铁在他松弛白皙的肩胛骨周围绕了绕,只等皇帝的命令。 翟大郎知道这小狼崽子的狠心,几近绝望了,临死挣扎着说:“先帝坠马之后,臣才知乌翰的野心!便就这条,臣死有余辜!但乌翰野心,臣愿意写供状画押,臣也愿意以自己的首级为天下人戒!” 杜文摆手止住行刑的人,眯着眼睛忖度了起来。 不错,他想报仇,但翟家确实没有弑君的贼胆,最多不过是乌翰的帮凶——而他真正要对付的是乌翰。 再想想翟思静,夷族之仇,想必终身难以原谅。他想要她的心,还是不要做得太绝,不要把两个人的路堵死。毕竟,翟家虽然有罪,还没到让他愤恨到非夷族不可的地步。此刻给翟大郎一个台阶下,也就是日后在思静面前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想了再四,终于沉沉说:“朕选择信你一次。废帝乌翰欲要夺.权,不惜做出弑君弑父的事来,这张画皮,朕是必须要给他撕掉的;这个人,朕也是必须要杀之报仇的。供状你写,有一句不实,你阖族的人,朕可以一个一个杀,不怕你们翻天。” 翟大郎被松开了双肩,滚热的烙铁也旋即远离他的脊背。他浑身冷汗,俯首道:“是。” 纸笔丢到他的面前,他跪伏写供状,欲要为族人脱罪,为家中的弟弟们消罪,他只能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往乌翰身上推。那些满含阴微心思的暗室之谋,那些自以为“所为者大”的愿望和理想,如今在这张供状纸上灰飞烟灭。 写完了,画押捺手印。 杜文接过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心里已经重新在草拟对乌翰发难的檄文。和柔然对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是他打定了! “好的。”他对翟大郎说,“朕姑且信你。” 起身收拾案桌上的东西,独独留了一把匕首,还把匕首轻轻在案上拍了拍:“你也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过,朕给你留着颜面,也暂时允诺你留着你其他族人的命。你——懂意思么?” 翟大郎已经涕泗横流,叩首道:“懂!臣叩谢大汗大恩!” “嗯。找个角落,别弄脏了朕的氍毹毯。”他最后吩咐着,起身离开了中军帐,留着其他人眈眈地盯着翟大郎。 他出去巡视了一圈,他的亲兵赶过来,对他点点头说:“大汗,好了。”做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杜文点点头,说:“枭首示众。” 翟大郎的人头悬起来,他对自己这次出师西凉有了一个交代,日后还对自己出师柔然有了借口。一颗人头,算是最小的代价了。 杜文步伐踌躇,慢慢回他寝卧的营帐,里头应该温暖、芳香、温柔。但他的步履越来越迟滞,因为想着他就要和思静交代这件事了,心里翻涌起愧疚——哪怕他告诉自己,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这已经是他法外开恩了——他也难以排解这样的愧疚。 在门口顿足半晌,外头暮色千里,杜文终于鼓起勇气一样,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扇。 第 50 章 翟思静还和母亲翟李氏一道在高椅上垂腿坐着。 两个人听见门响, 目光一顺儿地看过来, 好像惶恐得想问什么, 但又不敢开口。 杜文是杀伐果决的性格,虽然进门之前踌躇、愧疚, 但事到临头,也不喜欢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看了翟思静和翟李氏一眼,毫无温度地说:“翟大郎伏罪了。” 毕竟是一家人,面前两个女人的眼睛里都渐渐漫上潮水,而后决堤一般在脸颊上汹涌开来。 杜文忘情地踏上半步,想用指腹把翟思静脸上的泪水拭去,但理智依然克制着他, 手指在拳头里攥紧了,硬是别在背后,好像是傲慢冷酷地负手睥睨她们俩。 “三夫人先出去吧。”他干涩地说, “暂时罪不及他人, 你们放心。” “是……”翟李氏哪敢违抗这位狼主的命令, 起身敛好衣摆,担忧地偷瞥女儿一眼, 示意她千万熬住难过, 别跟杜文死强,千万别闹得不可收拾。 然后, 才小心地退了出去。 烛芯“哔剥”地响起来,杜文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海东青, 张开双翼渐渐围裹过去。 翟思静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死死地捏着裙子,把撕坏的裙子上捏得满是褶皱。她终于哭出声音,声音小小的,哀哀的,叫他生怜。 “思静。”那海东青的影子裹过来,并没有一丝凌厉,而是蹲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抬脸哀求,“你别这么哭,我心里难受。” 翟思静挪开手,眼睫毛湿湿的,眼圈、鼻头红红的,和平时比起来又狼狈又丑。 杜文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此刻恨不得被她打两下,心里才能舒坦些。 她哭到几乎岔气儿,好容易平复下来,终于抽噎着问:“我大伯……是不是……不在了?” 杜文知道瞒不过,咽了口唾沫,缓缓地点点头,轻轻说:“思静,你别哭了,你要是生我的气……” 翟思静低头又哭,哭得杜文心里又烦、又乱、又愧、又怒,情急没办法的时候,手都痒痒,简直想把她按腿上揍一顿,以暴力止住她的哭泣,喝令她不许哭伤了自己身子。 手伸出去半截,终归不敢打,而是擦她的眼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她说:“我没杀他,他大概自己知道罪过太大,所以自尽了。” 多少人看着的囚犯,哪有自尽的本事!翟思静和母亲一番交谈,已经知道大伯以一己之身担家族之难的想法。 不错,心里难过,却不能和杜文乱缠,他是个不肯认输、不肯服软的人,上一世她哭掉了一缸眼泪,他也没有对长越手软。现在只能期待事情不要更糟糕,而不能再纠缠在活不过来的人身上。 她终于抽抽噎噎说:“杜文,我真的很难过。” 她没有说伤他的话。杜文暗暗松了一口气。尤其见她还肯把自己的情绪跟他分享,他更是有了点感激涕零的意思,顺势揽住她哄道:“思静,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她才不和他谈苦衷。 翟思静继续抽噎着说:“我小时候,大伯待我特别好,比我阿父还喜欢对我笑……我有一回打秋千扯烂了裙子,阿父拿戒尺要打我,大伯拦着他说:‘思静动若脱兔,正是寻常女儿家没有的伉爽能干,你非把她变成那么规矩的淑女做什么?’可如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杜文心里不知怎么酸酸的,又像辩驳,又像共情,说:“我阿爷暴卒的时候,我也难过的。我阿爷待我最好,在我面前从来没一点一国之君的架子,连我阿娘都嫌他太宠我,他总笑呵呵说:‘这是我的小狼,将来要号令草原,我岂能把他养成畏首畏尾的模样?’他……他不也不在了?” “我不想再伤心了。”翟思静转头向他,眼泪一道又一道地往下流,“你知道失去亲人难过,你总不会也想让我再这样难过一次又一次吧?” “不会,不会。”这是他暂时能够承诺的,急忙说,“你伯父认罪画押,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失误,他一个人承当。我也只是要一个承当的人,不欲再兴大狱。”说罢,小心伸手去拭她的眼泪,她没有躲避,只是泪水拭尽了又来,拭尽了又来。 他接着劝她:“思静,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好不好?” 翟思静摇摇头:“吃不下。” 杜文满脸心疼和难过,但没有说一句拿她家人威胁她的话。 “那我给你倒点奶茶?”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杜文如蒙大赦,赶紧从银壶里倒了热茶,兑了奶和酥油,怕她不习惯加盐的味道,特特加了一匙蜂蜜,然后喂到她嘴边。 翟思静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摇摇头不想再喝了。 杜文看看几乎还是满满的奶茶银杯,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但没有逼她,而是无助地挓挲着手,不知该怎么好。 翟思静无力地说:“我想休息了。” 他急忙点头:“好,早点睡,明儿起来一切排解开来,也就好了。” 翟思静没有其他地方去,和衣躺在他的被窝里。心里还是难过的,理智也无法扑灭感情,家人到底还是家人。 她听见被子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估摸着他该上榻了,想着今晚也许不得不奉和他,甚至不得不曲意逢迎、讨他欢心,以保住家族中的其他人的性命,她心里很是烦躁,闭着眼睛,把脸尽可能地侧过去,大半埋在软软的枕头里,枕头很快就有了湿意。 这小狼主讲究,千里行军,在这外城每天水不足他也要简单擦洗。过了一会儿,感觉他带着新擦浴后的清新气味来了,寝衣上有淡淡的檀木气息。 翟思静背对着他,闭着眼睛装睡。 很快耳畔脖侧感觉到他喷过来的呼吸,轻轻浅浅的,好像怕打扰到她。 翟思静假装不觉,继续装睡。 他轻轻叹了口气,“呼”地一下躺下去,好半天没动静。翟思静不敢回头看他,也睡不着,有些紧张也有些警惕,又不敢翻身,渐渐觉得僵硬难受。 果然,他还是忍不住,一会儿又半仰起身子,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先亲了亲她没有知觉的头发,又很轻很轻地亲了亲她的鬓角和脸颊。 手也慢慢搭在她腰上,感受她呼吸的起伏,又一点点顺着曲线往上摸到她肩膀,然后返回了又往下摸到脚踝。 翟思静浑身痒痒的,又舒服又不舒服,忍不住眼睫就眨动了几下。 小狼何等敏锐,登时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睡醒了?” 翟思静没好脸给他,装作睡眼朦胧的:“嗯,梦见有一只大狼狗,从上到下地舔我。” 被她俏骂,杜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了她屁股一把:“越发酿得你胆子大了,居然敢骂我了!” 翟思静“哎呦”一声,伸手护痛,手腕被他抓了个正着,拧在背后,虽然他用力不大,可就是挣扎不开。 杜文格外喜欢这样控制着她的感觉,见她肩头扭转,浑身的曲线顿时春山一样起伏起来,低洼处低洼,高耸处高耸,柔美圆转,叫人忍不住肖想她薄薄寝衣之下的旖旎风光。 他一只手松开自己的衣带,等不到全部脱掉就凑了过来贴紧。然后开始上上下下地抚摸、揉捏怀抱里的如意人儿,找着她的衣带一根根解开。 她圆润的肩头露出来,小狼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吮吸,少顷就看到雪中红梅般绮丽的景色。 翟思静自知这一劫难逃,只是被他这样拧转控制着,动弹不得而被迫承受,上一世被他强.暴的心里阴影又开始扩散,咬着嘴唇浑身僵硬,一点被爱抚亲吻的快意都没有。 杜文还不知她的感受,滚烫的掌心在她身上游走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喜欢得不行,一寸一寸用嘴唇和舌尖感受过去。不觉间上衫褪尽,堆砌在她皓腕上,他小心松开她的汗巾,如捧珍宝一样一寸寸解她的褰裳。 玉一样莹洁丰美的躯体展现出来。翟思静浑身发凉,被他颤抖的指尖抚弄过去,便一层层起了粟粒。 昏昏烛光下,杜文依然可以看见她大腿上狰狞的鞭痕,出血的地方结了痂,但是血印子仍在,淤紫也没有消退多少。他小心地触了触淤痕,一骨碌起身,拿了药瓶帮她擦药,嘴里絮絮道:“现在涂药不会那么疼了,再过几天血痂褪了,再换化瘀去疤的药。一会儿咱们用个碰不到伤口的姿势。” 她依然在发抖,皮肤冰凉得没有热度。杜文在她耳边问:“好不好?……” 这个“好不好”当然不是指伤口用药好不好。 翟思静心知肚明,背对着他,咬着牙关轻轻点头。 男人已经欣喜若狂,把她扳正过来,跨在她身体两侧。却见她满脸泪痕,嘴唇还在哆嗦,失去了血色,牙齿格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愣住了,小心问:“刚刚弄疼你了?” 翟思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摇摇头,却又有两滴泪不受控制地滑向耳边。 而杜文的脸色也不像刚刚那样满是稚拙的欣喜了,表情凝重,探手在她双腿间拂拭了一下,果然一片涩滞。于是他声音也涩滞了:“你那么不愿意?!” 翟思静怕他翻脚就走,然后迁怒她的家人和族人,情急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你……你来吧,我受得住。” 他的巴掌在她枕边一拍,震得她闭了闭眼睛,又惊恐地睁开,手犹拉着他的另一条胳膊,死死地不敢松开。 “他们是你的软肋吧?” 翟思静看着他光芒敛聚、怒火中烧的眸子,不得不点点头。 不错,她当然有软肋,世间无十全的父母,但她依然爱她的父母家人,一如上一世她爱她的孩子。“我不是你……杜文,”她说,“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我不是跟你交换!”他的目光荧荧的,是真的生气。 杜文一下子翻身下来,胸口犹自在起伏:“睡吧!”一骨碌翻身,改成他背对着她。 翟思静蜷缩在他背后,心里也是百味杂陈,想说点什么,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样没睡着的杜文背对着她说:“你把我当什么?思静,你一点不懂我对你的心意!” “我……”翟思静有点紧张,但也有些欣慰,自然也少不了担忧与害怕。她把手轻轻放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胛上,他肩膀一动,旋又忍住了,只说:“睡吧。你放心,我杀人,但不滥杀。” 第 51 章 早晨, 号角声准时响起来。 杜文刚刚坐起身, 他身边的翟思静也坐起身, 她的上衣还没有系好,勉强盖着肩膀, 半袒着脖颈和前胸。 她满脸惊惶,眼圈郁青,显见的一夜都没敢入眠,此刻对着杜文说:“你……你不要杀他们……” 杜文大早上就觉得心情不好,此刻几乎是不耐烦了:“我说了我不是滥杀的人,你怎么就不信?!你再——”他刚习惯性地想威胁她,突然想起她对他说的那些相处时的感受,威胁的话就收住了, 而是转换了一句不大通顺的:“你再不信任我,我也要难过了。” 信任他好难啊!尤其有着上辈子的经历,他的残暴和自私, 简直是刻在她心坎里。 杜文看着她眸子中光的黯淡, 觉得自己一直做的所有努力都不被她认可, 心里也黯淡了,不由喉结“啯啯”滚动, 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来。听外头号角又吹了一声, 他才说:“我先去巡营,等早朝结束, 再来陪你。” 他今日巡营和早朝都有点心不在焉的,只等谈到翟家的处置和传檄昭告乌翰弑君的事情时才有了点精神劲儿。 “乌翰如今龟缩在柔然, 靠着柔然公主的裙带,大约也想反袭。”他说,“但朕的母亲被他胁作人质,这仗还不能硬打,免得他狗急跳墙。” 下头朝臣七嘴八舌出意见,杜文皱眉凝视着沙盘:柔然王庭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固定的地方,下头部落忽联忽散,也不稳固,但是地域广阔,打仗骁勇,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众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决策讨论出来。 遣散众臣之后,杜文单独留了几个亲近的,说道:“打柔然,难处不小。朕现在只有一步棋正在走着,将大贺兰氏放虎归山。这女人心眼狭小,私利甚重,听说一路前往柔然寻夫,等她寻见了,和柔然公主必然是一顿好撕。到时候,二虎相争必有一亡,不是贺兰部,就是柔然汗,肯定会有一个跟乌翰撕破脸。” “这只是一个契机。”杜文说,“但营救我阿娘回来,还需要一位死士。” 大帐里一片静默。 死士不难找,难的是能让柔然或乌翰方面信任。 杜文的目光一个个人看过去,心里陡然起念,却又觉得自己冒险。 议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急也急不得,他挥退了众臣,自己也从中军帐中到了外头,信步而行,检查他的士兵的军容和气势,直到走到囚禁翟家诸人的牢笼前。 正值午餐时间,里头一片都在吃饭。供应的是细润的麦饭和肉脯、韭齑,行军之中,算得上吃的不错了。 有人看见他来了,“嘘”了一声,所有人都惶恐地放下饭碗,不知又会有谁倒霉,和翟大郎一样人头落地。 杜文扫了他们一眼,数百号人,一个大族的血脉传承,其实也就这么可怜,若是要杀,片时就可以杀尽。 他指了指翟思静的父亲翟三郎:“你出来一下。” 思静在这位皇帝手上,又是那样宁折不弯的脾气。翟李氏已然惊恐起来,拉着夫君的袖子,惊惧得无声饮泣。 自哥哥赴难,翟三郎反倒冷静多了,轻轻拍拍妻子的手背,提着袍襟从囚笼的草堆里站起来,慢慢拖着镣铐出来,朝杜文行稽首大礼:“大汗!” 杜文略一挑眉,心头忖道:慢说这汉室大族一味虚弱无能,只会狡诈圆滑,我眼中所及,从昨儿到今儿,从翟大到翟三,各人的气度胆量,倒还有些可感可佩。 他招招手说:“过来,我有些私话要问你。” 翟三郎振衣起身,拖着镣铐跟随杜文的步伐转过几座帐篷,到了僻静的一个角落里。 “你兄长认罪伏诛,为了保全你们其他人。”杜文说,“朕也不欲大兴大狱,断你翟家的血胤。” 翟三郎的胡须抖动了几下,倏忽两道泪下,哽咽道:“谢大汗不事株连。” 想着哥哥,肯定还是难过的。杜文苦笑了一下:“听说汉家人讲究兄友弟恭,我曾经跟着我的汉文师傅读史书,却读的多是兄弟阋墙,只当是说一套做一套,不想这兄友弟恭也还是有的。” 翟三郎搵泪道:“大汗,汉人不光讲兄友弟恭,也讲君君臣臣,也讲民心所至。” 杜文轻声嗤笑:“我懂。所以你们觉得乌翰是长子,是太子,就是比我强。” 翟三郎大概有些紧张不安,镣铐的铁链跟着“当啷”作响。好一会儿,他方艰难地说:“大汗,臣等不仅迂腐,而且愚蠢。废帝在陇西还是太子时,与臣等大谈儒道,臣等在陇西留守,多年惶惶,心里存了期冀妄念,如今才知道……唉……” 那个口口声声喜欢儒道的乌翰,看着儒雅温和,其实抛弃妻儿、利用女人时的嘴脸,实在只是做得一手好戏而已。 后悔也无用,兄长的脑袋掉下来,已经装不上去了。谋逆不论首从都是夷族大罪,他如今还敢说什么?只能龟缩求饶,期待这位小狼主能够网开一面,哪怕亦是从裙带上网开一面——阖族还有那么多人绳捆索绑,蹲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呢! 杜文冷冷一笑:“如今你兄长已经一己承担了所有罪过,你们翟家日后能够忠心耿耿,朕还是可以既往不咎。” 他还有一句“但是”,顿了顿没有说,因为翟三郎感激涕零,连连顿首道:“多谢大汗开恩!” 又说:“大汗宅心仁厚,臣愧不可当!今日大汗‘以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来日臣等必然效忠效死……” 他的效忠的话还没说完,杜文已经忘记了还要“但是”,而是疑惑地打断了:“等等!你刚刚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是什么意思?” 这不过是一句马屁。 翟三郎知道这位鲜卑国主虽有读汉人的典籍史书,但到底读得不多不透,怕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只能给他解释:“哦,这原是汉代《说苑》中所载管仲的话。梁相孟简子投奔管仲,身边只有三个门客跟随,管仲问是怎么样的三个人,孟简子告诉说:一个是父死无以葬,他为之葬,一个是母死无以葬,他亦为之葬,还有一个兄长在狱,他帮着营救出来,所以门客三千,只得这三个怀报恩之心的跟了来。管仲不由叹道:‘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 就是一个以德服人的故事。 杜文却想到了其他地方,不由有些失望:“啊,原来是讲为政之道的啊。” 不是讲床笫之道。 杜文有些敏感地偷瞥了心目中的老丈人一眼,见他跪伏在地的模样,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道:“朕明白了,你起来吧。” 他让人把翟三郎送回了囚笼,又叫把翟量带过来。 翟量本只是翟家旁支的一个庶孽之子,机缘巧合接了送亲的任务,结果他这个不识世间艰险的书生,把任务完成得一塌糊涂,被杜文骗得白送给他一支部曲。倒是后来,在翟思静的授意下,成功地逃离平城外郭,回到陇西。一路历练,总算有些长进。 但被皇帝传唤,他还是吓得屁滚尿流——几天前差点被一刀断首,若不是翟思静一语相救,他翟量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脑袋大概也和族长一样悬在某处旗杆上风吹日晒呢。这会儿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皇帝反悔了还想杀他? 他被几个武士带到杜文面前,已经浑身瘫软,膝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说了句“叩见大汗”,就五体投地趴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杜文好笑地看着他,踢踢他的肩膀说:“衡权,你好歹比朕多吃几年的饭,想想脑袋落地大不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怎么吓得这怂样?!” 翟量也不知杜文什么意思,一会儿客气得要命称表字,一会儿又说什么“脑袋落地”,反正他愈发惶惶不安,磕磕巴巴说:“臣有罪,请大汗宽恕……” 杜文想着管仲的故事,想着“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便努力地和颜悦色:“有罪当罚,有功当赏,陟罚臧否本就是治国大道。上次饶了你的小命,却不代表就这么叫你躲过关了。带着思静和素宁偷偷离开我,亦算是欺君。” 翟量怕到极处,反而心定了,叩首泣道:“臣一死不足惜,但家父家母年迈,并不知道臣的妄为行径,求大汗不要株连。” “不株连。”杜文踱了几步,说,“就是你,我也先寄着你的脑袋,只要肯给我立功,将来该赏你的我还会赏你。” 翟量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正想谦逊几句,说几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之类的漂亮话。杜文问:“你不怕疼吧?” 翟量傻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杜文也不要他回答,自说自话点头道:“怕也只能忍一忍,反正不要命,也打不残。给别人看看罢了。” 扭头对他的亲卫说:“按欺君潜逃的罪过,发到操练场当众责打八十杖,用细荆杖打,不会致死致残,但务必给朕从背到腿全数打过去,哪里不见血就叫行刑的反坐。” 虽然早起就心情不好,但大半天下来很有收获。 杜文疏散了一下筋骨,听见操练场上已经传来了荆杖打在肉上的“噗噗”声,然后荆杖响了十来下,就渐渐传来翟量疼痛的哭叫。他鄙薄地想:这些汉人真是没用啊!我挨乌翰打的时候可一声都没有吱! 他回到寝卧的帐篷里,翟思静肿着眼皮,正惶恐地看着他:“外面……外面是翟量的声音?” 这没用的东西嚎这么响! 杜文只能点点头,上前爱怜地捂着她的耳朵:“叫得真难听,你别听。” 翟思静甩开他的手,质问道:“你要打死他?” 杜文说:“我和行刑手吩咐了,一不许打死,二不许打残。就是教训教训,给大家知道我赏罚分明。” 翟思静虽然生气,但不恐惧了,收了泪气呼呼道:“赏罚一点都不分明。”甩开他坐到里头高椅上生闷气。 杜文亦步亦趋上前,把她抱起来让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抚她的背,一只手抚她的臀,笑嘻嘻说:“确实,赏罚要分明,始作俑者罪不可恕。” 第 52 章 翟思静给他说得顿时汗毛林立, 边挣扎着要起身边问道:“你要干什么?” 杜文笑得几乎打跌:“你怕我揍你啊?” 然后把她抱紧, 在她耳边说:“别乱动, 碰到腿上伤口又疼。” “罚要罚的,但是罚什么呢?”他笑嘻嘻说, “要不,罚让我亲亲吧。” 轻轻捧过她的脸,小鸡啄米一样先亲亲额角,再亲亲眼睑,再亲亲鼻尖,最后亲亲脸颊。 “还要不要?”他坏心情顿时都没了,笑着问她。 翟思静无法回应他的笑,抓着他的衣襟问:“我没心情跟你玩。你跟我说实话, 你怎么翟量了?怎么我家里人了?” 杜文坦诚地说:“先帝用了你们家供奉的鞍鞯,所以在疾驰中落马身亡,这出自乌翰的授意, 你大伯认下过错, 我只杀他一人——我是国君, 也是先帝的儿子,我需要给天下、给自己这样一个交代。这样对不对?” 翟思静眼眶有点红, 但是点了点头。 杜文跟着点点头, 又说:“翟量在平城外等我的消息时,骗过我的将领, 带着你潜逃,认真论国法, 在这样亟待他外援的时候出逃,只责八十杖,让他戴罪立功,是不是不算苛政了?” 确实也不错,翟思静只能也点点头。 “你呢,骗我把你从北苑带出来,又骗翟量把你带回陇西。”他捏捏她的鼻子,“真是个小骗子,便就狠揍一顿也不为过。不过怕你挨不起,就罚你终身监.禁在我身边吧。判罚服气不服气?”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最后只能以一个白眼告终。 杜文反倒正经起来,凝视着她的白眼,说:“思静,你不相信我,我以后只对你说真话;你害怕我,我以后决不再威胁你;你不肯……不肯给我……” 他挑了挑眉,一副可怜的模样接了自己话头:“我就只能自个儿憋着啰。” 翟思静给他逗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没有其他女人,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人,哪个会让你憋着?” 杜文看她终于笑了,虽然只是几秒时间,但已经足够回味很久了。他去吻她微笑上翘的嘴角:“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总说这些半吊子的文绉绉话。”翟思静让他亲吻了一会儿,拉开些距离说,“何况,满饭好吃,满话难说。将来那么长!” “承诺无用,你只看吧。” 翟思静望了望他。 他心狠手辣,但是说话基本是算话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应该也如此。心头不由有些暖意。 这时候才发现,外头杖击和哀嚎的声音已经停息了。 翟思静望了望门的方向,小心问:“我堂兄他……” 杜文说:“别去看了,模样一定不好看,我吩咐的,皮外伤要重,给人家看的,但保证不会打出事。就让他这段日子吃点苦吧,毕竟,做错了事,总要担责的。” “还有你的家人,”他说,“关押是难免的,除了住的不好,饮食保证无虞,也绝不会有人凌.辱。等回平城之后,再借大赦的由头放了他们。” 坦诚了,话说开了,彼此心里反倒舒服了。 杜文在酒泉还要扎寨一段时间,按着约定,也不骚扰内城,但偶有小支的西凉援军过来,他也不客气,打得落花流水。后来,军力孱弱的西凉索性听之任之——他们的国主也素来是这样的德行。 无事驻扎,杜文就整天盼望着天黑,和翟思静一起用过晚膳,临睡之前,他就缠着思静陪他读汉人的书。或诗赋,或礼乐,或经史,她坐在他怀里,脖颈里散发着好闻的甜香,大部分时候静默不语,但也有时他指著书问:“请问何谓‘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轻衣不重彩,飙风故不凉’?” 翟思静脸一红,啐他一口:“乐府诗作,四时之歌,腔调轻薄,不说也罢。” 他更得劲,指了另一处:“那么《诗三百》总是经典吧?‘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又是什么意思呢?” 翟思静回身拧他一把:“你这个人啊,没法教!” 杜文笑起来,拱手道:“阿姊,既然为师,就要授业解惑,我这里学业未成,大惑未解,你倒嫌弃我蠢笨不肯教了——不带这样的。” 说完,把她扑到地榻上,离得好近凝视着她的眼睛:“罢了,罢了。我本就是个粗人,既然教不好,不如早些睡罢,养足精神,好干粗活儿。” “粗人”这个样子,倒又很可爱了。翟思静被他压着,虽然动惮不得,但反而没以前那么害怕了,于是故意问:“大汗还有什么粗活要干?” “给你擦药。”他理直气壮地说。 然后理直气壮地把她翻过来,理直气壮地解裙褪裤,理直气壮地先轻薄一会儿,美其名曰“化瘀”,然后再小心涂上药。 “几乎看不见什么痕迹了。”他抚着她的腿,自己也把提着的心放下了:那么洁白如玉的腿,要是留下瑕疵,他会抱憾终身的。 吹熄了灯,他拿被子把两个人一道裹上,被子中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小动作不计其数,搞得翟思静告饶不已。偏偏他居然每晚都打熬得住,明明已经硬邦邦的顶人了,翟思静好几回都认命了,他却总是在她肤热气喘之后撤退,也不知他自己怎么搞的,居然又是一夜平安。 白天,翟思静揽着被子慵慵靠在床榻上,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草原上最阴险的狼王,狡诈而善忍,非要等猎物自投罗网,才肯不费吹灰之力地吃干抹净。而她真的在一步步沦陷,从原来他一挨身就浑身紧张僵硬,到现在反而越发软做一滩;原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感觉”,现在晨起不得不打水私浴。 除了身体的变化,相思也来了。上一世,她对他心动了一瞬,然后几乎是仇恨了一辈子,至死未休。可现在,他每天只要不忙国事,就腻歪在她身边,寻找她也喜欢的事陪着一起做,寻找她也喜欢的书陪着一起读。渐渐地习惯了,白天他不在的时候头脑里就会空落落的,只能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美好的那些片段打发时间;有时候还会想起上一世,反倒觉得模糊起来,那些仇恨渐渐像一场噩梦,过去久了就忘记了。 能忘记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毕竟,这辈子还得她自己过啊,如果永远被仇恨裹挟着,又无法离开他,又没有新的生活,她该怎么面对那么漫长的未来呀! 下午杜文看完晚操,准点回到翟思静的身边。 “今天跑了一天,可累死我了!”他散开双腿,熟不拘礼地说,“给我揉揉腿吧。” 这样互相揉按的小情趣,她总是乐意的,一边给他揉腿一边问:“怎么跑了一天?遇到什么事儿了?” 杜文也不瞒她,说:“到酒泉附近的山岭转了一圈,远处的烽火台,近处的驿道,亲自踏足,才知道细节处的虚实。” 翟思静手停了停:“你又要打仗了?” 杜文弯腰伸手,把她捞到怀抱里裹着,亲了几下后才说:“对啊。大拨的人驻扎在异国他乡,你以为我就沉溺在你的温柔乡里不打算动弹了?” 她啐他一口,但也好奇:“怎么这会儿突然想着动兵?” “因为翟量的伤养得大概好了呀。”他笑道,“我特意叫屁股上少打他几杖,免得他不能及时骑马。” “等等!”翟思静问,“你要翟量……出兵?他可是文士,从来没听说要投笔从戎!” “谁叫他最合适呢?赶鸭子上架也得赶了。”杜文兴致勃勃地,揽着她到处亲吻,真像个昏君。 翟思静一把挡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轻薄了。 “正经问你话呢!” 杜文停下来,挑着眉笑了笑,坏坏的模样叫人生不起气来:“我也正经地答你。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用兵的细节不能告诉你,你体谅我。” “我不要知道细节。”翟思静知道他喜欢牺牲别人的德行,首要问,“我要知道我堂兄有多少机会活着回来?!” 杜文收了笑,好像是仔细想了想,才说:“六七成吧。” “他要是死了……” 杜文正色道:“思静,我打的每一场仗,我自己都是有可能死在沙场回不来的。” 他伸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花:“我会配给最好的后援。但战场上千变万化,他又得入敌后离间,危险是有些大。” “封侯拜相总是险中求。”杜文说,“他是想明白了,是愿意的。” 若是人家自己愿意,翟思静又能说什么呢?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就像家里父母、身边丫鬟,开始总是想不通翟思静为何非得忤逆大汗乌翰,吃了那么多苦头一样。 杜文看她静默流泪,歪着头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捧起她的脸问:“若是有一天我也面临危险,说不定会死,你会不会为我哭啊?” 话问完就挨了两拳头,粉拳不痛,不过打得心口“咚咚”地响。 “好泼悍……”他皱着眉捂着胸口,“说好的世家淑女呢?” 她气得骂他:“乌鸦嘴!杀千刀!……哪个会为你哭!才不会哭!”小腰儿一扭,不打算理他。 他又上水磨工夫,腻歪过去,顺她的头发,摸她的后脑勺,然后叼住耳垂往耳朵眼儿里吹热气儿。她一挣扎就被他放倒了,轻轻握住她的胳膊从手指头开始亲,亲到肩膀后又埋首到她锁骨,舔吮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她不由张着嘴大口地吸着气,他适时凑过来,把舌尖渡进去,深深地侵略。她的舌尖拚命抵抗,但当不起他灵活地游弋,缠绵成一团。感觉灵魂都要给他穿透了,他却又及时止步,不顾她舌尖的勾连招引,只在她唇周轻舐,使得她细润的唇,饱满得逸着水光。 吻技太过高妙,她已然放弃抵抗,他却又包裹上来,从轻轻地含吸,到风卷残云的吮尽她的空气,她的肺缺氧得即将爆炸,他又渡入空气,给她金花乱溅的头脑以天籁乐音般的安抚。 翟思静在上一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激情,眼睛都倦得睁不开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指爪在他背上划出粉红色的痕迹。 杜文蓦地停下来,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等她喘息定了,才轻轻问:“愿不愿意啊?” 他真是聪明,在这上面也无师自通——或者说暗暗花了多少心思琢磨她。 翟思静浑身没有力气,小腹里却热热的。他顶过来时隔着他们两个人的褰裳,但是略一磋磨,她的心就悸动起来。 缓兵之计只能说:“我想喝水。” 杜文看了她两眼,然后“噗嗤”一笑,笑得她懊恼。然后他爬起身,衣裳顶得高高的,去为她倒水。 喝了点温水,翟思静脑袋中绽放的烟花儿暂时停息了片刻,理智又回来了,只是回来得不多。 杜文笑着问:“春风夏雨如何?” 翟思静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脑子都迟钝至此了。 她不能服输,所以没有小儿女的羞涩之相,而是抬头说:“吹面不寒,沾衣欲湿。” 杜文心怀窃喜,拿过茶杯放在一边,伸手在她交领处画着圈圈,欣赏着她洁白皮肤上一点点粉红的吮痕,又问:“襄王有梦,神女可有心?” 手指略略用力一勾,把她一根衣带勾坏了,里头的抱腹坠落下去,隔着外头一层素绡的中衣,可以窥见深浅不同的风情。 他的喉结动了两下,目光钩子似的,轻佻的笑容也化作了势在必得的欲望。 翟思静伸手到腋下解带,叫他看着靛青色镶边的衣领一点点滑落,动态的风光旖旎得惊心动魄。 他孤狼一样逼近过来。翟思静一撑他的胸膛:“你不要把翟量当做你成功的牺牲品。护着他,我求你。” 罗衫尽解,白牡丹一样绚丽得让杜文目眩。 然而他一下子停下来,说:“思静,这个,不要用来交换。” 第 53 章 倒不意他这个时候还在警惕。 翟思静抱着胸, 低头嗔怪道:“谁跟你交换!我只是要毫无疑惧。” 她头垂得更低, 声音也更细小:“毕竟, 我还是处子身。这身子给了你,翟家人就是你的姻亲了。你倒是管, 还是不管他们死活?” 杜文霎时又像个傻男孩一样愣怔了,片刻后笑得天高气朗,日月同辉:“你骗我的吧?” 她恼了,抓起刚脱下的罗衫遮着自己:“我没皮没脸开这种玩笑么?你起开!” 他知道说错了话,急忙讨饶:“我是再没想到!别啊,我憋了这么多天,今天实在憋不住了。” 又厚着脸皮赖着她乞求:“我只是在意你,不舍得你看轻自己。别生气, 完事儿了随便打。” 嘴上像是很弱势的,行动上早就一如既往地霸道起来。解衣褪裤这种,他借口给她擦药已经练习了无数遍, 熟练得跟他骑射的功夫一样, 刚刚挽弓便能开箭, 一旦开箭必能命中。 翟思静无奈地横陈在他面前,脸红得熟透了似的, 只能往被子里钻。 杜文也欣赏过无数遍了, 今日只需直捣黄龙,不烦再多做欣赏。 探手过去, 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她润滑绵软,早就被撩拨好了。 不过还是问了一声:“思静, 愿意不愿意?” 翟思静突然心酸想哭。 上一世,他们在北苑重逢,她抱着守贞的想法,而他存着占有的欲望。彼此不理解,他用强权霸占了她的身体,别说没问一句“愿意不愿意”,甚至在她最羞愤、最愧怯地求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惜,只以得到她的身体为目标,勇往直前。 那时候,身体是契合了,可心拉远了。 奸.污带来的疼痛她的身体记了一辈子;而带来的心灵伤害,更是撕裂了她的一切引以为傲的女德,贞洁自守的底线,叫她时时刻刻都在自卑,连长越都无颜去见,连阿逾都无颜去疼爱。 今天,他一再确认她“愿意不愿意”,下着水磨的功夫,期待着“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那一天。 她终于哽咽着在他耳边点点头说:“愿意的。” 这一辈子,是重来的。也是她真心实意愿意的。 如天地相合,阴阳混沌,她享受和他并做一团的快乐。 他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万分爱怜地看着她,说了声“我的傻思静”。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进去了。 有点痛,有点卡紧了的不舒服,但是他缓慢而坚定,一直睁着眼睛凝视她的表情,随时抚慰着她。 熬过最初一段,刺痛并不明显,便开始有豁然开朗、渐入佳境的滋味了。鱼水之欢,本来就是人间至乐的一种,可惜上一世两嫁为人妇,却一直没能享受过。今日,慢慢地感觉被他充盈,心和灵魂都饱满起来。 他抵达深处的时候,她正迷濛地睁眼看他,那浅褐色的眼珠里满满地涨溢着深情。从尾骶,到脊椎,到四肢百骸,所有血脉带着他的温度飞速地流动起来。 “杜文……”翟思静的手插.在他的发根,他脖子上的肌肉绷紧变粗,血管里“怦怦”地跃动着生命力。 仿佛也被她低沉韵味的呼唤唤醒了,杜文唇角噙着笑,在她汗湿的脸颊轻轻一吻,似乎也要把他的心捧给她,慢慢地抽身,又慢慢地挺进,慢慢地撤退,又慢慢地进击。他胸腔里也有啸鸣声,颤抖起来像虔诚的顶礼膜拜。然后动作越发慢起来,笑容也消失了,虬起眉头仿佛遇到什么为难的事。 她已经真正被他征服了,来自内心而不是身体。 不,又似乎就是她的身体,突然紧缩,又猛然宛如绽放的烟花一样喷薄。 那小狼感受到了,额角滴下汗珠,突然一声哼,伸手把她抱紧贴在胸口。翟思静感觉到涌动过来的潮水,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他的脊背,感觉他弓得斗狼一般,已经战斗到了白热化。 好容易他松开用力抱住她的双手。 翟思静透过一口气,眼前绽放的烟花渐次落幕。眼睛睁开一点点,看见杜文满脸不高兴,虎着面孔翻身起来。 她想了想就明白,对男人来说,这烟花绽放的时间未免短了些,心里懊恼呢。 其实哪里在乎时间的长短!心里的体验远比这些外物重要。但这一世她是处子啊,这种羞羞的话怎么跟他说?翟思静只能红着脸起身,打热水清洗,换了新的寝衣和亵裤。 她的旧寝衣被垫在身下,上头星星点点的桃瓣。她洗完回首,正看见杜文饶有兴味地拿着在看,不由又羞又恼,上前要夺,被他轻轻一带,毫无抗击能力地栽倒在他怀里。 杜文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几次愣是没有发声儿。最后说:“思静,我这辈子必不会负你。” 身子虽然给了他,但能否和他这样度过一辈子,翟思静还有些茫然。此刻她低头敷衍道:“睡吧,累了。” 杜文眸光遒劲,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翟思静到底还有些怕他这样掠夺者的神情,赶紧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杜文大概也累了,先连他翻身都听不见,但渐渐呼吸就匀净了,还把大脚丫子直接往她腿上一搁,压住了她呓语:“我才不止这样……” 翟思静推了半天才他的腿推开,扭头看了他一眼,藉着昏暗的光线,只觉得睡熟了的小狼主犹有些大男孩的模样,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笑着低声道:“我懂的,你不用逞强。” 他应该没有听见,依然睡得呼吸匀净,嘴还微微嘟着,一点凌厉的架势都没有了。 翟思静好容易也睡熟了,梦中她打着秋千,风从身边呼呼地吹过,有点凉飕飕的,柔软的海棠花拂过她的面颊和躯体,有时候大概是枝条,略带些粗糙。她累了,想拂开这些花枝,花枝倒尽缠上来,挠得她到处痒痒。 突然惊觉了什么,她蓦然睁开眼。 帐篷角落还点着一盏灯烛,能叫人在黑夜里看清帐篷里的情况。她看见杜文又弓身在她身上,时不时俯身下来亲她一下,手把她从上抚到下。 见自己锲而不舍,终于把她搅扰醒了,杜文毫无愧疚感地咧嘴一笑,说:“醒了?别睡了。” “大半夜的,干嘛呀?” 杜文嘟着嘴说:“你刚才不好。” “我怎么不好了?” 他握着她的胸.乳揉了揉,蛮不讲理地说:“太紧!” 明白过来后,翟思静啐了他一口。 正好落了他口实,笑着说:“越发胆大了,敢啐我?今儿非教训教训你不可!”怕她害怕,到底还是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不会弄疼你的。” 然后伸手把她新上身的寝衣用力一扯。 翟思静哭笑不得。他这暴戾的性子真是变着法儿也要发作出来才能心满意足。 衫子撕破了。他小狼崽一样埋头钻进去“唏哩呼噜”一顿吃。 她的手腕被他摁着,身不由己,只好随他的意。不害怕时,这感觉倒又别致起来,痒痒肉落在他口舌间,一点一点被撩拨起来,只好虫子似的扭,妄图甩开他。 “老实点。”他抬起头,眼睛在暗暗的烛光里亮晶晶的,话语汹汹,而笑意满满。 新上身的亵裤也被他毁了。他抬起她的腿,顺手在臀上轻扇了一记,麻酥酥的微痛。她顿时真老实了。 这次来势凶猛,翟思静只能随着他的节奏来。林尽桃源,流水潺潺。她颊如落霞,身如落英,而一如诗中所写,一旦桃源复开,便重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忘世欢愉。 不光猛,而且杜文大概意欲一雪前耻,无论她酸麻到什么程度,怎么跟他求饶,他就是始终不肯松弛。军营远处的梆子声,一刻钟击打一次报时,她几回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记错了,不知他那儿来那么耐久的劲头。 她最后觉得双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身体内在已经震颤了一次又一次,小肚子都要抽筋了。不觉间脸颊湿湿的,呻.吟变成了啜泣。杜文这才过来舐掉她的泪痕,笑话她说:“这还哭啊?服不服输?” 她真是对这好强顽固的小狼崽子哭笑不得! 知道他要顺毛撸,她委委屈屈说:“一次又一次,我都困累死了!” 杜文不由在她耳边笑,然后故意恶狠狠告诉她:“这还没完!” 这日早上,君王是无法早朝了。在温柔乡里揽着他的女神,看一遍就要吻一遍,恨不得揉怀里才好。 翟思静已经折腾不动了,软得一团泥似的,被吵醒了就和他发火。 杜文边哄她边笑她:“我娇滴滴的世家女郎!我跟先帝行猎或打仗,马匹上一两个通宵不睡,再正常没有了。偏生你这一夜都打熬不住?” 翟思静推着他:“你既然熬得困,你上朝去吧。多少事等着你处置,别给我按个祸水的名号。”打了一个哈欠,转身背对着他,拥了被子要睡。 可是男人瞧着她的背影,瞧着柔软丝衣下面纤细的腰肢,和紧跟着的饱满圆翘的臀,口水就是一口一口地咽,伸手就去扒她的汗巾。 翟思静实在拿他没办法,转身护住自己的汗巾,求着他说:“你都撕了我这么多件了,我快没的换了。你能不能一口一口吃饭,别一次吃一锅呀?” 又说:“都肿了,碰着就疼。求你了!” 杜文像个馋嘴的孩子,吃撑了还想吃,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摸了摸她在屡屡激情之后、翘起无数呆毛的脑袋,笑道:“好好好,你睡。” 第 54 章 杜文去处理各地加急送来的奏折, 累瘫了的翟思静才得以躺下好好补觉。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过来时只觉得到处黯淡, 还不知道到底是刚刚晨醒,还是已到了傍晚。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 像打了半天秋千似的浑身酸疼,某处又胀又痛——处子初次历事,是正常的反应。 于是爬起身收拾收拾皱巴巴的衣衫,看看地上到处是被他撕坏的衣衫,东一件西一件的大多已经不能穿了,甜蜜之余也有些致郁——这孤悬在异国的外城,周遭除了被囚的翟家人中还有若干女眷外,全部是粗鲁的汉子。她接下来穿什么?! 但一时也顾不得衣服了。她饿得要命, 看见一旁案桌上摆着各色点心,茶焐子里还有温热的奶茶。知道是他特意送来的——军营里没有侍女,贴身的伺候都是他亲自来, 不肯假手于宦官。 吃了喝了, 肚子不饥了, 然后继续对着一地的残破衣衫发呆。 正发呆间,突然眼睛亮得一晃, 原来是杜文揭帘子进来了。他倒是真一点倦色都没有, 神采奕奕地笑道:“睡饱了?有没有吃点东西?” 翟思静的足尖踢踢那些破掉的衣衫:“还困。饿倒不饿了。” “我饿。”他腻过来,长臂一伸, 一下子把人抱在怀里,先尝了尝她的嘴唇, 又笑道,“我就知道你嗜好甜食,我也喜欢。”然后毫不客气到她口里觅食一般搅闹了一番。 只好任他轻薄一阵,他的手隔着衣服也不老实,上下求索之后犹嫌不够,灵活地游弋到衣衫里头,贴着皮肉细细地感受。 这些不干根本的枝梢之举,翟思静也就忍了,但感觉他的手又开始往不该去的地方探,她一把捏住,气呼呼道:“今晚不许碰我!” “为什么?” 她低头脸红了红,但是还是紧跟着就抬头直视他:“也要有个分寸,过犹不及。” 杜文露齿一笑:“好。” 翟思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自私的家伙这就说“好”? 他又在那儿嚷嚷“饿”。翟思静心里道:难道你手下的宦官不给你供御膳?到我这没脚蟹这儿来嚷嚷饿了?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外头他的人就到了:“大汗,晚膳送到御帐里么?” 杜文躺在那儿翘着脚,懒懒地“嗯”了一声。 翟思静忙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头发没有好好梳,赶紧用手指扒拉几下,十来个宦官就鱼贯而入,端着食案、提盒,很快摆出丰盛的佳肴来,案上还有一银壶的酒,老远就闻到淡淡的酒香。 那些宦官也很知趣似的,摆完东西,打起碗盖,又鱼贯而出。 翟思静忖度,这位好歹是一国之君,这吃饭的架势,大约是要她来伺候了。她在室的时候最是德行昭彰的,父母用餐,她伺候巾栉都是常事。于是移过去,在他身边跪坐下,从插着银牌的碗里巡睃了一圈,问:“想吃什么?” 杜文眉梢一挑,抬下巴指了指中间一盘肉:“新猎的獐子肉。” 肉是整块炙的,上头撒着粗盐和各色香料,散发着异香。翟思静从一旁拿过切肉的解手刀,拔出鞘,果然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好刀。她上得灶台,刀功难不倒她,于是很快娴熟地把肉切好了。放下刀,把盘子端在杜文面前。 杜文对她笑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精致的金凤钗:“送给你。”又说:“天天看你披散着头发,虽然也很美,到底配不上你的国色。” 翟思静有些诧异:难道他今日特意给她找金凤钗当礼物?再看看一旁的解手刀和锋利的钗尾,心里有些明白了:他这狐疑的性子,大概是直到刚才,还担心她有自戕的举动。可怎么办呢?这就是他啊,半辈子养成的脾性,哪那么容易改? 她故意嗔道:“发钗倒是小,你看看我的衣裳——”努努嘴对着地上乱糟糟的一堆破烂衣衫:“真真就剩身上一套了,不知明天怎么洗换呢!” 杜文笑道:“原来为这,倒是我疏忽了。吃完饭,我就给你想办法。” 他吃掉盘子里的肉,翟思静正欲再为他切,他摆手道:“先喝点酒。” 银杯有两只,斫着精巧的花纹,镶着红宝石。银壶里倒出来,是鲜艳的红葡萄酒。杜文说:“这是西域最好的葡萄美酒,甜甜的特别好上口。你尝尝。”递了一杯过去。 翟思静倒是很少饮酒,偶尔闺中尝些家酿的米酒,也不大胜酒力。但是此刻闻着带着果香的酒味,好奇心顿起,小小的抿了一口。 杜文道:“不是这样喝。” “这酒有什么不同的喝法?”翟思静好奇地问。 杜文慢条斯理解下腰间一根大红的绦带,将酒杯脚系在一起,然后端盏,一只杯交给翟思静,一只杯自己握着,先喝了一口后笑道:“喝吧。” 红丝结杯,用的是南人的风俗,翟思静自然知道意思,此刻反而喝不下了,鼻子一阵酸,直直地瞪视着面前的男儿。 杜文也带着微笑看她,看了一会儿笑道:“你总该懂吧?” “我懂这风俗……” “不仅是风俗,也是我的心意。”他说,眸子闪闪的,然后催促道,“喝吧,先一小口,然后换盏再饮。” 这是汉人习用的婚仪:合卺交杯。 夫妻正式大婚,少不得这些繁复的礼仪,但也是向天地神灵的证明。 翟思静微微手抖,半晌都没有启唇。 杜文的微笑慢慢减退,好一会儿说:“思静,回平城后,我会给你迎立册礼,现在因陋就简,但表我的心意。” “我……不是要这个。”她摇摇头,心绪有点乱,“你……你还有贺兰氏呢。” 杜文压根儿就没想起贺兰温宿来——当然,他也更不可能知道那是他上一世的正妻、皇后。 此刻他就是觉得好笑一般:“胡说什么!别说她姓贺兰,就是姓别的,按着早晚,也应该是你。你不记得了?我在陇西的时候求娶你,求的是正妃。而且——”他坏坏地笑着:“实质性的合二为一,也就是你了。” 翟思静一滴眼泪一滑,落到酒杯里。 杜文又笑了:“嗯嗯,我们讲究哭嫁。不过,酒还是要喝的嘛!” 她只能举盏喝了一口。 旋即酒杯被他换了,他带头又喝了一口,笑道:“果然是甘苦共尝——泪水是咸苦咸苦的。” 翟思静也再喝了一口。 男人做主,把两只杯子都拿过来,红艳艳的酒水倒在一起,晃晃悠悠间散发着醉人的芬芳。他喝了一大口,她也喝了一大口。酒杯见底,按着汉俗,抛到地上,一覆一合,是大吉之兆! 小狼主高兴起来,督着她又吃了点东西,等不及宦官们来收拾盘盏,抱起来就往榻上一滚。 翟思静求饶:“刚刚说好今晚不了的……” “哪有新婚燕尔不洞房的?”他开始蛮不讲理。 而且好像特别享受强权掌控的感觉,“刺啦——”一声,她唯剩的完整衣裳又报废了。他笑得腻歪歪地顶过来,翟思静顿感火辣辣的痛,惹得她踢打了他几下:“疼!疼!说话不算话,你叫我以后怎么信你?!” 杜文立刻停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抚慰。 他心里火燎似的,但怕她疼痛害怕,还是硬忍着,手心里她的肌肤又暖又滑,散发着好闻的芳香。但是他不敢移动手指,唯恐那温腻的质感会叫他忍受不住。 翟思静在灯烛下看着他额角青筋暴露,然而咬着牙根忍住的模样,心里的气抽丝儿似的少了。停息了一会儿,她的手慢慢导引着他:“慢慢来,咱们那儿俗话说的:‘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我自然是愿意给你的,但是,哪个女人喜欢不顾及感受,强行就来的滋味啊?” 他像个初经世事的小阿弟,顺着她的脊背慢慢滑下去,抚上来,滚热的指尖带给她一阵战栗。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挽回掌控力,翻身压住她亲吻,已经知道她最敏锐的地方在那儿,所以格外细细地下功夫。不需很久,红霞蒸蔚到她的脸颊和脖子,她的肌肤变得滚热,腿轻轻摩擦着他。 顺着腰下去,每一寸都值得慢慢揉捏品玩,有时候微微弄痛了,她会轻轻呻.吟,入耳销魂,再探手下去,便知道她的感受已然到位,泉源水滑,正是佳时。这次不用再问了,果然没有再被驱逐。 这样的“新婚燕尔”,翟思静又是累得一夜黑甜,直到天明。 晨起醒来,以为他又去中军帐早朝,但实际他还在屋里,已经穿得衣衫齐楚,盘坐在一旁看她推荐的《三坟》《五典》,这样上古的东西读起来枯涩,他翻阅得马虎,目光时不时地斜过来,看到翟思静醒来,顿时笑道:“还以为你今天又要睡懒觉,不想这就醒了?” 翟思静撑起半个身子,丝绵的被子滑下去,她瞥了瞥旁边那件从中襟裂成两爿的衣服,叹口气说:“你倒是畅快了,我一件能穿的衣服都没了,今儿怎么起身?” “穿我的?”杜文笑道,“你可别忙着推辞。我穿衣服最讲究,料子一般、做工一般的我还不穿,熏香不合意的我也不穿呢!别人想我赐衣,可是不能够的。” 抖出一件,确实挺精致的。 翟思静无奈地看着,其他不谈,肩膀就比她阔了半尺还不止! 情急之下,也没办法,只能伸手道:“那给我。” 他恶作剧一样:“自己出来拿。” 被他气死了也没办法,谁叫这是个顽劣的宠儿呢! 她拿地上的破衣服勉强蔽体,刚到他身边,就被捉了个正着,他把她的破衣裳扯掉扔在一边,人是整个儿被裹在怀里,正好凑手,一边轻薄,一边装好人地在她耳边说:“可别弄着凉了。” “衣服呢?” 旋即感觉身上软绵绵云朵似的。低头一看,他给她披的是一件朱红色的深衣。 愣怔了片刻,不知他在弄什么戏法儿。 杜文已经表功一般指着角落里一只藤箱:“临时置办的,粗陋了一些。回平城,自然有匠人和绣娘预备可敦的冕服、褂衣和朝袍。” 翟思静瞥了一眼那个箱子,里头一片红粉艳艳的。 他这傻乎乎的审美! 好像永远停留在翻越墙头的少年,在海棠花丛中看见穿一身胭脂色的她,所以对这颜色记了一辈子。 第 55 章 穿上杜文最喜欢看的胭脂色长裾, 翟思静对镜梳妆, 青丝挽起, 金凤钗上的红宝石流苏垂在脸颊边,一颗一颗折射着外头的光亮。 杜文静静地看她梳妆, 觉得她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受降城下见她,素衣有清淡出尘的美,今日鲜衣,又是别一番动人容色。 “最是消磨英雄志。”杜文慨叹着,“要不是我阿娘深陷在柔然王庭,我真想直接回平城与你厮守。” 他毕竟不是昏君,而且看样子对父母都是有感情的。翟思静带着前世的记忆来,但是对现今的这些变化也是无措的——前世在乌翰后宫的她, 只知道闾妃被赐自尽殉葬,杜文不能带兵马,只身打马前来平城, 不仅救不到母亲, 而且不得不对乌翰忍气吞声。 但这一世不同了。闾妃虽然涉险, 比起上一世到底多活了这么久,而且还能接着活下去。翟思静在先帝刚刚去世时提醒过杜文, 在初入乌翰宫中时也提醒过闾妃。知道上一世的她, 自己知道自己是救了闾妃一命,可是, 对于这一世的杜文和闾妃而言,这捡来的一命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罢了。 所以, 这个恩,他们不知,她也没法指望他们知晓。 现在,所担心的倒是翟量。 这位,算是翟思静的族兄,翟家这样的大族,本来像翟量这样的旁支庶子,没有家塾的精心培养,也没有族中大事的历练,甚至也没有当官为吏的机会,根本上不得台面,家族祭祀、飨宴、红白喜事等,也就是在后头撑撑场面的人。 但是现在,他就像被大浪推到了最前方。 杜文一直凝视着她,此刻开口问:“你还是担心你的家人?” 翟思静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对我的父母至亲怎么样。但是想着翟量要去柔然,我心里还是惴惴的。” 她明亮的眼眸望着杜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必使的是苦肉计。苦肉之后,就是指望着他深入敌营,或离间,或窃信,或破坏,都是重重危险。” 杜文凝神听着,最后笑了笑:“不错,你分析得不错。但是——”他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没有人冒这个险,我阿娘就有险了。” “我想见见我堂兄。”翟思静说。 杜文满满的俱是金屋藏娇的心思,虽是同姓同宗,他也不想让翟思静见别的男人。但迁延了一会儿,就听见翟思静说:“你有什么为难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的为难实属自私可笑,不大适合出口。而担心自然是担心翟思静见到兄长后哭哭啼啼,把那个本来就胆儿小的翟量吓得打退堂鼓。他虽说可以把翟量绑马背上扔柔然去,但这种需要在敌后演戏的角儿,若是不自愿,等于白搭。 “国事么……”他说,“你最好不要插手。” “国事我不插手。”翟思静毫不让步,“但这亦是我的家事。我不拖你后腿,但你也该体谅我的心情。” 杜文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他让了步,说:“好,我亲自去叫翟量来。” 必须得亲自叫啊!杜文出了御帐门,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抬鞭指了指翟量养伤的营帐,对他身边两个亲兵说:“提着刀进去!” 翟量刚刚由军医擦完药,还趴在榻上。突然门帘子就被人揭开,一片光涌了进来。他还没看清是谁,已然听见刀兵相击的金属声,再定睛一看,不是那位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又是谁? “大汗?”他吃力地跪起来,磕了个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杜文冷冷地打量他一眼:“上衣脱掉,让我瞧瞧。” 荆杖细长有韧性,打起来跟鞭子类似,撕皮咬肉,血肉淋漓,伤痕显得狰狞。虽然休养了好一段日子了,伤口累累的都还是撕裂的血痕、翻绽的皮肉、过度的淤紫,看这程度,只怕好透了也会形成终身不褪的疤痕。 翟量甚是难堪,但是大男人之间又没啥看不得的,只能吃力地自己解衣,露出一片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的后背来。 杜文近前,他爱干净,只拿鞭梢在他的伤口滑过,轻微的触碰都让翟量疼得“丝丝”出声儿。 “还熬得住么?”杜文出语倒颇温和,“看你疼得这样子。” 翟量吸溜着空气,苦笑着说:“不碰到,倒还不疼。应该能熬得住。” 杜文点点头,露了微笑:“好样儿的。翟家起复,大概就在你了。” 在众人都以为翟家免死只能靠翟思静的裙带的时候,翟量得皇帝这样一句考语,心里是激越的:他身份低微,从来不被人看好,但今天,他也有一个机会! 他陡然立起脊梁,钢铮铮地说:“大汗肯给臣这样的机会,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逼你的。”杜文笑道,“你堂妹思静要见你。” 翟量在进皇帝御幄之前,每走一步都倒抽着凉气,脚步拖沓得几乎要把鞋底板磨掉。但是御幄的帘子一掀,他看见里头红艳艳装扮的翟思静,顿时骨气就上来了:酒泉城下,妹妹在那样可怖的局势下直面人头滚滚和鲜血淋漓,不卑不亢地为他求情。而后,孤身一人在杜文帐中许久——大家都以为必然是遭逢了最坏的结果,但事实是她容光焕发,而杜文却一改戾气。 那么,他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在纤弱女子面前露怯? “思静妹妹!”他努力地笑着,“你气色不错。” 翟思静看他,一头心酸,但另一头觉得翟量虽然受了重刑,并没有想像中的惨状,大概杜文真的所言不虚。 她凝眸看了看杜文,又看了看帐门,意思很明显。 但杜文明知她是催着他离开,却恍若不明白一样,自顾自坐到后头书案上,捧着一本《通典》看了起来。 “阿兄请坐。”翟思静只好当后面那人是空气,对翟量说。 翟量苦笑了一下:“没事,我站着就好。” 杜文从书里抬起头,插嘴说:“对,你站着就好。虽然是亲属,但尊卑还是要讲的。”自顾自“嘿嘿”一笑,仿佛在为翟思静日后的地位正名。 翟思静胸口起伏,强忍着没有回眸瞪他,只能对翟量说:“一高一下,讲话好累。既然阿兄只方便站着,我也站着好了。”起身站在翟量对面。 她个子没有翟量高,但是一旦站起来,翟量也顿感压迫,不由自主地躬了躬身子:“妹妹何必如此客气?” 翟思静说:“听大汗说,阿兄此次任务艰巨,要深入柔然王庭。不过柔然王庭不像这里是定居都城,而是逐水草而居,阿兄此去,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负么重的职责,做妹妹的心里,难免是忐忑的。” 她目光稍稍向后一瞥,然后说:“阿兄可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事?” 翟量胆量不算大,脑子还不算笨:想来翟思静一介女流,这样的军政要事,她唯一能帮得上忙的,无非是趁着此刻没有出发,为他多要些援助。 但是再想想杜文那虎视眈眈的模样…… 翟量摇摇头说:“大汗把细节都和臣布置好了,虽然艰难,按着锦囊妙计一步步去做,其他也没有格外需要协助的——毕竟,大汗也希望能把事情办下来,肯定会给臣配备好助手和后援。” 他冲翟思静一笑,翟思静却差点哭了,嘴唇抖动着忍泪:“阿兄……” 翟量手伸了半截想给妹妹擦眼泪,突然听见后头杜文高声地咳了一下,吓得伸了半截的手又缩回去了,尴尬地在衣服上搓了搓,心道这大汗真把我妹妹当禁脔了?做阿兄的都碰不得?…… 他只能挓挲着手,强笑劝慰:“妹妹别哭。闾太妃陷落在柔然王庭,但她是废帝乌翰可居的奇货,想来乌翰会投鼠忌器,不敢就杀。我呢,是陇西翟家的人,翟家被大汗幽囚,我只身出逃,向柔然和乌翰求援,‘提供’酒泉城下的消息,想来会得到他们的信任。” 他摊一摊手苦笑:“当然喽,若是不信任呢,那也就是我的命了。” 翟思静心里了然,虽然觉得风险甚大,但不失为一条路径。 她身后的杜文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浅浅的,想必也是在凝神观察她的反应。 翟思静对翟量说:“乌翰自己是个要掌权的人,柔然公主性子自负张狂,大贺兰氏阴毒而气宇格局甚小,二虎相争,我估计乌翰已经不胜其烦,但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太妃我接触过,是极聪慧的人,虽是阶下囚,一定看得很清楚。阿兄前去,只消多装可怜,少掺和他们的主张,他们内里搅闹起来,总是不长久的。时机到了,夺马出逃,救出太妃,就是大功一件。” 翟量这下笑容不苦涩了,而是露出一口牙:“是呢!我也期待着将功补过,重振——” 说了一半,突然想起杜文还在后头听着,怕这狐疑主儿又瞎想,赶紧把话“重振家风”的话咽了下去。 翟量也有翟量的考量。 翟思静晓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朝着自己以为对的方向前行。然而未来始终如迷雾,即便是她重生归来也未必能够掌控。 她问:“阿兄几时出发去柔然?” 翟量偷觑了杜文一眼,才说:“按计划,明儿就走了。”想了想自己还一碰就疼的浑身杖伤,不由自苦,但箭在弦上,也没其他办法,少不得忍痛硬熬。 翟思静从案桌上取了银壶,往一个干净银杯里倒了满满一盏红葡萄酒,双手捧到翟量面前:“阿兄此去是密行,估计不会有饯别酒了。妹妹这里借花献佛,用这甜酒祝阿兄马到功成,侯封万户!” 翟量五味杂陈,有心酸,有自豪,又有忧惧,接过这杯酒一饮而尽,果然芬芳甜美,是不曾尝过的西域好酒。他把空杯底向翟思静示意:“承妹妹吉言!” 送他出门。看着翟量努力昂首阔步,实则蹒跚歪斜,翟思静无数的担忧无可言表,握着堂兄喝过饯别酒的杯子发怔好一会儿,才回转身打算把杯子放回食案上去。 却不料一回头就撞上一堵墙似的,正撞在杜文的胸膛上,不由脚下打跌。 杜文一伸手把她捞住了,纤腰在抱,却没有笑容,冷着脸说:“今日,我可真要罚你了!” 翟思静抬脸问他:“为什么?” 他努努嘴指着翟思静手里的酒杯:“你拿咱们合卺的杯子和酒给他饯别啊?!” 第 56 章 翟思静“咚”地一下把银酒杯摔他怀里, 看他一只手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直视着他说:“大汗请施责便是。” 杜文绷着脸, 把酒杯放下,故意挽了挽袖子说:“你可别恃宠生骄啊!我虽然之前从不打女人, 但说不定就破例了。” 他目光邪邪的,上下打量她一番,想像着那丰盈水滑的小娇臀若是拍上几下,风光不知道怎么旖旎呢! 翟思静看了他一眼,从他怀抱里扭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去帐篷壁上取下了他的油黑皮鞭递过去。 杜文挓挲着手不肯接,说道:“你别逗了!这个你受得了?” 翟思静面无表情:“受不了不也受过了?” 杜文当然察觉出她生气了,刚刚冒出来的那些邪邪的念头顿时都打消了。夺过她手里的皮鞭丢到一旁, 笑着说:“得了,我知道你就要拿这条老戳我的心窝子。那天不是情急吗?不是怕你做不理智的事吗?要是咱们天天像现在这样,我连弹你一指头都舍不得啊!怎么可能舍得用鞭子?” “你这个人啊, 若是情急需要, 自然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翟思静没被他的甜话骗倒——太了解他上一世的德行——而是若有遗憾地说, “所以呢,我只求着现世安稳, 不敢奢求什么天长地久的。” 杜文的眉头虬结着, 很生气,但是没想好怎么对她的冷漠状态发个火才好。 翟思静紧跟着说:“衣裳和金钗都谢谢你。但我最想要我以往贴身的物件儿。酒泉把我们翟家的人送出来, 翟家的东西还在城里。你看有没有办法?” 杜文胸口起伏着,嘴角下撇着,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好,我来想办法。” 他想想不甘心,抱着翟思静求.欢,但揉捏了一会儿,觉得她眉目沉沉,好像兴致缺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气馁了,问道:“你是因为翟量的事生我气了?” 翟思静摇摇头,但说:“不是生气,但心里确实有些百味杂陈的,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好吧。”杜文放开手,“我先为你办事去。” 献慇勤的话说完,果然得了她微微一笑,他心情顿时又好了些,恰好听见下午操练的号角又吹响了,于是自己掀开门帘子出去了。 酒泉郡外城和内城之间有挺大一片开阔地,现在被北燕的军队占领着。内城只求无事,外城由杜文派兵把守,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道森严的壁垒。但他心知,异国他乡,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杜文到中军帐中,对帐下主簿道:“修书给酒泉郡王和酒泉都督,说朕要三样东西:一要陇西翟家所有细软,二要酒泉出一万壮丁给我使用,三要酒泉备好军需粮草。哪一样不谐,朕就直接进内城自取。” 这又是赤.裸裸的威胁。然而酒泉郡王和都督商议了一番,实在没有迎击北燕皇帝的胆量,既然所求不奢,还是答应为妙。 杜文满脸不高兴地看翟思静在送来的细软里翻看。汉室大族在胡人乱华之前,家境是极为富庶的,就算是匆匆卖掉田契地产,匆匆逃到异国他乡,冠袍日用上的奢华还是改不掉多少。他看翟思静自己就有满满一箱子衣裳,已经是逃难中遴选出来的一部分而已,依然是五色缤纷,样式繁多。 他酸溜溜说:“我送你的衣裳首饰,比不上啊。” 翟思静不由回眸对他一笑:“你看你,连东西的醋都吃,简直是醋缸!” 她把箱子合了起来,只小心翼翼把一个佩囊系在身上:“衣衫,大汗送的足够穿了。我只是寻这样东西而已。” 杜文好奇地近前看了看,佩囊绣得很精致,他赞道:“好香啊!里面是什么香料?” 翟思静面无表情地说:“麝香。” 肯用诱人的熏香,杜文心里不由得意起来,绷紧的脸颊也松弛开,对翟思静张开手说:“来吧,一起读书。” 他垂腿坐在高榻上,张开双臂等着她入怀。每天晚上临睡前的这一段已经跳不掉了。等到美人入怀,他又不忙着好好读书,而是先在她耳后脖颈密密地吻一番——今日香气醉人,更是无心于书了。 翟思静嗔道:“平城又不是没有汉家鸿儒,天天巴着我不放。我好好做你的陪读小僮也就罢了,还搞这样的花样。” 杜文得意笑道:“平城的汉家鸿儒,胡子老长,肚子老大,难道还能抱怀里?你这样的尤物,又香又软,做我的陪读怎么能够只用来陪读?” 一堆自相矛盾的歪理邪说,偏偏和不讲理的人没法说理。 翟思静扶额:“那你还读不读?” “读。”杜文兴致勃勃抱牢了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然后看看书的封皮:“咦,今日拿《孟子》?” “嗯。”翟思静翻开一页指指,“齐宣王问:‘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正适合你看。” 杜文盯着字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正愁讨伐乌翰的檄文不够劲,好文字!” 翟思静停了一会儿没有动,杜文在她身后也没有动。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思静,我懂你的意思。你总是担心我贼仁贼义,最后众叛亲离,成了个独夫。我也在反省,到底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叫你总有这样的担心。” “没有……”翟思静干涩地说,慢慢合起了书本。 她忍着泪不敢说:上一世的他虽然是个聪慧勇武的君主,但是待人待事自私武断,他东征西讨,立下无数敌人;手握强权,视世人为刍狗,又不允许任何反对。一眼看上去确实天下太平,他是威加海内,无人能敌的一代霸主。但她已然看出,他治下的人们道路以目,被他凌.辱压迫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丝罅隙,当她前世的儿子长越在翟家授意下意欲背叛的时候,很快拢起了无数人,期待着推倒暴君,重立仁君。 还有她不知道的,上一世的杜文在她去世之后,大受刺激,越发手腕铁血而做事冷酷,一时天下版图至大,而祸起萧墙。上一世的杜文几乎在众叛亲离中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失败,活得生不如死,大概也是“独夫”理所应当的命运。 她希望他好好的,不要有众叛亲离的命运。 翟思静悚然惊觉: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愿望?不错,他们鱼水和谐,但若论她的心与他的距离,好像还没应当到这样紧密相贴的地步。 她还在怕他,佩戴上麝香佩囊,尽力避免生下他的孩子——前世儿子被杀的阴影还没有完全革除。 “真的没有?”杜文腻过来问。 翟思静简直是有些慌乱地肯定:“没有。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 杜文已经被她身上的香气撩拨得不能自已,见她合了书,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来自她的暗示——还读啥书啊! 于是,他把书抢过丢到一旁,把她旋磨儿似的掉了个方向,捏捏下巴爱怜地说:“你心思太重了,我既然为君,自然期待着能当个好皇帝,只是咱们北燕和南朝的形势不一样,譬如草原上一群一群的豺、狼、虎、鬣狗……没有仁义道德的根基,所以我也做不成仁义道德的君王。但是日后我总是要往南去的,一统天下之后,对汉人自然用儒道治理。” 这小家伙野心还真不小! 翟思静吃了一惊,他已经低头密密地吻过来了。她脖子里痒痒的,浑身软酥酥的乏力,强撑着说:“我觉得懂得总是好的……” 杜文停了一下,笑嘻嘻说:“是,我懂的,等待着你教我……”然后口唇过来堵她的嘴。 他的嘴唇又热又软,但偏又带着刚劲儿,翟思静挣挫不过他,很快被突破防线。 不觉已经被他托着背放倒在榻上,他馋嘴猫儿似的,仿佛日日都是新婚,看到她的头发丝儿都能够浑身来劲儿。 今日胭脂色的衣衫是他最喜欢的,所以都没舍得撕扯剥脱,仅只扯开了怀,让那娇艳的粉调红装映衬她莹素如雪的肌肤。 他撑起身认真地欣赏了一会儿,翟思静闭着眼睛,过一会儿奇怪地睁开,见他这饶有兴味打量不停的样子,不由恼了,掩上襟说:“干嘛呢?” 杜文笑着轻轻掰开她的手,重新分开衣襟,手指尖逗弄那两颗樱桃,又顺着她柔软的肚腹向下,直到勾到系裙子的鸾带。 “要不要?”他蛊惑的气息喷在她耳边。 “不要!”翟思静捂着脸说。 “这叫‘欲迎还拒’!”杜文无耻地自说自话点评着,“我敢打赌,你心里盼着我呢!” “哪个盼着你……” “真的?”他好像气呼呼的,翻身起来,“你别后悔。” 翟思静没了那种压迫感,“呼呼”地大口喘气。以为自己该放松了,但正如他说的,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哪里没有得到安抚。 但是,宁死也不能叫他晓得呀!女郎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翟思静起来打算理襟摆。突然间天旋地转,又被推倒在榻上。 杜文从背上压住她,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双手娴熟地探到她长裾里解脱她身上的障碍物。 翟思静给他压得动弹不得,唯只能回过头,故意问:“不是说叫我别后悔吗?这是什么意思呀?” 小狼蛮横无理地说:“是叫你别后悔!还欠我一顿罚,记得吗?” 翟思静半身凉飕飕的,给他热烘烘的手掌一拂,顿时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要干什么?!” 第 57 章 “罚你啊。”杜文嬉笑着说。 翟思静被他气得够呛, 赌着气说:“论力气, 我是挣不过你, 你要倚强凌弱,我也没办法, 反正有没有罪过都在你嘴里。你打好了,我承受着就是。” 伏在榻上咬住袖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杜文看她闭着眼睛赌气的模样,偷笑了一下,不做声,只拦腰把她一抱一提,长裾的娇艳红色,衬着她雪白的肌肤, 看得他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他一手控制着她的腰肢,不许她乱动,而上半身俯伏过去, 在她耳边边吹气边说:“都说了舍不得弹你一指头, 你就是不信。我嘛……只是想换个新样儿……” 翟思静脸红了个透, 不由在他掌握下挣扎起来,可惜已经晚了, 后头的人瞧着她塌着腰, 那曲线就格外诱人了,腰间佩囊里麝香的气息格外有催.情作用, 杜文伸手将她的长裾继续向上撩了撩,露出半个背, 也不再问她意思,就从后面挤进去。 他是挥旗施令的将领,方向所至,千军万马亦不能违。何况,刚刚一番热吻和挑.弄,他是如鱼得水,没有遇到丝毫窒碍,顺顺溜溜就攻城略地,侵占了她的地盘。 这个样子使她觉得羞臊,藉着褥子遮脸,低伏着不肯出声。 可身体是诚实的。又润滑,又紧致,像在包裹他。他激越得不行,又喜欢得不行。 翟思静先还有些羞愤,但随着他毫不吝惜气力的攻占,很快身体里积聚起一股神秘的快意,朝脊椎方向漫射。到底害羞,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感觉呻.吟呼唤就要溢出口唇了,又张口咬住了面前的被褥,可胸腔里的声儿不受控制,一声一声满溢出来,有了被子的阻隔,越发低沉动人,简直叫到了小狼的心窝里。 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很难被感知,只觉得腰酸腿麻,又想停下来,又不想停下来。好容易他松开了她,两个人汗流浃背地滚倒在榻上,深深地喘息。 杜文满目是深情,看着她,伸手抱进怀里抚慰着。她蓦然想起他刚刚欺负她的模样,莫名地就想作一作,于是“哼”了一声,翻身背对着他。他的胳膊一下子从后头揽住了她,毫不介意地亲着她汗湿的后脖子,笑眯眯说:“哪儿去?你逃不掉了。” 翟思静在他爱意的包裹中香甜地睡去,但是大概是翟量的事一直在心头缭绕,她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晨起觉得有些头疼,但也记不起自己梦见了什么。 她从被子中慵慵坐起,正巧看见杜文披挂铠甲准备巡视军营的身影。 杜文回眸,见她揉眼睛的慵懒模样,笑了一下说:“你累了就再睡一睡。我这里过不多久也要拔营了,到时候路上奔波会很辛苦,趁现在还能舒舒服服驻扎着,你好好休整休整。” 翟思静也确实觉得困倦,点点头又倒下睡了。惺忪间觉得他的笑容较往日生疏僵硬。她半睡半醒间有些疑惑,翻了个身,觉得腰上被什么硌着,掏出来一看,是她的麝香佩囊,心里顿时又安定了,握着那个佩囊贴放在肚脐上。 杜文到了外头,那一丝丝笑意顿时消失尽了。 晨曦中,他的军士正在操练。酒泉送来的一万壮丁被分散到各营,衣衫各异,傻傻观望的就是他们。 他望了望远处五彩斑斓的朝霞,轻声对身边的亲信说:“查一查,翟家、或者与翟家走得近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长越’的。悄悄弄清楚,不许打草惊蛇。” 他面色如铁,疑惑和嫉妒在心里扭曲如两条吐信的毒蛇。 昨晚上,他拥着翟思静入眠,爱她爱得不行。 半夜里,他觉得被压在她脖子下的那条胳膊又麻又痛,但要抽手又怕惊醒了她,只能忍着难受,哄自己赶紧睡着。但将睡不睡的时候,他听见她在呓语,是急切而恐惧的声音:“长越!长越!快走!” 他当时就怔住了,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女儿气,分明是男儿的名字。 她在梦中叫的是谁?为何那么急切和恐惧? 脑海中不由就胡思乱想起来,直至天明都没有再睡着。 心里憋着这股恶气,处置什么事情都看不顺眼,中军帐里手挥五弦,先杀鸡儆猴打了十几个酒泉送来的壮丁,说道:“既入我军中,就是要服从听命的。还敢跟我这里挑剔,大概是没搞清楚自己个儿的身份!今日只是鞭责,省得人说朕不教而诛。等明白规矩还敢放肆的话,就给我剥了皮悬在辕门给大家伙瞧着!” 外头凄厉的鞭响和嚎啕传来。杜文眯着眼睛,心情愉快了一些。 其实这段日子来的尽是好消息: 翟量的信送过来,他已经顺着牧人的指引,找到了柔然王庭的方向。 杜文的几个兄长向他表忠,愿意与他协作擒拿处置乌翰。 还有他布下的暗着:今日柔然汗的一个庶弟,将偷偷前来酒泉郡下,与他密商。 杜文打叠起精神,先国政,再家事,顺序是不能错乱的。 这位柔然藩王名为“檀檀”,矮胖黝黑,但大饼脸上骨骼突出、眉目森然,亦是一个亡命之徒的模样。他走进中军帐,看北燕汗王只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愣了一下,先就看轻了他三分。原定的礼节是檀檀要行跪拜,但此刻他只是双臂交握在胸前鞠躬行礼,叫了声:“大燕可汗!” 杜文的脸上飘过不易察觉的一丝怒容,但等檀檀抬头,他又是一脸淡笑,抬手道:“栗水王客气了!”对身边人道:“上酒!” 三杯待客酒下肚,檀檀松乏了不少,开始大倒苦水,无非是他的长兄柔然汗忽律怎么霸占着水草最丰茂的山川,怎么驱逐他们这些庶弟如牛羊,又怎么残暴无道,曾在一场战事中将怯场的亲弟弟以大石击首杀死…… 他握着酒杯摇着头:“大燕汗你的阿干乌翰是他的女婿,现在颇为受宠,据说推进汉人的军制,想改掉部族制,而以军法统领全境——这叫我们日后还从何处求存?” 杜文冷哼一声:“朕那阿干,好像懂些汉制,其实呢,不过是半瓶子水!忽律汗听信他的,只怕要逼死兄弟——就和乌翰一样!” 檀檀用力一拍大腿:“对呀!地粟王兵马多,忽律汗忌惮他,藉着秋季过节的时候,召他一道饮酒,地粟王醉醺醺倒在帐篷里,醒过来身边赤.条条睡着大汗的侧妃。冤都没处申就掉了脑袋,可惜了那花枝儿也似的侧妃一道掉了脑袋。现在大汗传唤我们去,谁都不敢了。” 乌翰的毒计也就是这三板斧罢了,杜文心下有了计较,亲自上前为檀檀斟了一大杯奶酒,然后说:“何必受这样的苦!忽律无道,废了他就是。” 檀檀瞠目道:“我?……柔然兵马,半数在他手上。” 杜文指了指外头:“我有一万酒泉兵卒,先给你用。占下菟园水,围住燕然山,向东挺进瀚海,我这里全部是你的后援。” “只是,”他又露了点歉意,“我不能直接出面,我的母亲还在乌翰手里,不能逼到他狗急跳墙。柔然王庭占的是当年的匈奴故土,我也顾不过来,合作能成,你当柔然汗,我们世代为姻亲,共襄偌大王土。” 檀檀满脸放光,他点点头说:“大燕可汗你果然是个爽气人!我有一个嫡亲女儿,丈夫死了还没改嫁,等我功成,就送女儿给大汗!” 杜文看了看檀檀那张丑脸,想像了一下他的嫡亲女儿可能的模样,不由偷偷咽了咽口水,但该演的戏决不能松懈,瞬间就笑道:“好!我也有寡居的姊姊清河公主,事成之后奉于你!” 他要自己做女婿,辈分还低一辈儿,没门儿! 檀檀瞧瞧杜文英俊无俦,乌翰虽然中平,也不失为端正——想必叱罗家的女孩儿长得不会太差,那黑黝黝的大饼脸顿时红光满面。 “好的!到时候我让清河公主做我的可敦!”他信誓旦旦,接下来低声一笑,“不过倒要请北燕可汗帮我个小忙。” “你说。” 檀檀好像还有些害羞,声音越发低了:“一路从栗水策马过来,又怕我阿干知道我往西凉来的事,全部走的山间道路。那个……憋得不行了……可汗这里,有没有女人让我泄泄火?” 杜文愣了愣,想想自己军中的女人,除了他的禁脔,大概也只剩囚禁着的翟家女眷了——但是这些个不能给这檀檀,思静知道还不啃他的肉?! 他敷衍道:“军中哪有!朕叫人到酒泉郡城找些漂亮女郎给你。不需多久,再忍耐一歇。” 檀檀知道西凉这里商贾混杂,美人不仅多,而且各国各族的都有,不由哈喇子都要下来了。 杜文又带他去看新招纳来的酒泉壮丁,那挨了鞭打的十几个正吊在木栏上示众,背脊到腿都是血淋淋的。杜文笑道:“驯不过来,只管打杀。既然人给你了,就随你用!” 檀檀对这样的血腥也有着本能里的兴奋,笑道:“好的!乌翰喊着要以汉法治军,我也会!” 他一瞥眼,突然在一座帐篷后头看见一个红艳艳的影子,那影子大概也看见他飘过来的目光,转瞬就隐到帐篷后面去了。 檀檀张口结舌,好一会儿说:“不是说,军中没有女人?”旋即对杜文笑道:“哈哈,你藏着人,我不会碰你的女人的,但何必骗我?” 杜文当然也看见飘飞的衣角,火气已经冲到天灵盖去了。强自对檀檀笑道:“我的女人,还没有驯服好,回去该当教训才是。我已经派人到酒泉城去要人了,栗水王稍安勿躁,一会儿就叫你满意。” 檀檀猴急猴急的,杜文叫他身边的近侍带他去新搭的帐篷休息、等候。 送走了人,杜文也变得急吼吼的,嫌锁子甲累赘,提起一角,甩着里头垫着的长襜褕,大步流星朝刚刚那帐篷后头走。 胭脂色的衣角仿佛也害怕他似的,窥见他匆匆来了,躲猫猫似的转过穹庐形的帐篷,又不见了。 杜文咬牙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在找谁?!” 翟思静听他声音不对劲,反而倒不敢躲藏了,小步探出来,瞥了他神色一眼说:“我觉着你生气了……” “我是生气了。”杜文捏着锁子甲上的铁链锁,捏得“嚓嚓”有声,压低喉咙说:“你过来!” 翟思静没动。 杜文冷笑道:“好得很。你别后悔!”转身好像要走。 “等等!”翟思静说,又朝他移了两步,“你想去我家人那儿?” 杜文停下步子,然后转身狠戾地盯着她,终于狞笑道:“不错,荆条皮鞭,总有叫人服气的法子。” 怎么一夕之间又变成了这样?翟思静倔强地望了他一会儿,提着裙子慢慢走过去。他手一动,她就紧张地向后退了半步。 若是两人腻歪的时候,杜文大概真会把她抱过来打两下屁股什么的,又是小惩戒,又是富有情致的调弄。但今天他完全没有这个心情,拉过她的手腕死死地捏着,压低声音问:“你过来干什么?!” 翟思静撇嘴道:“我是你的囚徒么?天天只能关在那锦绣牢笼里?” “你要出来透透气,我是愿意陪着你的。”杜文说,“但这样子一个人偷摸出来不行!” 翟思静心里有腾腾的恼怒,挣了几下手腕,挣脱不开,赌气道:“我知道了。现在可以回去了?” “不行!”杜文继续死死地捏着她手腕,“我不想听你撒谎。说!出来做什么?!” 翟思静恼了,怒形于色,冷笑道:“外头鞭扑声那么响亮,我自然担心害怕。出来便是看到这么多人血淋淋地挂着,殊不知仁君您想要做什么?” 杜文挑唇笑道:“‘仁君’只想杀鸡儆猴,叫那些想跟我翻天的人瞧瞧!” 他满心的恶气,此刻心里没谱,却又不想提及那个“长越”打草惊蛇,只是气要撒,怒要迁,少不得有人来承担他的天子之怒。 他扭头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今日在军中口出狂言的这几个酒泉壮丁,枭首示众!” 他的亲卫知道主子脾气,不敢说话——巴巴地痛打了一顿,却是这些人倒霉,还脱不了一死。 翟思静惊得求情道:“不过是些怨言,你都不让人说么?难道这一万人,你不打算用?重典滥杀,就不怕闹出哗变?” 杜文咬着牙笑道:“怕什么?反正这些人不是我用。他手中有鞭,腰间有刀,就无可畏惧。我今日心情不好,就想要他们脑袋来玩,不行么?” 翟思静不由泪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杜文,你这是给我增加罪戾!” “你的罪戾还少么?!”杜文恶狠狠抛下这几个字,然后扭头对他的亲卫说,“愣著作甚?那些人,杀!” 第 58 章 杜文令出必行, 少顷, 翟思静就远远地瞧见他的士兵在解木栅栏上吊着的人, 然后一个个连掇带拉,弄到辕门的位置。 杜文低头看看被自己钳制的翟思静, 笑道:“咱们去看看?” 翟思静求情无用,又挣脱不开,简直想哭,死命地低着头不肯看辕门的方向,若是被杜文拖动了,就拚命退着,终于落下两滴悲愤的眼泪。 杜文有时候觉得,她害怕的模样反而让他心里安定, 觉得万事都在掌控中。不过也知道她害怕之后会生他的气,会拿冷脸对他,所以也不敢太过分。 见人都哭了, 他心里也软下来, 说了句“不看就不看吧”, 把她往怀里一拉,让她在他怀抱里遮着双眼, 忍不住还吻了吻她的头顶。 他能看见辕门那里喷溅起的高高的鲜血, 而翟思静只能听见那些粗拉拉的士兵见到鲜血后兴奋的欢呼。 翟思静在他怀里几乎透不过气,心里闷闷地想: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这些胡人治国打仗, 与汉人相差甚远——虽说是朝堂之中无温情,但好歹还有个掩饰与不掩饰的区分。 该杀不该杀的都杀了,军营里一片肃杀。杜文心满意足地低头问怀里的人儿:“还要到各处散散心么?” 翟思静可不想迎头看那些断了的头颅和遍地的血迹,啜泣着摇着头。 杜文愈发柔和地亲亲她的额角鬓边:“那我送你回去休息?” 晚上迎接柔然的栗水王檀檀,军中大宴,摆在酒泉内外城之间的沙土地上,篝火高得冲天,向酒泉强行索要的酒和肉在篝火边散发着香气,严治之下的北燕士兵好容易有了放松的机会,吃吃喝喝得极其热闹。 杜文要陪栗水王,好吃的就叫宦官送到御幄里给翟思静。 翟思静看着一桌的酒肉,俱是荤腥油腻,胡地特有的茴香、荜拨、花椒……散发着浓烈的香料气。连米饭都是用羊油拌的。她心情不好,根本没胃口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筷子扒拉了两下,挑了两块萝卜下肚,就推开,和衣卧在榻上。 从酒泉要来的女人,大概总是歌舞伎居多,篝火边响着胡旋舞的鼓点,男人们兴奋至极的长啸欢呼,偶尔还有女子的尖叫,混杂在音乐里,竟然出奇的和谐。 她也睡不着,胸口一阵阵发闷。那头小狼,还是小狼。纵使这段日子对她和颜悦色,终究改不掉狼性。她若是被他的假象骗了,将来还有苦头吃。 她紧握着腰间的麝香佩囊:若是自己逃不掉也就认了,但绝不能再为他生下孩子,不能再叫她的孩子因为这样一个暴戾冷酷的父亲再毁掉一辈子。 突然,帐门被撞开了。杜文仿佛有些醉醺醺的,但走路步伐依然很稳,唯只笑声显得狂躁刻意,他进门,手中皮酒囊中浓郁的奶酒就洒了一地,屋子里顿时漫起一股酒香。 “洗澡。”他吩咐外头伺候的宦官。 很快,他的大浴盆端进来,浴水热乎乎的,散发着青木香气。 “滚!”他一声吩咐,那些侍宦又忙不迭地出去,把门带上。 杜文解衣褪裤,身上汗津津的,酒香弥散在空气中,还有他特有的蓬勃的气味,翟思静日日在他怀里,习惯且喜欢的气味。 他看了睁着眼睛的翟思静一眼,长腿一迈,跨进浴盆里闭目躺着,任凭水汽升腾在他身边。 少顷洗完了,他又跨出来,不着寸缕擦了擦显眼处的水珠,然后毫不羞耻地上榻,往翟思静的被窝里一钻,背上没擦到的地方还是湿漉漉的。 他被水泡得柔软湿润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抚摸过来,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被子碍事,一伸手掀了。 翟思静紧张地喘着气,在烛光里瞪圆眼睛看着他的表情。 不知哪里是柔然栗水王住的帐篷,反正歌姬的尖叫老远地传来,穿云裂帛似的,有些瘆人,也有些动人。 “听。”杜文在她身上笑道,“这动静!啧啧!” 然后他的手指拂过她娇嫩的面颊,笑容变作挑衅:“我也要。” “等等……等等……”她的身体还没准备好,不由推拒他。 男人突然冷了脸,伸手把她的衣衫用力一扯,他最喜欢的胭脂红,发出裂帛的声音,瞬间被毁掉了。 他享受着毁灭的快意,直到鸾带撕扯不开,用力勒到她的腰,勒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杜文!杜文!”翟思静哀告着,“你别这样,我疼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喜欢我哪样?”他停了手,但却凑近了问,问完好像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回答道,“反正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喜欢,对不对?嗯?!” 鸾带被他扯成了死结,他拉了两下放弃了,仿佛带着点酒劲,不管不顾地探手到她裙摆里解她的裤子——衣裳不脱剥干净,也不妨碍他临幸她。 他的手指从她腻滑的双腿间上升推进,然后直捣黄龙府,一下子弄疼了她。他一伸手迅疾地捏住她挡过来的双手,而另一手的手指则抵住她的身体,用力搓揉起来,嘴里问:“喜欢这样吗?喜欢吗?” 咬着牙又自己回答:“不喜欢也不打紧。我喜欢就行了。” 简直和前几天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翟思静挣不过他,背着光瞧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心知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一定与她自己有关。 她平静下来,不再挣扎抵抗,而是放平声音问:“杜文,怎么了?” 他的手指缓缓停了下来,半晌不说话,背光只见那眸子荧荧闪光。 “好好说,行吗?”翟思静又说,“若是我的错,你也不必这样侮弄我,要打要杀,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你不必仗着我宠爱你,故意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杜文虽然嘴硬,但还是翻身从她身上下来,抽出手指揩抹在她衣服上,然后双手枕着头,虎着脸仰天想心事。 翟思静等他平静了一会儿,半侧过身体,把手轻轻放在他胸口,感受着他“怦怦”有力而急遽的心跳。 不必急着辩解,更不能再戳他的心。翟思静脸贴着他的胳膊,在他身上淡淡的青木香里感觉宁静,所以也肯静下来说:“杜文,你生我的气了?可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一句梦呓,杜文也不好意思质问她。更兼着觉得若是他率先抛出“长越”这个问题来,倒是他们俩的所知不均等了——这不公平。 他只能说:“睡吧,我心情不好。” 翟思静叹了一口气,舒臂环住他:“杜文,我并不愿惹你生气。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坦诚。” 杜文闭着眼睛,赤.裸的胸口被她柔软的手臂压着,那些怨气抽丝似的少了,即使他现在不愿意坦诚,但她的态度还是让他心里有如春风拂过。他暗想着: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第二日,他依然很早就起身了,翟思静睡得浅,被他惊醒了,握着被子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杜文恢复以往早晨温柔的模样,低头在她额角和脸颊各印了一吻,然后说:“你睡吧,我出去看操练。酒泉的壮丁要跟着栗水王走,这几天还得稍加训练,不然,我的大计也完成不了。” 然而,他在操练场上巡了一圈,就毫无兴趣地回到他的中军大帐里,叫来几个布置了任务的亲信:“昨儿到翟家探口风,探得如何?” 几个人回禀一番,告知他:姓翟的男儿中没有叫“长越”的,旁敲侧击把姑表、姨表众表亲也问了一遍,也没有叫“长越”的,有一个办事细致的甚至连翟家内外管家、小厮、佃户的名字都问了一通,很遗憾,仍是没有一个叫“长越”的。 这个神秘的“长越”到底是何方神圣?! 杜文心里火烧火燎的,吩咐道:“那么,把所有名字里有‘长’字、‘越’字的都给我找出来,谐音的也都挖出来,祖宗八代地给我查!” 下头人噤若寒蝉,只有唯唯而已。 而他们的皇帝,心窝子像浸在醋缸里一样酸溜溜的,在空荡荡的中军帐里捏着拳头枯坐了很久很久。 他自己都不觉得天光大开,而后日上三竿了。吃饱喝足,而且昨晚“睡”得舒服的柔然栗水王挺胸凸肚地过来找他。 杜文不得不从他自己的小心思里走出来,带着些敷衍的笑上前问候道:“栗水王昨夜睡得如何?” 栗水王的圆脸上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高颧骨越发高耸入云了:“爽利得很,只是三名女子不禁御,两个都流了血,现在还在喊疼。”他对把别家女子强.暴出血了很是自豪,洋洋之色溢于言表,笑眯眯挑眉看着杜文:“昨儿你那个小娇娥怎么没听见动静?不行?” 杜文霎时就有杀人的念头,那鹰视狼顾的模样瞬间闪现出来,但却依然挑着唇角,满面的笑容,自嘲了几句,与那栗水王互相拍着肩膀,多年好友一样共同出了中军帐门。 十日后,训练了个大概模样的酒泉壮丁,披上粗粝的皮甲,跨上瘦弱的小马,在精悍的柔然士兵的长槊和弓箭的催逼下,挥泪离开故土,踏上未知前途的征程。 借花献佛、借刀杀人,是杜文的所长。他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踏上漫漫的征程,将从遥远的雪山隘口,穿过茫茫的草原,然后被当做前驱攻打柔然王庭。 铠甲生虮虱, 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 可对叱罗杜文而言,那又怎么样? 第 59 章 翟量吃尽千辛万苦, 来到柔然王庭, 传信不便, 鸿雁不通,所以只在到达王庭之后偷偷发来了最后一封信, 之后就只有靠他自己随机应变了。 杜文看着翟量的信,再想到母亲,心里未免忐忑起来。 他已经连着几天是眠在中军帐中了,睡不好加上几日没能好好洗澡,这日终于忍耐不住,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到了他的御幄里。 里面香气袅袅,是他熟悉且心安的气息。 他的美人依然遗世独立,哪怕关在这片小小的营帐中。 “朕的沙盘抬进来。”他看了翟思静一眼, 随后吩咐道,“还有朕的洗澡水。” 翟思静从书里抬头,瞥了他一眼。 杜文在等待洗澡水的时候, 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沙盘看。 “你来瞧瞧。”他忍不住招呼翟思静, “大军开拔在即, 我和帐下诸臣,也已经讨论过无数遍了。但我心里还发慌, 你再来给我看看嘛。” 翟思静嗔怪道:“都道是‘耕当问奴, 织当问婢’。你若是问烹饪裁剪,我自然都能回答;问读书写字, 我也勉强可以凑数;但问行军打仗,我是一窍不通的。那么大个沙盘, 我连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 但当不起杜文点着手,可怜兮兮地再三招呼,她还是心一软到他身边,心道这小狼扮起奶狗来真是明知是假的都忍不住中套儿。 杜文喜欢的就是抱着她的手感,她坐在他腿上,他心里就踏实了,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把他商议了无数遍的策略又说了一遍:“……西路就从酒泉开拔,山坳狭小,但不易发觉,我留一万人看守这里,掌管沿路的烽火台,粮秣就从这里取要——西凉皇帝胆儿小,我已经看透他了,这种当口他怕我报复,势必不敢翻天。东路和中路从这里走……”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比划着,说得头头是道、口若悬河。俄而看了翟思静一眼,她疑惑地看看沙盘,又看看杜文,一脸写着:“不懂”。 他转换了话题:“思静,我心里很慌。” 顿了顿又说:“人家都看着我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总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很慌,尤其现在,关心则乱,格外怕一个闪失会救不出我阿娘。” 他长叹一口气,少有地显出虚弱的样子,把下巴搁在翟思静的肩头上轻轻地摇晃。 翟思静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帮他,毕竟她在书本上学到的“仁义道德”,是不能用在战场上的——古来征战的诸将,可以讲“舍生取义”,可以讲“爱兵如子”,可以讲“不好杀、不滥杀”,但除了那个因失败而被嘲弄了千余年的宋襄公,无人有那个脸皮敢讲“仁义道德”。 她只能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他下巴上新生出来的刺刺的胡茬,几天没好好处理,刺茸茸的手感很独特。 杜文像话痨一样嘟着嘴说:“翟量的信也到了,他已经进入了柔然王庭,见到了乌翰,也见到了我阿娘。” “啊!”翟思静顿时关注起来,坐直身子惊叹着。 杜文看她终于露出了期待知道点什么的神色,他原本慵慵懒懒的坐姿也瞬时挺拔了:“他么,一直是胆小猥琐的模样,又被我打得那么惨,在柔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的不是,说翟家岌岌可危,唯有他逃了出去却无处可去。”他笑道:“想着都觉得可笑。但就是要这种样子。” 说完翟量,又说柔然那里的情况:“大贺兰氏和柔然公主现在身份掉转来,大贺兰氏自然不愿意,但一时寄人篱下,只能忍耐,暗地里与柔然公主势同水火——她也不笨,早早地攀上了柔然汗的爱妃,认了义母,大概打算从那条路子上收拾身份。我阿娘,奴婢似的活着……” 他目中泪光隐隐,但笑着说:“活着就好。” “其他消息没有了。”见翟思静抓着他的衣袖还在期待的模样,杜文耸了耸肩膀,“我也渴望翟量一日一报,但是那样他风险就大了。” 他轻轻拍拍翟思静:“挪一下,我要洗澡。” 浴水温度适宜,胰子带着草木的香气,他闭目养神,想着他的下一步:栗水王一旦开始叛乱,时机就快如擂鼓一样稍纵即逝。柔然汗是个铁血而自私的性子,到了几面夹击的时候,首要顾的是自己,绝不会管女儿和女婿。大贺兰氏满心恨毒,到时候一定想方设法先趁乱弄死柔然公主,而不是帮乌翰挟持闾妃。但翟量虽有他的锦囊妙计,但毕竟经验不足,就算近在咫尺能护住闾妃,千里草原奔逃却不一定能成事,还得他亲自前往柔然接应。 每一个环节都算计精准了,但未必没有出岔子的时候。 关心则乱,他心里有无数的担忧。 突然,感觉头顶被轻轻触碰着,他睁眼警觉了一下,随后感觉那手温柔地为他揉按。他沉浸在温柔的香气里,倦得只想蜷缩起来,逃避开来。 “别睡在浴盆里呀。”翟思静温柔的声音响起,“我给你擦擦干,榻上已经暖了,睡平整了舒服。” 他蓦然又睁开眼睛,强忍着困意起身擦拭,然后在那暗香浮动的被窝里,搂着柔软的美人,心里竟然一点绮念都没有,只觉得宛如幼年时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安全、温暖、可以倚靠……不由就沉沉睡去。 大军开拔的时候,酒泉郡城被围得铁桶似的,不怕身后有隐患。大棒打完也有甜枣,与西凉国主也约定了婚姻,互相许嫁公主,结成姻亲。 过了西凉的边境,三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块铁桶似的城池属于北燕,名唤“瑙云”。杜文在城里休整了两三日,然后把翟家人安置在城池边角一处地方。 “翟家家口那么多人,带不走。”杜文对翟思静解释道,“刘备在当阳携民渡江,这样的大手笔,我做不来。瑙云虽在苦寒之地,城里日子还能过。翟家金银细软我也全数发还了,乖乖顺顺地在这儿待着,等我赢了,回程后再想办法安置。” 话说得不错,但是一箭双雕,他没说全。 翟思静想了想问:“是不是翟量或者我不乖顺,这里的翟家人也便于大汗你发落?” 杜文不由笑了起来,捏捏翟思静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聪明?不仅呢,翟家之前襄助乌翰,我要是没点发落,合着天下都以为我被美人所惑,罔顾国法,轻纵罪臣,日后政令也就难行了。所以么,陇西到瑙云,算是千里流徙,堵堵别人的嘴。” 他挑着眉梢看翟思静,若是她为这条跟他作死,他当场就有法子对付她。 但是翟思静平静地点点头:“那也对,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活着,总没有什么苦是吃不下来的。” 接着又添了一句试探的话:“我想我熬得下来。” 杜文的笑意僵了一下,然后冷冰冰、硬邦邦说:“你跟我走。” “军中哪有随行带女子的?” “怎么没有?”杜文反问道,“我三阿干忽伐,每次出征,都要带成千上万的女子同行。” 翟思静不由薄怒:“他带的是‘两脚羊’!” 白天烧煮缝补,晚上供军士淫.乐,遇到缺粮了,女人家细嫩的肉煮熟后比羊肉还鲜嫩——是谓“两脚羊”——再残忍不过的恶政。 忽伐遭报应,想必这是头一条天谴。 杜文见激怒了她,反而笑了,把她往怀里一搂:“放心,我不会把你作‘两脚羊’吃了的。最多么……” 他的手跟着话音,直接往她小衣里塞。 翟思静“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他浅蜜色的手背上顿时浮起粉红色的印子。 杜文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笑容变得邪气,逼过一步,把她逼仄在帐篷的壁边:“思静,乖顺点——你晓得的,翟家几百口人的死活,只在我一念之间。” 翟思静下颌绷紧,毫不畏怯地看着他的捕食老鹰一样的眼睛,然后说:“让开一点,我自己脱。” 杜文不由退了半步,给两个人的胸膛间留了些空隙。 而她也说话算话,伸手解衣带和鸾巾。 杜文脸色阴沉,有憋闷的情绪,也有兽.性的欲望,等她脱完了,他的手就过去了,笑嘻嘻道:“我来想想,今天要不要用个新样儿?” 她被扑倒了,双腿被他的腰死死地卡住。缺乏爱意滋润的身体很干涩,两个人贴合的瞬间都有点疼痛。上一世那个可怕的夜晚又回来了,翟思静咬着牙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双手不肯像以前那样去抱他的脖子,搂他的后背,而是向后死死地抓着褥单。他吻过来时,她的脸一偏,他正好吻在她绷紧的颌角上。 杜文停下动作,目光里荧荧若黑夜里远处的孤狼。 他的胸膛狠狠地起伏,一下一下几乎是撞在她身上。 “你在别扭什么?!”他恶狠狠问。 翟思静说:“我就是一只两脚羊。你若是哪一天饿极了,一样会把我煮成一锅人肉羹汤。” “你胡扯!”他翻身起来,捏着拳头好像要打人,只是看她浑身上下娇嫩柔软,只怕没一处能挨得住他的铁拳,所以一身的愤懑之劲儿,尽数挥拳发泄在帐篷正中的立柱上。柱子摇了摇,整座帐篷也摇了摇。 刚刚还一脸倔强的小女郎,此刻倒吓得叫了一声,蜷起身子。 “干嘛?又没打你。”杜文没好气地,顺手扶了一把立柱,四下检视了一下,并无大碍,帐篷不会塌。偏偏外头他的宦官又在怯生生问:“大汗?……” “没事!操闲的心!”杜文对外头吼道。 回头又对翟思静吼:“天塌下来长人顶。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你这阵对我好不好,你自己还不知道么?”刚刚受了惊,此刻才后知后觉委屈起来。 倒是这软绵绵的嗔怪样子出来,杜文的火气发不出来了。 蹲到她身边说:“刚刚是不是弄疼了?我瞧瞧。” 此刻最宜撒娇。翟思静扭身不肯,一双腿盘得扭股糖似的。 杜文轻轻扯了她几下,见她就是不给看,也不强她了。气呼呼一屁股坐在榻上,抱着膝说:“就不许我心情不好么?你有时候解语,有时候怎么又这么不懂事!” 翟思静很想说:你心情不好,我就合该被迁怒么? 但看看他生闷气的样子完全不是那个马背上叱吒风云的北燕汗王,而仍旧是个担心母亲安危的少年儿郎,翟思静叹了口气,说:“你要跟我说,我就懂了。我知道你这阵子也是忧心如煎的,咱们说说话儿,看看能不能排解排解,好不好?” 杜文一骨碌躺下来,钻到她怀里,鼻腔被她温软的肌肤堵着,闷闷的反倒有安全感。 他其实是内在很强大的人,最坏的打算都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了,所以郁气一除,就不像刚刚那样乖戾可恶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动了动,舌尖嘴唇也开始不安分,一双手灵活游弋,更是讨厌极了! 翟思静被他箍着,只能拍打他的胳膊:“别闹!别闹!” “谁闹!”他腆着脸,泥鳅一样滑上来,突然又变得嬉皮笑脸的,“刚刚没完呢!还要!” 第 60 章 等杜文踏足柔然草原的时候, 已经是秋草萋萋的时候了。 草原一片一片地分布在群山间, 而河流从草场间穿行过, 却不是定道,今年在这里, 明年又随着地势的变化、雪山上融雪的多少而转移了方向。若是哪一年水源转向,或者是水分不足,气候再坏一些,牛羊会成批地死亡,牧民的日子就格外地难过。 草原上的人逐水草而居,生存得也不容易。 杜文带的人马已经逼近了大娥山,肉眼可见前头是茫茫的戈壁,柔然栗水王所掌领的草场就在这里, 现在等着的就是他的消息。 其实不必等消息,杜文也知道扶植的这个人不堪一用,而且酒泉过去的兵马没有训练过, 在这戈壁和草原上的战斗能力几乎为零。 但是人性有弱点, 贪欲总会凌驾于自知之明之上, 栗水王檀檀一旦对柔然汗的位置起了念头,再加上有人白送他兵马, 给他后援, 协助他造反,这样的机会, 他当然跃跃欲试——失败了,也不过就是逃命逃得快一些, 反正人马不是自己的,也不会心疼。 檀檀败逃的滚滚烟尘老远就能看见,像戈壁远处腾起一层灰黄的雾霭一般。 杜文知道时机到了,对左右吩咐道:“辎重先舍弃在这里,预备重甲,但轻骑先援助檀檀。” 檀檀几乎是屁滚尿流到了杜文接应他的河水边,那张脸被秋阳晒得黝黑,没擦尽的血污和泥尘嵌在额头、眼角的褶子里,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他见到杜文挺立在马背上的身影,一时竟忍不住落下泪,激愤地用手背一擦,说:“西凉那帮脓包!完全不禁打!” 杜文圈马绕了他一圈,对他身上的气味颇为厌恶,离开远了些才问:“一万人还剩多少呢?” 檀檀说:“不剩多少了——几百个吧——其余都死光了。我也还杀了些个不出力的,其余的太无能了,赏给我帐下为奴了。” 人命如草芥,他自然是不在乎的,就和养的牛马一样,无用了,就宰了吃肉好了。 檀檀还毫无廉耻地问:“你不是说援助我吗?现在忽律汗那里虽然胜了我,但是也给我打得挺惨的,在菟园水的千余帐篷都给烧光了,马匹牛羊四散奔逃。若是你协助我追击一下,指不定我反败为胜呢!” 杜文一直是冷冷的微笑,在马上道:“好得很!但是你手下还有多少人能够指挥?” 檀檀犹豫了一下说:“兵卒大概四五千吧,但是散在各处的牧民总有十几万。” 杜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好!就以你的名义召集牧民,披甲为兵,再发文给西北的高车国,令他倒戈忽律汗。我的东路军也快到黑山了,四面包抄,管叫忽律无处可逃!” 檀檀大喜:“好!我这就发令!” 他沾沾自喜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杜文的前驱之狼。 当晚,杜文命将士们秣马厉兵,檀檀的五千手下全部分散到他的部下,只能听从他的指挥。 檀檀这时候觉察出不对劲来。在杜文已经忙完军务打算就寝的时候,门口传来檀檀和侍卫的争执:“……不行!我要见你们大燕汗!很急!必须见到!” 杜文正揽着翟思静打算就寝,听见这声音未免生气。随意在寝衣上披了一件外袍,连胸口敞露着都没发觉,皱眉对堵在帐篷门口的檀檀说:“怎么了?” 檀檀个子只及杜文下巴,此刻仰着头气势一点不逊:“大燕汗,我的手下是跟惯了我的,你怎么编到你的队伍里去了?” 杜文嗤笑道:“你那五千个人,在我的大军里撒了一把米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只是你不懂,汉人的治军方略最好使:行军不是打马飞驰,追到哪儿算哪儿,而是要列兵布阵,每一阵都要起作用才行。你看看,这五千人交给你也白糟蹋了,不如我来为你使用,等赢了这一场,你当柔然汗,我自己把人还给你——再说,那时候你还在乎这区区五千人么?” 檀檀就是再愚笨,也知道这狡诈的话决不能信。 他嚷嚷着:“五千人少,你不在乎,可现在这是我唯剩的本钱了。不成,人你得还给我!” 心里道:这不无赖么!五千人归你了,我不就光杆儿一条了? 杜文见他脏兮兮、臭烘烘的,好像还想挤进帐篷门和自己理论——里头翟思静已经被他脱得不着片缕,就算裹在被子里,他也不想让这丑鬼看见。 他顿时一拳头出去,把檀檀推远了,横眉道:“你干嘛?!” 檀檀不意他居然动武,趔趄一下才站稳了身子,顿时气得简直想和杜文打一架。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瞟见杜文的亲卫已经不出声地慢慢环围了过来,他捏着的拳头、端着的架势不由地放松了,仍是嚷嚷着:“你这是干嘛?咱们不是合作得好好的?!” 杜文朗朗笑道:“是合作呀。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小气嘛。” 他瞥了瞥合龙来的侍卫们,笑道:“过来看啥热闹啊?扶栗水王喝酒去啊!” 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恶意加了一句:“打点水先洗个澡也好的。” 栗水王檀檀这才明白自己被杜文吃黑了。自己和大汗忽律打了一仗,现在和忽律跪下投降认错也晚了,只能听杜文摆布;杜文占了他的人马,还要他的名望,他日后只是个傀儡,不听命就没法保命。 知道,已经晚了,现在不服输不行,不仅要服输,还不得不先乖乖地哄着这位大燕狼主,留着自己的命,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这茫茫草原上逃出一条命。 檀檀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苦笑:“好的……好的。那么,咱们俩的婚约?……” 杜文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了看檀檀,心想这会儿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想要母亲安然无恙,他的几招棋都要同时起效,互相补台。于是笑着说:“自然算数!” 檀檀聊算自我安慰,笑了一笑,又叹了口气,跟着那些侍卫走了。 杜文心满意足回到帐篷里,把门从里头闩好,才解开外袍挂在矮屏上,又在水盆里再三地洗手,最后到榻上,把手伸给翟思静闻:“你闻闻看,还臭不臭?那檀檀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碰了他一下,恶心我半天。” 他的袖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沉香味——有时候奢侈起来,跟个贵族女子一样,天天换熏香都不够。 翟思静说:“碰一下能把人熏臭了么?你省着点水罢!我晓得的,这里多少里地都是戈壁,好容易有一条河、两条溪,要供这么多的兵马饮水、做饭。偏生你又娇贵,河水溪水还要澄干净了才肯用,吃的、喝的、刷锅洗碗的,还有每日洗脸、洗手、沐发、洗澡……糟蹋多少水!” 杜文笑道:“我好歹是个大汗,用你们汉话说是天子、皇帝、君王。我又没拿石蜜水刷锅,又没拿羊油蜡烧火,也没做几十里的步障锦屏,更没在后宫花几十万的脂粉钱——怎么用点水还要被唠叨?” 南朝奢靡之风日盛,国库不景气也不妨碍世家贵族享乐。这么一比,杜文确实是个俭省的帝王了。 翟思静只好笑笑说:“如此,我不说就是了。” 杜文欺身上去:“不,你有话,就说嘛。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的女相国,我可是想当一代明君的,还等你诤谏呢。” 翟思静啐道:“又胡说。” 他贴得很紧,指了指寝衣领口露出的大片浅蜜色肌肤:“亲。” 翟思静只好亲了一下。他哼了一声,全身的重量就压下去了。 自从到了广阔的草原和戈壁,杜文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好多了。但翟思静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他心里某根刺并没有彻底拔除。两个人敦伦之间,不再是原先的琴瑟和鸣,总有点失拍——不是她跟不上他,就是他跟不上她。 这日又是如此,他又是带点强制,在她疼了之后才抽身再侍弄她。有时候撞得狠了,他兴奋起来就不管不顾,还会捏着她的肩说:“你也喊出来嘛。上次檀檀临幸那西凉的歌女,叫起来多好听!” 那声儿,翟思静想着犹是心悸:要痛到什么程度,才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尖叫,穿云破空——可又偏生叫男人听着兴奋。 她只能抬头在杜文肩头狠狠一口,咬得他一瑟,疑惑的目光飘过来,她才说:“你怎么不叫?” 杜文愣了片刻,然后咬着牙笑道:“好样儿的,这也算诤谏么?这么大好一个诤臣,倒是要好好赏一赏。” 一把将她翻过来,先拧上两把,拧得她闷哼两声,才换个姿态顶过来。仿佛要一洗前耻似的,现在每次都要弄半天,他好像不觉得累,跪伏在软褥间的翟思静都觉得累得不行,两腿战战,只盼着他赶紧完事儿。到最后,他俯在她背上,轻啮着她的肩头和耳垂笑道:“适意不适意?” 酥麻也有些酥麻。但是心里有距离,原先那种灵魂合一的适意好像没有。 翟思静敷衍地点点头,满脸是汗,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杜文爱抚地撩动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用手巾擦她后脖子的汗,心甘情愿地服侍她。 “思静,”他看她迷迷濛濛要睡,而自己却兴奋着,忍不住要说话,“檀檀是我策反到的一支叛军,他在栗水扬起反旗,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我给他准备了柔然汗王用的大旗、冠服、宝剑,驱赶他前往王庭。等他到了,柔然汗忽律必然震恐,我再悄悄派人与忽律和谈,拿檀檀换我阿娘。” 他带着即将成功的兴奋:“你说,这样好不好?” 翟思静累得迷迷糊糊的,精神实在不如他好,点点头说:“好……” 杜文笑道:“所以,叛军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翟思静眼睛睁了睁,困倦间突然想起了上一世同样扯起叛旗的长越。 总是没有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 她半梦半醒中倏忽潸然,轻喃着:“长越……” 第 61 章 第二天, 翟思静醒过来时, 感觉外头天光大亮, 帐篷的缝隙里都透进了阳光。而杜文却没有离开,他那只大沙盘搬在御幄里, 有空就在看。 见翟思静醒来,杜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问道:“做什么噩梦了?枕头都哭湿了吧?” 翟思静摸了摸枕头,真的有些泪痕在上头。她心里有些惴惴,有些惶惑,好像昨晚的乱梦一如既往——那些乱糟糟的故人和往事,挥之不去,真实亦即噩梦。 但对他, 只能摇摇头:“不记得了,大概我是想着你即刻就要前往柔然王庭杀人,所以做的都是各种血淋淋的梦吧?” 杜文过来, 笑微微的模样却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但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杜文……”翟思静凝望着他。 他却一闪脸别开头,避开她征询的目光, 而是望望一旁摆着的早膳说:“小懒虫, 起来吃饭吧。你不饿,我倒真饿了。” 原来还在等她一起吃。 翟思静起床洗漱, 挽头发时从铜镜里窥见他的神情——刚刚对面对地看他,他还是埋头在看他的沙盘, 聚精会神,仿佛除了他即将发动的大战之外,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但是现在,他分明是眯着眼睛悄然抬头,毫无表情,像捕猎的老鹰一样不错目地盯着她的背影在看,盯得她突然觉得汗毛直竖,毛骨悚然。 但是翟思静插好金钗,缓缓回头时,杜文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沙盘上,仿佛没有挪移过,俄而还抬头对她笑道:“哎呀,怪道人家说等女郎家梳妆最费时,你看你就挽了个头发,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草原上的早餐是加了盐的酥油奶茶,两盘子腌肉,两大碗麦饭。 “吃吧。”杜文自己坐在食案前“唏哩呼噜”吃了起来,几口后抬头看翟思静面前没动,又说,“我知道你不习惯,但总要吃点,你看你那腰,越发细怯怯的了,我昨晚上都怕一使劲就把你这小腰儿掐断了。” 女郎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轻啐了一口,搛了一小团麦饭吃了。 他又来啰嗦:“还要吃点肉呀。不是说屁股大好生养嘛,你看你回头屁股都瘦没肉了,怎么给我生娃?” 这话大概太粗鲁直白,见翟思静好像有生气要搁筷子的意思,他又把老妈子嘴脸换成了嬉皮笑脸:“好好,瘦就瘦吧,咱不谈生娃。我叫中午准备了白蘑——草原上其他好吃的蔬食都没的,唯有这白蘑是人间至味。管叫你油腻腻的胃感觉气像一新。” 他真是能忍善装,明明从背后盯着她的眼神是那副阴霾样子,现在当面聊起来,又是这样温柔郎君的表象。 翟思静又吃了几口,和煦地问:“是不是这几日为作战的事烦心?” 杜文从一大碗麦饭里抬头望了望她,终于笑道:“当然烦心。虽说各个细节都筹谋到了,毕竟我阿娘在他们手里,稍微哪里不对劲,就没有后悔药吃了。所以这段日子,必须全神贯注,不做他想。” 至于长越那厮的事,等击败柔然、救出阿娘之后,再慢慢计较。杜文心里告诉自己。 他后槽牙咬着,怕被看出端倪,又埋头到那大海碗里。 翟思静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说:“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担心闾太妃的模样,好像是我那时候担心我阿父阿母的样子。血缘之亲这东西,有时候觉得无理好笑,但就是打不散、扯不断。” 杜文又一次从海碗里抬头,小鹰一样又敏锐又天真的目光:“不是你们汉人最爱讲孝道?设立了多少框框,你反而觉得是‘无理好笑’?” 翟思静说:“顺从天性,是真孝道。伪善的人,你没见过。” 杜文笑道:“天性这话,我爱听。从心所欲,便是天性了。” “要加三个字,”翟思静说,“不逾矩。” 杜文停了筷子,仿佛若有所思,但是这次没有抬头看翟思静,而是更加奋力地扒饭,最后再来了一大盏奶茶和一大块肉。 那么大海碗的饭,翟思静实在吃不完,浅浅一层下去,她就觉得肚子装着砖块一样,顶得硬邦邦的。“实在吃不了。”她微微地皱着眉,噘着嘴,对杜文说。 杜文笑着叹了口气:“打仗时粮草是精贵东西,别糟蹋。” 平素那么讲究的一个皇帝,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就着肉汁和肉酱,“唏哩呼噜”都给干完了,前后加起来吃的是翟思静四五倍还不止。 吃饱喝足,他脱下寝衣,换穿衬在兵甲里的襜褕。吃那么多,全长成了精隽的肌肉块,短短一两年,他的身形完全洗脱了少年人的模样,修长健壮却不显得粗悍鲁莽。军中的操练他自己都一日不拉,所以平时寝卧里抱起翟思静时,轻飘飘就和抱一卷丝帛一般。 他这日穿的是明光铠,特别沉重的甲胄可以带来最好的防护力。翟思静见他穿着时缓慢,不由说:“平日是不是都有宦官伺候你穿衣?一个人不方便穿戴的话,我来帮你。” 真个伸手去帮。 杜文也不说话,笑眯眯由着她托起一块背部的甲板,结果她手上一仄,差点就把甲片砸地上了。 杜文眼疾手快地托住,笑道:“一副甲胄六七十斤,你这不好好吃饭的小身板怎么捧得动?看砸了脚趾头!” 穿戴这样的盔甲之后,行动不便,他努力地低了低头、弯了弯腰,也只能勉强亲到她的额头,然后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帮我系系带子就好。” 又向她解释:“没办法,接下去我要打算深入敌中的,无数飞矢,唯有这样的明光甲才有良好的抵御力,少不得受点罪披挂着操练,不然临了是指挥不了千军万马的。” “杜文……”此刻,翟思静心头也是千万头绪,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原谅”两个字却是无法出口,一来对他太莫名其妙,二来她也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原谅他。 杜文推开帐篷门出去了。 外面是秋季草原上潋滟的阳光,他走在那光芒里,而翟思静觉得目力不够,渐渐瞧着他成了模糊的一道窄影。 他缺点那么显著,优点也那么张扬。 翟思静白天在帐篷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边刺绣,或边读书,脑海中就会边胡思乱想。 这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总提到他阿娘,翟思静也不由总想着自己的父母。 离开瑙云城的前几天,杜文是允许她看望父母去的。 讲孝道的旧世家,做女儿的终归心里有家,在瑙云城的东北角,北方的低矮屋子围成了一座狭长的大院落。翟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暂时挤在这里居住。条件和在陇西当然不能比,勉强落脚而已。 翟思静帮着检查着屋里的火炕和炭道,然后坐在条炕上陪母亲唠话儿。 母亲悄悄问:“大汗对你是不是粗暴得很?” 翟思静有些臊,摇摇头:“总体还好吧,脾气是恶一点,不过对我不乱撒气。” “看来他是挺喜欢你的。”母亲翟李氏叹道,“他还是扶风王的时候,不是还到咱们家来谈结姻的事嘛?我是个妇道人家,当时觉得这小伙儿虽然年纪小不稳当,可是聪明伶俐,提到你就分外巴结的模样。我还和你阿父说:嫁给太子是做妾,扶风王肯聘为正妻,对思静岂不是更好?” 翟李氏拍拍大腿,哀叹着:“你阿父是个老古板,怪我是妇人之见。我不服气,问他,咱们陇西翟家,在陇西几百年的基业,连士族南渡时都忍住了没有迁徙,为的就是士族的一点骨气。怎么如今为了讨好胡人的君王,居然肯把女儿嫁给胡儿做妾?莫不成是贪图女儿换来的这点富贵?” “你父亲呵,当场就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他指责我:‘你以为南渡到楚,咱们就有骨气了?世家大族的尊贵女孩儿,皇甫氏的皇族看上了,就全数是正室?到时候皇权压着你,还不是都一样?旧时王谢,遇到四王之乱的时候,哪个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母亲感慨着,“他说的也对哈,我想想我们汾州李家举族南渡到了富春,结果外来的大户还不如落架鸡!听说几场内乱一来,一半多的人倒不在了。” 她不由抹了抹泪水,悲啼了一会儿才说:“乱世,人命如草,都是一样的。” 翟思静当时是有些娇嗔:“哦,他打算得倒好。我呢?也没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就嫁给胡儿?难道汉家的儿郎,贤德有才华的男人都死绝了,没人好和我结缡的?” 翟李氏疼爱地拍了女儿一下,笑道:“你看看你,自打变作妇人,说话一点都不害臊了。” 转而又道:“不过,你父亲这人,你也当理解。他心心念念的总不忘这片土地是汉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当年不肯走是这个原因,现在希望你嫁入鲜卑叱罗家,也是这个原因。” 胡人乱华,已经不可逆了。南朝的孱弱无能,宁可龟缩在建邺,隔黄淮而分治中土,也不肯北伐。南望王师也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所说的“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渐渐就只是北地汉人遥远的一个迷梦。 “当年羯人入主中原,杀戮得太惨烈了——到底是未曾开化的蛮族。”翟李氏摇摇头,心有余悸似的,“倒是鲜卑胡人,自称是黄帝之子昌邑的苗裔,又曾帮助中原的帝尧驱逐女魃部族,立下功勋。对汉室的制度文化也颇有兴趣,对汉人也还算尊重,没有滥杀或遣送为奴的举止。只是到底是两族,难以同心。你阿父说,现在指望南楚嫁公主来和亲,只怕是难上加难,要为汉人争一席之地,争说话的机会,只有从依然留在北燕的五大姓汉人着手,当官做宰一时难办,从联姻上打开渠道倒不失为机会。所以……” 所以耽误个把女儿,争取为汉人参与到政体中,在男人们的思维里是最简便和最快捷的方法——汉代那么多和亲公主在停战、沟通、互惠互利起到的作用之大,乃至在想法上相互影响,血缘上逐渐“稀释”,都不是孤例。 牺牲到自己头上,翟思静骨子里当然不情不愿,但是父亲的想法究竟有没有错,又是一说。 翟李氏道:“你阿父还说,石勒之有张宾,苻坚之有王猛,都不仅兴一代国,而且移风易俗,孔孟之道得以在胡族发扬光大,这才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若是思静肯做这样的牺牲,岂不如王昭君,岂不如刘解忧,岂不如冯夫人?” 第 62 章 突然, 帐门外头号角齐响, 随后马蹄声乱响起来, 又一会儿,乱声逐渐变得齐整, 有人在喊“上马!出发!” 翟思静的心脏“突突”直跳,忍不住到门边挑起一点帘子,悄悄向外看。 还没看到什么,门帘子被一把掀开了。她陡然被什么亮晃晃的物事挡住了脸,惊得退了半步,还叫了一声。 然后看清那不过是杜文,才抚着胸口喘着气。 杜文脸色肃杀,好像连强笑都装不出来。他突然伸手把她的腰勾过来, 然后说:“刚刚一支柔然兵过来突袭,大好的机会,我要顺势出击。你待在这里。” 他眉头锁着, 颌骨绷着, 眼眸里满是不信任的光, 片刻后带着警告说:“这里安全的,而外面是戈壁和大漠, 你决不许离开。否则——” 威胁的话没说完, 翟思静说:“我不走,我等你回来。” 他眼皮子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思忖能不能信她。但随后号角又吹了一声,他只能漫漶地点点头, 不自觉地扽了一下手腕上的皮鞭,仿佛也是儆告和威胁,然后顾不得太多,转身离开,飞身上了一旁的马。马也用重甲,跑起来不太快,但即便如此,翟思静也看着他打马出了辕门,无数战马腾起的沙尘仿佛有半天高,渐渐就只见沙尘而不见马匹了。 这只是一场小仗。 因为杜文两天后就回来了。 翟思静听见动静时,忍不住到帐篷外,踮着脚翘首望他的身影。 远远地看见一群人,他仿佛总是最醒目的一个,同样的灰黑色斗篷,同样布满血污的战甲,偏生他就是鹤立鸡群一样突出在众人之上。 这些人转眼就离近了。 再转眼就进了辕门。 披着重甲的战马累得不行,甫一等他滚鞍下马,马匹就“嘶”了一声,几乎跪在了地上。杜文爱惜地抚了抚马颊,吩咐道:“这是为朕立战功的马,好好侍奉!” 他手上提了一串什么东西,但远远地看见翟思静,就把那串东西丢给了身后的亲卫。 翟思静也这时候才看见,其他人除了身上血淋淋的之外,手里或多或少都是些人头、人耳朵之类,兴奋得都咧着嘴。 她一阵作呕,转身跑进了帐篷里。 她听见杜文的明光铠甲片摩擦的声音,突然觉得百味杂陈,不知何时已经泪落满颊。 杜文在门外吩咐他的贴身宦官帮他卸掉战甲和战袍,又喊着要洗澡水。然后才走进来。 翟思静带着两眶子泪水回头看他,委委屈屈的小模样。 杜文上前两步,又自惭形秽地说:“我一身都是臭汗。” 是有汗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但是翟思静忍不住提着裙子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里。 杜文的手张了张,有些错愕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抱住她的脊背。 “这几天我彻夜难寐。”翟思静哽咽着,“听着外头的马蹄声都在想你在前线的遭遇。还好,你总算回来了。” 相思之苦,算是尝到了。平常他在身边,还会怕他、怨他、嫌他,但是这段孤衾的夜晚、孤独的白昼,心里悬着的都是他,仿佛原本混杂在回忆的仇恨里的一点点爱,全部被发酵成好大、好大! 杜文目光闪动,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似是被她的表达感动了。 她身上的麝香味甜香而诱惑,小钩子一样往他心窝子里钻,她的脊背好像又瘦了些——两日的相思之苦怎么就叫她又消瘦了呢? 杜文心疼起来,又着实念想她温暖温软的身体。两天两夜的追击战斗之苦,他却还有蓬勃的力量,而且血雨腥风中蹚过,好像这样蓬勃的力量愈发浓烈而强烈。他门都没有闩,突然把女郎托臀一抱,冲到榻前放了下来。 给他送洗澡水的宦官端着大浴盆吃力地推开了半边门,突然看见绡纱折屏后模糊的耸动的影子,吓得赶紧退了出去,一声都不敢吱,还悄然把门给搭上了,然后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看着洗澡水腾起的雾一样的水汽,互相神秘地对视一笑。 翟思静给他扑倒在榻上,几乎撞晕了,后脑勺枕在软枕上,还是微微有点疼。他吻得暴风骤雨一样热烈,触抚她的手指更是把她白皙的肌肤都抓红了。突然胸口一阵刺痛,一阵战栗,原来是被他叼住了,小小的一点在他口舌中被吮吸得发硬,刺痛间如同电流从全身穿越过,头脑里一片激越,白茫茫的似乎在天际飞翔。 那一点颤巍巍的,转而又换了一边。最后整片肌肤都化作海棠似的粉红。 她仰起脖子,洁白的咽喉不停地干咽着,轻拍着他宛如要叫停,但实则已经说不出话,喉咙里只能溢出曼妙的颤音。 铁血战火中穿越过来的男人,好像特别急切,抬起头时,看向她的那双眼睛都满是红丝。一边寻着她的口唇相吻,一边手指灵活地解带宽衣,又导引着贯穿过去。 来势很是凶猛。但翟思静并没有觉得疼痛和不适,反而有些满足。大概就如他以前调笑她时说的:身体总是诚实的,不仅关乎挑弄,更关乎她的心理,从她接纳他开始,障碍就不再是障碍,前世两人交.合时各种不适和不快,大概总因为她没有接纳罢了。 看着她被绯霞点燃似的模样,杜文也觉得这把子力气卖得值得。他乘着骏马奔腾,面前是辽阔的天宇,马蹄颠簸得有多快,他释放的情绪就有多爽。她这样窄细柔软的人儿,却是百炼钢一样,柔柔地裹着他,怎么冲撞都弄不坏,反而更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汗珠晶莹的在额间折射着烛光,迷濛的眸子像裹了一层雾,珍珠贝一样的牙齿咬着水光氤氲的嘴唇,抑制着胸腔里的轻呼。 他温柔地去解救她的嘴唇,爱怜地说:“怕出声啊?谁敢笑咱们呢?你不是说从心所欲?”停了停又笑道:“夫妻之道,饮食男女,都是圣人首肯的欲望,不逾矩呢!” 然后纵身一送,如他的话一样鞭辟入里。 她身体里一阵战栗,抱紧着杜文的窄腰,咬着牙根也再遏制不住,颤巍巍叫了声:“杜文……”娇柔得如同草原上无法开放的三春海棠,被东风一吹就拂落了满身的粉红。 杜文心里一暖。 但是想着她在睡梦中叫过的“长越”,那暖意顿时变得拔凉拔凉的。 没错,她跟他是第一次。但是万一情动却在前头呢?想想她曾经跟他的各种矫情,还想逃离他身边,难道不是为了那个什么长越? 妒忌突然像毒蛇一样从他胸腹深层缠上来。此刻有多快意就有多恨毒。 但他不想说,不想这么快就暴露他的弱点和悲苦——他的软肋只能藏在他心里,不能叫别人知道,特别是她! 只是动作顿时开始狂暴起来,托着她臀的手指用力揉捏了两下,把她的腰抬得更高,以便使自己抵到更深处。 “杜文……杜文……”她扭了两下,尚未意识到危险,闭着眼睛说,“有点疼了……” 报复她的欲望又泻水似的少了。终究还是舍不得,女神大概只适合用来膜拜,他在她面前总是自惭形秽的。 只能暗暗想:反正以后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长越挖出来,悄悄弄死,以绝后患。 完事后,两个人都和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湿漉漉的。翟思静早就乏了力气,喘吁吁地躺在褥子上,连手指头都没力气动。 反倒是才打了两天两夜仗,又在帐篷里打了一场“仗”的杜文依然是精神奕奕,边笑话她“没用的东西”,边珍宝似的把她用被子裹得只露出个脑袋,然后探手到被子里她屁股上掐了一把,坏笑道:“忍一下热,我叫他们把洗浴的水端进来。” 他懒得只披了一件长中衣,光着脚丫子到门口边儿叫人了。 那些守候在门外的宦官好像刚刚都是聋子,没事人一样把重新调和过的洗澡水端进来,摆在帐篷间的油布上,然后又鱼贯而出,才敢相视猥琐一笑。 杜文热得连丝衣都穿不住,门关上就把中衣甩掉,然后把裹在被子里的翟思静依样儿剥出来,欣赏着她刚刚褪去潮.红的粉白肌肤,上下揉捏抚摸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说:“洗澡吧。” 翟思静努力抬起脖子看了看中间光秃秃摆着的一个浴盆,诧异了一下才说:“你先洗吧。” 杜文好像不高兴了,居然还扭了一下:“你是嫌我脏?” 翟思静哭笑不得:“谁敢嫌你。我也一身汗呢。” 他俯上来用力在她脖颈间嗅了嗅,笑道:“香汗淋漓。” 翟思静觉得他扯蛋,不过他身上的气味倒真是并不难闻,散发着虽说不香、可是叫人怦然心动的气味。 大概“青山见我应如是”吧? 杜文不由分说把她抱起来,一同浸到水里。 翟思静被他折腾得此刻连打他的力气都没有。浴水温暖略热,她不习惯地缩了一下,而后觉得浑身舒展,更加没有力气了。 杜文细细地帮她清洗头发,一寸一寸在肌肤上擦过去。而后把她抱出去,用布巾裹好擦干,才重新坐下来搓洗自己。一面搓洗,一面自嘲:“看看,我都脏死了,你居然不嫌?” 翟思静愈发觉得他有时候天真得可笑,侧卧着支颐笑道:“你这一仗是打胜了吧?” “当然!”小狼骄傲地说,“不过是一支来探虚实的队伍,但是我心里高兴呀!因为追击过去,探到了柔然汗忽律在菟园水的老巢所在,也知悉了王庭里的动向——那个为首肯说实话的柔然小军官,我给了厚赏;肯投诚说点消息的也都赦免不死;其他嘴硬的,自然是剁了脑袋,割了耳朵。对了,还有一个居然敢骂我的——” 他没开始说,翟思静就捂着耳朵:“我不要听!肯定吓死人了!” “君子远庖厨。”杜文笑了起来,“你当你真不吃肉啊?” 翟思静辩不出话,怔怔地望着这为北地的小狼主——他有汉文师傅,但一直受的是他母亲辽河闾氏传输的鲜卑教育。这些儒家的书,大概和她在一起才读得最多,如今居然能够活学活用来呛她了! 见翟思静瞠目结舌的样子,杜文得意地笑了,起身穿了衣服之后说:“我饿疯了。” 这个人真是奇怪极了!饿疯了,却不忙着找吃的填肚子,先紧赶着来戏弄她;戏弄完了吧,又不吃饭,赶着要水洗澡。说他撒谎,其实不饿吧,等宦官们送来麦饭、烤肉和奶茶、奶酒,他真像几天水米未进似的,大吃大喝得翟思静怀疑他的肚子是个无底洞。 好容易他再次足意儿了,躺在榻上像个赖学的懒孩子一般,抚着肚皮打饱嗝儿。 翟思静也捞到了一次笑话他的机会:“你看你,一场仗打下来,顿时从一国之君变成了糙汉子。” 杜文笑道:“糙汉子怎么了?柔然人不是糙汉子?别说柔然人是糙汉子,我下一步要对付的南楚大将军,据说也是个出了名的糙汉子——黔首出身,居然在重视门阀的南楚当上了大将军,真是稀罕物儿!我一定要拜会拜会。” 翟思静色变,这位南楚大将军,想必就是所向披靡的杜文上辈子唯一的劲敌杨寄了。他与杨寄作战,勉强算胜负各半,好几次还被打得铩羽而归。 “你和南楚……又没有过节。”翟思静劝道。 杜文玩味地看看她:“南楚有你什么人啊?” 莫不是那个长越? 他的玩味变得深沉起来,笑容顿时勾起了一丝阴沉。 翟思静再想不到他心里的这根刺,嗔道:“陇西翟家已经多少年不再南望了,南楚我的舅舅家,听说也不在了大半。你问这话,真是戳我的心。” “哦。”杜文手枕着头,好像无意说笑似的,“你舅舅家,都是姓李?” “嗯。” “有没有姓长的?” 翟思静“噗嗤”一笑:“姓常的?近亲里是不曾有,远的姻戚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是北燕还是南楚,未曾听说有姓常的世族,与寒门联姻,只怕也少呢。我就不清楚了。” “哦。” 杜文闭着眼睛心想:那估计长越还是个名字。 但是现在就不宜问了。他把心里的妒火强行压了下去,阖起眼睛想他下一步的战略:弄清了柔然汗忽律的驻营地,下一步就该撺掇檀檀前去攻打。檀檀的五千人已经被他强行收编了,这次要好好挑些他的人供檀檀使用——这次的将领和士兵事关重要,要拎得清,关键时候要能转向,甚至倒戈檀檀——他们骨子里还是他杜文的手下。 等打得忽律无处可去了,便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刻! 突然,他颊上一热,蓦然睁眼,却见翟思静红着脸看着他,低声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最后说得蚊子叫似的。 杜文瞪圆着眼睛,觉得被她偷吻了简直是不可思议。 翟思静已经捂着脸翻身背对着他,嘟囔着:“睡吧,快睡吧,我看你都累死了……” 杜文侧头看着她娇柔起伏的侧影,抿紧着嘴不说话,可思绪又重新从接下来的重要战事里回到妒意上:那么好的女郎!无论如何不能被她梦里那个长越抢走了! 第 63 章 知己知彼, 是战胜的最好渠道。茫茫草原上的战斗, 更是要能够稳准狠地找到敌军的所在, 分兵搜讨,逐片抄掠, 叫柔然汗忽律无处遁逃。 翟思静跟着杜文的队伍一路奔袭,辛苦确实是在闺阁里无法想像的:常常半夜突然被叫醒,杜文将她连着被子一道一卷,往辂车里一塞,指明一个地方,而他自己跨上骏马,转眼就不见了。 或三日、或五日,刚刚驻扎的营地里又有了他的身影, 而且往往是俘获甚多,骏马常以十万计,俘虏或招降的柔然部落也黑压压的都绳捆索绑, 还有掳掠来的金银、皮毛无算。 被俘的人在哭, 得胜的部队在笑。 晚来的篝火中, 杀羊宰牛,油脂的香味传得老远。被俘的女孩子如牛羊一样分在各座军营里, 绕着篝火被将领士兵们轮流抚玩戏弄, 遇到个把摸到兴起的男人,女孩子顿时就被拖进帐篷, 尖叫声和哭闹声不绝于耳。 热闹的声音传到翟思静的帐篷里,她却不要听, 可是捂着耳朵也抵挡不了那动静。 好容易门口钻进一个人,她知道这必然只会是杜文,顿时抬脸责怪道:“你不要来我这儿!你来我这儿干嘛!外面那般的热闹,尽够你享乐了!” 低头钻进来的杜文莫名其妙挨了她一顿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才笑道:“干嘛,吃醋了?我又没调戏柔然的女俘虏——我还看不上呢。” 上前来淘气地对她动手动脚,笑着说:“看看,我有个这么好的——我又不傻,放着现成的好的不要,要那些……”这也不是骗人,他是个挑剔的性子,而且欲望再急都能忍,绝不会随便凑合。 翟思静把他的手从胸怀里捉出来一丢:“哪个要吃你的醋!外头听着一群野狼似的。” 正说着,不知哪里的帐篷间传来女孩子的尖叫,然后一声声求饶听得一清二楚。 杜文凝神听了一会儿,笑道:“这是鲜卑语,那女孩子在说——” 翟思静跟了他这么久,学了不少鲜卑语了,此刻冷冷道:“在说:‘不要碰我的身子,我家里有牛羊,都给你。我有所爱的人了,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杜文愣了愣,又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说:“一点不错呢。你真是聪明,什么时候学的鲜卑语?” 他刚问完,又听见那女孩子在急切如爆豆似的说:“求求你,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不想被别的男人碰!” 翟思静捅捅杜文:“我想要一个贴身的侍女——你不在的时候,我太不方便了。” 她要侍女,当然尽可以去挑。但这会儿要,意思很明显。 杜文故意说:“柔然女孩子可不像汉家女孩子细心,可粗悍蠢笨啦。” 说完,听见那帐篷里传来巴掌“辟里啪啦”的声音,随后是“咚”的一声,又是一声闷哼。 翟思静对这样的惨烈特别有同情心和感同身受的悲切,顿时抓着杜文的袖子摇:“求你了!粗悍不粗悍,蠢笨不蠢笨,我都不在乎的。” 杜文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忖度这是不是个好机会来逼问一些问题。但他还是没有出口,只笑笑说:“真是拿你没办法!”转身出了帐营。 少顷,在那个女孩子的尖叫声中,杜文又踏了进来。一样的粗鲁:拽着那个女孩子的头发,连拖带扯的,丢进帐篷中,搡得她几乎翻了个跟头,还好大汗用的御帐里都是柔软的西域氍毹毯,才没有摔伤。 女孩子骂骂咧咧的,杜文“刷”地扬起皮鞭打了她两下,用鲜卑语怒叱道:“你也不看看你的脸,我怎么你?我要怎么你?”瞧瞧翟思静,然后得意地说:“你和里头这位比比,再想想我要怎么你?” 女孩子头发散乱,鼻青脸肿的,黑红的肌肤,圆脸大眼睛,中平之姿,衣裳已经扯成一条一条的。大概刚刚以为杜文要怎么她,狠狠骂了一路,哭了一路。此刻虽然被两鞭子一抽,但看见白皙纤细坐在那里的美人,她心里反而放松下来,捂着疼痛流血的胳膊,“叽里咕噜”只嘟囔了。 翟思静过去看了看这女孩子,剜了杜文一眼,去取了药给她擦。 她听得懂鲜卑话,说起来还是别扭,勉强讲了几句安慰这女孩子。女孩子刚烈的泪水也渐渐收了,扁着嘴,看着翟思静点着头。 杜文对那柔然女孩子说:“好了,你运气好,可敦看上了你,你好好服侍她,不仅能活下去,将来说不定朕还放你回去。现在到外头去,叫你才许进来。” 对外头人道:“那根长铁链拴在帐篷外的立柱上,再给她件羊毛毡子搪寒。” 和汉家的侍儿不同,这其实就是女奴,不仅要伺候人,而且是没有人的尊严的。 翟思静问:“草原晚上这么冷,怎么让她拴着铁链在外头睡?” 杜文把门从里面闩上,笑道:“因为里面我不喜欢有其他人呀。不用铁链拴着,万一她没见识半夜跑了,到壁垒附近,我可是叫三声不答便立即射杀的,那不是她找死么?好容易你看中个人,我还是当心着她的小命呢。” 翟思静无语了,但是人总算不受侮辱,留了命在,她还是当感谢他的吧? 正想说点什么,又有帐篷里传来女子的哭叫。 杜文在她欲开口说话前抢着说:“别再求情了!俘虏的女孩子数以万计,我好容易有些女人犒赏犒赏手下为我卖命的人,你要都收在帐下当丫鬟?你也用不了那么多,他们呢,也都憋坏了!” “救不了的。”他最后说,“你以为战争是什么?从来都是这样子!草原上狼群逐羊群,谁软弱谁就被吃干抹净,汉人那套,行不通的。” 翟思静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垂头说:“在上者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是这一个个人,虽然是势必湮没在时光长河里的,却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 “你有你的大慈悲。”杜文含笑抚了抚她的鬓角,然后收了笑说,“但我有我的目标,千难万险都不能改,何况是区区些个虫蚁一样的人?” 翟思静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懂。睡吧。” 他缓缓抚着她的背,情.欲又渐渐勃发起来。而翟思静窝在他胸怀里,应和着他的亲吻,突然在间隙里来了一句:“唉,众生皆苦。我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虫蚁,此生,他生,不断轮回,看着世间各种苦谛,方始证明自己的自私、软弱、卑微……” 杜文停下亲吻,愣怔了一会儿,随后把她揽得更紧,仿佛怕她跑掉一般。 翟思静不意他突然半天没有动作,被勒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动了动。 杜文的声音从她耳边闷闷地传过来:“思静,我想问一个人。” “谁?” 他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好容易等他开口了,他却说:“唉,以后再说吧。” 好像没有了绮念,慢慢松开了她的背,只轻轻地搭着她的腰,紧促的呼吸过了很久很久才匀净,一夜就这么简单地偎依睡去。 第二日,杜文心心念念盼着的消息来了! 被杜文东路大军、檀檀西路叛军,以及杜文所联合的高车部夹击的柔然汗忽律终于受不住了,派人前来和议。 柔然来使一进北燕硕大的壁垒,就感觉到了无比的压抑。 广袤原野上到处是柔然马,带着锁链的柔然俘虏正在群马间劳作。沿着壁垒一圈是高高的木杆悬挂的人头,与剖成两半挂在栅栏上晾着的牛肉、羊肉好像并无太大区分。士兵们长槊锋利,箭囊里满满的都是箭,各自操练骑射、弓马、石锁、布阵,好像随时就能拉出来再打一场。 等到了中军帐营,大开的门扇,铺得长长的红毡毯后头,坐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帝王——远望也看不出年龄,但那身高和气势已经足以使人股栗。 来使战战地穿越过用刀剑架成的长廊,头顶悬着的锋刃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到了帐营里头,才看见杜文的模样。瞟了一眼,顿觉压迫感,来使低头抱胸行了一礼。 听见杜文在上头嗤笑一声:“这礼数,还是得我们教一教。” 来使没及反应,膝窝里被狠踢了一脚,撑不住就跪下了。 这样的折辱,来使也不得不受了——城下之盟,哪有那么好签的?! 杜文这才闲闲问:“所来何事啊?” 来使手中有一件大赌注,此刻,大概也是最有用的赌注,少不得咬咬牙抛出来。他虚与委蛇了几句,就单刀直入了:“大燕可汗一路紧紧相逼,我们可汗甚为不解。难道大燕可汗倒不顾念在我们这里做客的阿娘和阿干了么?” 杜文眼匝急遽地收缩了一下,而后切齿冷笑道:“哟霍,这摆明了是威胁我?我阿干是脸皮不要投靠岳家,我阿娘是被掳掠走的。你们忽律汗现在是怎么个打算?杀掉我阿娘报复我进军这事儿?” 使臣不意他不走通常的套路,一口就把话说死了、说绝了,急忙间连连摇手,陪笑道:“大汗这话说的!……闾太妃是客,我们只是担忧招待不周,哪敢有丝毫的不敬?当然,大汗不退兵,闾太妃也忧心如煎,生恐坏了两国的关系。” 杜文这才收了些狰狞的模样,散了一下双腿说:“我只是听贵王庭中栗水王说,亲见我的母亲受乌翰的虐待,心里不忿,故来问个究竟。” 来使一脸愤慨:“栗水王这样的叛贼,说话哪有一句是真的?他拿着大汗的人马,在我境内肆意招摇,真是人人得而诛之!大汗千万不要受他的挑拨,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 杜文已经感觉到这位来使空有皮相,内里已经慌乱了,所以也不必跟他盘马弯弓,直接谈就是了:“我这个人简单:我阿娘,我阿干,两个人,我拿栗水王的人头来换。人我接到手了,立刻退兵,决不食言。若是实在不肯——” 他嘻嘻一笑:“我也不在乎人了,横竖这广阔的土地、无数的牛马和奴隶,也足以让我倾心了。” 来使眼睛乱眨,好半天道:“一颗人头,只能换一个活人。闾太妃可以。” 杜文心里嗤笑:柔然汗若是扣着闾妃,而发还乌翰,他杜文心里仍是悬悬;可惜这亦是一个囿于小家小我的君王,顾念着女儿女婿,就不由要走一步臭棋了。 第 64 章 心里是暗暗窃喜, 但不能暴露自己的喜怒, 不能叫人揣测到他的心理, 所以杜文脸上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皱皱眉说:“你们大汗留着乌翰做什么呢?他是我父汗的罪人, 是我们大燕的罪人!这个人……” 使臣忙道:“这里头想必是有误会。” 又压低声音说:“大燕大汗,彼此还是留些余地吧。我们大汗最疼爱的女儿都嫁给他了,你带着母亲回平城治理大燕的国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要乌翰一颗人头又有什么用呢?” 好!忽律,这就是你的软肋! 杜文这样想着,表面上却是胸口起伏,很不情愿的模样。最后说:“你把闾太妃送回,我就帮你处置檀檀, 如其不然,檀檀便是我射向菟园水的一支利箭,定叫你们大汗从此寝食难安!” 送走来使, 休整了一天, 又迎来了檀檀的光临。 翟思静看杜文在御幄里, 拿起重剑,又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 一会儿又放了下来。 “你要对付那个栗水王?”翟思静问。 杜文不瞒她,点点头说:“要换回我阿娘, 这个人肯定不能留了。但是我有点犹豫,若是杀了他, 忽律却又食言,掉了的脑袋是装不回去的。我虽然可以再次调兵攻打菟园水,但是戈壁茫茫,有了准备的忽律也可以不要一切,逃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以后伺机东山再起。我心里不甘。” 还是关心则乱。若是以前遇到的其他事,杜文绝不会这样纠结,甚至连主意都拿不定。 翟思静说:“不仅是怕他食言,而且,他一片诚心到你这儿来,你却转而——” 她瞥了一眼那柄重剑,顿了顿才又说:“日后谁还敢和你密谋?名声被自己坏掉了。” 杜文不服气,说:“你不懂!尔虞我诈,适者生存,咱们草原上的狼,就是这样生存的。” 翟思静柔柔道:“生存是这样,可是这样并不好。同样的目标,难道不能冠之以他名?难道除了在这里杀,你就别无对付檀檀的法子?难道除了兑现与柔然汗的暗室之谋,你就别无个堂皇的理由了?” 杜文简直对她刮目相看。忖度了一会儿他已经有了主意,不由咧嘴笑道:“一语点醒了我!” 然后居然作了个大揖:“谨受教!” 翟思静对他媚然一笑:“若是策略可用,大汗可赏我?” 杜文顿时腻上来,在她身上一顿乱抚:“这个怎么能不赏?肯定要赏的!要不今儿姿势你选?” “别闹!”翟思静推推他,“谁跟你要这个?你看,掳掠来的那么多柔然女子,马上你要和柔然汗讲和,面子上也做得好些。人家已经嫁人的妇人,还是不要侮辱了;若是未嫁的女孩儿,要赏给你手下得力的将官,好歹给个名分给人家女儿家。别弄得像羯族那帮子禽兽似的。” 杜文挑一挑眉,未置可否。 翟思静接着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大家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你卖命,有功要厚赏,原也是正理儿。但是,以往的赏,就是谁抢到算谁,大家积极性虽然高,打赢之后就只顾得抢人抢东西,就不大听话了。若是制度订立,按功行赏,你的威令更强过现在。” 她最后转回到原话题上:“我知道,你想要的是更大的疆域,更稳定的政局,更好带的一支人马,今日稍许护一些弱女子们,绝不损你的威望,反而叫人口口相传你的德政。” 杜文笑道:“好大一篇德政文章!你和我阿娘不一样。” 翟思静低下头,好久才说:“你实在不听,就算了。” 杜文踟蹰着没有应答。 翟思静也过了好久才又说了一句:“我有一件心悸的往事,感同身受女子的不容易,被强的时候有多么痛苦,身为男人大概是感受不到的——疼痛和心里的折磨会持续一生,一旦有了一次开始,终身都是噩梦。” 杜文好一会儿说:“容我想想。” “嗯。”她低垂着头,低声说。没有看他,也能感觉他的目光一道道在她脸上扫视过去。有的话,或许不说,一辈子就藏住了;但是藏住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痛、她们的痛,没有人晓得。上一世的他,自以为对她恩宠已极,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何要协助长越造反,更弄不明白,他从身到心、到外在的一切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为何始终视他如仇雠。 第二日,亲征在柔然的北燕皇帝发下敕令,大战在即,将士们均要收心。俘获的柔然女子全数发还回自己父母或丈夫身边,参领以上军官,确实有看上的无夫的女子,可以许以信物为凭,得胜后再行纳娶。 皇帝杜文指着壁垒外数十万马匹、牛羊和骆驼,大笑道:“这些行军打仗有用的,都归你们!我们获得的柔然的土地,都归你们!为朕卖命的人,都有重赏!那么,这几日肚脐下头痒痒,能不能熬一熬?!” 下头轰然大笑,然后声如雷动:“能熬!” “不能熬,就去骑马,一样的!”他的鞭子指了指外头的群马,正在草原上一群一群地奔驰着,壮阔无比。 皇帝带头骑着御马在壁垒外打猎,半天下来,一车的收获,他在马背上昂然屹立,在阳光下神一样高大俊朗,使得无数人为他折腰,连同被俘的柔然人,也出神地远望着大燕汗王的身影,虔诚地敬服。 杜文额角的汗珠闪着秋阳的光芒,进了御幄先脱衣衫:“热死我了!打水!” 翟思静已经穿上了丝绵絮的夹袄夹裙,犹自觉得寒飕飕的,缩着肩膀过来给他宽衣,说:“热吗?我怎么感觉太阳一落山就冷得不行?诗中说‘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虽然没有下雪,但是……” 杜文伸手握了握翟思静的手,果然小手凉凉的如一块象牙。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这么冷?还是要活动活动才是。”他歪着头想了想:“我知道你擅长打秋千,但是这里可找不到大树给你搭秋千架子。要不你跟我骑一圈马,回来保证你热乎。” 他想到就说,说到就做,顿时拉着那凉浸浸、象牙雕就一般的小手往外而去,嘴里喊:“朕的马牵来,马身上的披甲全部卸掉。” 他不由分说,翟思静在力气上完全挣不过他,只能被拉着跑。 杜文的坐骑是一匹极骏的黑马,额角一团白毛,眼睛又大又亮,性格倒又聪明又温顺。见主子牵着一个女子过来,它只喷了一下响鼻,就继续温驯地站好不动。 翟思静还穿着家居的裙子,小夹袄是窄裉的,活动还算便当。杜文把她一抬,直接送到了马背上,黑马身上坐了一个陌生人,而且东倒西歪完全不熟悉马性的样子,黑马“灰灰”两声,杜文只轻轻拍拍它的面颊,说了声“乖”,黑马就又乖乖不动了。 接着,杜文也飞身上了马,两个人一个鞍子,有点挤,几乎紧紧地贴在一起。翟思静靠着他,觉得背上像有个小火炉一样暖暖的。旋即,杜文的手引导着她的手去抓马缰:“别只捏着马鞍子呀!缰绳要掌握方向,你朝左拉,马就知道要向左转向,你朝右,马也跟着你的指挥朝右。” 他带着翟思静试了一试,小女郎尖叫了两声,又“咯咯咯”地笑。杜文马鞭子空甩了一下,发出震耳的破风声,那马惯熟的,顿时扬起四蹄跑了起来。翟思静马车坐过不少,骑马生平第一回,又尖叫了一声,抓着马缰只觉得前头到处着空,忍不住还是撒了缰绳去抓马鬃。 杜文嘲笑道:“太没用了。”伸手爱怜地拍了她屁股一下,鞭子又是一声空响,那通人性的马儿稍稍慢了一些,朝草原最壮丽的地方而去。 速度降下来,翟思静没那么害怕了。她虽然跟着杜文的大部队行军,大部分时候只能从马车的窗户里瞟瞟外头,四面都是人,也看不清楚;一旦驻扎,更是禁脔一样,哪儿都去不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帐篷里,好在她从小受的教育和管制就是“静能生慧”,所以耐得住性子,读读书、刺刺绣,足以打发时间。 但今天,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所见所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空,像个巨大的穹隆,一朵朵云柔软地飘在上面,时不时翱翔过一只鹰,发出高亢的声音。草原并不是一平如镜,而是有山、有河,有起伏的。可是因为它太大了!那些起伏的山,只是壮阔世界的一点点而已,起伏根本不易觉察;那些银色的河,宛如一条条玉带盘曲在地面上,远望仿佛浮起来了一样。 草地已经开始变黄,但野花和草籽依然五彩缤纷地高高昂着头,给这色泽单一的原野时不时带来一些惊喜。 远处的祁连山峰顶积着雪,此刻夕阳西下,山峰变作郁紫而峰顶变作粉红,与暖融融的天、红扑扑的霞交相辉映。河流也变化了颜色,藏在草丛间犹如长长的金帛。 “美不美?”杜文在她耳边问。 “美!”翟思静已经看呆了。原来江山,还有这个样子的! “做我的女人,要学骑马。”杜文笑嘻嘻说,把她的双手重新放到马缰上,又说,“腰别太直,屁股坐稳,两条腿要用力的,夹着马肚子,要夹到腿酸才算。身子不要僵,跟着马蹄的动作起伏,不然半天下来,屁股上的皮就磨掉了。”他觉得她哪里没做到位,就抬手抽她屁股,自然而然的,好像没觉得打人不合适一样。 这么多要领,翟思静还在紧张,怎么学得会?粗暴的“师父”把她的臀部打得火辣辣痛,她含着眼泪说:“不学了……我不学了……” “这就打退堂鼓了?”他在后面含着她的耳垂,又温柔地笑,“噫,换做我学骑射这么不努力,要给打脱一层皮呢!” 翟思静暗暗生气,板着脸说:“我要回去。” 无奈的“师父”只好说:“好吧,我也饿了。”又问:“是快马加鞭回去,还是慢慢晃回去,看看风景?” “慢慢回去。” 一路风光是看不完。杜文三天两头巡视、出猎、打仗,早看腻了,此刻看她抖抖索索骑马的背影,倒是觉得分外有趣,勒着马缰叫马儿慢慢走,他在后头口舌轻薄,把她的后颈上吮出一片又一片红花瓣。 到了营帐,天已经暗了,他一路亲吻她香喷喷的脖颈,已经有些忍不住了,匆匆吃了些饭食,见翟思静还在慢悠悠用餐,不由说:“你这点饭,我几倍的数量都吃下去了。” 翟思静瞥了他一眼,抗声说:“食不言!” 杜文半句话噎了下去,只能托腮看她慢悠悠吃饭。 好容易吃完了,她新要下的侍女朵珠,腿上缠着铁链子,进来收拾食案,又退了出去。 杜文要水洗了澡,然后把翟思静扑到榻上,笑着说:“快叫我瞧瞧,皮磨掉没有?”伸手解她的裙带。 “没有。”少不得是挣扎,但也挣不过,挡不住,一会儿就被他娴熟地褪干净了。翟思静拧了他两把,生气地说:“但是被你打得好疼!哪有这样的师父,教不清爽只会打!” 杜文看她身上几个粉红的手指印,笑着边揉边说:“我根本没用劲,是你太白皙了,不禁打。” 揉出滋味了又去亲她,在她耳边说:“我五岁就开始骑马了。我阿娘可是拿着鞭子在我旁边跟着骑,瞧我哪里不对,她上来就是一鞭子——比我哪个师父都凶——我身上经常是横一道竖一道的鞭痕,还不敢哭,哭了回去还要跪半天。你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他看翟思静诧异的眼神飘过来,又笑道:“男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呀!我阿娘打我是打我,也对我好啊,天下最好的阿娘莫过于她了!” 她见过一面闾妃,真正是又美又端庄,说话行事,一看就是滴水不漏的厉害人。倒不意她对儿子时才是一副草原母亲的模样。 杜文这般的努力,就是为了救回母亲,而且现在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她和闾妃大概又要见面了。只是这次,心里格外惴惴。 翟思静轻声说:“还是春风化雨比较好吧?” 小狼已经坏坏地笑着凑过来,伸手分她的腿。 第 65 章 “何是春风何是雨?”杜文揉着她软绵绵的肌肤, 偏身卡过来, 顿时俩人就胸怀相贴了。 翟思静被他亲得脖子里痒痒, “咯咯”笑着说:“雨露春风,应该是润物无声的才是, 哪有这样暴风骤雨般就来了?” 杜文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在她身上扭了几下。身上那处也旋磨儿似的顶着她扭,蹭得热辣辣的。 “慢着些,疼着呢!”翟思静低声说。 “这也嫌疼,那也嫌疼,就是受的疼太少。”男人急切起来口不择言,伸手在她被打红的肌肤上又使坏地掐了一把,掐得她扑腾起来, 眼看就要生气了。 她不扑腾了,杜文急忙抱紧了,假装自己刚才没说错话。 “让开!” 他耳畔传来她的峻拒。一样假装听不到, 但是不敢放肆了, 只抱着她轻轻地抚摸轻轻地揉。 “你说话不算数!”她不给他摸, 冷着脸也冷着声儿。 杜文停下来,很认真地问:“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翟思静质问说:“先谁说今儿姿势让我选的?” 原来是这。 杜文不由“噗嗤”一笑, 挤挤眼松开手说:“这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一定算数!你在上面?在下面?” “上面。”犹豫了片刻说。 杜文抱着她一翻, 两个人的位置就倒过来了。他捧着美人儿的腰,笑道:“先前骑马没练习得好, 这会儿再练练也好的。” 翟思静坐在他身上,捞过一边她的朱砂色汗巾, 说:“你可不许再上手打我!让我捆上。” 杜文眨眼犹豫了瞬间,心里痒痒的,自忖着:就她那个柔柔弱弱的力气,就算是自己手被捆上了,对付她也不成问题,何况旁边还有他的解手刀和重剑,割断这薄薄丝绢的束缚是轻飘飘的。 于是笑道:“你还喜欢这花样?好的,随便你就是。” 还努努嘴儿:“喏,那里还有我的鞭子,你要不要用?” 翟思静看看那黑黝黝的皮鞭,心里还是有些犯怵,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碰它了。 “这倒不必。”她说,把他双腕松松捆上,然后看着他挑衅地坏笑的脸庞,忍不住俯首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小口…… 折腾了好一阵,杜文才知道原来女人使起坏原来是这样的坏法儿——她多少回把他挑弄到青筋暴起,但是又软糯糯说:“可我还没准备好啊……”就是不给正经的。 想抓她强上,但是手被缚着,身上被她压着,除非肯不怕她受伤,掀翻了动手,不然竟真没办法。 他不由咬着牙说:“你要老准备不好,就把我放开,我来‘伺候’你!” 翟思静在上面笑得花枝乱颤,俯首在他气得红彤彤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欸,说话要算话呢!你看你,猴急猴急的。你被捆住手尚且觉得不自由、不舒服。那你多少回强力制住我,不叫我动弹,还把我弄疼了,我就好受么?” 小狼崽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像要生气。 当然,这时候太道学地劝谏他学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场景不对,气氛也不对。枕头风另有吹法儿,她心里明白。 所以接下来就不多言语了,俯首亲吻,耳鬓厮磨,一来二往地终于叫他满了意。 她自打离开陇西后,连秋千都不打了,运动少,体力差,一场“体力活儿”下来累得双腿打哆嗦,滚倒下来就伏在被褥上喘气儿。 杜文用脚趾头蹭蹭她:“诶,我手还捆着呢!” 翟思静有气无力地说:“上头打着活扣,你牙一扯就开了。” 杜文一看,不由失笑,觉得自己先前那片刻的犹豫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是先被她这么挑弄又不好好给,也真是够呛的,想要报复一下,但耳边传来她软侬的话语:“杜文,我腿酸了。” 他拿她没奈何,伸手给她揉腿,口里道:“以后不和你玩绑手这种把戏了!你这是故意吊着我的吧?气得我几回想掀翻了你揍一顿再说。”揉了一会儿又说:“你也够娇弱的,骑马只骑了那么一小会儿,刚刚敦伦也没蹦跶多久——大概还是饭吃得少,以后要多吃点。” 他这里服侍她服侍得起劲,外头传来宦官怯生生的声音:“大汗,栗水王还在等您呢,什么时候见他?” 杜文这才想起还有件要事没办——只顾着帐篷里的女人,国事都丢了,要是给阿娘知道,绝对是一顿鞭子上身。他一翻身起来,抱歉地说:“我都差点忘了,本来下午要见檀檀的,后来想着先晾着他不急,没成想被你一勾引,就忘了。” 翟思静伸腿踹他一脚:“胡扯呢!谁勾引你!咱们先说的话……” “记得呢。”杜文边穿衣服边说,“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过我为难还因为——”突然话就咽住了。 翟思静亮晶晶的眸子转过来,但什么都没说。 杜文自己自失地一笑:“我不瞒你,他大概知道要糟糕,这次是带着女儿来的,我实在不想见他的女儿,所以先拿你洗洗眼。” 翟思静笑道:“我谢谢你的厚爱了!人家真心实意的,你虚情假意接纳过来也就是了,一国之君,还不许有些个后宫?” “谢谢”特别加重,意味正好相反。她翻身给他个脊背。 吃醋的小样子叫杜文格外心痒而欢喜,想解释两句,又觉得解释啥呢?这边这个三天两头恃宠而骄的,也该叫她吃吃味儿才好。 于是整整衣摆说:“你说得也是。”坏笑一声上前揉了一把她的胸,然后掀开门帘到外头去了。 外头是朵珠在侍奉,勤劳地提着新烧的水调和在盆子里,打算供里头洗漱。见到杜文,小丫头就是头一低假装没看见。 杜文想着檀檀那张脸,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吃惊打怪面对他女儿的准备。没料到进到营帐里却是眼前一亮,檀檀的身边跪坐着一个黑里俏的漂亮女郎,除了一张圆脸像父亲,其他都漂亮的不像亲生的。她眼皮子一抬起来,目光热辣辣的,嘴一抿又有十足的傲劲儿,往下一看,穿着窄腰胡服的身子骨矫健婀娜,胸脯极丰而腰肢极细,真是个草原美人了。 檀檀见杜文上下打量自己女儿的神色,不由得意地笑了,对那女孩儿说:“祁真,这是大燕大汗,你的夫君。” 杜文倒给他这直白话惊着了,摆摆手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檀檀笑道:“要什么八字!奶酒一喝,杀羊宰牛,切些黑牛肉和血肠子,今夜先睡再说。” 又呵斥女儿:“祁真,怎么不懂事呢?伺候大汗倒酒去。” 那女郎起身,亚腰葫芦似的好身段,过来端了一杯酒奉给杜文。 杜文警觉地看看那酒,笑着伸手一推:“大战来临之际,我不喝酒,不睡女人——这些事都会搅散我的注意力。” 祁真轻轻嗅了嗅鼻子,转脸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 檀檀训斥道:“胡说什么。” 都是鲜卑族,彼此语言是相通的。祁真说的是:“他身上都是女人的味道,汗还没有收,红还没有褪——他撒谎!” 她父亲训她的是:“男人家睡其他女人,要你多管?” 杜文撩女人虽然是高手,但是也经不得当面这样掰谎和嘲弄,脸色自然好看不起来。 檀檀现在唯剩杜文这根救命稻草,见女儿居然敢无礼嘲弄,登时怒了,举起他手中的马鞭说:“你造反了你!衣裳脱了,背着我跪下!” 祁真倔强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但一声不吱,麻利地解腰带解衣扣,穿着里头一件紧身小衫,背对着她父亲跪了下来。 她是嫁过人的女郎,身段成熟,常年马上生涯,裹得俏伶伶的那具身子曲线毕露而一丝娇柔的赘肉都没有。 檀檀一鞭子下去,她的脊背耸动了一下,但没有躲闪,倒是丰盈的前胸晃了两晃。“今儿个不教训你——”檀檀又一鞭子抽在她背上,衣裳都抽破了,露出里头红肿的肌肤。祁真的一滴泪水落在帐中的红毡子地垫上,咬着牙没有啜泣、哽咽。 杜文抓着檀檀的手腕,说:“好了,既然嫁给我,以后是我的人了,你不能打。” 檀檀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 杜文哪有不知道他心思的。既然做戏就要做到底,他脱下自己的外衫,上前把祁真一裹,柔声说:“快起来吧。” 祁真身子一扭,力气明显比翟思静大多了:“我自己有衣服!”然而杜文衣衫上好闻的熏香味传来,她就没有再坚持。她身上是淡淡的青草味和淡淡的羊奶味,蓬勃的大自然的气息,身体的触感也是饱满有弹性,一碰就反弹着力量,野羚羊似的桀骜不驯。惹得杜文一时浮想联翩:若是这样一个女郎在床上,一定够劲! 刚起了这一点点邪念,顿时又收住了: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檀檀的性命他势必要抛出去换他母亲的,这种桀骜性子的女郎也势必不能留在身边的。 不过刚刚的戏想必也够了。杜文松开她,笑眯眯说:“对,我倒忘了。”俯身亲自帮她捡起衣服递到面前。 祁真还带着泪光的大眼睛抬起来瞟了他一下,眼睛中的敌意没有刚开始那么多了。只是犹自避开了一点,才伸手穿衣。 杜文看了祁真一眼,坐到檀檀身边,指着沙盘说:“大战在即,我也没其他心思。接下来这一场仗重要,你我谋划好,成功了,你就是新柔然大汗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的山水间先点了点,又划了几道:“喏,这地方我打探出来了,草丰水好,扎着数千座帐篷,是忽律的老巢,你带一万人从东南边的山坳里进击,先破他右翼的重甲骑兵,我这里从西北截断他的水源,约好的高车将军会在东北边骚扰他的牧群,到时候在合击正中的王庭,这段时间天气干燥,我叫准备了六千车的干草和硫磺,到时候用马拉到帐篷间,一把火就能叫他彻底乱了阵脚。” 檀檀拍腿叫绝:“好计策!我受了忽律多少鸟气,总算可以报仇了!” 祁真一直跪坐在旁边,一脸呆滞听着,此刻突然插嘴:“一把火一烧,整个营地都会大乱。若是想活捉忽律,或者活捉其他人,不都没戏了?” 杜文眼皮子突然一跳,瞳仁猛缩,瞥见檀檀还一脸懵懂,浑然未觉祁真这句话可能会戳破他泼天的谎言。 杜文表面上仍是一派镇定,笑融融点点头:“不错。死了便死了,烧死忽律和他的家人,真是便宜他了!” 檀檀粗豪地点头说:“可不是!他就是烧成黑炭,我也要剁他的人头,做成酒器,装满马奶酒喝个痛快!” 拿人头盖骨做酒器是柔然民族的旧俗。杜文跟着“哈哈哈”大笑,看了看案桌上的酒碗,依然说:“但是今日不能喝酒。” 檀檀点头说:“是是!明日出击,不能犯糊涂。” 杜文斜过眼睛又看了一眼丰腴漂亮的祁真,邪邪笑道:“其他的,其实也未尝不可。睡女人,长精神。” 对外头喊:“从俘虏的姑娘里,挑三个最漂亮最烈性的伺候栗水王!” 檀檀笑得露出一口大牙。及至见了三个腴艳的女俘虏,顿时眼睛都亮了,口水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杜文伸手一扯祁真,把她揽在怀抱里,低头说:“别影响你阿爷……咱们走。” 连拖带拉地裹挟着往帐篷外头走。 檀檀美色当前,哪里还有其他心思,笑眯眯对祁真吩咐道:“你也好好伺候大燕大汗。” 门帘放下,里头立时就传来衣裳被撕裂的“刺啦”声,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杜文拖着祁真到了一座空帐篷前,低头悄声问:“你好聪明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祁真疑惑地瞧着他:“你什么意思啊?” 她并没有参与过父亲的政事,这场战争中很多关键的细节并不知晓——比如杜文的母亲就被忽律汗挟持为人质。她无心一说,恰恰戳中了杜文的心虚之处,当然不能再让她和她父亲呆在一起,万一聊起这条来,不小心就把他利用和牺牲檀檀的诡计戳破了,明日和忽律汗的交换就无从说起了。 杜文挑着一边唇角笑道:“没什么意思。”把她往帐篷里头一推。 第 66 章 祁真大大圆圆的眼睛斜乜着看杜文, 好像有些紧张。杜文解开外头衣衫, 一步步逼过去, 靠近她才说:“你阿爷日常可听你的话?” 祁真鼻尖刚到他胸口,他领子下头露出的一截叫她鼻尖上都冒出汗水, 好一会儿才说:“他怎么会听我的?我第一位夫君还在世的时候,他有时候听一听我夫君的话,大部分时候是一意孤行的。” 杜文退了半步,玩味地看着她:“诶,在我面前谈你前一任夫君,是什么意思啊?” 祁真依然是倔强的表情,见他的距离松开了些,压迫感便小了, 于是提了提领口,说:“他死在战场,是个英雄, 我为什么不能提他?就是我将来嫁给你, 你也抹煞不了他。” 杜文眯着眼睛不说话, 俄而笑道:“谁要抹煞他?但你提他,我是生气了。” 他又退了两步, 像是被她气到而要拂袖而去的模样。祁真也没有挽留, 眨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自负得这样, 却又不是有情有爱的模样——谁稀罕他不成?! 杜文出了帐篷门,吁了一口气, 然后叫来几个人,暗暗吩咐道:“堵着门,决不能让她出去,更不能让她和她父亲檀檀接触。谁坏我的事,我要谁的人头!” 檀檀的营帐里,春宵之声靡靡。杜文停下步子听了一会儿,挑眉笑了笑,对身后的亲信侍从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看好了,里面动静也听好了。这个人不能有闪失。” 然后拔脚到他的中军大营布置第二天的战务。 回到御幄时已经很晚了,他在满天的星子下站了一会儿,呼吸了一会儿清秋清冽的空气。然后一掀门帘,身上的寒气与屋子里的暖气相融,扑面俱是翟思静身上的兰麝异香。 他的神女已经睡下了,裹在丝绵的被子里,长发逶迤在锦枕上,一只素手露在被子外,睡得脸嘟嘟的,睫毛长长的,像个小女孩。杜文甚觉自己个子比她高,块头又比她大,应该是他来掌控她。于是上前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她嘟嘟的脸颊,又玩弄了一会儿她的手指,锲而不舍,终于把她弄醒了。 翟思静揉揉眼睛,长睫毛扑扇扑扇的,问:“是不是很晚了?” “嗯。”杜文说,“三更的梆子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 她坐起来,嗔怪他:“不是说明天还要出战,怎么不注意好好休息?”她吸吸鼻子,有一点陌生的青草味和羊奶味。 所以在杜文说“军务繁忙,我也没办法。”时,她冷了脸:“军务好繁忙!大概软玉温香抱满怀,也是你的一种重要军务吧?” 杜文像个撒谎被抓了正着的孩子,张着嘴傻乎乎看着翟思静,差点问:“你怎么知道?” 翟思静冷哼一声,冷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你的醋。你该娶多少女人,该纳多少后宫,本来就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你善于骗人,也是你王道的一部分,所谓兵法诡道,美人计自然是好计。恭喜贺喜,大汗千秋大业将要实现。” 然后翻身倒下,给他留了个冷脊梁。 杜文赶紧狗腿地陪着她躺下,抚着她的肩笑道:“你吃醋啦?” 翟思静肩头一扭,摆脱了他的手:“笑话,我们汉室女子以‘不妒’为德行。何况,我有什么醋好吃的?” 杜文厚着脸皮悄悄把手又搁在她腰上,信誓旦旦说:“啥‘美人计’哈!檀檀的女儿虽然比檀檀好看得多,但也就是比那作怪的丑货好看些,皮肤那么黑,怎么能和你比?哪里有资格对我使美人计?倒是你要是愿意对我使一使美人计的话……” 小心掀起她一角衣衫,把手指放在她细软白皙的腰肢上,滑腻腻的滋味立刻顺着手指尖到了胸怀里。 不料翟思静回头讽道:“大汗误会了。使‘美人计’,自然您是‘美人’,对女郎家一用这条计,百事百成!” “啪”的一声,把杜文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打开。 杜文这样一条雄姿英发的八尺汉子,虽然脸长得英俊,但被“美人”长“美人”短地这么说,脸上也挂不住了,抬手想像骑马时那样揍她两下。 手刚抬起来,翟思静就回过脸,问:“干什么呢?” 见他气哼哼但又没敢打下来的样子,不由粲然笑道:“有蚊子?” “这个天有什么蚊子?”他气哼哼说,但也就坡下驴,手顺势放下来,警告道,“我可不是南朝那种阴柔阴柔的傅粉何郎。不许再胡说八道。” 她笑得很美,一会儿微微仰起脸,嘟起嘴唇,哄着他说:“好啦,别开不得玩笑。半夜三更的把我弄醒,还要我多心疼着你。亲亲,睡吧。” 他俯首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觉得气怒顿时没了。 她又舒开双臂拥抱他,说:“身上都是羊奶味,你又不吃羊奶的人,以后别骗我啦,我谨守女德,绝不管你三妻四妾。” 杜文委屈地说:“我没骗你,只是形势需要哄一哄檀檀,少不得逢场作戏。你们女人都是狗鼻子吗?那个檀檀的女儿祁真,也是闻了闻我身上的气味就说我才睡了别的女人。” 翟思静摸了摸他颊上的胡茬,笑道:“逢场作戏就逢场作戏。我不妒忌,真的。” 她不妒忌,德行昭著,杜文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妒忌长越已经好久了。抱着她的腰就是舍不得让她睡,喈喈呱呱和个老婆子似的说:“诶,你不晓得吧,檀檀长得可丑了!他的女儿却像茅厕里开出的娇花,大眼睛小圆脸,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 翟思静可没有他那么精力旺盛,她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又“骑”了半个时辰的他,累得眼皮子打架,在他怀里尤其觉得安全和安心,敷衍着说:“哪有那么说人家女郎家的?什么茅厕里……”笑了一笑,眼睛就闭上了。 杜文低头看看她的额头,她睡得香甜,像个孩子。他摸摸她的脸蛋,她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依旧呼吸匀净。杜文说:“你不妒忌啊?” 根本没有回应。 杜文只好抱着她,又想自己明天的策略,想着也终于困了,朦胧间在她额角狠狠吻了一下,半天没得反应,他嘟嘟囔囔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等我救出阿娘,就掘地三尺把长越挖出来,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无情。” 第二天早晨,倒是翟思静醒得比杜文早,睁着眼睛静静地看他的睡态,等杜文伸个懒腰醒过来,正对着她的明眸。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才皆俱“噗嗤”一笑:“你在看啥?” 杜文先回答:“多看你两眼,毕竟今儿又要上战场了。” 翟思静摸摸他的眉梢额角,又格外在他胡茬刺刺的脸颊下巴上好好蹭了几下,点点头说:“我也多看你两眼,估计又要几天见不着你。” “别怕。”杜文说,“我都算计好了,这次檀檀是前锋,我跟在后面压阵,等忽律交还我的母亲,我就把他——” 他用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挑眉笑道:“你不许跟我讲仁义道德了。” 翟思静笑着把他手指挪开:“‘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时候,我再讲仁义道德,也未免太迂了。但是,你不要让天下想投奔你的人寒心就好。” 杜文抓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笑道:“我懂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自怀雄心,却叫他人看到的是他的虚怀若谷。檀檀此去,我借刀杀人,日后还要留条把柄处置掉这位忽律汗——叫他欺负我阿娘这么久!叫他护着乌翰这么久!” 他心思缜密,如今在手段之上,又学会了用漂亮的“皮”遮掩。这小狼主确实是治国处政的一把好手。翟思静有些欣慰也有些惶然,笑笑说:“也还是要小心。” “嗯。”杜文亲亲她,然后起身穿戴衣衫和明光甲,回头对翟思静说:“你安心在这里呆着就好。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个万一,也早就安排好了送你去瑙云的人马。” 他笑得风和月朗:“等这拨最重要的仗打完,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翟思静突然色变,藉着被子拉住遮脸,说:“这个以后再说嘛。”声音有些抖,但被被子挡掉了部分,只像是羞涩。 这上头,杜文还真没有多想什么。 他心里挂记的另有其事。 到帐篷外,他看见朵珠拖着铁链,正在给女主人准备早上的洗漱用品。他努努嘴指着朵珠脚下的镣铐,他身边的宦官立刻上前把锁镣打开了。 杜文压低声音说:“你跟朕走一下,不许出声儿!” 朵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被他的亲卫一推,身不由己跟着杜文的大步子而去。 到了一处僻静角落,杜文寒着一张面孔对朵珠说:“翟女郎救你于水火,你很感激她吧?” 朵珠犹疑了一会儿,才迟钝地点点头。 杜文手中的皮鞭一下子挑起她的下颌,冷笑着又说:“但是,你的小命在谁手中,你心里明白么?” 朵珠也不蠢笨,当然知道这位是皇帝,那位只是爱妃,闺房之私爱妃或占些优势,但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无疑还是面前这位狼主。她迅疾地点点头,悄悄瞟着杜文的神色,不知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杜文挪开皮鞭,缓下声气:“朕听说,你的爱人也在这次被俘的人中?” 朵珠点点头。 杜文也不计较她哑巴似的,继续说:“你把名字写给总管,朕或能饶他一命,甚至让你们团圆。” 朵珠这下惊喜地开了口:“真的?” 杜文嗤之以鼻:“朕犯得着骗你?但是,不立功,就别想。” “我会好好照顾翟女郎!”朵珠立刻说道。 杜文道:“当然要好好照顾,要是她瘦了、病了,我的鞭子抽死你!但是,还有一条——” 他心里最毒的一根刺,绝不会因爱宠而消逝,但是,拔出这根刺他会小心翼翼,不能打老鼠伤着玉瓶儿。 第 67 章 以檀檀为首, 偌大的队伍朝着菟园水而去。留作后方的军吏众人, 每日接收着飞马传递来的消息, 并相应地调遣粮草、安排辎重,准备着环环相扣的下一轮攻击。 翟思静有时候忍不住, 也会戴着幂篱,前往中军营帐问问消息。那里的参议与参领客气而小心翼翼,时不时会为难地相互对视,“呃……”了半天不答话。 翟思静央求道:“我不想知道其他,只想知道大汗还好不好?” 营中参议和参领便笑道:“大汗好得很,您放心就是。若是前头消息不好,咱们这里该打援,该撤退, 都会有指使,您看,现在大军安枕, 便是前头一切顺利了。” 又小心地说:“不过, 壁垒栅栏边, 还请不要去。大汗再三说,没有他的手令或虎符, 谁靠近壁垒便射杀, 无一例外。” 翟思静脸僵了僵——他怕她逃跑,便是这样牢牢地将她禁锢——上一世是平城宫墙之内, 这一世是这驻扎异乡的草原壁垒。 对他的担忧顿时少了三分,一言不发, 提着裙子拔脚就走。 留下后头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着,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大汗的爱妃,大汗回来后会不会被枕边风吹完找他们算账……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书也看不下去,只能刺绣,绣最简单但一样要万分细心的平铺针法,绣的是他的布腰带,拙朴的菱纹,盘曲着螭龙。她一针一针地扎着,满腹的怨气,不由就想着上一世他的种种可恶,更是恼恨自己这一世的不争气、忘性大,一针一针恨不得全部倾泻在这密实的绣花上。 朵珠进来给她送饭菜,突然看见她脸上有两道晶亮的痕迹。草原的姑娘性子都实在,上前瞧了瞧,用鲜卑语“叽里呱啦”说了一段,又用才学会不久的几句汉文又结结巴巴说:“生气……哭了?中军帐……气你了?” 努努嘴指指自己手上的食案,笑着说:“怪不得……送菜给你。” 实在不关中军帐那些人的事。 送过来的是野味和蘑菇、韭齑等鲜见的蔬食,是够巴结的。 但是翟思静没什么胃口,对朵珠说:“一起吃吧。”她挑挑拣拣只动了几筷子,就推碗说“饱了”。 朵珠疑惑地问:“这就饱了?” 翟思静点点头。 朵珠高兴地开始大快朵颐,把所有的碗碟都清了个干净,抹了嘴说:“多吃……还是要。身子强壮,能生娃!” “我才不要给他生娃!”翟思静更被戳到了痛处,“他一看就是不会对孩子好的父亲,谁给他当孩子谁倒霉!” 上一世,他打她儿子是不必说,老大的巴掌扇上去,鼻孔嘴角齐流血,他还觉得只不过是扇耳光,有什么大不了?倒也不独是她儿子,他前头生的几个,一句不对就是各色体罚,绝无青眼,现在她算是明白了,他小时候就这么过来的,所以觉得就该这样的。 朵珠眨巴了两下眼睛,突然神秘兮兮笑了:“那你……想给谁……生娃?” “啊?”翟思静诧异地看着朵珠,却见朵珠热烈的目光又躲闪了两下。 她一下明白过来,心里对杜文的恼恨又增加了几分,故意笑笑说:“我呀,就想找座庵堂,清清静静修修来世,不要再遇上那些恶狼!” “庵堂是什么?”朵珠好奇地问,“不在草原上,狼应该也不多吧?为什么……要到庵堂里躲狼?” 鸡同鸭讲,和朵珠说不清。 翟思静只能无奈地看看她,说:“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只想一个人过一辈子,清清静静的就好。” 朵珠笑道:“那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嫁人……嫁给达奔纳,将来为他生一窝……小孩子。” 又劝说翟思静:“其实,小孩子还是很好玩。你也生一个试试。” 翟思静连笑容都装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眼睛里雾光朦胧,吸溜了一下鼻子强笑道:“等这仗打完,我求大汗放你和达奔纳回草原上。让你们……生一窝小孩子。” 朵珠红扑扑的脸庞顿时更红了,低头含羞道:“盼着有这一天……” 晚上,翟思静怕冷,是朵珠陪着她一起睡。腿上的长链条无法卸掉,只能盘在被子的一角,尽量不冰到翟思静。 翟思静是满腹的心事,半天都睡不着,原以为朵珠这样劳作了一天的,应该能够很快入睡,没想到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她每翻一次身,那铁链子就跟着“哗哗”的响动一番。 翟思静家训中是不苛待奴仆,何况朵珠严格说也不是她私有的奴仆,所以她极力忍着,直到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才发问:“怎么大汗就是不肯摘掉你的铁链么?壁垒那里这么多看守的人,还怕逃掉谁?” 朵珠停下动静,说:“他要惩罚我,我不肯听他的话。不过,我也愿意的。” 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血雨腥风的那些时日,朵珠深深地叹口气:“只要能和达奔纳在一起……链条算什么?我不怕受苦呢。” 睡不着,闲来无事,不如秉烛夜话。翟思静问:“达奔纳是你的爱人啊?打算结婚了么?” 烛光勾勒出朵珠羞涩一笑的苹果肌。她低声说:“嗯。咱们结婚,就是他带着家里的兄弟骑马来我家营帐抢亲。我家兄弟则准备着棍子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咱们在青毡包里生孩子,生完就回去给父母报喜……” 这样奇特的婚俗。 翟思静也听呆了:“一样是鲜卑,怎么他们叱罗氏没这样的习俗?” “也有的吧?”朵珠说,“皇家我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想了想,大概还是妻妾的不同。乌翰纳妃,当然不可能叫妃子家的人拿棍子打一顿。半日的郁闷,这会儿想像着奇特的风俗,才突然解颐。 朵珠又说:“当然,达奔纳我可舍不得叫家里人重打。” 两个人笑闹了几句。朵珠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女郎,我听你鲜卑话也会说一些了,你知道‘达奔纳’是什么意思吗?” 翟思静一时脑子空白,摇摇头说:“这倒不知道。” “是‘超越’的意思。”朵珠又强调了一句,“‘越’,这个名字好听不好听?” 睡在一边的翟思静好半天才答话:“好听。” “你们汉人用这种字做名字吗?”朵珠追问。 翟思静心里酸楚苦涩,又是好一会儿才说:“用。原来鲜卑名是‘达奔纳’,第一回知道。” 她的长越,出生后在她身边只待了半年,做母亲的给他起了这个汉名,甚至还没能跟孩子凉薄的父亲说上几句话,便被迁到北苑暂居。然后就是杜文不惧那场仙人跳,到北苑杀掉所有埋伏的人,拿长越做威胁,强行要了她的身子。 她后来才想明白,孩子的亲父亲哪儿把这个儿子当儿子!完全是唯恐杜文不能入彀,她不能入彀! 其实说起她和长越的缘分,真是短暂得不能再短暂。 她没入掖庭牢房之后,长越作为皇子离开了她身边。 她被杜文放出掖庭后,却又不能和前夫的儿子住在一起。 他永远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小小的一只,白皙可爱,摇着胖胖的小手咧着没有牙齿的小嘴和她笑。这样子,做母亲的在脑海中不停地思念、思念……铭刻在骨头里一样思念。 长越被遣到陇西就藩,她思念了他五年,回头再见时,他已经是阶下囚了。他被杜文虐待的时候,其实她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地牢里与毒虫为伍的那个瘦弱的遍体鳞伤的大孩子就是她的儿子。他和记忆中变得不一样了,而且是以这样酷毒的面貌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她告诉自己是真的,记忆却说这是谎言。 现实和记忆搅成一团,她那时的日日夜夜,脑海中全被两种不同模样的孩子给搅散了,所有的自责和痛苦都扑面而来——她终于把自己的精神压垮了,除了死,她想不出摆脱这样苦痛的法子。 即便是这一世再想起往事,她仍然像掉落到冰窟窿一样,浑身冷得发颤。 朵珠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女郎,你怎么了?要不要把火盆再拨旺一点?” “好。”翟思静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看着朵珠穿着俏伶伶的里衫,提着脚上的链条,到火盆边娴熟地吹火、拨火,姑娘家的背影活泼俏丽,她的心里却住着一个怨毒的妇人。 朵珠拨好火钻回被窝,笑道:“是不是暖和点了?” 翟思静问:“他究竟让你来探我什么话?” 朵珠猛然僵在那里,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他……他大概……” “不用你说了。”翟思静翻转身,“睡吧,我亲自问他去,不把你扯进去。” 一个月后,飘雪的草原上突然欢歌如腾。 茫茫的雪野里,天空散落着无数细碎的初雪,看不清数量的铁灰色影子带着震动地面的声响奔腾而来。 前哨已经兴高采烈地传来了好消息:是他们的大汗获胜归来! 翟思静默默地在寒冷的帐篷里,靠着火盆把螭龙腰带上最后一根线头打上了结。系带的绦子理顺,摆放在那里簇簇新、精致好看。 她全无笑容,朵珠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再三地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不会牵扯到你的。”翟思静说,“我和他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马蹄声渐近了,绕营三匝,欢声雷动,大约除了胜利的消息,还有大批抢掠来的补给、牛马骆驼、金银细软和女人。 翟思静安静地跪坐在案桌前,火盆的光把她的脸映成暖橙色。 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所在的御幄的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风雪“呼”地一下吹了进来,杜文披着黑狐毛的斗篷,如同一只硕大的鹰,又像一只雄悍的狼,昂然站在门口。 他俄而一笑,迫不及待要与翟思静分享:“思静,我们赢了!” 朵珠看翟思静周身一瑟缩的模样,忍不住说:“大汗,女郎怕冷……” 杜文不言声,手里的鞭子“刷”地在朵珠身上一轮,几层衣衫都裂开了。好在是穿得厚,朵珠只是“丝——”地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胳膊不敢再说话。 杜文喜悦之中,不想太煞风景,对朵珠低喝道:“还不滚?” 朵珠急忙带着镣铐退了出去。 门扇关上,屋子里又暖意融融,跳动的小火苗把上等的银螺炭烧得红艳艳的。 杜文解开外头斗篷,笑融融又说一遍:“思静,我们赢了!” “嗯。”翟思静冷淡地说,“我知道,你赢了。”特别在“你”字上加重了一些。 小狼主脸上的笑收了些,露出了些诧异的表情。 第 68 章 “这不是咱们共同的喜事么?”杜文又舒展眉头, 揽着翟思静的肩头, “我阿娘救回来了!由她来主婚, 我向翟家行聘、迎亲,给你最隆重的婚礼与可敦册礼, 好不好?” 他满怀期待她会为之感动——虽然他心里知道,册封皇后还困难重重——但是只要他想,就必然能够做到,母亲也阻止不了他! 可是,他目之所见,是翟思静像听笑话一样笑了一声,然后说:“不必了吧。” 杜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撒开手, 死死地盯着她说:“你什么意思?我得胜了,你哪里不高兴、不满意?你希望我输?!” “没有!”翟思静抗声道,“无关你打胜仗这件事。你自己懂的, 你心里有刺, 何必害人害己?” 杜文的眼匝肌肉一阵猛缩, 然后转头对外头说:“传朵珠进来!” 他刚刚把沉重的剑放在案桌上,此刻又重新回到案桌上拿起剑, 心里酝酿着毒辣的恼恨和气怒。 翟思静扑过来扯着他的斗篷, 又惊又急,连泪水落下来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干什么?!”她死死地拽他的斗篷, 扯他的披甲,头发都乱了, 等一脸懵懂的朵珠掀开营帐门进来,她觉察杜文腿里刚刚一动,她就吓得跪直身子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你乱猜什么?!咱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把别人扯进来?!” 朵珠也是属于直肠子,想不远,但反应速度不慢,见杜文握着剑柄,知道不妙,立马一个旋磨儿,撒腿跑了出去。 “还敢跑?跑哪儿去?”杜文被翟思静死死抱着腿,怕伤到了她,只能嘴里凶两句,亦是属于含沙射影,一语双关,“想从我这里跑出去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 “她为什么要跑?我又为什么曾经要跑?”翟思静质问着,“若是周公吐哺,自然天下归心。若不然呢?全是别人的错?!” 小狼崽子的一腔委屈全数爆发了出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你们心里,我做什么都不对?” 他说得压低着声音,仿佛这委屈只能诉说给翟思静听,渐渐声儿都颤了起来:“……不错,我生平没对几个人掏心掏肺地好过。可是偏偏我掏心掏肺的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这是何苦?天底下我想睡那个美人没有?我这是何苦?大老远地费尽心思和柔然打这一仗,我又是何苦?……” 他受了别的委屈,翟思静算是听明白了。之前对他前世做法的气怒,看到此刻他仍然像个少年郎一样任性的模样上,又减淡了。 “你赢了,我总是为你高兴的。”她缓缓说,“大概我们都有委屈,但是口不择言会伤人。先冷静冷静,好吗?” 在她面前,他还算是从善如流的。此刻虽然气嘟嘟的,但也没有再爆发,伸手想要解披甲。翟思静正好凑手帮他,背后的蹀躞带钩打开,厚重的带鞓上挂着黄金镂花的带环,挂着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等等马上行军必备的物事,带銙带环和上面的东西“当啷当啷”不断碰击着。 她凝眸贯注,手指灵巧。气哼哼的杜文看着她光洁如月的额头,渐渐也平静下来,挓挲着双手由着她动作。一会儿,试探着伸手摸她松松挽着的头发。 翟思静自若地别开头,恰好是把解下来的蹀躞带放到一边的银托盘上。 杜文也不好指责她,心里又有些气闷,不言声地自己解盔甲。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重甲卸掉,里面的锦缎襜褕上已经捂出了汗味——大漠里奔袭疾驰,一个月来大约也没能有几天、甚或几个时辰可以驻扎下来洗沐,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当需忍耐的时候又格外忍得住。 汗味酸酸臭臭的,杜文不由退了半步,又是些在香喷喷的她面前自惭形秽的模样,扭头对外头喊:“朕的洗澡水呢?!” 他终于可以安然地躺在温热的浴水里,在青木香的蒸汽里闭着眼休息。 但是好像都习惯了战场上枕戈而眠,就算是在浴盆里迷糊着了,下一瞬间又会突然受惊一样醒过来,鹰隼一样的目光警觉地四下打望一下,浑身肌肉紧张,过一会儿才重新松弛。 他看见翟思静正在收拾他脱下来的脏衣服,他好像自己都能透过青木香的浴水,闻到衣服上恶浊的味道。 “这些粗活,宦官干就是了!”他急忙说,“放下。” 翟思静抱着他的衣裳,真的是又脏又臭了:领口一圈汗渍,袖口磨得发毛,浓重的汗味——但她并不觉得这味道很难闻。 她像所有的汉家贤妻一样,把他的脏衣服也叠起来,打算交给宦官去清洗;见他浴罢起身,又从藤箱里拿出干净叠着的抖开,披在他身上,絮絮叨叨说:“我新为你做的。寝衣要适于睡眠,所以没有绣花,你看看合身不合身?” 简直太合身了。她量都没有量过,但裁剪合适,针脚细密,加上选用的是柔软细腻的丝料,上身后轻软爽滑,柔若无物。 杜文心里又暖融融起来,伸手去抱她。 她泥鳅一样滑开,闪身到案桌旁:“我给你倒点水。” 这又亲密又疏离的状态叫他有些焦躁,预想大概是朵珠愚蠢,透露了他命她暗查“长越”的事。但是,她为何又不和他吵架了?他抓心挠肺的难受,简直希望她还和刚刚一样,冷言冷语地跟他吵一架,让他的恶脾气可以发作出来。 他亦步亦趋到案桌旁,说了一句:“我不要喝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撇脸却看见案桌上摆放着一条螭龙软布腰带,朱砂色上用玄黑丝线平绣菱纹,又用金线挑绣古朴的螭龙图案,精致得无以复加。 杜文惊喜地一挑眉:“这是为我做的?” 翟思静眼疾手快,夺过腰带,随手往一旁的火盆里一丢:“做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 火盆里腾起火焰,烧着金线时,焰光还异彩纷呈。 杜文情急地伸手到火盆里捞出腰带,迅速在地上踩灭——但是美好已经毁掉了。绦带焦枯,刺绣松散,朱砂色变作了焦黑,螭龙也失去了金泽。 “你做什么?!”他再一次语颤,手指拈着腰带,心疼地看一眼,就有找些个俘虏杀了泄愤的欲望滋生出来。 翟思静默默地看着他,冷静如故,俄而笑一笑说:“哦,有几处丝线的线头没有裹好,腰带用一阵就会露出线头来。我觉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条好的。” 她在他发作之前,转身到了榻前,淡淡道:“睡吧,你一定累了。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杜文忿忿瞪视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见她真的袅袅娜娜就去睡了,他纵使要呕血三升,也被逼得咽回去了。默默地在高脚胡椅上坐了一会儿生闷气,却见翟思静侧影起伏平静,大概真的睡着了——闷气生了又没人看,他只能灰溜溜也上了榻,想想心里不服,从后头紧紧一抱她的腰,听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又嗅到她身上好闻的甜香味,只能蹭了蹭她,乖乖地也睡觉了。 杜文这一夜还没有从战场模式转换过来,醒了无数次,睁眼看见是自己的御幄,角落里有暖融融的火盆,有昏暗的烛光;营帐外是战胜归来的士兵们熟睡的鼾声,是值守哨兵橐橐的步伐声;怀抱里实实在在有个人,软玉温香,让他又爱又恨。 但这一切都好温馨好实在,他便又能沉沉入睡,直到下一次又突然惊醒过来。 五更的梆子敲响,杜文又醒了。 草原的五更,外头还是一片黑暗,营帐里的烛光也燃到了最后,火盆里的火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旺盛了。他怕翟思静嫌冷,朝她又靠了靠,还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凉凉的——真是个怕冷的家伙! 她却醒了过来,笑嗔道:“你再挤,我就该掉到塌下去了。” “我不是挤你……” 翟思静翻了个身,回过头来,脚蹭着他的腿:“晚上真是冷呢!” 脚丫子也凉浸浸的。他伸手把她的双腿从上到下捋了一遍,把她两只脚捞过来在身上暖着:“我叫给你加点炭火。” 她蜷着腿,脚抵着他的腿取暖,上半身却尽力靠了过去。 杜文伸脖子想去吻她,她脸一偏让开,但柔柔地问:“还没有问,太妃一切安好吧?” “挺好的。”杜文说,“受了不少苦,瘦了好多,脾气也比以前坏了。但是人还在。” 他心里有点闷闷的,但还不宜说。 “其实应该叫‘太后’才对。”翟思静说,“我们都谈‘以孝治天下’,天子是万民的榜样,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杜文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提母亲,所以拣自己兴奋的地方说:“挺不容易的。我后来想到你的话,确实不能落话柄给天下,檀檀是投奔我来的人,若是我来杀,叫日后想投奔我的人都寒心。所以,兵马是我给檀檀的,等瞧见我阿娘被送到菟园水边、能叫我看见的时候,檀檀身边的人就一齐哗变,以活的换活的。”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凝神谛听。 杜文又接着说:“听说檀檀被忽律抓回去,五马分尸,死得挺惨的。而起首哗变的,我叫以‘不从军令’为由,重责了一顿鞭子给众人看着,暗地里则给了厚赏。” 他最后总结:“内王外圣。尽力做得滴水不漏,不留话柄,也不显得羸弱无能。我想着你陪我读的书,又想着我们大燕从区区三十六部族,到后来一统黄河北岸的历程,亦是战士们铁与血打出来的。所以有这些举动,你觉得如何?” 他的举动与孔孟之道相去甚远,但是好像又更合情、合理,是披着圣道的诡道。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治国的事,我原不懂。你能体察下情,乾纲独断,自然是好的。” 杜文笑笑说:“我现在只想‘体察’你。” 热辣辣就抱过来了。 “你要体察我,先需想一想我心头的愤懑。”翟思静伸手推拒。 杜文知道她的所指,但却不想去想,所以粗鲁无礼地说:“这条以后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叫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他心里倒又有些不忿升腾起来,脑海中想着她洒脱伸手丢在火盆里的软布腰带,胸腔里就隐隐作痛,解她衣带的手动作就莽撞起来。 但是,外头传来宦官怯生生的声音:“大汗,闾太妃请您过去。” “我还在睡!” 那宦官停了停,又说:“太妃说,若是您在歇息,她就过来。” 翟思静推推他:“去吧,刚接回你阿娘,何必惹她不快?来日方长,急在这一会儿么?” 杜文简直是不情愿透了!这一场顺利的胜仗打完,好像自己一切都不顺了!他匆匆起身披衣,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急躁不安,拳头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到处乱砸,脚碰到哪里,就乱踢哪里。 他到得外头,翟思静在里面都听见他找茬儿的动静:“掀帘子都不会?!还要朕教你?” 一记耳光声。 又是他的怒声:“扠下去打四十板!” 翟思静默默叹了一声,他们之间千疮百孔,来自他的,来自她的。 真正是道阻且长。 第 69 章 翟思静想像着闾妃的样子, 心里默祷了一会儿, 然后叫朵珠进来帮她梳洗。 朵珠近乎是蹑手蹑脚地进来, 小偷一样左右看看杜文不在里面,才拍拍胸、吐吐舌头说:“幸好大汗不在。昨儿吓死我了!” 翟思静昨日若无那一抱, 估计朵珠的命是保不住。想想杜文这家伙暴戾起来真是毫无底线,自己也像刀尖上舐蜜一样,其实也随时都在赌他的心性能忍到哪一步。 说真的,这样子天天过日子,再多的甜蜜都会被抹煞。 她今日选择了比较清素的衣装,也不用脂粉,扫一扫眉后,对朵珠说:“闾太妃救回来, 我虽然身份尴尬,但少不得去拜见。天荒路远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一送, 我打算亲手烹些奶茶去。你带上茶壶、牛乳、酥油、炒米和盐, 随我一道去太妃的帐里。” 她不逃避, 该来的一切都必须去面对。前世的生涯里没有闾妃的影子,但这一世她必须面对——以往一面, 已经晓得这是极厉害的一个女人, 杜文从小由她一手带大,也继承了很多她的特质。 稍一打听, 就了然闾太妃住在哪个营帐里,加之杜文也没有下令不许人靠近, 所以翟思静到了营帐前,首先听见里头飘出来的一些词句:“……你如今是大汗,不要任性罢。” “这不叫任性!” “这怎么不叫任性?可敦是……” 翟思静大概有些明白了。她退了一丈远,对营帐外头的宦官说:“拜托,通传一下,说妾翟氏前来拜见。” 通传进去,里头低低的争吵声就戛然而止。 少顷,那宦官笑着一张面孔出来,垂首道:“大汗和太妃请翟女郎进去呢。” 翟思静低头进了低矮的毡包门,外头吹了一会儿风,顿时觉得里面暖意融融,只是暗一些,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杜文气呼呼的脸色还没有回转来,闾妃却是一脸温善的笑意,伸手好像要握她的手:“真是做梦一样!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眼泪都要下来了!” 翟思静敛衽下拜。闾妃一把托住她的胳膊,笑道:“别啊,哪那么生分的?翟女郎曾经是我和杜文的恩人,快叫我好好瞧瞧!” 硬是见礼,反而见外,翟思静微微低垂着头,一副汉家淑女的样貌,听着闾妃“啧啧”地不停赞叹她好仪容、好相貌、好肌肤、好头发、好礼仪…… 翟思静便也稍稍抬头,看了闾妃一眼。 上次竹林会见,闾妃清素若不食人间烟火。这次到底是在寒冷的草原上被关押折磨了这么久了。她的老态好像也毕现出来:皮肤有些干燥,带着草原日晒的沙红,眼角和眉间是无数细细的皱纹——远看看不出,近看密密的都是!头发也干枯多了,还夹着几丝银发,披带着草原鲜卑女子的狐兔绒帽,一串串垂珠挂下来,稍稍掩盖了些憔悴。 然而其态度和谈吐,还是一如既往,热情而不过度,笑眸子里也有着令人生畏的寒意,看着人的时候总是死死地盯着,仿佛是老鹰凝望着猎物。 翟思静重新垂头道:“听闻太妃和大汗还没有进早膳,妾新学的沏奶茶的法子,不知合不合太妃的口味?” 闾妃瞥眼看着朵珠吃力地捧了一大堆东西进来,笑道:“在柔然连粥汤都吃不饱!哪里敢奢望奶茶!到底还是你细心,知道我饿了。不像那个小崽子,就知道气我!” 眉梢一动,回眸剜了自家儿子一眼,又招招手说:“杜文,过来学着点,看看,我跟在你大军里,天天就是吃肉干和奶酒!” 杜文这倒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说:“思静本来就是贤淑的典范。” 翟思静手脚利落,挥五弦一般很快沏好了两碗奶茶。西部戈壁草原上正宗的风味:炒米香喷喷磨碎,少量的盐巴,斫碎泡得浓浓的黑砖茶,沥清茶渣后再冲入热乎乎的牛奶,拌上酥油,顿时,茶香、奶香、米香都飘逸开来。 闾妃接过翟思静奉来的茶,见儿子接过手就打算喝,顿时咳了一声,然后把自己手中的奶茶又推还给翟思静:“这是在咱们母子的营帐里,你是客,当你先喝才是。” 这狐疑真是生在骨子里! 翟思静无从推辞,索性爽朗地谢过,慢慢品啜,虽然很热,也很快喝完了。她以前实在不习惯茶水里加奶加盐这种喝法,现在反而觉得又解渴又抵饱,带点咸盐味儿还不起腻,真是聪明的草原民族想出来的好法子。 她把茶喝得底朝天,然后又利索地重新拿杯子,又给闾妃沏了一杯。闾妃这也才喝了,然后又是赞声不绝,连连道:“这伶俐!这贤惠!……比我亲生的儿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紧接着讲:“我跟杜文说了,翟女郎这么好的女郎,决不许他胡糟蹋了。等迎娶他表妹为可敦之后,嫔妃也该一个一个册立起来。听说柔然栗水王的女儿也在营里,长得还很漂亮,我也劝谏他,虽然好看,也不能贪色,栗水王已经尸分五块,送到柔然各部落示众去了,他的家人自然都保不住,若要表示与柔然的交好,他的闺女还是送还忽律汗比较好。” 翟思静忍着没说话。 檀檀的女儿祁真,她在营地里也远远地见过:皮肤黑,不符合南朝的审美,但是不得不承认,除了黝黑之外,五官身材都特有可取之处,特别是玲珑又不显娇弱的腰肢,配合着上头、下头两处丰盈,真是叫偏于纤细的翟思静自认不如多矣。 若是送还忽律汗,大概祁真是活不了的。 但杜文却在点头,然后一脸骄傲地对母亲说:“阿娘,你怎么不看看翟女郎?自古男人家后院安稳,少不得这样贤惠的人主内。” 闾妃笑道:“又不是不让你纳娶!” 然而话语温柔,目光凌厉,趁翟思静不注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亦是鹰视狼顾的凶厉模样。 可以了,闾妃的意思已经抛出来了,杜文有表妹,大约是姓闾,哪有做太后不期望着自家家族能够兴盛强大——而她翟思静,汉家身份,世族在北朝不过一个笑话,没有根基,单凭一点皇帝的宠爱,哪里是长久之计?只怕是取亡之道吧? 翟思静突然有些心慌,又觉得与其和杜文爱得这么辛苦,放弃掉说不定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她依然柔柔地垂首,柔柔地说:“太妃未免太夸奖妾了。妾是什么身份的人?大汗瞧我是罪孥,留在身边暂时伺候而已。” 闾妃仿佛和翟思静站在一条战线上一样,疼爱地拍了儿子一巴掌:“如此,你的当务之急还是处置栗水王的女儿,重新和忽律交好——你想想,我岂有不恨忽律一直虐待我的?但国家形势是大事,我吃点苦算什么?在这片茫茫的戈壁草原上,柔然四十八部落,你要全数把他们吃干净谈何容易?不如和忽律要些实惠的东西,再图以后吧。” 这倒也是大实话。胜仗好打,亡族不易。没有实力之前,贪心是可怕的。 杜文点点头说:“好,这容易。但是……” 他看看翟思静,欲言又止,还是说:“其他不急,以后再说。” 翟思静退出去,外头的大风卷着寒意一下子叫她有些难招架,还好朵珠伶俐,把她的狐肷斗篷带出来了,此刻往身上一裹,寒气顿时减少了很多。 朵珠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她:“大汗没说要杀我吧?” 翟思静“噗嗤”一笑:“大概还顾不上。你这几天别老在我营帐前面晃,见他来了就躲远点,他忙起来忘记了,也就忘记了。” “若是不忘记呢?”朵珠还是有些惧他,骨嘟着嘴说,“可不能我死在达奔纳之前呢……” 翟思静看看她念念不忘情郎的样子,竟然有些羡慕她,说:“那你就大声喊我来救你。要是我步子够快,说不定能再抱一回他的大腿。” 朵珠也听不懂这里头双关和逗笑她的意思,憨憨一笑,说:“好的,有女郎在,我就放心了。女郎回御幄去休息吧?” “不。”翟思静看了看远方,果然瞧见那个叫祁真的柔然小郡主,仍是一如既往踮着脚,离着壁垒老远,却眺望北边的神色——她也就是这样认识了这位祁真,并且今天听说了闾妃和杜文的想法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不帮,她安然无事;帮了,却可能惹来麻烦。 但是,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圣人教诲。 简单的事,谁不会去做呢?简单的决断,谁不会去选呢? 却说杜文目送翟思静出去,回头对母亲换了一副儿子的面孔:“阿娘,我长大了,我现在是大燕的大汗,不是那个在阿爷面前撒娇的杜文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闾妃并不强他,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急什么呢?她比你大两岁,看得出来,迷惑男人的功夫不赖——看上去雪山上的神女似的,却叫你神魂颠倒。你还是缓一缓,多看一看,别被骗得团团转,最后为情所伤,后悔药都没出吃去。” “才不会!”杜文说。然而脑袋里却浮现出翟思静喊“长越”的模样——如今她也在警惕了,自己又打探不到消息,这根刺已经越扎越深了。 儿子的脸色阴沉,闾妃哪有不懂他的。 既然他自己狐疑,就不用多说了。狐媚惑主,将来总是要想办法处置的——哪怕她曾经帮过忙、救过命呢?两码事! “你先想想栗水王女儿的事吧。” 杜文说:“这事简单。但是我不服气。” “我阿父的仇,就不报啦?”杜文在母亲面前还像个小孩子,嘟着嘴说,“乌翰仗着他的庇佑,天天搂着柔然公主睡,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可滋润呢?——主谋杀我父汗的仇人、毫无人心的弑父恶贼,就叫他活得这么逍遥?!” “他不逍遥!”闾妃纠正着,“你够辣手的了,把大贺兰氏放回去,闹出了多少么蛾子,我在黑帐篷里都看戏一样看得要笑。” “当然,仇也是一定要报的。”她又说,还长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在黑帐篷里听说,柔然四十八部中,还是有好些是忽律的忠实拥趸。你呀,还是轻率莽撞了些。救我出来没有好好打算怎么全盘地对付忽律。现在他按约定放人了,你若不守信,将来就是夺了这片草原也守不住人心——你怎么就这么急呢?” “还不是为了快点救阿娘你么!”小狼不服气地嚷着,“夜长梦多,我多少回紧张得夜不能寐,做梦都梦见他们把阿娘你——” 他怕母亲忌讳,不敢往下说了。 闾妃却冷笑着斜乜他:“说呀,梦见我怎么了?被奸.污了?被杀掉了?被五马分尸了?我身在敌营,死都不怕;你做个梦都怕!胆小鬼!怎么成大事?!” 快要十八岁,人高马大、获胜无数的儿子,被蔑视得几乎又要和母亲吵架。 但是门外传来宦官焦躁的话语:“大汗!大汗!有急事!” “怎么了?”杜文不耐烦的。 宦官小心翼翼但又急切地说:“出了点事……祁真郡主,要杀翟氏女郎不成,现在挟持了翟氏女郎!” 杜文“霍”地站了起来,急迫地到氍毹边上穿他的军靴,单脚立着,半天都没穿上,急得额角青筋暴露。 闾妃冷冷道:“多大个事!稳住!” 第 70 章 杜文没有反驳这句话。 关心则乱, 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是他的病, 必须要改。 他努力静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 边穿军靴边问那个来回报的宦官:“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宦官见他平静多了,也敢说话了:“回禀大汗。刚刚翟女郎在回您御幄的路上,眼见就要到了,恰好瞧见祁真,祁真也瞧见了翟女郎,隔着两百步的距离吧,祁真招手说有话对女郎说,女郎也就停下来等她。” 一念之仁, 怀着一些同情的翟思静驻足等待,也想着对这个可怜的已经丧父、又很快性命堪忧的女子多几分帮助。 结果,祁真靠近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瓷片, 直直地朝着翟思静咽喉割了过去。 所幸身旁还有一个牢记要“保护翟女郎”的朵珠, 见势不妙, 扑上去撞倒了祁真,自己脸上被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血流满面犹自抱牢了祁真, 对着翟思静大喊:“走!快走!” 翟思静反应也不慢,提着裙子和斗篷一溜烟儿到了御幄里, 把门拴上了。祁真紧跟着追过来,但没有撞开门, 这会儿摸了燧石和燧绒要点帐篷,帐下亲卫们虽然赶过去了,但看她手里拿着点着的松明,若是射杀,燃起的松明掉落在帐篷的油布上,立时就会烧起来,而火势一旦蔓延,里面的人就是活烤的命了。 杜文下颌骨绷得紧紧的,身上没有披甲,动作就很轻便,连厚斗篷都顾不得穿,拔脚就朝御幄飞奔。 闾妃看着儿子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而后对刚刚拨给她的几名柔然侍女说:“给我梳头,再拿防冻的油膏给我手和脸涂一涂,别忘了还有我的貂皮斗篷……” 只要有机会,她依然打扮得雍容,施施然踩在营帐的枯草地上,薄薄的积雪被踩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抬头望望天,小雪又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漫无边际一样,整片草场,连同天际,都宛如化作了黑白两色。“哎,又是好大的雪要来了。”闾妃叹口气,“再拖到大冬天,几座山被雪封住,回平城都难!这孩子,不省心啊!” 她并没有去御幄那里看儿子,而是趁他一门心思在翟思静身上的时候,转脚去了中军帐。 帐中还有许多杜文所用的将军、参领、参议、主簿等官员,虽然打了胜仗,善后的事还有无数,大军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撤退,都要做好不同的准备,随时听候主子的一声调遣。闾妃见他们忙得有条不紊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小子组织行伍,还算有点才能,只是决策的时候,还容易被心绪耽误——这毛病要好好改。” 她俨然已经是摄政的太后,到处随手就拿着军报和流水看着,看得帐下诸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木着脸偷偷大眼瞪小眼。最后闾妃道:“你们大汗是准备回程了么?” 一名参议急忙陪着笑说:“大汗还没决定呢。” 闾妃笑道:“还是快些定吧,这天气瞧着不好,别数十万人困在荒漠里,真粮食罄尽了,杀马吃就太可惜了,杀人吃又难以下咽呢。你们有劝谏的职责,可不能渎职哦!” 大家只能唯唯。 闾妃何等聪慧的人,当然知道这样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儿子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可是她觉得他做得并不完美,还需要她的指点才行。 做母亲的又闲闲问:“这次军帐里将帅及谋士,可有姓名造册?” 她被救回来,自然是光杆儿一根,可是先帝在时,她安插在各处郡县、各处军队,乃至朝廷中枢各处的闾氏儿郎或门下忠忱的部曲,数以百计,触角应当是伸得很远了。那么杜文带出来御驾亲征的人马里,有几个是辽河闾氏的嫡系?有几个是闾氏荐上来的?她当然要了然于胸。 看完名册,她有些不快,大约是姓闾的人少了些。 但扭头,闾妃只是笑笑说:“好的,你们慢慢忙,务使一切都进行得顺当。” 出了中军帐,几个侍女赶紧给她撑上伞,闾妃环顾四周,终于道:“到大汗的御幄那里看看吧。” 祁真依然和杜文的人僵持着,即使皇帝去了也没有丝毫让步。 杜文正在那里跟她谈:“……你不要犯傻,这松明扔下去,你哪里能有好果子吃?朕会将你的皮一块一块地剥下来,在肉上敷上盐巴,晾在外头任人侮弄。你现在乖乖的,朕并不要你的命。” 祁真板着脸,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用鲜卑语回复道:“我要一个真相!你把我阿爷怎么了?” 杜文的谎言张口就来:“原来你是为这误会了朕。朕给了栗水王一万人的军伍,他也主动要求身先士卒,抢占菟园水忽律的大帐。但朕听说,他御下过严,动辄鞭笞,驱赶朕的人马血战肉搏而毫无怜惜。军队里有人倒戈,叛声一片,他仓皇出逃的时候又被忽律派来出击的前锋骑兵遇个正着,活捉到了王庭——再可惜没有,但,人心向背,难道能怨我这里?” 祁真大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着泪珠。檀檀脾气暴,她当然知道,别说鞭笞士卒,就是鞭笞儿女也是家常便饭。但她是女儿,现在父亲被敌人捉去,只怕凶多吉少,她的命自然也是危如累卵。 壁垒四周,都是执弓箭的哨兵,大冷的天,一拨值守一个时辰,冻僵了换另一拨,手中的弓箭始终不离,有几回她试探过,哪怕是一匹马靠近壁垒,也是顿时乱箭射杀——更何况人! 逃不掉,又被恐惧裹挟着,只能出此下策——但是没能挟持到大汗最宠幸的翟思静,现在不尴不尬被关在帐篷外头,只有手中燃着的松明暂时可以威胁。而这威胁,一旦松明火尽,她就一定必死无疑。 祁真是个聪明人。杜文见她那口银牙咬了又咬,睫毛乱闪而眼睛时不时瞟向帐篷,大概已经决定要拉着翟思静一起死,也算是给燕国汗的一个打击和报复了。他心里开始发颤,四下里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令下;悄悄捧来水桶的士兵也齐备了,火势一起就上前扑灭,水桶里已经结了一层冰,很快会被冻成冰坨,他也不敢久等。 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常人能有的勇气。 他在纠结犹豫,身后,他的母亲已经施施然来了,悄然问了一下情况,不由嗤笑:“一块瓷片,一把松明,就叫你没了办法?” 杜文低声说:“只是里面那人……” 他万不愿她受一丁点伤害。 闾妃厉色在眸子中闪现,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冷笑道:“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做草原大汗的女人?!” 正说着,突然听见御幄的门闩响了。 杜文心一懔,也顾不得反驳母亲的话。抬臂做着手势,示意各处军卒都要到位,随时听候他的指挥——这一场算不上战役的战斗,死伤大概最多两个,却是他不能承受的重。 闾妃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凝视着不远处的御幄。 翟思静在开门前隔着依然紧闭的门扇说:“祁真阿姊,我要出来了。两败俱伤,从来都不是最好的。你亡故的夫君是英雄,你自然是英雄的妻子,只是,哪有英雄乱杀无辜的人,还要把自己陷入绝境的?这不明智,对吧。” 她用的是鲜卑语,说得还不很流畅,有些词也用错了,但是大家都能听得懂。 随即,她打开了门。 帐篷门较低矮,她低头钻了出来,身上还裹着狐肷的斗篷,亮丽的妃红色,带着阳光般的橙色调,突然给这茫茫的黑山、茫茫的雪野、茫茫的灰空带来一抹明亮与温暖。她脸上的笑容一如这妃红色一般温暖,眸子毫不虚伪地带着温善的笑意,侧头看了一眼祁真,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凝视着她、但投鼠忌器不敢冲过来的杜文。 她冲杜文也笑了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然后转头对祁真说:“栗水王的家眷还在分封的部族里,忽律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往栗水而去。祁真,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和我一起死,而是赶紧回栗水告诉家人,做好对抗忽律汗灭族的准备——大雪天消息不通,你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祁真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上前一手执着碎瓷片抵住了翟思静的喉咙,另一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松明。 翟思静没有躲闪,无畏地看着她,沉静地说:“阿姊,好好想想,是不是我说的理儿?” 祁真用鲜卑语“哇啦哇啦”说:“理儿是你说的理儿。可是,我如今能出得去?我死不要紧,我不怕!我不能白死!”可是,拿着碎瓷片的手却颤抖而无力,碎瓷片抵在翟思静的脖子上一阵阵滑,即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翟思静也知道,攻心之术只差最后一步。 翟思静笑道:“你手上有我,可以和大汗谈呀。” 瞟了杜文一眼,好像在说:“你送还祁真,不过换得忽律暂时放下惕厉,但却会失去我了。你怎么选?” 杜文已经馁然,心道:只要保得翟思静平安,一个祁真算什么?根本不影响他的大业! 而他母亲在他身后连连冷笑:“唉,你的软肋啊,被人拿住咯,不堪一击啊儿子!” 祁真也了悟过来,把手上的碎瓷片紧了紧:“大燕大汗!其他我们不谈。你给我马,两匹!放我走。我要报仇,你要报仇,咱们日后见面时再说!” 杜文说:“可以。”手一挥,便有人拉了两匹鞍鞯齐全的骏马来。 祁真又说:“叫我背后的弓箭手全部撤开!叫壁垒上的弓箭手全部撤开!” 她用手臂勾着翟思静的脖子,另一手依然举着松明,点着狐肷衣裳,烧起来也是快的。 虽然可以偷袭,但是有风险。杜文此刻不想多折腾——来日方长,十年报仇也不晚。他点点头说:“可以!你理智,我也理智。你这会儿骗我,你也活不成。”然后手又一挥,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逐渐撤开,壁垒上有高高的哨楼,上头的弓箭手也全部撤开。 祁真上了马,又把翟思静一并拽了上去,依然裹在胸前勒着脖子。另一手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已经没有办法挥鞭,但是上好的骑手,只要夹一夹马肚子,灵性的马儿自然知道意思,而且“灰灰”嘶鸣了两声,做好了奔驰的准备。 “你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杜文冷脸道,“人放下!” “不行!”祁真说,“我放下人,你立刻就会杀了我!” 翟思静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风雪,说:“我不怕。一来我信你;二来栗水那里并无多少兵马,若是我有意外,大汗的人马顷刻能到——可不是忽律汗!我一条命,和栗水王若干家眷的命,总有轻重。” 风险,还是祁真最大。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抖着嘴唇点点头说:“大燕大汗,你放心,我不会拿全家人的性命开这个玩笑。但请你也不要赶尽杀绝,不然,我们郁久氏的皇族后裔,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都会向异姓仇人复仇!” 她仔细扫视周围,确认没有隐患了,才双腿夹了夹马腹,在风雪草原上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第 71 章 翟思静被祁真挟持着骑在马上, 面孔被风吹得如同刀割针刺一样, 雪花飘在脸上化作水, 但依然觉得皮肤干燥冷痛得仿佛要裂开了。 “祁真阿姊,”她在马背上迎着风“瓮瓮”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本来也想帮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做。” 祁真的声音也“瓮瓮”的,有些沙哑,有些哭腔:“我叫你时,你肯停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是恶人;我在外头威胁点火,你肯出帐篷, 我就知道,你聪明勇敢。你放心,我不杀你, 我也不想为家人惹来祸患。也求你在大汗面前给我们家人留一条活路……” 她的泪水在脸颊上冻成了一条条冰线, 话音越发“呼哧呼哧”的:“其实我知道, 我阿爷是上了他的当!但是谁叫阿爷不听我的呢?我只是想活下去,你不要怪我这样对你。” 她在马上回头, 很远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有追来的人——大约是要营救翟思静的。她找了个避风的山坳, 勒住马嚼子,扶着翟思静下马, 又指了指另一匹马:“我要兼马回家,这匹不能给你。这里风小, 他们也应该看见了你的身影。你在这里等一等吧。” 祁真打马离去。 山坳里确实风雪小了很多,背风的一面露出黑乎乎的山石。翟思静独自立在冰冷的雪野里,唯有勇敢地坚持、等待这一条路。她裹紧了狐肷斗篷,跺着脚取暖,早上喝的一碗奶茶早消化干净了,肚子里饿得“咕咕”只叫。她受的苦难大概还太少,应当尝遍各色滋味,才能心怀慈悲。 突然,她看见同样在背风雪的山坳里,悠悠地转出来一条狼,比杜文最大的猎狗还要大,灰白色的皮毛垂着,一双眼睛就和杜文闾妃一样,光泽幽幽,似乎眼神就会吃人,可又仿佛让人有“在笑”的错觉。 这条狼很是警觉,目光打量着翟思静的周围,又仔细看她身上是否有武器,然后从喉咙里低呜了几声,山坳里好像回响一般,也发出同样的“呜呜”声。 但翟思静毛骨悚然地发现,这“呜呜”声并非回声。 因为山坳里转瞬又转出来几条狼,同样是灰白色的毛皮,远望仿佛隐没在风雪的原野中,但眸子绿莹莹的,十分瘆人。 群狼纷纷弓起后背,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它们却又对猎物有的是耐心,死死地盯着翟思静,在等待她害怕到崩溃的瞬间,便可以一举发动进攻了。 自打到了草原,就听杜文提起过狼。 这是一种极凶残、极狡猾,但又有着极强的服从性、适应性、团队性的动物,它对猎物有着天生的敏锐,又对自身极为了解,不会贸然行动,把自己和家族陷入危险中。 翟思静手里没有武器,但是身后很快会来援军。她不需要斗败它们,只要不太早就被它们斗败即可。 狼对猎物的理解,就是猎物是强于它们还是弱于它们。 翟思静缓缓从地上捡起一大块石头,两手捧着,然后慢慢后退贴到了一块石壁上,不把后背留给狼群,然后毫无畏怯地直视头狼的眼睛——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既然害怕也没用,不如让恐惧化为冷静和勇敢吧。 头狼的眼睛绿莹莹盯着她,好像像人一样会思考。 翟思静觉得这仿佛就是她日日所见的叱罗杜文,无情与深情并存,勇猛与狐疑并存,强大有力又和某些方面一些小小的自卑并存。 她不由笑了笑:“你何必。今日吃了我,果腹不过一时,日后你们还要生存在这片旷野上,而我的男人,绝不会叫你们好过。” 她玩闹似的冲着头狼举了举手中的大石头。头狼退了半步,脖子后的毛愈发高高地竖起来,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呜呜”声。 马蹄声渐近。 狼群躁动不安,大概是不甘好好的猎物就会被抢夺走。头狼终于龇牙一声呼啸,然后群狼慢慢逼近了过来。 翟思静眼角的余光能看见策马而来的头一个就是杜文,距离恰在箭程。她心里一阵酸甜,大喊了一声:“大汗!” 头狼被惊得后退了半步,接着又作势欲扑。而一根白羽箭破风而来,准准地戳入狼目之中,头狼惨呼一声,就倒地死了。其他狼也惊得四散,而皇帝身边骁勇而娴熟的弓马手,射得白光乱闪,狼群死的死,逃得逃,转瞬就像消失了一样。 杜文夹了夹马腹,驰驱到翟思静面前。他没有穿斗篷,也没有穿铠甲,脸已经冻得发紫,嘴也僵硬了似的,下马后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是把翟思静往怀里一抱,深深地在她耳边呼吸。 他身边的侍卫忙不迭地脱下自己的斗篷给他们的大汗披上——一路打马疾驰,连献慇勤的机会都不曾有。 “先回吧。”杜文终于说出话来,口里弥漫着一团团白雾。 翟思静哽咽着点点头,手被他暖在手心里。初始他手心的温度也很低,但很快就缓过来了,暖得发烫。 “坐我后面,风小一点。”杜文说,并且在上马后毫不客气地吩咐,“抱紧我,别从马屁股上滑下去。” 回到大汗驻扎的营地,杜文下马,把翟思静抱下来,对左右吩咐一句:“跟太妃知会一声,我们已经平安回来了,叫她不用担心。” 然后就揽着翟思静回到了御幄。 他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逃跑了祁真,但翟思静有惊无险。他四下望望他的大帐,居然笑了一声:“要是这里被烧掉了,好多我私用的东西补都难补——想着这条,将来哪天捉到了祁真那臭娘们,我非鞭杀她不可。” 翟思静笑道:“东西总是可以置办回来的,至于用虐杀来复仇么?” 杜文鞭子尚未摘下手腕,此刻上前把她一抱,用鞭杆不轻不重敲了她臀部两下,咬着后槽牙骂她:“她招呼你,你就理么?闹出这么大事儿来!你看看今早上你奉奶茶,我阿娘是怎么做的!你怎么这么蠢呢?这点警惕心都没有?真是得好好教你!”用鞭杆又敲了两下。 他觉得没用力,翟思静已经受不了,边逃避边说:“我本来就没有太妃聪明。就该让一把火烧死算了,至少这会儿不受疼……” “活该!”杜文说,“不疼不长记性!伏榻上去,脱掉裙子,乖乖受责,让我好好教导教导你怎么做大燕的可敦!” 翟思静冷了脸说:“咦,你耳朵不好吧?太妃不是说了可敦另有其人,你还打算忤逆不成?” 杜文上手就是一鞭杆,见她“丝溜溜”倒抽着气,眼睛里涌上泪花,扁着嘴忍着没哭,他又笑着伸手到她裙子里帮她揉:“咱们鲜卑,不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本我看上,抢回家都可以。那时候就是信了你们汉人什么劳什子的‘六礼’,生生耽误了时辰,叫乌翰抢了先机。你别管,我娶媳妇,又不是她娶!谁规定可敦要姓闾呢?我现在还需和部族联姻才能苟延残喘不成?” 抱着她偷了一香:“我想好了,就和汉室联姻,平城以北以后也要垦田耕种,牧民定居下来,不再逐水草而居,才能够慢慢富裕强大,我要建的千秋万代的功业也才建得起来。”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好像疼都忘记了。 过了少顷,感觉他揉着的手开始满把地捏了起来,捏了一会儿手心就滚烫的,呼吸浊重,顺着她的裤缝往里探。 翟思静急忙推他:“大白天的……” “不管!”他不讲理起来,“昨晚上被你气的,都没成事儿!你要赔我!” 握着鞭子凑紧了:“挨打还是那啥,你自己挑。” 这会子骨气无用。翟思静脸上浮起红云,啐了他一口。而他还有不知道意思的?立马动手动脚,把她的衣裳一件件解了,往床上一按,抬起她的双腿盘在自己腰间,然后一顿热吻,吻到感觉差不多了,一挺身就进去了。倒像责罚似的,每一下都问一句: “可知道错了?” “以后学得会警惕了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你们汉人说的,记住了么?” ………… 鞭子挂在他手腕上,鞭梢一下下痒痒地拂在她腿上。惩罚似的顶在最深处,有点点微痛,但更多的是迷濛。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泪汪汪地点头。杜文怕她是疼了,停下来却听她轻轻一哼,这下不由得笑了,狠狠来了两下便觉得她到了,死死地咬嘴唇,脸上一层层泛涌着潮红。 他伸手把她的嘴唇解救出来,并且把自己的肩膀凑过去:“咬我。” 她此刻意识朦胧,顾不得什么就一口咬上来,杜文一声闷哼,然而格外激越一般,一下子紧贴住她。翟思静感觉到体内涌浪一般,而后他颓然压在她身上,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我都憋了一个月了!” “委屈死你了!”翟思静笑着顶顶他,“好像我这一个月天天开荤一样。” 杜文陡然被吊起另一件心事,笑眸子一下子变冷了似的。即便这笑容的转变只有一瞬,翟思静也能捕捉,她娇羞的笑脸也瞬间僵了僵,凝神望着杜文,好一会儿问:“怎么了?” 杜文翻身下来,拉起被子给她盖好,说:“想起一个人。” 翟思静等他说出“长越”这个名字,然而他始终不说,低头拿湿布巾擦拭自己。 翟思静终于说:“我倒也想起一个人。” 杜文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翟思静说:“今天没有朵珠把祁真一撞,我直接就被瓷片割喉上西天去了。她也尽心尽力服侍我那么久了,这次又拿命来救我,你能不能也赏她一个恩典,叫她能与她的情郎结缡?” 杜文撇撇嘴:“还要给她恩典啊?我其实呢,很想好好鞭打她一顿,打着问话。” 翟思静冷冷笑道:“你的话,问我好了。” 第 72 章 杜文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然后像个大男孩似的, 把脸往她胸脯里一埋:“问你也行啊。她对你说什么了?我一回来你就那么冷冰冰地对我?还把我的腰带烧掉了!还问我什么‘心中的刺’……” 他耍无赖一样说:“什么‘刺’?我怎么听不明白?她害得你误会我, 你说该不该打杀?”说完,从她胸脯里抬起头, 好像真的被吊起了火气,坐起身到处找他的裤子,似乎就要穿戴好,吩咐人去打死朵珠。 翟思静急忙直起身拉住他,为被子所掩的身子一下子色相毕露。 杜文拿到了她的软肋,又看到了她的绮丽,自然而然又坐回她身旁,伸手挑弄她, 同时笑着说:“看你的面子,可以饶她一死。” 翟思静恼他的无赖,愤然把他的手一拨, 骂了声“暴君!” 杜文欣然挨骂, 还使坏地在她腰间捏了一把, 然后说:“那你什么时候赔我的腰带?” “想得美!” 男人贴过去一阵胡撸乱摸,特别找着她腰间的痒痒肉好好挠了一会儿, 挠得她又笑又挣扎, 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靠着她耳朵,喷着热气问:“赔不赔?嗯?” 她实在无奈他, 被他贴着耳垂含吮着,浑身又过电似的, 随即就酥软得无法自控,只好服输:“有空再给你做就是了。但是,你不许拿我身边的人威胁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她颈窝里点点头,随口还轻轻咬了她脖子一下,又用舌尖舐微痛的牙印儿。 给他撩拨得心乱如麻。要是上一世他肯这样用功夫在她身上,她也不是个一意孤行非要矫情的性格。 翟思静决定还是淡忘上一世的事,问他:“那你喜欢什么花纹?我给你绣。” “石榴葡萄,或者瓜瓞绵绵。”他毫不犹豫就说。 翟思静倒是愣了一下,这些的意思都是子孙满堂。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问:“男人家哪有用这些花样的?” 他兴致勃勃比划起来:“我觉得你上次绣的螭龙就很有意思,不必是那么写实的花样,就是平针铺绣,有这些瓜果的剪影,上头再押金线,不仔细看,大概总以为是菱花或博山纹。” “这和菱花或博山可差得远了!” “没事!”杜文仍是兴致勃勃的,“这种软布腰带,用在家常衣衫上,就是要花纹一体软和些才觉得舒适。” “再说,”他单方面地热情地说,“我想要个孩子呀!”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再要个孩子,你会疼爱么?”翟思静半真半假的,瞟他一眼,自己倒有些紧张。 杜文不服气的:“我怎么是个孩子?我是带领千军万马打赢了西凉,打赢了柔然的大燕大汗!我怎么不会疼孩子?宫里有好东西,我都会给他;将来派最好的太傅教育他;不犯大错呢,我也不打他就是了。” 翟思静对他的誓言一脸不屑,摇摇头说:“这种哪里叫疼爱?!你要是能夜里抱着孩子哄睡,这才能叫疼爱;能给他换屎布尿布,这才能叫疼爱;能陪着他玩,亲自给他讲书,那才能叫疼爱。” 杜文呆住了:“不是明明有乳保么?为什么要我一国的皇帝亲自做这些?!” 歪着头想了想又说:“瞧你说的倒像生过多少个孩子似的?左不过也就是逗弄家里的侄子侄女的经验吧?哼!” 翟思静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微微的怔忡和忧郁。 杜文改口道:“也行吧。马上骑射那么难我也学会了,攻城略地那么难我也学会了,汉人的书那么难我也学会了。想必抱孩子、洗尿布——”他有些嫌弃的表情,但又想讨好身边的女郎,故意不以为意地说:“娘们儿都能做的事,就是脏一点,也没啥学不会的!” 牛皮总归是好吹的。 翟思静勉强笑一笑,然后说:“大白天的,想必太妃还在担心你,你老呆在御幄里不出去,像什么样子?” 杜文说:“我累了一个月,就是在御帐里睡三天三夜,也没人好说我一句不是——”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宦官的声音:“太妃,您来了?这个……大汗是在里头,只是……” 闾妃笑融融说:“我就是找他呀。大白天的,找不得?” 宦官大约在拦,声音好像都要哭了:“太妃!太妃!容奴通报大汗一声!” 闾妃亮亮的嗓门传进营帐里头:“杜文呐,干嘛呢?阿娘有事找你,我进来咯!” 杜文急忙喊:“等等!阿娘,我刚刚身上湿了,换衣裳,这会儿没穿裤子呢。” 外头“噗嗤”一笑,然后疼爱地说:“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光屁股我没见过?” 杜文大窘,偷瞟了憋着笑在穿衣裳的翟思静一眼,又答道:“但是里头另一个也没穿!” 换做翟思静大窘,白脚丫狠狠在他腿上踢了一下,而脸已经绯红一片,飞速地穿好衣衫,就躲到帐篷最里头的屏风后去了。 闾妃倒是懂礼仪的,这下耐心地在外头风雪里等。 杜文穿戴完毕,上前把门开了一条缝,他母亲笑吟吟的,月白锦缎面儿的黑貂斗篷上已经落满了细细的雪珠子,乌黑油亮的黑貂毛出锋,衬着她细细妆饰的脸。 杜文便也笑着把母亲迎进来,他们母子一直关系亲密,这几天有些罅隙,但只是小罅隙而已,这会儿他还可以关了门自如地撒娇:“阿娘真是!也不给儿子留点面子……什么‘光屁股’云云——我到底是一国的君主呢。” “瞧你这一国之君的德行!”闾妃笑道,“自己没皮没脸的,还非把别人拉扯进来给你垫背。” 她左右看看:“咦,翟女郎呢?” 翟思静脸红得熟透了似的,听闻找她,也不得不从屏风后出来,衣襟犹自是皱的,发髻犹自堕马一般,羞怯得几乎不敢抬头。她敛衽给闾妃行礼,讷讷的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了。 闾妃笑道:“你别理他这混小子,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我也没少被他气过。再说,男女之间这种事,也正常得很,没什么好害臊的。他如今算是个‘一国之君’,用你们汉人的说法,要固国本,生个太子是必要的。他以前掳了多少漂亮女孩子在府邸里,可是像收集了好看的古董一般,遇到合适的就到处送人卖人情,一个娃娃都没给我生出来!如今好容易有他自己喜欢的了,翟女郎,我可就指望着你给我抱大胖孙子了!” 翟思静给闾妃这么一安慰,心里的羞臊少了些,又偷瞟了杜文一眼——原来他和乌翰兄弟还是有类似之处的啊,都是拿着女孩子做物品,谋求心里的欲望。杜文不懂她心里所想,一脸若无其事,但回望过来的目光却是笑融融的温暖。 闾妃又笑道:“不过呢,他们叱罗家也出情种,只看遇不遇得到对的人。唉……” 说完就是长叹了一声,目中隐隐的泪光。 杜文急忙揽着母亲安慰:“阿娘,以后我孝顺你,一定比父汗对你还要好!父汗的仇,我也迟早是要报的,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乌翰再逍遥一阵,我叫他死得难看!” 闾妃印了印眼角,含笑道:“我也正打算说这个呢。如今我们也算是孤悬在草原上,往北往西都是戈壁,若是南路断了,想要补给大约都很难。这里的气候和平城完全不一样,和和我老家大辽河倒有些类似——冬季极其寒冷,遇到大风雪,牛羊马匹和骆驼会成批的死亡,人若是不慎,也有冻死的,也有伤寒病倒的。你在这里拖延着、犹豫着,还不如先回平城去。虽是多花一些路上的军费,好歹整顿好队伍,春季趁他们牛羊生仔,无暇南顾的时候,我们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杜文虽也有此意,但此刻听他母亲说出来,心里倒有些不快,勾唇笑了笑说:“我再议吧。” 闾妃收了笑,看了儿子一会儿,终于叹口气说:“我知道,你长大了。你再议也好,只别刻意因人废事。”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杜文赔笑道:“阿娘这话,我倒惶恐了。大军一动,事情纷杂,肯定要议,绝不为谁。” 闾妃也回转神色,抚了抚儿子的鬓角。突又转头向着一旁在怔怔听着的翟思静说:“一进营帐,就闻到极为好闻的气味,刚刚循着味道,好像是女郎身上的佩囊。我们北地的人粗糙,杜文算是极好香品的,也是半吊子而已。倒不知女郎身上所佩的,是哪种香?” 翟思静心漏跳了一拍,但又不能显得心虚,只好平静地说:“是以麝香为主的合香。” 闾妃伸手道:“可否给我一团香饼子把玩把玩?” 这也是不能不答应的。翟思静只好解开佩囊,从十数个铜钱大的香饼子中挑了一个样子好看的双手捧给了闾妃:“太妃说笑了,妾的东西,太妃若瞧上那是妾的福分。只是这些个佩戴得久了,香味没那么浓郁。太妃若是喜欢香料,回去后妾亲自为您调香。” 闾妃接过香饼子,上下翻看了一会儿,又凑在鼻子前嗅了嗅,最后说:“真是好东西!汉人的聪明才智,无处不至。” 又对儿子说:“杜文,我在菟园水被囚禁的时候,虽然天天住黑帐篷,但未尝不晓得了一些他们的规律。你中军帐里可有私密一些的地方,我慢慢与你说。” 杜文刚刚一番“运动”,正是神清气爽、精力十足,听闻母亲要讲的是军政大事,他的性格又不是“重色思倾国”的,立刻拿起外头的斗篷披上说:“好,我带阿娘去。” 推开门,果然寒飕飕的,外头的天空呈现着铅灰色,积雨云一大团一大团、沉甸甸地压在穹隆上,好像随时会坠下来——这是大风雪的前兆。杜文心道:柔然还真是不能呆了。要赶紧准备着回程! 中军帐是皇帝御驾亲征的核心枢纽,仿照着朝廷中三省六部的排列,但全是毡帐,分布得错落有致,最里头一间是皇帝密商时用的,隔音最好。杜文进去,他的侍卫们自觉地站在离开三四丈远的地方。 杜文抚摸了一下被日日摩挲得光滑掉色的沙盘,问母亲说:“这片就是菟园水了。之前是派檀檀为前驱,我的人回来的也把地貌情形和我讲过。但是柔然王庭也不是驻扎一处长久不变的。若是回平城,开春后再来攻打,想必他们也会随着水流的变迁而迁徙地方。所以,若是知道他们的动向,内里的政局,反而是我下次攻打最重要的信息。” 闾妃笑道:“我儿确实是个雄主。”上前指着沙盘讲了一通。 雄主的娘亲也极为厉害,黑帐篷的缝隙里所见的点点滴滴,哪怕是巡逻士兵的换班、驻扎之处马匹的饲养、忽律和乌翰的关系……都能分析出门道来。 杜文一头佩服着母亲,一头却又有些异样的感觉。等母亲讲完了,他心里就在想:怪不得我朝有立子杀母的风俗,和翟思静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汉家淑女比起来,鲜卑族的贵族女子虽然读书不多,却从小跟着父兄在毡包里长大,半牧半兵的部族,放下牧羊的鞭子、拿起刀戟弓箭,就是战士。这些女孩子耳濡目染,亦都是杀伐狠厉、知兵知战的厉害角色。 若是太子年幼,而由母氏辅政,遇到个厉害而无情的娘亲,夺得儿子的权位是分分钟的事;更别说辽河闾氏是北燕东北地域的一大部族,朝廷里已经被闾妃安插无数,没有汉人的郡县制度,这样的大部族掌握着一块地方极大的权柄,哪一天想要翻天,还真是不容易对付。 突然,他又听见母亲在唤他:“杜文,你发什么呆呢?” 杜文回眸笑道:“阿娘刚刚说得太要紧了,我瞧着沙盘,心里在忖度呢。” 闾妃虽然有权欲,但也是个一心为了儿子的慈母,再不意她一手养大的独生儿子,一旦登上权力的高点之后,也会有异样的想法。她点点头一脸欣慰:“不急,慢慢想。倒是回程的事要准备起来,一旦大风雪来临,跋涉艰难,死伤会很多。” “嗯。”杜文乖巧地点点头。对母亲,他也是个孝顺孩子,有警觉,但也不愿撕破脸,暗道:回平城后让母亲好好颐养,最好叫翟思静赶快生个孩子让她含饴弄孙,就没这么多干预朝廷的想头了;闾氏部族里能干的人当然他也是要用的,但是也要警惕些,不能叫朝廷里被他们把持了;至于纳闾氏的表妹为可敦,一来不愿,二来也不敢,还要像个法子打消了母亲的念头。 现在,最佳的办法莫过于让翟思静赶紧怀孕,等肚子大了——“于社稷有功”,册立为可敦皇后就是顺理成章的。 他正在想得美,突然听见母亲又压低声音说:“翟女郎的佩香,你最好查一查——乌翰在位的时候,于你父汗大丧的时候将一位林氏嫔妃弄大了肚子,我那时候有眼线在太医局,拿出来的堕胎方子里,麝香是一味主药,太医局的人说,麝香通经活血、催生落胎、致使不孕都有奇效。我不知那翟女郎是不知、还是故意。” 第 73 章 麝香有这样的效果, 杜文倒是一毫未知。 闾妃看见他额角青筋暴露的模样, 皱着眉说:“你这毛病——遇到事就写在脸上一样——得改。我看那翟思静就把你吃得死死的。” 杜文深深地呼吸, 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好一会儿才回复母亲说:“我不信她拿这条骗我。我也没有给她吃得死死的, 她的爱宠是我给的,她的家人全数在我掌握之中。我不信我治不住她!” 闾妃摇摇头笑道:“两码事。你拿捏着她的软肋是不错,但只要你爱她一分,就生恐伤她一分,到头来这些所谓的软肋,只消她的眼泪与哀告,你就无能为力了。而她把你吃得死死的——我来猜一猜,她是不是对你忽而暖, 忽而冷?是不是每每给了你甜枣还会给个大棒?是不是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战战兢兢总怕她给你脸色看,所以常常不得不伏低做小?” 杜文始于惊诧, 继而皱着眉头不说话。 闾妃又是摇摇头, 看着不争气的儿子, 笑道:“我的少年郎,家国天下虽然难治, 用铁血手段就可以;可是你爱的女人难治, 你就唯有‘忘情’一条路可以走。你要让自己不为情所困,就要抛别‘情’字。但想着再美的女人, 你用强还有得不到的?你得到了不叫她偷使手段,还有生不出孩子的?等为你生了孩子, 她自然就死心塌地了。不然,咱们鲜卑人的风俗,为何是抢亲?因为抢到了,就是你的了呀。” 她说得轻声漫语,仿佛早看穿了一切情情爱爱,然而心里却在悼念她那死鬼夫君。 先帝三十六七时出巡大辽河,才和她初遇,那时候的她,还是十七岁的少女,辽河闾氏是雄霸一方的大部族,奉平城为中央,也服从汗王的管理,她的家中尊长,在看到先帝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忘情神色时,笑吟吟把她奉给了先帝。 初始,她并不情愿,年龄有差二十岁,和她怀春少女心中那样年轻俊朗的郎君差距太大。但是毡包里,她被有力的手臂钳制住,少女最美好的身体不得不袒露在男人的面前,羞怯和哭泣都没有用。男人并不怜惜她的疼痛,使她怕得发抖,疼得发抖,但紧跟着就把她带入一个奇妙的幻境里。 完事儿后,先帝才温存起来,亲自给她擦洗腿间的血迹,柔柔地亲吻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简直被她迷住了,每天环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那么大年龄了,还大男孩似的称她“我的阿勒楚,我的小金子……” 阿勒楚在大辽河地区的鲜卑语里,是金子的意思。这是闾妃的小名儿。 闾妃又有奇妙的感觉,这个男人好像愿意对她言听计从,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而男人本身,却是这辽阔的北朝最尊贵的君王,怪不得父辈们要腆着脸献出家族中的女儿来讨好他。 先帝出巡,是带了皇后的。皇后亦出身鲜卑大族,见夫君日日盘桓在闾氏的帐篷里,少不得有怨言。怨言传到当时还没有名分的闾妃的耳朵里,她突发奇想,在先帝回来的夜晚,哭着不让他碰。先帝那时候已经对她宠爱有加,抱在膝上问怎么了。她扭股糖儿似的扭来扭去,最后把皇后的怨言告诉了皇帝,又说:“大汗是带了萨满傩师出行的吗?” 先帝摇摇头:“出巡带萨满做什么?平城那里也不怎么信萨满,都信佛。” “那就奇了……”闾妃一派少女的天真无知,咬着指尖说,“我怎么听说有傩师在山谷里的石河边作法……” 先帝震惊。 第二日,跟着出巡的人就听说了可敦皇后因为以萨满巫术诅咒大汗和闾氏少女,而被大汗废为庶人的消息。 闾氏跟着先帝回到平城,封了昭仪。第二年,她生了先帝的幼子,取名杜文,封了贵妃。而被废黜的皇后则死于冷宫。 先帝犹在壮年,之后宫中诸妃嫔一无所出。左右夫人先后薨逝。闾氏子弟从大辽河慢慢迁居到北燕各处,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暗暗地渗透在朝野各处。 闾氏唯有一个心结,常常会做噩梦,而且在杜文之后,每次怀孕都保不住胎儿,好像遭到了魇镇。所以当先帝想册立她为可敦皇后的时候,她坚决地辞谢了。 而立杜文为新太子,虽然是梦想所期,却因为立子杀母的旧俗,她始终没有敢迈出这一步,只能极力地构陷太子乌翰,使得先帝对太子极其厌恶,剥夺了东宫几乎所有的护卫和太子入朝用人的权柄。又不让已经到了婚娶年龄的杜文娶妻就藩,留在身边跟着先帝学习处政,算是慢慢给杜文铺路。 乌翰恨她和杜文,其实也不冤枉。 先帝是个情种,爱上她之后,简直成了一个昏君。 闾妃享受这样的宠爱,拿捏男人的手段与水准越发老辣。而且她用翻云覆雨手段,几乎为自己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只是现在,换成了自家儿子像个情种似的爱上了一个姑娘,她对翟思静并没有恶感,但是仍不希望她的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此刻,被她轻飘飘语气说得心神大乱的杜文脸色阴沉难看,好一会儿说:“我叫军医看过药性再说。” 闾妃叹口气说:“其实,我倒真还挺喜欢翟氏的。若是你们生出一个孩子,应当是又好看又聪慧,封作太子再合适没有。就算她是有心,你也不要太过怪罪,我心里希望你们在一起呢。” 杜文回到御幄时已经是夜晚了,外头传来风的呼啸声,翟思静怕冷的人,只能坐在火盆边,和朵珠搓着手烤火。她对朵珠说:“我们陇西出产好栗子,个头大,又粉又甜,冬天里就在炉膛里,或者火盆边烤着,烤到外壳爆裂开,里面的香味就能传到很远……栗子又好吃,又便宜,穷人家也吃得起,我们家虽然富甲一方,也不嫌弃它是平凡东西,大家围炉团坐,边吃边聊,是少有的清闲温暖的时光。” 朵珠笑道:“给女郎这么一说,我都想跟着去平城了——平城应该也有栗子吧?” 翟思静摇摇头:“我在平城的时间不长,也没机会到处寻摸吃的。正是好久没吃到,所以才觉得可贵啊!” 正说得开心,突然门一开,冷风霎时灌进来,连打着旋儿的雪花也一道吹进帐篷,很快在氍毹毯上化作晶莹的小水滴,折射着暖融融的灯光。 翟思静打了个寒颤。朵珠简直想对来的这个男人翻一个白眼——多少次了,他就是记不得把门开小一点、及时关门这些细节——他不怕冷,里面的人难道也不怕冷? 但现在,朵珠知道厉害了,绝不敢在大汗面前翻白眼,也不敢多话讨打,她急忙从火盆边起身,还小心翼翼不把脚腕上的铁链弄出惹他心烦的动静,偏身从毡包边上打算出去。 杜文像脑袋四面都长了眼睛一样,一伸手就把朵珠捞住了,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搡。 他脾气像头恶狼似的,翟思静早就见识到了。这会儿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绕着他的鞭子,另一只手还有意无意地一道道缠着,缠紧了了又松开,松开又缠紧了…… 她略一计较,心里大概有些明白了。控制他的脾气,之后肯定有关卡要过,她怯懦、畏惧或者倔强、凶悍,都不是对付他脾气的办法。 翟思静仰头看着他的脸,脸色平静而目光带着征询,一言不发,而那双明。慧的眼睛自然仿佛在问:“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 他挑唇笑了笑,好像是打算好好说,可那冷漠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笑意出来,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翟思静的眼睛,越瞧越叫翟思静觉得瘆人。 朵珠不知这是什么情况,见杜文只是盯着翟思静看,于是悄摸摸地蜷缩起来,慢慢往门口爬。 杜文后脑勺也长眼睛一样,喝道:“你去哪儿?再动一下,我剁掉你的两只脚!” 朵珠顿住了,稍倾带着哭腔回复:“门开着,女郎会怕冷……” 杜文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那去把门关上,还滚回这里来跪着。”手指了指他的脚下。 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朵珠这无妄之灾来得冤枉,抖抖索索也不敢不服从他。 他蹲到火盆前,依旧有意无意地盘弄着鞭子,半天也不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人。 翟思静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挨过他的鞭子,刀割似的剧痛,想着心里还是发楚的,胸口的起伏不由剧烈了些。 杜文像她在山坳里看见的头狼一样,盯够了,捕猎的策略才刚刚开始。 他笑着问翟思静:“你知不知道麝香的药效啊?” 翟思静可以回他一句“不知道”,但见今天这情形,回上一句“不知道”,他或许也没有穷根究底的办法,但心里的刺还是扎下的。 于是她说:“大概知道些吧。” 杜文又逼近了一点:“说说看。” 翟思静还在犹豫怎么说,杜文已经耐不住性子了,脸色一沉,突然扯着一旁朵珠的头发,劈头盖脸就给了无辜的小姑娘一鞭子。朵珠的脸颊和脖子上多了一道赤红的印子,随即,颤巍巍的血珠子一颗一颗出现在血印子上。她痛得哆嗦,也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反倒是翟思静叫了一声,然后眼泪就落下来了,哽着喉咙说:“我又不是郎中,你叫我背药性,我就背得出来么?……你打别人做什么?” 她有时说起话来犀利得讨厌。杜文简直想掀翻了她也打一顿鞭子出出恶气。 但是终归还是舍不得这样抽的,他只能是拎着朵珠的头发,鞭子举在朵珠的鼻尖前,凶巴巴说:“你少跟我耍无赖!今儿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活活抽死她!” 他凶横起来,说得出,也做得出。犯倔只会把两个人逼到绝境,谁也下不来台,就谁也没好果子吃——回顾上辈子的时候,翟思静就是不情愿这么想,也不得不这么想,不仅是怨杜文的可恶,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的那些错处。 何况这辈子的他,还真不是上辈子那样的可恶。 翟思静在他扬起鞭子的时候急忙说:“麝香通络、化瘀,治疗我经血不畅、浑身发冷的毛病最好。” 她每个月会容易肚子疼,平时手足也常常是冰冷的。 杜文眨着眼,不知该不该信她。想了想又更凶巴巴地逼问:“别避重就轻的,还有呢?!” 翟思静咬咬牙,又说:“听闻麝香是雄麝的香腺制成,佩戴在身上还有些避孕的作用。” 杜文顿时怒发冲冠,也顾不得朵珠了,一脚把她踢开,而一步跨到翟思静面前,揪着她的领子,凑近了问:“你什么意思?!我不是一直说想和你生个孩子么?!” 翟思静发白的脸此刻又微微发红,她瞥着倒在地上无声啜泣的朵珠,对她说:“你还不出去,这是我和大汗的私密话儿。” 朵珠不笨,立即忍着痛,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什么私密话儿?”杜文死死地捏着她的领子,靠得近得几乎都看不清楚她了,牙齿咬在肉里一般说,“说!” 第 74 章 这片刻的思索, 翟思静已经想好了回复他的办法, 她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忍泪, 终于抗声说:“我们汉家女子注重名节。我现在没名没分跟你在一起,已经够臊人的了。再没名没分弄出个孩子, 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摆?!” 杜文简直哭笑不得:“我不是说了回平城后要册立你为可敦吗?这一会儿你忍不了、等不得?” “我不要!”翟思静捂着脸说,“太妃都说了看中了你的表妹。你却忤逆她,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炭火上烤,给我树敌!”说完,确实有些逃不开命运的悲凉感,倒在榻上真哭了起来。 杜文说:“我也是不想给你树敌,所以咱们先生孩子,生完了你有功于社稷, 立为可敦谁敢多言?” 翟思静嘟嘟囔囔哭着:“未婚而孕,叫人说起来简直丑死了!我这辈子哪还有脸见人?!”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横也不是, 竖也不是!真是矫情! 杜文觉得自己简直陷入了她言语的死循环里, 说不过,也懒得说。还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模式比较适合, 再说, 他阿娘也这么说的!弄个孩子在肚子里,就不信她还不乖顺! 他开始宽衣解带, 把鞭子摘了,往她枕边一丢, 喝道:“我不和你废话了!老实点!不然我未必不揍你!”然后摁住她的肩膀给她宽衣解带。特别是把她腰间的佩囊扯了下来,直接丢到了火盆里。 麝香制成的香饼子在火苗里立刻散发出催.情的异香。杜文心想:若不是这玩意儿会害得女人家不孕,还真是个好东西! 翟思静竖起半个身子,伸手怒嚷道:“还给我!” “没了!”杜文凶巴巴的跟被抢了肉骨头的狼狗似的,“你烧我的腰带,我就烧你的佩囊!你欺骗我,以后麝香再不许进我的门!” 在那阵阵袅袅的异香里,他性情大起,见扯乱的裙子一道一道褶子,勾勒着她起伏曼妙的身姿,裙子上也带着麝香的气味,他便把裙子扯脱下来之后也丢进火盆里,誓不让这样的气味再沾染在她的身子上。 这样近乎于强.暴的姿态,自然引发了翟思静的反抗,虽然踢他打他,对于他跟挠痒痒似的,但至少是她的态度。 她不停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 有眼泪,也有真实的哀告。但今日的杜文觉察不出自己举动的过分,只想着她的可恶,害他生一个太子的愿望落空了这么久,怎么能不好好惩罚她? 所以,在看到她疼痛的神情,听到她哭泣的声音时,杜文也一点没有悔过,反而想着:你干涩,我也窒碍不顺畅;你疼痛,我也有痛楚的感觉;你心情不好,难道我心情又好过?咱们同甘共苦呢!谁也不欠谁! 于是他钳着翟思静的肩膀,捏着她的手腕,恶狠狠说:“老实点!再惹我烦躁,我就揍你!” 她的双腿蜷紧了,膝盖颤巍巍的,脚趾用力蹬他,想把弄疼她的这个混蛋踢走——自然是蚍蜉撼树一样。脸上没有以往那样美不胜收的红云,反而是一片惨白,眼泪一颗一颗的,先在睫毛上露水似的挂一会儿,然后又一颗一颗顺着眼角滑落到鬓边,倏忽不见,只留一道道晶莹的痕迹。 他心满意足了,起身舒了一口气。而她蜷着双腿侧倒下去,似乎是缓了好一会儿,方始抹着眼泪伸手够一旁的衣衫。 杜文把她的衣衫扔得更远,恣意欣赏着她白玉雕就的躯体,然后抬起她的臀腿,拿一个小引枕垫上,说:“抬高点容易受孕。” 翟思静觉得尤其屈辱,伸手去腰下取那个引枕。杜文重新从枕边取过他的黑油皮鞭,鞭梢从她腿上滑过,威胁道:“不听话,是想尝尝鞭子的滋味?”见她不动了,才把皮鞭搁在她肚子上,黑白映衬,尤其显得黑的愈黑而白的愈白。 杜文起身擦浴,换上松松的寝衣。拿着一块热得发烫的手巾,过来给她擦汗。 她身上的汗水不多,而且不是那种激情过后、酣畅淋漓的模样。额头和背上有汗水,但摸上去湿腻腻、冷冰冰的,与她脸上蜿蜒而下的泪水一样。杜文开始有些心疼,吻了吻她脸上的泪痕,放柔声音说:“我把被子给你盖上,身上凉凉的,别以为了有了火盆就不会着凉。” 她正眼儿也不瞧他,垂着睫毛也不说话。他温柔擦拭的时候,她也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直到杜文急了,使坏地掐了她腿一把,她才护痛地伸手去挡,可是也不和他说话,刚刚收住的眼泪又一滴一滴掉下来。 这时候才觉得有些悔了,但是又晚了。杜文帮她盖好被子,急急地放好手巾,又急急地回到榻上,钻在她被窝里,抱着她哄着:“是不是弄疼了你?我以后小心些。” 她一句回应都没有,身子不动,却别开头,不看他。在他补偿地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是僵硬的,好半天都没热络起来。 杜文最后也失望了,又不甘心,只能牢牢地抱着她冷冰冰的身子,上上下下轻柔地爱抚着,表示他的歉意,而她依然没有反应,也不说话,不知道多久,最后杜文自己都睡着了。 他一夜没有安枕,隐隐约约好像一直能听见翟思静在哭泣,但是强制自己清醒过来时,那哭泣声又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 早晨天刚刚亮,杜文又醒了,转头就看她还在不在。她被环抱在他怀里,动弹不得。醒是醒了,还是别扭地别转着头,睫毛颤动,一看就是在装睡。杜文伸手摸了摸她的枕头,有点湿,还好尚没有濡湿一大片的模样。他略略放心,把她抱在怀里哄:“昨儿我莽撞了,以后再不这样了!你原谅我一次吧。” 又小心地问:“我给你看看吧?万一受伤了要及时上药。” 暴行之后的温语抚慰、多样示爱,是他上一世最常做的事。她有时候也会心软,想着为了孩子,忍一忍罢! 也就是外人都觉得杜文简直宠她宠得没原则了,而她自己却深陷在疼痛、恐惧、被囚禁得不见天日的苦痛中难以自拔。她那时候逃不开,除了忍受还是忍受,永无止境的忍受,解脱的极限就是死亡。 而昨日恰是一次触发,他蛮横无理的强.暴——虽然两个人早就不是第一次在一起了——但是昨日就是强.暴!以后他会不会又重蹈覆辙?会不会又倚藉着他的权势和强力来控制她?甚至会不会再拿她最亲最爱的人来威胁她就范? 那么,趁现在还没有孩子…… 翟思静心绪如滔天狂潮,表现得反而异常平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用。现在不疼了。” “思静……”他有点撒娇的意味,打算再更绵软一点哄她。 她却皱着眉说:“我僵了一晚上,腰疼得要命,你可不可以放开我?” 杜文讪讪地放开她,揭开被子一看:他也粗心了,她腰下垫着引枕睡了一晚上,这样悬着,不腰疼才怪呢!赶紧给她移开,又顺势看了看她娇嫩的身子,果然被他折腾得红肿着,心里更是不忍。赶紧起身去拿药给她,再回转身,她的裤子都已经系好了,理好抱腹又在穿小衫。 一张那么冷漠的脸!他这会儿连嬉皮笑脸都不敢了,小心翼翼举着药膏问:“这个消肿很好的,还是试试吧?” 翟思静一脸厌恶:“你不再折腾,也就够了!” 杜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高高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仿佛被斥得要钻地洞。等她艰难地起身找裙子时,他才又讨好地说:“我昨儿个不好,把沾着麝香气味的裙子给丢火盆里去了。我给你拿条新的!” 屁颠屁颠撅着屁股开箱子给她挑裙子,一会儿手里捧了七八条来,都是他最喜欢的各种红色,显摆一般说:“你挑!你喜欢哪条自己挑!” 翟思静绕开他,自己到箱子边扯出一条靛蓝色的普通夹棉布裙,系在身上,宛若一个农女。然后还是不理他,自己坐到妆台边通头发,缎子一样的长发梳顺了,就简简单单用木簪挽起来,盛鬋如云,好像就这么简单盘着也别有一番好看。 杜文凑到妆台前,给她挑了一根饰发的花钿,嘴里说:“这根好看的!你瞧,上面的红宝石和珊瑚是西凉和南楚的上等货,累丝的飞凤也精致得很——只有你配戴它。” “我又飞不走!”翟思静看着飞凤金灿灿的翅膀上用小金丝颤巍巍装着数十颗米粒大的红宝和珊瑚,觉得尤其刺眼,伸手把他手中的金凤花钿一拨,“拿开!” 杜文尴尬地举着花钿,忍了一会儿就想发火了:“翟思静,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可是一国之君!你们汉人讲的:‘君有赐,不可辞’,你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翟思静“霍”地扭头瞪着他,没等他再次转换成嬉笑的面庞,就劈手夺过花钿,歪歪斜斜插在髻上,冷漠无情地说了一句:“谢主隆恩!” 杜文吃瘪。看着他精心准备讨好她的花钿歪在发髻最不醒目的位置,金凤的翅膀都被她松散的垂鬟挡住了大半,而原本还挽得紧致的发髻被她恼火时地乱插花钿给搞得松垮垮的,一缕发几乎垂到了额角,衬着她颦起的眉,含泪的眼,一点笑意都没有的嘴唇,还有歪着脖子瞪着他瞧的邪乎样子……杜文刚刚的火气被冰水浇了一样,挠挠发痒的脖子,又抓抓发痒的头皮,垂头丧气说:“你别生气了……你说过的,咱们俩有话要好好说……” 翟思静讨厌之处就是连反驳他都懒得,冷笑道:“妾遵旨。” 然后看了看更漏,又看了看天光,问:“大汗怎么还不去上朝?!要按我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杜文说:“今日没什么要事,就是再查看一下回程的事宜。” 想了想又想起一个或许能够讨好她的地方:“对了,翟量这次在菟园水立了大功,我打算趁回程前做立功封赏的名册时,把他放在头功。你看陇西翟家在汉朝时出仕的男儿极多,封侯拜相的也不少,到我朝了,翟量还是头一例,也算为你们翟家长脸了。” 翟思静这倒不能不忖度了一下回复他:“他有功,你赏是国家名器;若要罚他,希望也是因国家法典,而不是个人的恩怨。古人说:‘无赏罚则失名器’,滥赏罚亦失名器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杜文喜出望外,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说得对!我一定……” 半句话随即被翟思静打断:“陛下的朝点威仪难道不是国家名器所在?” 这个女冬烘! 杜文简直被她气得咬牙。然而此时一点坏脾气都不敢发,勉强笑着说:“好,好好……我去上朝,你好好休息休息。我下朝后再来陪你。” 他甩手出了营帐门,正好看见朵珠跪候在帐门外头,捧着供翟思静洗漱的热水,见是他出来了,顿时低了头不敢直视。杜文瞧这柔然俘虏来的小姑娘半边脸都肿了,被划破的地方结着厚痂,昨晚的鞭痕结了薄痂,瞧着各种狰狞,他当然对各种伤痕都熟视无睹,说:“你送水注意冷热,要是温度不合适,我再依昨天的样子抽你。” 翟思静在里面说:“打成这个样子还怎么用?朵珠我不要了!今儿我重新去挑人!” 朵珠顿时含了泪在眼眶里,委委屈屈说了声:“女郎……” 翟思静不耐烦地说:“难道是没人挑了么?我瞧着刀割痕和鞭痕会做噩梦,何况还在脸上!” 杜文此刻是唯恐不洽翟思静的意,连忙对朵珠挥挥手:“那你赶紧滚啊!水放门口就是了。” 他今日上朝,心不在焉。好在没啥重要的事,他手下臣子能干,回程的方略早就安排好了,他只消点点头就是。耳边好像总是半夜迷迷糊糊时的哭声,分明是翟思静的,但又哭得凄厉而诡异,隐隐好像记得她说“求求来世……”,又说“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最叫他惊诧不解、以至于悚然惊醒的一句:“……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最后,他在梦魇中一片无情而滚烫的火焰里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想不明白。 早晨醒过来的翟思静虽然冷漠,也有些暗自爆发的小脾气,但没有那么凄凉和决绝——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正在心不在焉听着下头人汇报回程的事务,突然一个他任用的宦官疾步从帐后走了过来,附耳对皇帝说了句什么。 杜文脸色大变,手一摆道:“前头说的不错,你们先一一去办,其他的我晚些再来听汇报。”匆匆出了中军大帐。 第 75 章 翟思静立在一片营帐之间, 枯草上犹自积着雪, 远处的太阳白濛濛的在云层里露了点形状, 阳光带来的暖意很少,也没有亮丽的光芒, 照在她的脸上,只觉得皮肤清素,眉眼幽深,月白面儿的白狐斗篷搭着下头靛青色的长裙,亦如积雪覆盖在月光下的原野上一般,流转着冷冷清清的色。 几个杜文任用在御幄外头的宦官正拦着她,好像在说好话劝她回去。 杜文穿着日常的铸铁甲,感觉上去就是黑沉沉的, 纵使暗红色的丝绒斗篷也无法带来温暖的质感。他看看不远处就是他下了严命的壁垒高栅,角楼上的哨兵已经挽弓搭箭,当然也是满脸犹豫——若是这位大汗宠幸的女郎真的靠近壁垒了, 他们是按着吩咐的“无虎符而靠近壁垒者杀无赦”, 还是顾念这是大汗的心头肉网开一面、拦住就算? 正主儿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又知道这位女郎今日的举动不大对劲, 大概势必要惹天子之怒,又不知道谁会倒霉被迁怒了。 杜文强忍着怒气, 上前对翟思静笑道:“是不是这两日气闷了?想出去转转就跟我说呀, 我带你出去骑马好不好?” 她清凌凌的目光转过来,冷淡淡说:“我今日骑不得马。” 杜文旋即想到昨晚他的肆虐, 倒有些歉疚感,笑道:“那我带你到外头散散步?” “不用了。”翟思静说,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王子猷是性情中人,我望望他的项背,也是好的。”转身往御幄那里去。 杜文不易察觉地一皱眉。王徽之的典故他也不懂,更无法理解此刻翟思静别样的矫情。他跟上去,随着她进了帐篷门,屏退其他人,看她若无其事地抽出针线做起来,静静地盯了一会儿,他才靠过去说:“你在做我的腰带么?” 当然,一眼所见就不是。豆绿色的小料,上头,描画着一只孤鹭,下头芦苇已经做了个雏形,灰黄色的枯叶、洁白的苇花,乱针叠出逼真的形与色,与豆绿底子特别相配,但是整体的配色和图案又显得格外凄清。 他一般都是夸她的针线活儿精致,但今日忍不住开口:“好看是好看,但这图案寓意实在不好。” 翟思静把图案拿远了些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好就行了。” 杜文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沉下脸说:“就算我昨晚错了,我也已经道过歉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别扭,到底是什么意思?!” 翟思静直视他冷笑了一声:“仅只别扭你一下,你就受不了了。那么,我这样子被你控制、被你折辱,连句话都不敢多说,时时战战兢兢的,就应该受着?还该含笑对你说‘谢主隆恩’?” 她别转头,继续说:“我小侄子,曾经在戏耍的时候把他弟弟推撞在门上摔破了头,挨打时还理直气壮地哭喊:‘我已经说过抱歉了,为什么还要挨打?’原来你们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轻飘飘一句话歉意话说过,什么都可以归零。” 杜文被她犀利的辞锋呛得无言以对,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只管矫情!你信不信我可以——” “我信,我都信!”翟思静泪下而强笑,“你是帝王,我原不该跟你顶撞,你的铁血手段,我也都见识过。你要我怕你,我早早地就怕了。在你心里,我乖乖受宠就好,何必还要追求什么尊重?‘得意一人,失意一人’,这是《女诫》说的,只要把一切都维系在你的爱宠和偏好上,何必还要考虑自己的意愿?” 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女人家,有个身子,能伺候男人,能生孩子就好。要意愿做什么?要这颗心又做什么?” 这样的话,在杜文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又是当头棒喝。 他想着昨夜梦里隐隐约约听到的她的哭泣和控诉,心里也是慌慌的,终于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昨晚上我冲动了,这会子真的后悔,以后绝不再这样了。你想要什么,我补偿你,好不好?” 翟思静低了头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并不信他,但在他的强权强势面前,她也无可辩驳,只能不说话来对抗。 他心里酸酸的难受,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不要走——我知道你昨晚哭了一晚上,说觉得我们再无回转的余地。今天气急了想离开我,壁垒边上犹豫了,被拦了下来——我真的后怕!幸好你还理智,没有做下叫我后悔一辈子的事。” 翟思静抬头看他,有些诧异。 她今天是很悲伤,在外头吹吹寒风,看看他锁得严实的一方营地,心里也是馁然的。但她死过一回,自杀的愿望还不至于现在就有。 而且……她昨晚哭了一会儿就睡了,难道在说梦话? “你说……我昨晚说了什么?”她犹犹疑疑地问。 杜文看着她,心里依然稍有些惶恐,只是习惯性地不表现出来,回忆着说:“你说‘求求来世……’,又说‘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还有‘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 他小心看着翟思静的表情,她的脸色始于惊诧,继而震怖,但最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思静……”杜文慢慢伸手握她的手,偷偷摸摸且战战兢兢的。握到后她没有甩开,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给她送上一个讨好的笑容。 翟思静任他握着手,感觉到他淘气的手指在偷偷挠她的掌心,大概想逗她笑。 笑怎么笑得出来! 她不会忘记,这是上辈子她赴水自尽前,对他讲的最后几句话。那时候她连死都不怕,已经无所畏惧了,她的爱意,她的恨,她都敢讲了。 “我们今世还没有过完,虽然要求来世、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先还是把今生过好。”杜文看着她走神的样子,依然很诚挚地表述,“我以后尊重你,不再强迫你了,你若不愿意,我就忍着。咱们不能有隔夜仇,你要气不过,你想怎么打我、报复我都行!但是求求你了,给我生个孩子吧,我只想和你生,又必须有一个孩子来继承大统呀……” 提到孩子,翟思静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杜文急忙说:“我知道生孩子很疼,对女人伤害很大,风险也不小。所以,这是你对我、对我们叱罗家的恩典,我一定记得呢,感激呢!” 好话说的一串一串的,但能这么说,总算强过大部分认为女人家生娃天经地义,不生是大逆不道的男人们。 翟思静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大汗说笑了,大燕的后宫建制:皇后一,左右夫人各一,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各一,昭仪二,淑仪二,九嫔各一,世妇和中式不定数。大汗回平城后,此项为国之大计,须得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不愁没有太子,更不愁没有诸王和公主。” 杜文忍了又忍,终于说:“这是配种的猪啊?” 翟思静原意是挤兑他,但是这个回复还是让她瞬间破功,嘴唇抖了一下差点笑出来又硬忍住了。 而杜文是何等敏锐的人,她细微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懂了,顿时得寸进尺地欺身上来,捏着她的脸颊笑道:“你说你这不是俏骂我?” 她的脸颊娇嫩得像花瓣一样,手指尖仿佛都熏染了她的芳泽,他摩挲了两下,就忍不住去吻她的脸颊:“思静,我这个人有我的痴处,你看长久,你就会知道。” 她当然知道,毕竟曾经日日夜夜生活过那么久,他待人好的时候真是掏心掏肺,但是这也不能抹煞他强权和霸道时的可恶——一个不懂怎么爱,却自以为给了十足的宠就是恩赐的人,她就算对他有过心动,但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她心底深处总还是潜藏着不信任。 所以,在杜文不断地热吻翟思静脸颊和脖子的时候,她还是能够保持着带有畏怯的冷静:“杜文,你有你的痴处,我知道。但是,你对我不坦诚,你自己也明白的。” 滚热而痒痛的热吻顿时停滞在她耳边,随后他胸口的起伏历历可感。 大概又惹怒他了。 翟思静哀叹这难以驯服的狼脾气,只能静静等候他发作。 果然,杜文片刻后就捏着她的胳膊,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哪里不坦诚?” “你不是一直叫朵珠在打听‘长越’是谁?” 他的眼波开始涌动起狂潮,眉梢不断抖动着,下颌骨也绷得越来越紧。 他当然在打听谁是“长越”,可是不打算叫她知道。这份恨毒的妒忌,他只打算自己暗暗消解——因为害怕她一旦知道了,会比较,会移情,会跟他决裂。 “这不是不坦诚?”翟思静继续往他心窝里戳刀。 他笑起来,眉目中隐隐有肃杀的气息,仿佛紧跟着就可以下令屠戮,令血流漂杵:“好的,我亲自问你:长越,是谁?” 他柔弱的神女,此刻傲然睥睨着她,带着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冷静的力量,她微微带着笑,好像在嘲弄他,嘲弄他终于遏制不住,一颗心顿时被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想怎么摧毁就怎么摧毁。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意,伸手从她的脸颊抚弄下去,直到她的脖颈。 翟思静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陡然下降——刚刚还是温暖如烈酒,现在却冰块似的,摸到哪里,她哪里就起了一层粟粒。 此刻,他是脆弱的,但是,他反噬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一个不慎,他的幽冥的怒火便能把这四壁全数焚烧殆尽! “是谁?你不是要坦诚么?你不是自己挑起这个问题么?怎么现在不说?我准备好了,我不怕听到答案。”他逼近过去,额头与她相抵,他的额头已经冰冷,而她却给人温暖的感觉了。太近了,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杜文心想:这才好。就算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这会儿要被剥光了,他也不愿在她的眼波里遭她的鄙视和欺侮。 然而翟思静先在他耳畔问:“但是,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名字?” 杜文冷笑道:“谁叫他使你念念不忘,睡里梦里都提到呢?” “睡里梦里啊……”翟思静幽幽地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 第 76 章 上一世的悲剧, 他不说, 翟思静已经打算遗忘了。长越是她的长子, 但又是乌翰的骨肉,杜文的眼中钉肉中刺。作为母亲的她爱每一个孩子, 可是尤其怜惜活着都悲剧、朝不保夕的弱小可怜的孩子。 上一世杜文对长越犯下了那样可怖的过错,自长越死后,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不仅为深爱的孩子,也为她无望的命运。 这一世,她依然会为记忆中的孩子哭泣,垂泪道:“你在我睡梦里听到这个名字?” 杜文心弦绷到极紧,再拉一拉就要断掉了。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虚弱得不想不想听她说出来。 但是翟思静啜泣着说:“不错,他是我最心疼的人。” 杜文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了,“最心疼”, 这是什么概念?!她何尝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一句“心疼”?!一次都没有!亏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乃至一颗心! 他正欲发作, 翟思静又抬头, 带着泪笑道:“你早就去查了吧?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杜文看着她坦然的眉目,第一次觉得她的坦然那么可恶, 简直想狠狠抽她一记耳光, 但是手抬起来,却下不去, 最后抚到她脸颊上,带着令人怖畏的颤声:“思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的一颗心……” 翟思静毫无畏惧地回瞪着他:“你对我的一颗心,就是不信任?恨不得囚禁我不再与所有男人接触?乃至忘光全部的故人?” 他额角、颈侧的青筋暴出来,英俊的脸扭曲得骇人,手指几回抚在她的咽喉上,仿佛就要掐下去把她的脖子拧断,但见她滚滚的泪水和无畏的神色,始终没有下得了手。 翟思静闭了闭眼睛,挤掉眶子里的泪水,任它们在脸颊上纵横:“杜文,长越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我是忘不了他,每次看到你——” 她残存着一些理智,终于忍着没有把最伤人的话说出来。 毕竟,这一世没有长越,这一世的杜文也没有伤害长越。她不应让他承担他上一世的错——虽然她每次看到他治国、治军、乃至对她暴行发作时的冷酷模样,就都会想起长越在地牢里,与毒虫为伍,最后不治身亡,都同样是由于他的冷酷残暴。 可是杜文误会了她的意思,突然“呵呵”大笑起来:“所以,我是一个死人的替代品?在你心里,我不如他——哪怕他死了?!” 他的自尊心,绝不容许这个! 翟思静只能摇摇头,却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前世今生,怎么说?说那是她的儿子,被他所杀? 她也茫然。 有时候,她甚至有些恼恨她为什么带着前世的记忆来?记忆诚然帮她躲过了一些劫难,但也让她在过往的劫难里走不出来。 “话说清楚了,长越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也并没有把你当做他的替代品。你心里的刺该拔掉了——如果你真的信我。杜文,我们都冷静一下好不好?”她劝他。 杜文一时走不出愤怒,直觉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不在世的人计较——太小器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希望思静全部是他的,从身体到心灵都是。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甚至会苛求完美。 他一骨碌起身,犹自不忘取了他的重剑和皮鞭。背着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愤怒和伤怀到极处了。 翟思静跪直身子,唤了他一声:“杜文……” “就算我昨晚上对你犯了错,你就这么惩戒我的?!”他依然背对着她,面对着门,用鞭子戳着自己的胸口,“戳我的心,叫我陷在这样的痛苦里?不错!我是妒忌了!妒忌一个死人!妒忌他能在你心里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妒忌我从来都没有叫你这样心心念念不忘过!” 翟思静默默地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但是不说话了。他实在要吃一个死人的醋,她也没有办法。 沉默令人愤怒,而且是一种出不了气、憋屈的愤怒。 然而他依然故我地要迁怒。 门一开,门口最前面的那个宦官就成了他撒怒气的可怜人。听见他气压极低的声音在问那个宦官:“你靠朕的帐门这么近干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他怒不可遏: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乃至他的虚弱都给这个宦官听去了么?这个下贱的奴才凭什么可以知道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他的虚弱?! 重剑出鞘一挥。 翟思静看见他的御幄门边喷溅出高高的鲜血,然后是尸身重重倒地的动静。 她捂着嘴,又开始恨他。 其他人噤若寒蝉,但见皇帝大步走开了,知道他爱干净的性格,赶紧拿水拿刷子,趴在地上擦刷门口和帐篷外头油布上的血迹。 翟思静呆坐在帐篷里好一会儿,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也没有觉得寒冷。昨晚被强,她是愤怒的,也有些迷失了心智,逃不开他,制不住他,那愤怒的楚毒便化作她刀锋一样的辞锋,念念要戳他的心,要把上一世和这一世对他的恨发泄出来,叫他也不好过! 但是现在后悔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的,他不好过了,就会以血流漂杵的暴行来报复整个世界。他是那样血气方刚又狠辣无情的人,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当然有任性的资格! 不知什么时候,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问她:“翟女郎,你挑起了他的火气,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翟思静惊诧地抬头,却见杜文的母亲闾妃正站在门前,挑着唇角和眉梢也没有什么笑意,温和的语气仍然是无礼的质问。 她惶惑地垂首敛衽:“我……我也不知怎么控制他的脾气……求太妃教我。” 闾妃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教就懂。他现在在俘虏营里杀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拼着叫他打一顿,跟他伏低做小,他的气撒对了地方,自然就不乱撒了。” 然后又加了戳心般的一句冷语:“汉家书我读的不多,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史书里讲‘唾面自干’,儒家则云‘犯而不校’,你应该比我懂吧?”几句话说罢,便施施然而去。好像那些被杀的俘虏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她儿子生气了,总得有人安抚才是。 翟思静艰难地起身。 不错,舍身饲虎。 她一直被命运裹挟着走,想逃离他,又总是逃离不了,这辈子、上辈子都是!既然牺牲是她命中的定数,她就去承受吧。承受到她的极限了,她就再死一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缓缓向俘虏营而去。老远就听见杜文狂烈的笑声:“可以来一壶马奶酒!还有什么有趣的杀法?” 细细的血已经枯草那头蜿蜒了过来,惨烈的尖叫大约就是豺狼虎豹听到了都会战栗。 她闭下眼睛,跪倒在一滩鲜血边,也不敢往俘虏营那里望,心里给自己鼓劲:若是他还逼着她去欣赏那些惨烈的状态,她就去看吧,人的耐受力总是练出来的,她自作自受。 “求……你们通报大汗……”她声音低低细细的,仿佛被风吹得有些喑哑,“妾来请罪……” 少顷,里面的惨呼声变成了呻.吟。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阴影裹住了。不抬头也知道那是杜文披着斗篷、如同铁塔般的影子。那影子带着马奶酒的香气和鲜血的甜腥,随着他的逼近弥漫在她面前的一片空气里。 “你来请罪?”他好像很好笑似的,“你何罪之有?” 翟思静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生气的模样,冷冷地笑着,手里拎着一个皮酒囊——他过来时身上飘散的酒味儿就由此而来。他“咕嘟”喝了一口马奶酒,腰间的刀鞘上残存着血迹,手腕上挂着的皮鞭上也残存的血迹滟。 “你不知道,你来做什么?”他说,“来看我杀人?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爱好?” 闾妃的声音远远地从头传过来:“少喝点酒!帝王之怒,血流漂杵也未尝不可。但不该为此丧失了理智才对!” 翟思静承认闾妃这话没有说错,但是小狼似乎很不爱听母亲的唠叨,脸色变得难看——像所有顽劣叛逆的少年郎一样。他抬起酒囊故意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囊远远地抛掉了,里头残存的酒水洒了一草地,他说:“这酒还能叫我醉?” 用鞭杆抬起翟思静的下巴,笑嘻嘻说:“你喜欢看什么?剥皮?剖心?拿鞭子活活抽死?” “大汗!”翟思静听着都瘆得慌,泪濛濛地求他,“你不要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我好好跟你说。长越他其实——” 她的话头一下子被他止住了,他的鞭杆抵着她的嘴唇,来阻止她说话,即使并未用力也叫她惊怖。她几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怒气渐渐炽烈的模样。 然后他恶狠狠问:“你想把我的脸皮在众人面前撕干净?!” 他转身,突然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一边的拴马桩上,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 翟思静浑身一抖。而后看见那根倒霉的拴马桩被抽掉外头粗糙的皮,露出里头白花花的木质来。 她颤着声儿说:“那我先回帐篷里去,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交代,就……什么时候过来。” 转身又听见他的鞭子狠狠抽击在木头上的声音。 他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唯恐一个不慎被暴怒的皇帝迁怒。 翟思静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帐篷走,也祈祷不要被他迁怒了。 然而还没走到地方,突然听见身后沉重而急遽的脚步,刚刚一转身,看见杜文像一头浑身毛倒竖的野狼,冲过来把她往肩膀上一扛。 她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大头朝下被他扛在肩膀上了。 “你干什么?”她真的害怕啊!只能徒劳地拍他的背,隔着丝绒斗篷,背上是铸铁重甲,拍得甲片“叮当”作响,她的手心都红了。 这激怒了男人,扬手给了她臀上一巴掌。这不是帐篷里调情的轻轻拍打,是用了七八成力气的狠揍,疼得她抓着他的丝绒斗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泪水在他的丝绒斗篷上一滴滴凝结着,好一会儿才又一颗一颗渗透下去,形成了一个个小圆斑。 见她不敢挣扎乱动了,杜文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马厩而去,满心都是发泄不出来的恶气。 他指着两匹重甲战马,气哼哼也不说话。马夫瞧皇帝这神色,也不敢问,胆战心惊牵了这两匹重甲战马出来。 杜文“匡”地一下,把翟思静扔一匹马上坐好。他自己踩镫上了另一匹,然后提鞭甩了两下。两匹战马都是很灵性的,鞭子打在马匹的披甲上不会疼痛,但声音就是命令,顿时扬蹄跑开了。 杜文的马自然成了前马,在他的缰绳的指引下朝营地外而去。翟思静骑的那匹跟着。 翟思静虽跟着他骑过几次马,水平差了很多,死死地握着缰绳也不知道怎么指挥方向。硬邦邦的马鞍子磨得她刚被打过的肌肤火辣辣的疼。眼见马速越来越快,耳畔的风呼呼的,她的马一个劲地跟着前马奔跑。她带着哭腔喊:“杜文……杜文!你慢一点……” 前马根本没有慢下来,好像也不担心她会摔下来。 不知奔跑了多久,戈壁和其间的草场交替出现着,景观宏阔而类似居多。翟思静茫然无际地只觉得到处都差不多模样,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秋冬季草原的白天特别短暂,在西斜的太阳给天边抹了第一道云霞的时候,杜文的前马终于慢了下来,后马乖觉地跟着慢下来。 杜文勒马停了下来,后马也慢慢止蹄。 他滚鞍下马,又一把将翟思静从马背上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然后冷着脸嘲笑道:“这样的重甲马匹,根本就跑不快。你不是胆气惊人么,天天跟我顶撞使气?怎么骑个马都怕成这样?” 翟思静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心里有些酸软,但想起她“爱”的那个长越,心里的醋意腾腾地又上来了。他拿鞭子指着翟思静说:“这里空旷无人,你说罢。” 他眯了眯眼睛:要是实在太气人了,他就把她丢在这里喂狼! 第 77 章 翟思静被他丢在地上, 半个身子都匍匐着, 手撑着积雪的草地, 很快冻得通红。 他要的回答她很难讲清楚,毕竟前世今生这种, 比撒谎还不堪信。再加上杜文这样的性格脾气,她前世还嫁过他的哥哥,他不会也斤斤计较吧? 想了又想,他已经又逼近了,鞭杆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语气很凶:“你以为这会儿拖延能拖得过去?!我告诉你,一会儿天黑了,草原上会有狼!” 只要他在, 翟思静好像没那么怕狼——毕竟,眼前这位,难道不也是一头狼? 只能旁敲侧击先入手。她问:“杜文, 你有没有奇怪过, 先帝刚逝世, 你在陇西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够写诗提醒你留心京城, 及早请太妃布置准备好?” 杜文皱着眉, 过了一会儿说:“想必是你父伯密商时,有些话落入了你的耳朵?” 翟思静摇摇头, 凄然道:“他们哪有这样的地位,可以得知乌翰的计划?” “那么是为什么?”这点他也一直想不通, 今日倒也愿闻其详。 翟思静正想怎么措辞,突然觉得手心下的地面有节奏地震颤气来。她惊惧地抬起头看着杜文。 杜文则正不耐烦,催促道:“说呀!话说半截是什么意思?!” “地面在震颤。” 杜文呵斥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说了一半突然发觉不对,他一骨碌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听了一会儿,又一骨碌起身说:“北边的马蹄声。人不少。” 他对军事有天生的敏锐度,顿时浑身机簧像被摁动了似的,动作飞快,一边紧了马肚带,一边又迅速拿了弓箭,嘴里还同时呵斥着:“怎么这么笨?上马呀?你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你打算给抓个正着么?!” 翟思静刚刚给他摔得屁股痛,这会儿情急,也少不得忍着痛,一瘸一拐到马边。御用的是大宛马,个头不算特别高,但是翟思静踩镫上马也不轻松。半天爬上马,杜文已经挽弓对着北边暗青色的天空与草地,凝眸神注,连骂人都不再骂了。 翟思静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冷汗都出来了:草原那头奔驰过来四五匹马,马速飞快,好像很快就只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了。 翟思静觉得他一个人对抗这四五个实在是悬,想提醒他快些跑,但是他这么专注,她又不敢说话,毕竟此刻她纯粹是一个拖累。 眼见片刻之间,那些骑手又近了,身上的衣服都看得清。翟思静越发惊骇:他们穿的是平城虎贲侍卫的铁灰色战甲——这些应该是乌翰的人马! 杜文应该也发现了。他嘴唇抿得很薄,眼睛里投射出猎鹰一样的锐光,但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光里仿佛没有翟思静的影子。 五个骑手用鲜卑语大声呼喊着叫“投降”,然后亦是挽弓——因为已经到了二百步的射程里。 “俯低身子。”杜文突然对翟思静说,“若是马中箭,赶紧翻滚到一边去,别被压到脚。” 一边说,一边“嗖”地放箭。 射人先射马,他射的都是马匹没有防护的腿,一击一个准。 一个骑手应声而倒。 杜文动作非常快,紧接着抽了第二根白羽箭,眼睛一眯好像就瞄准了,又一个骑手应声倒地,头撞在一块戈壁大石上,血溅得高高的样子都看得见。 而对面也开始放箭,翟思静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场的凶险——只这五六个人的小型对决,她已经觉得心脏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气都透不过来。 白羽箭从她耳边“飕飕”地飞过,马匹身上有重甲,偶有中箭,听见的是箭镞打在铁甲上“当当”的声音。杜文身上也是重甲,翟思静不知他的情况,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头侧也长眼睛一样,呵斥道:“低头!” 翟思静赶紧低下头,尽力把自己缩在马脖子后面。 剩下的三个骑手越靠越近,杜文两箭又干掉了两个。但是到底是以一敌五,最后冲过来的那个,一箭射中了杜文的马腿——那里没有重甲。 他的御马一声惨烈的嘶鸣,一腿欹侧,然后跪倒,然后全身倒了下来。 翟思静清楚地看到,那一瞬间,杜文灵巧地把脚从马镫里脱出来,然后在马倾侧而未曾倒下的时候,一跃而下,又就地一滚,弓箭尚未离手,几乎是躺在地面上,又是一箭射出,狠辣的箭镞直插.进来人的眼睛里,又从后脑贯穿出,骑手瞬间从马背上倒飞出去,倒地而亡。 翟思静捂着胸,气还没透过来,而杜文已经冷静地开始下一步骤:穿着重甲也能一下子就挺起身,拔剑在倒地未起却没死的几个人喉咙口一割——绝不留一丝隐患。 草地间蜿蜒着热乎乎的鲜血,渐渐和积雪混合在一起,融化渗到地里去了。 他又检视了敌人的马匹,这次叹了一口气,嘀咕着:“唯一没受伤的马,关节怎么又扭了?” 就是最后那个骑手的马,大概杜文的箭贯穿人脑袋的力度太大,骑手的脚还在马镫子里没出来就向后倾倒,马匹也被拖累扭伤了。 “你刚才……”翟思静抖抖索索的,真心是想夸他一句,但是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文仰头看了看她仍然骑在马上,双股战栗,脸色煞白。他把马牵到一处起伏的土丘边,说:“下来。” 翟思静抖抖索索努力地想使脚脱离马镫,好半天都没能成。 杜文没好气骂了一声“废物!”然后伸手帮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是冷酷狼主的模样,探头从土丘后斜瞟北边远处,又对翟思静说:“我的马已经不能跑了,他们的马也都无法奔驰了。” 然后他飞身上了翟思静的马,说了更可怕的一句:“后面是大部队,听蹄声应该有五六百人的架势。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抗不过的。这是重甲马,也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翟思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收缩到胸腔里,四肢百骸全部是冰凉颤抖的。 不错,这样的时候,一起死是最傻的。他是个冷静而自私的帝王,一直都是,他的政局和势力在他心里远比女人重要,他的小命当然更比她重要。 既然只能一个人走,他放弃她是最明智的。 杜文在马上居高俯视着翟思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又望了望远处。 五六百匹的马蹄声如滚滚的雷,由远而近。漫天的烟尘也历历在目。 翟思静含着泪说:“杜文,我不会拖累你。你给我把匕首好不好?” 需要的时候她就自裁。落在乌翰手里,她会死得痛苦,甚至比死还痛苦。 杜文嘴角勾起一点冷冷的笑容,望了望南边的一处更高的山丘,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摘把匕首给翟思静,而是鞭子一挥,驱马朝着那座山丘的地方而去。 翟思静看着他骑马的背影绝尘而去,绝望到无力。 追击的马匹速度也是极快的,那从北而来的滚滚烟尘眼见就更近了。 她只能忍着害怕和身上的酸痛,一步步去死掉的骑手身上寻武器。 靠她最近的那个死相最难看。翟思静是纤弱女子,想像刚刚瞬间看到他被一箭贯头的样子,就不敢靠近他头颅碎裂、脑浆横流的尸体。她选择走得远一些,那几个被割喉而亡的,好像相对没那么可怕些。 然而真的靠近了,还是恶心得直干呕。 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摔断腿骨的人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脖子里大大的血口子好像硕大的血盆大口,而且还死不瞑目,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却一点生灵的光华都没有了。 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有一把小小的解手刀。翟思静别着头,凭着感觉在他腰间扯,手上黏糊糊的,大概都是沾着他衣服上的鲜血,那样新鲜而恶浊的气味,还有那样黏腻而恶心的手感。翟思静胃里一阵阵翻腾,干呕得泪水都出来了。 她也想不通,像杜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该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好容易解手刀到了手中。北方的骑兵又历历在目了。她也不会算步数,只觉得大概这些人很快就像刚才那五个一样,转眼就要到她面前了。她死命地握牢了解手刀,明晃晃的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峻的寒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泪水有一滴落在刀刃上,翟思静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呢?死过一回的人了,只不过死法不同而已。肺里呛满水的时候也是痛的,想必和刀锋戳进心脏,或者割断咽喉血管的疼也差距不大。 她哆嗦着把刀刃朝向自己,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下。 马蹄声好像已经响在她身边,她狠了狠心,打算给自己脖子上狠狠来一下,但没等手上聚力,手腕突然一道剧痛,解手刀已经“当啷”落地。 耳边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在恨恨地骂她:“笨蛋!” 睁眼一看,北边的骑兵还看不清身形,但身边这个分明就是杜文。 但又有点不同。她吓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拉上马背才想起来,他身上的斗篷和重甲已经卸掉了,穿着里面的棉襜褕,胸膛还是滚热的。马匹上的重甲也卸掉了,割断的肚带和面甲带还在——这样,才能承担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他已经打马疾驰起来。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她的泪水一颗颗落下来,很快在面颊上冻成脆硬的薄冰壳。因着背上有他胸膛的温暖,所以也不觉得迎面来的风有多冷,反而觉得浑身都融融的舒服。手腕上刚刚给他的皮鞭卷缠了一下,现在一道红紫色的箍儿,但是好像因为太紧张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背后传来箭镞的破风声,打落到地上的碎石上的“砰砰”声。 翟思静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回来?” 杜文没好气说:“犯傻!” “确实傻……”翟思静继续哽咽着,想哭又想笑。 白羽箭已经能够从他们身边飞过,他们已经落到了箭程之里,大概是马匹负担两个人的荷载,实在太重了,跑不快了。 杜文突然一声闷哼。 翟思静略略回头,已然从眼角余光看见颊边就是带血的铁灰色箭头。她吓得心胆俱裂,回头一瞧,一根箭贯穿了杜文的锁骨,还在颤巍巍的带着嗡鸣。 “杜文!”她的声音也颤起来。 杜文脸色变白了,浓重的眉眼越发显得黑沉沉的。他说:“没射中要害。你少废话。” 他持缰的手没有乏一丝力,双腿夹着马腹,身子弓着,几乎把翟思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脱掉重甲,甚至连斗篷都脱掉了没来得及穿上,对弓箭的防护力几乎为零。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还没有结冰就滚落到杜文的手背上。 杜文在她身后说:“别哭了。我是自己愿意的。我刚刚后悔了,我不能留遗憾在这个世上……” 叨叨说了两句,翟思静觉得他的身体越发沉重。她的肩膀上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甜腥味。 可是,和刚刚到死人身上取匕首时不一样,现在她对这同样的鲜血的味道并无反感,反而心里有一个念头:我要把杜文带回去! “老马识途……”杜文声音已经有些低矮无力,“你帮我控好马缰……” 他像要睡之前那种沉重,压在翟思静背上。 翟思静咬着牙,勾住他的胳膊,怕他掉下去,然后挽过马缰,轻轻一抖。他们身下的马通人性一样,发出“灰灰”的嘶鸣,然后跨过结冰的小溪,跃过戈壁的乱石,驰过枯萎的草地,驮着它身上的两个人直往皇帝驻扎的营地而去。 追兵大概也远远地看到了北燕壁垒群的影子,勒住马缰没有再追。 箭镞破风的声音停息了,风声犹在耳边。再接着,翟思静耳边是北燕守兵的喊叫和惊呼。她晕晕乎乎的,用尽力气大喊着:“快帮帮大汗!” 第 78 章 皇帝驻扎的大营里有片刻炸锅似的慌乱。但是扶杜文下马的人听见他没好气的怒骂:“朕没死呢!” 军心也就定了。 一会儿后闾妃赶了过来, 军医已经剪断了露在外头的箭头和箭羽, 剪开了上衣, 正在伤口上喷烈酒消毒,撒药粉止血。 闾妃看了一眼儿子, 又看了一眼背上、肩上都是血污的翟思静,最后环顾四周,朗声说:“伤在肩膀上,多大个事!谁再闹腾,我就杀谁!”又说:“中军帐的事务照常处理便是。大汗回銮的行程略略后延就是。” 杜文脸煞白,犹自笑着说:“对……这段日子辛苦阿娘先帮我处置中军帐。” 此刻,稳定军心是第一要务,而他最值得信赖的仍然是母亲闾氏。 黑夜里, 翟思静在杜文的帐外忧心如煎,好容易见军医出来了,大冷的天, 那军医一头的热汗。 “大汗怎么样?”翟思静问。 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万幸万幸。” 箭没伤到要害, 但是血流了不少, 棉襜褕被浸得沉甸甸的。 军医又奇道:“娘娘怎么不进去?” 翟思静觉得自己有些无颜面对他——毕竟整件事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跟他作,非要用长越的事吊着他;把他惹怒了, 又不顾他爱面子的习惯;还有, 自戕的刀下慢了,让他脱掉铠甲回来救她。 特别是最后一条, 惭愧与感激混杂在一起,她格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军医却已经叨叨起来:“这几日的护理极为重要, 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不能再迸开,穿脱衣物或者是擦身沐发要格外慎重。伤口是贯穿的,拔箭虽然没受什么罪,但是就怕箭不干净,后头会病倒。” “要怎么护理呢?”翟思静问。 军医“呃”了长长的一声:“烈酒每日洗伤口,金疮药不能断,饮食睡眠都要小心,干净保暖缺一不可。其他的……大概就是听天命了吧?” 看了看翟思静,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彻底好之前,禁绝房.事。” 翟思静来不及羞涩,答了一句“我知道的”,等军医离开了,才突然一张脸红了起来。 她掀开帘子进到里面,杜文脸色苍白着,上半身赤.裸,受伤的左肩裹着白绢,一直扎到右腋下,白绢洁净无瑕,但是肩头的地方渗着血色。 他醒着,斜倚着矮屏上叠放的引枕,皱着眉看着一旁乱糟糟的药品,见翟思静进来了,说:“哪有这么不靠谱的军医?!包扎完了,东西都不拾掇干净就走了!” 果然呢,一旁的矮榻上是各种药瓶:空的、半空的,都丢着;地上更是狼藉,擦拭血迹的干净丝布、喷洒烈酒的皮囊、剪断箭头的剪刀,还有剪破成碎片的衣衫……乱糟糟堆着。像杜文这样讲究生活干净精致的人,这真是不能忍啊! 因为他还有任用的一大群宦官啊,军医当然不操心收拾东西这种事。 翟思静听他说话明显没有平日里中气足,上前边利落地帮他收拾干净四周,边说:“这样的小事,我来做。你少说话,多休息,快些把伤养好。” 杜文笑道:“屁大的伤!你没看见,口子不过指顶大,又没伤心肺,又没打着骨头,也就你大惊小怪的。我明早还打算去听政看奏折呢!” 恰好外头送皇帝的晚膳进来。 翟思静说:“先吃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 真是饿坏了!杜文这一天早上中午都气得没什么胃口吃饭,下午“匡匡匡”灌了一肚子马奶酒,然后骑马、对战、冒死把她带回大营,还受了伤。折腾到天都黑透了,还没进过一块肉、一颗米到肚子里。 他伸头一看:大概是军医的吩咐,送来的是麦屑粥、热奶茶、肉糜羹之类细软好消化的东西。他顿时怒了:“送的这是鸡食?” “杜文!”翟思静劝他,“军医的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叫我操心了。你是一国之君,想好的吃,以后什么没有?这两天忍一忍吧!” 杜文斜了她一眼,竟没有迁怒,伸出右手道:“拿来吧。” 翟思静端过食案,跪坐在他面前,却避开他的手,舀起一勺加了酥油,香喷喷的麦屑粥,吹了吹到温度适中,然后亲自送到他口边。 杜文嘴上嫌弃:“我的右手又没有废掉。” 但实诚地放下手,张大嘴,把粥喝了。 肉糜羹也是香喷喷的,选的是最细嫩的羊羔肉切细炖烂,杜文饿了根本不挑食,“唏哩呼噜”就着翟思静的手全吃完了。然后抚着肚皮挑眉对她笑道:“果然是打一下大棒再给颗甜枣!” “什么?”翟思静一时没听懂,少顷明白过来,心里未免有些着恼,只看他是个受伤的病人,不好斤斤计较罢了。把食案收拾好,她才说:“我没有刻意作弄你,也没有刻意讨好你。我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和你一样的。” 杜文收了嘲弄的笑容,眨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怎么信你呢?” 翟思静很想回他一句“爱信不信!” 但看这是个病人,还是忍着气说:“试玉需烧七日满。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 杜文看她转身把收拾好的食案端到靠门的地方,叫宦官进来收了,又赶紧掩上门,查看了火盆里的炭火,好像怕他着风着凉。 杜文说:“你过来一下。” 翟思静说:“我也饿死了,刚叫那宦官给我也送点饼来。” 杜文这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是一样的,而且她昨夜被自己强控着行那事,大概一肚子委屈更甚,那小鸟一般的胃里估计更没装什么食物。 他只能抱怨:“那起子没眼色的家伙!送饭食只送一份?你就啃点饼?”把责任推卸了,他就心安理得:“那起子混账家伙!我明早就一个一个打板子,叫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等翟思静也吃完了,他已经有些神思昏昏的模样,嘟囔着:“咱们的大问题还没解决呢!你别拖延时间……洗漱一下赶紧过来,轻轻地说,叫哪个帐外的人听见了,我明天就杀……” 翟思静马虎洗漱一下,到他身边。见他那样子又恨又怜,又想着下午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脱掉战甲和马匹的披甲,回来营救她,那些恨也随风飘了一样,只能看他硬是横着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文,首先,我并没有私情勾当。”翟思静把最要紧的话先说了。 杜文仰着头看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又不大信任她的话,但仰头盯人的模样,总不类居高临下盯人时那样恶气逼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都一根根看得见,嘴还微微张着,样子竟有些傻乎乎大男孩似的可爱。 他大概自己也觉着这样不对劲,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身边:“我抬着头不累么?坐下来说。” 翟思静跪坐在他身边。 杜文依然是一脸横色:“我被窝里长刺?还是你没跟我同床共枕过害羞?进来!” 强作厉色,几乎用了丹田之力,而且说完,居然咳嗽起来,这一下顿时牵到了伤口,他伸手压着伤处,痛得攒眉咧嘴,但犹要逞强,一咳嗽完,不等翟思静关心他就抢先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小小伤口而已,又不疼!坐进来!” 翟思静实在不敢拂逆他,这会儿倒不怕他杀人放火的,而是怕他一怒之下伤了他自己的身子。 而且他说的也不错,这个被窝她躺了无数遍了,除了跟他矫情的时候外,每天也是自然而然躺进来的。她解了裙子,褪了外衫,钻进被窝坐在他身边。 顿时感觉他的右手垫在她腰后,垂下来正好摸她屁股。嘴里还说:“有一句话不实,非打得你后悔不可!”人却软软地贴过来,下巴搁她肩头,好像是要认真谛听,观察她的神色有没有撒谎。 翟思静哭笑不得,也没心情跟他玩闹,正色道:“军医可说了,这段日子戒绝房.事!” 杜文嗤笑一声,好像他对这事根本不以为意,叫她别自作多情。他说:“这时候了,谁在想那种事!我只想听听,那个‘长越’是何方神圣。声音别太高,我没奈何让你在这里说,你可别闹得别人都知道,到时候我不收拾你也要收拾你了。” 翟思静瞥他一眼,打算铺垫一下,说:“杜文,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杜文皱眉道:“佛教说轮回,我谈不上信不信,横竖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前世今生的轮回——这和长越有什么关系?” 他思维还是敏捷,旋即又说:“我们鲜卑的老部民,也有信奉萨满教的,教义里也有前世今生之说,还有不少玄之又玄的巫蛊之术。这和长越又有什么关系吗?” “我呢,好像就记得我的上一世……”翟思静微微而谈,刚讲了两句她记忆中上一世小时候的样子,突然觉得左肩一沉,别转头一看,杜文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像条煨灶猫似的,轻轻地打着鼾,闭目睡熟了。 这副依偎着她肩头胳膊睡觉的样子,一点狼主的凶悍气都没有,着实叫翟思静母性大起,欣赏着他方方的额角,漂亮的脸颊,浓浓的剑眉,棱角分明的嘴唇,实在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平日里天天见面,只觉得他英俊,却没这样细细观察过他的模样,端详过每一个细节。 看够了,她才轻轻拍拍他:“这样睡能舒服么?躺下吧,我给你掖掖被子。” 他打着轻酣,随着她的拨弄而面条似的跟着东倒西歪,但就是不醒。 他平常睡眠很好,只要无事,沾枕即睡,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但是今天这样好睡,好像不大对劲。 翟思静摸了摸他的额角,心里大惊: 他发起了高烧! 第 79 章 翟思静慌了, 起身到门口呼唤值夜的军医。少顷“呼呼呼”进来了好几个, 又过了一会儿, 披着斗篷的闾妃也来了,凝眸望着几个军医围绕着她的儿子转, 皱紧眉头也不说话。 军医拿烈酒给杜文擦过,又换用冷手巾敷着额头,接着就是面面相觑。 翟思静含着泪在眼眶里,而闾妃皱着眉头问:“大汗怎么样了?” 军医里带头的一个叩首道:“箭是脏箭,虽然射中当时没有毙命,但是怕就怕事后染疾。如今臣等也无法,只能看大汗身子骨强不强壮,兼听天命。” 其实身子强不强都是次要, 在北边草原的战场上那种条件,唯一能决定命运的就是上苍! 翟思静看着闾妃的目中都变得莹莹的,心里愈发不安。 而闾妃突然扭头看着她问:“翟女郎, 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好照顾杜文?” 翟思静几乎是哽咽着点头:“太妃……放……心!”泪水突然就滑落下来。 闾妃见她的样子, 肚腹里那句“要是他活不了,你也就活不了”的威胁反而没有说出来。她挥挥手摒退了御幄里的其他人, 坐到她儿子身边, 给他换了一条冷手巾,又重新用烈酒给他伤口冲洗过。 杜文好像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 沉沉地昏睡着。 闾妃像所有慈母一样亲吻着儿子的额头,抚摸着他的脸颊, 半日才说:“我唯有这一个孩子,我爱他若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为他去死,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种母爱,翟思静懂啊。 但她没想到的是闾妃的下一句:“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大军孤悬在外,皇帝又生死不明,之于我,最重要的就不再是儿子,而是掌控这支队伍,决不能被柔然打探到消息,甚至不能叫大燕的那些藩王、边镇守将们得到消息,免得有人有了异心,会夺杜文的权。所以,我只能放弃照顾他,而到中军帐去;照顾他,就只能交给你了。我信你!” 闾妃斜过眸子看着翟思静,烛光下的闾妃,眸子里犹带泪光,好像冲淡了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色,可是她的坚定和残忍是渗透在骨子里的。 翟思静知道闾妃此刻说的不错。但是她情感上很难接受一个母亲在这样艰难的时候,首选是放弃照顾儿子,以便于有精力来巩固权位。 在这样强悍而无情的人面前,翟思静要藏拙,更要藏锋芒,她低头道:“是……请太妃……放心。” 闾妃很满意她这弱弱蠢蠢的样子,又叹着气抚摸了儿子一会儿,起身道:“他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穿铠甲?好像马也卸了披甲?” 翟思静心里“咯登”一响,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扫视过来锐光。她不敢犹豫,说道:“大汗的马中了箭,我这匹重甲马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尤其大汗当时身上也是重甲。所以只能选择卸甲回去。” 一副马匹的披甲四十多斤,一副人穿的铸铁甲更是六七十斤,加起来比翟思静还重。 闾妃又扫了她一眼: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杜文回来时骑的是出去时翟思静骑的那匹马。但是她也怨儿子:直接把女人丢下或杀了换上马不就是了?这傻孩子非担着中箭的风险和她一起回来?真是见色如命!把自己以往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闾妃叹口气说:“这是天意吧……接着也只能看天意了。”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说:“你晚上多辛苦吧。” 送走了闾妃,翟思静把被窝里杜文的被角掖好,又给他换了一块新的冷手巾。见他此刻的脸色不是先回来时失血的苍白,而是烧得潮红,嘴唇反而没什么血色,烧得干干的。她又从被窝里出来,端了一盏水想给他润喉。 他像晕厥了似的,牙关咬着,脸颊肌肉痉挛若在微笑,根本一滴水都喝不进去。 翟思静先用干净布巾沾了水给他润了润嘴唇了,过了一会儿摸摸他掌心滚烫,她心里一阵酸楚,对他所有的恨好像都不见了,现在只想他没事就好。 她含了一口水,像平时亲吻时那样慢慢撬开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的牙关也松解开了,她便把水哺喂了进去。 开始他根本咽不下去,水都从嘴角流出来了。翟思静擦净他嘴角的残水,对他低声哄道:“杜文,乖乖喝点水,我还等你醒过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呢!你就不想知道了?”说着,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泪落在他脸颊上。而后,再喝一口哺喂他,居然成了!‘ 他喉咙里“咕嘟”一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之音。翟思静喂了他好几口水,再次换了布巾,又再次用酒清洗了伤口,不觉已经听到外头的梆子打了一快两慢三声响——这是已经三更了。 她好像也不觉得困,但知应该睡觉了,所以钻到杜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大手,怕他半夜有什么不适而自己熟睡错过了。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终于睡着了。 她被惊醒的时候,杜文正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生疼生疼的。他仍然发着烧,嘴里喃喃地呓语:“思静……思静……我后悔了……” 翟思静挣扎着坐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哄孩子一样哄他:“我知道你后悔了……你要加紧的回来,就不会中这一箭了。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就加把劲儿,挺过这一关。我欠你的恩情……” 她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一辈子可以偿还……”说罢,柔情万端的,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杜文好像被她哄住了,梦呓渐渐低微,眼睛闭紧,而睫毛颤抖着。翟思静知道他的德行,不由凝注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又在骗我么?你其实没生病,就是骗我的?想看看我的反应?” 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掐了掐他的胳膊内侧。 杜文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她今天宁愿是被耍了…… 翟思静又失望了,心里又酸软得想哭,但不断告诉自己:这时候不是脆弱的时候,你看看杜文的阿娘,儿子生死攸关,她还能那么冷静地考虑最要紧的军政;那么自己怎么能囿于悲伤,把重要的事耽误了? 她躺回去,抱着杜文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想:军医说,最好两个时辰就用烈酒擦一次伤口,要护理得干净,生重病的机会就小。这离上一次擦药已经一个时辰了,睡到五更的梆子响,就要给他擦拭下一回了…… 正又要睡着,突然听见杜文又在梦中喊:“火!火!……”喊了两声响的,又换了迷惘的笑,那声线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还不止:“思静,我后悔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要是那时候没有把你……” 这后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翟思静眨巴着眼睛半天也没摸透他的后悔和追忆的情、惘然的心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身上真的火烫的,触一触都觉得惊人。翟思静不愿多想病人的胡言乱语,抱着他的胳膊说:“杜文,别后悔了,咱们往前看……往前看……” 她几乎折腾了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早晨给他擦洗伤口,换好药,已经累得昏沉沉的了。几个杜文惯用的宦官过来打下手,又几个军医过来诊脉。翟思静强打着精神问:“大汗今日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脉象比昨日糟糕,白天大汗若能烧退些、清醒些,要赶紧叫他服药、喝水、吃些东西,不然失血那么多,再一日日饥饿缺水着捱蹭,只怕挺不了太久。” 脉象居然更糟糕了,翟思静那点困意都没有了,心里哀哀的,强作镇定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一定小心关注着大汗!” 她唯恐自己也犯困,叫了两个宦官一道帮忙关注。白天里其实也完全没办法补觉,一来是不放心杜文,二来闾妃那里也不断地派人来关心她儿子的情况。 而杜文白天也较晚上清醒,有那么两个时辰左右人是醒了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问:“朕在哪里?怎么都变过了?” 翟思静带着泪花对他笑道:“大汗忘记了吗?您在御幄,我们在柔然。” 杜文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翟思静,好像不认识,又好像久别重逢,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她的脸颊,清醒了一些就笑着说:“做了好长好长的噩梦啊……醒过来都闹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梦中的了。” 他又捻动一般摸她的脸颊,仿佛只有从真实的手感中才能确认自己此刻不在做梦。但揉捏了半天,还是苦笑着:“不过也说不清啊……梦里那腾腾的大火,也真是疼死了呢……” 翟思静趁他好容易醒着,赶紧抢着喂药、喂水、喂饭,生怕军医说的他身体里的能量不够会影响痊愈。忙碌的间隙,看他神神道道,自己在那儿嘟嘟哝哝的样子,只能陪着他聊:“哟,还梦见火了呀?梦见火好啊,《周公解梦》里说这是好兆头呢!来——再吃一口!”骗小孩似的把一勺肉粥塞他嘴里了。 杜文虚弱地嚼了两下就咽了。闭着眼睛休息了才片刻,又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梦得很清楚呢……我坐在一片柴堆里,到处是酥油的芳香……还有,还有干燥的花瓣撒在四周,还有好一群穿红着绿的萨满傩师……敲鼓敲得我头疼……” 他看了看翟思静胡乱披着一件豆青色襦衫,系着鹅黄色长裙,又很认真地低声说:“我手里还有你胭脂色绸衫……和绣海棠花的披帛。都旧了……但是我一眼都能认出来呢!火光里……” 翟思静含着泪看着他:她当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她陇西家里的后园,她就穿这样一身,愉快地打着秋千——而那个逾墙偷窥的少年郎,就把她一身红粉的模样永远刻画在脑海中——给她做的所有衣裙,几乎都是粉红色的! “杜文,”她此刻唯有对他承诺,宽他的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以后我多穿粉红色给你看,叫你开心!” 杜文茫然地伸手来找她的手。翟思静便乖乖让他握住。杜文松了一口气一般,揉着她的手说:“真好。如果现在这是梦,也真好……都不想醒了……” “什么呀……”翟思静略略嗔怪,“我活生生的呢。这怎么是梦?”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慌。 杜文自失地一笑,病中的他,没有力气,好像也没了戾气,脸颊潮红一大片,其他地方的皮肤都失了血色般的苍白,眉眼无力,所以也是弯弯的很柔和的样子。摇着头说:“只是梦里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大团大团的火把我包住了,很疼……很疼很疼……你的披帛,带着火光都飞到天上去了……” “你在发烧呢,杜文。”翟思静靠坐在他身边,又给他拧了一把冷手巾擦拭前额,“烧得厉害了,觉得火烧似的。别乱想了,现在这个你是真的,那个才是梦里。再吃点东西?” 杜文软软地挨着她,真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了,嘟着嘴好像对她不相信表示不快,但是脑袋又那么依偎般地靠着她,东西没再吃,倒又昏迷般的睡着了。 翟思静半晌只是凝神看着他的半边脸,心里念着庄周梦蝶的那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第 80 章 连续几天, 杜文的状态都是时好时坏, 每天能勉强算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其他都是昏睡。烧没有退,肌肉僵硬和痉挛的毛病反而更重了。 翟思静一点不敢怠慢照顾他, 而且全部亲力亲为,连他换穿的亵衣要用滚水煮过这样的小事,她也要盯着那些宦官,唯恐他们躲懒不尽心。 五六天下来,她瘦了一圈,眼圈郁青的,因为几乎每个夜里都睡不踏实,半夜要醒好多次探他的额头, 唯恐哪个晚上他就这么永远醒不来了。 闾妃也过来了好几次,皱眉凝望着她的独生儿子昏沉沉的样子,高温不退的潮红颧骨, 她也只有在皇帝的御帐里才会落泪, 过后还会要热手巾焐眼睛, 唯恐红肿了眼皮会叫人看出端倪,引起人心的不稳。 “思静, ”她也开始叫翟思静的名字, 擦着眼角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了, 杜文几日没有上中军帐,他的近臣已经开始疑虑, 好在那些都是值得信赖的,我在中军帐里也再三强调过了,一些行止必须照旧,只说大汗养伤,但无大碍,所有奏折还叫到他这里假装转一周。但是这么大支的军队,总会叫人发现杜文不对劲。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只言片语传到菟园水忽律那里,他一个包抄,咱们就危乎殆哉了!” 翟思静疑虑地看着闾妃,闾妃用热手巾焐着一边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热气瞧着翟思静。 翟思静终于低头说:“军政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管好好照顾大汗。如今他只要能好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闾妃说着,也有些悲从中来。她又看了儿子一眼:“我打算先撤三十里,万一忽律和乌翰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大军撤退还可以多些余地。” 这次,翟思静犹疑了片刻,抬头说:“撤军若慢慢的,反倒给敌人知道我们有弱点,也知道了我们的动向;可大军若行动太快,大汗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颠簸?” 闾妃倒不曾想到这点,泪也止住了,好半天方道:“你说的也是,但若是现在不走,忽律和乌翰发现了再打过来,就是殊死之搏,大燕的存亡便都堪忧了……” 其实是拿天命打个赌:走,稳妥些,但被发现的机会更大;不走,冒险些,但就是赌被打怕了的忽律汗一时不敢进犯。 闾妃皱眉思忖着,好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好吧,大军先不动。但是——”后半截话始终没说,好像她已经有了计较,但不宜让翟思静知道。翟思静继续低头做弱弱而蠢蠢的样子,闾妃的想法,她还没有实力去干涉。 闾妃又道:“他高烧总是不退,这不是好征兆。我看那群军医也是吃干饭的无能之辈!我已经叫人请了几个法力最强的萨满傩师,叫他们给杜文做做法,或许倒有些裨益。” 闾妃出去了,翟思静的目光重回到杜文身上,他还是昏睡着,摸摸额头还是滚烫。 翟思静当然不信那些巫术能治病,但是现在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无害,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何况她自打重生之后,对这些未知的东西也有些三分敬畏与好奇,毕竟这世上不可解的事这么多! 接着的半个月,军营里天天热闹非凡,硕大的篝火整日整夜都不会熄灭,四周是高高的彩台,铃铛挂在高高的绳索上,被北风吹得“丁零当啷”一阵阵响。傩师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唱唱跳跳不得停歇。 有几回,翟思静也被闾妃邀到篝火边,好几个带着巨大的兽面妖神面具的傩师环绕着她起舞,铃铛摇得她耳朵都似乎被震聋了。 而后,傩师唱唱跳跳离开她的身边,闾妃拉过她到一边半敞开的帐篷里喝奶茶压惊,低声说:“他们说的,大汗身边的人都要驱邪。没事,你别怕,就是吵一点,也不会伤到你。既然信他们,就要虔诚些。” 翟思静确实有些心慌,啜了一口奶茶,乖顺地点点头。目光瞟见那几个傩师歌哭着往火堆旁去,不知往里头撒了些什么,只见火苗高高拱起,突然烧成五颜六色的一片火光。那几个傩师叫得更欢了,浑身抖动得仿佛打摆子似的。 翟思静看着那高高燃起的火焰,幻光在眼前一样,隐隐觉得有个人影,不由“啊”了一声。 闾妃问:“你看到什么了?” 翟思静愣了愣说:“看到一个影子。” “谁的影子?” 翟思静老老实实回答:“看不清楚。高高大大的,瘫坐在火光里头一样。手里……好像……” 好像是一件衣服,又好像是长条状的披帛。 那长条状的东西飞起来,带着熊熊的焰光,而下头那影子好像也抬起头。 慢慢的,火光里的影子都消失了。她心跳加速,像做了一场噩梦,又像魇住了不能动弹。 闾妃好一会儿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怅然若有所失。 一场“大戏”唱完,傩师摘下帽子和面具,那么冷的天,他们的脑袋上还是大汗淋漓,头发都湿透了。 闾妃把几个人召过来,用鲜卑语问道:“能看到大汗天命如何?” 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唯有翟思静在一边陪侍。 那傩师也用发音怪异的鲜卑语回答说:“可敦,天命看不到,未来也不可知。大汗劫难颇多,前世种的恶因,今世少不得恶果。” 闾妃和翟思静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闾妃好一会儿才睁着雾濛濛的双眼说:“恶果会搭上命?他前世的恶因,今世有没有办法弥补?” 那傩师摇摇头:“火神传达的是天命,可是没有肯给人间消息。” 闾妃说:“我听闻萨满奇术里,可以起死回生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样才能起死回生?” 傩师又是摇摇头:“那要有人心甘情愿供奉火神,生祭火神,火神会许他再生。” 但是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只是在另世再生,不是起死回生呢。” “哦……”闾妃似乎有些失望,垂泪道,“希望他好好的。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把自己献祭给火神,求得他能在另世再生,好好弥补这些过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了……” 翟思静嘴唇颤了半天,终于也带着哭腔说:“若是可以这样获得来世,我也愿意把自己献祭给火神。”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她怎么重来一世的?她又在火光里看见了谁?虽然不笃定,却已经觉得,把性命献给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闾妃迅速地瞟了她一眼,低头不语。 倒是那傩师又说:“大汗的灵魂已经在三界中穿梭,能不能归魂,这几日还要用法术。” 闾妃这才点点头说:“要用什么法术,用什么东西,只管用!倾一国之力,只要大汗无事,我都舍得!” 那傩师点点头:“是。那么稍息一刻,要再请黑山神降临人间,为大汗召回游离的魂魄。” 闾妃点头道:“好。” 在那傩师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说:“不过,我不是可敦,你不要瞎叫。” 其实也不算瞎叫,闾妃暗想,鲜卑语里,先皇后、太后、皇后乃至先辈里掌权的女主都叫可敦,自己原来虽然是妃,自打儿子当了皇帝,自然升格为太后,自然也叫“可敦”。但紧跟着又犯愁:若是儿子真的挺不过这一关,还不能不早做打算,早立合适的人选为嗣皇帝,否则,闾氏一族肯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那傩师诧异地看了看闾妃,又悄然望了望翟思静,也是个一心在他心中神灵上的实诚人,低头说:“是!” 热热闹闹一场萨满大法做下来,翟思静惊奇地发现杜文的烧好像还真的退了一点。她把香喷喷的饭菜端过来时,只轻轻一叫,他就醒了,喉咙喑哑,但是说话很清晰:“什么时辰了?” 翟思静几乎是惊喜,笑着说:“晚膳的时候到了。你今日情况不错?” 自然而然地摸摸他的额头。 杜文伸手抓着她的手腕。翟思静一时本能地一挣,居然给她挣开了。 她看见杜文脸上惊诧和气馁的神色,急忙又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笑道:“我还急着给你盛肉粥呢。怕你饿了。” 她笑得温和,随后又捧着他的手给了一吻。 杜文脸色回转了些,自嘲道:“病得废物似的……”不然,怎么连她的手腕都控不住? “谁说的?”翟思静吹了吹勺子里的肉粥,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样,“你自己都说是小伤小病而已,军医都说并无大碍了。你自己倒颓了?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会好的!你看,今日不就好了很多?” 杜文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粥,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等翟思静吹凉第二勺粥的时候,他问:“外面这么吵,在干嘛呀?”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然后说:“在请萨满傩师做法,为你祛除病魔呢。别说,好像还真有些用处!” 她陡然想起在火光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怔忡间偷偷比较了一下,觉得有些神似,但又不很像,尤其那瘫坐颓废的样子不像。她旋即气恼自己的胡思乱想,赶紧低头吹粥。 杜文“哦”了一声:“吵得我睡不好,一直在做怪梦。”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笑道:“若是太吵了,我叫人把彩台子挪远些?” 但又觉近处听那唱傩的声音是震耳欲聋,可杜文的御幄离彩台很远,其实每日随风飘过来的声音并不高,和晚上打梆子差不多,他耳朵倒灵敏! 杜文神色恹恹的,但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翟思静,说:“不用搬,搬也没用。那声音好像就是特为往我耳朵里传,叫我梦见……” 他突然收口不语。 翟思静又吹了一勺粥,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杜文小心地望着她的眼睛,小心地说:“梦见陇西,你还是在院子里打秋千。” “哦。”翟思静含着笑听。 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她打秋千的样子啊! 杜文只说了半句。 这次梦见她在打秋千,并没有落下秋千架,而是对打忽哨的他神飞一笑,笑得他比真实世界里在陇西看她,还要着迷。 “还有呢?”翟思静为了叫他多吃点,逗着他说话,“说说梦,也挺好玩的。” 杜文好半天才说:“还梦见啊,北苑。” “又梦见了北苑了啊?”她含着笑。 杜文鼓起勇气说:“你在北苑,是乌翰的妃子。” 最后突然来了一句叫翟思静笑容凝固、宛若见了鬼一般的话语。 “你的身边还有一个婴孩。” 第 81 章 翟思静的牙齿不能自制地叩击着。 她目视面前的男人。觉得他和以前长得一样,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她伸手摸了摸他好久未刮的胡茬, 他的下巴和脸颊都呈现出淡淡的青色, 胡茬也硬邦邦地戳手。 “杜文……”她颤着声说,“别说了吧。一个梦。” 杜文自己也不想说。垂头丧气的模样, 这样少见的软弱叫她看了生怜。 少顷吃完了饭,翟思静看看药还没有好,心里正好慌乱,于是站在熬药的银吊子边凝视着“咕嘟咕嘟”翻滚着褐色泡泡的药汁。 杜文在她身后撒娇般地说:“你老在那儿看什么呢?” 翟思静被戳破了秘密似的,犹豫了片刻才说:“不是在看你的药吗?” “让它自己慢慢熬煮就是了。”杜文说,“我想你过来陪陪我。” 他的声音简直是娇憨,像个被宠坏了的小孩。翟思静没奈何,回到他身边。他伸出手要握她的。她便也乖乖让他握了。杜文的手心依然很烫, 而翟思静的手心很凉。两个人手交握了一会儿,温度慢慢地偏向适中。 “陪我躺一躺。”杜文说。 两个人齐头躺在被窝里,和以往一样抵足而眠。杜文好像昏沉沉地又想睡了, 喃喃地说:“这个梦好长好长啊, 像人的一生似的那么长……我浑身都在疼, 这里尤甚……”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翟思静问:“伤口又疼了吗?” 杜文摇摇头:“真笨。是这里。” 分明指的是他的心口。 说完,他沉沉地入眠了, 轻微的鼾声响起来。翟思静轻轻呼唤他:“杜文, 杜文。”他一点回应都没有,而眉头皱着, 有时张了嘴好像要说话,又好像要哀叹, 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又陷入他说的那个迷梦中去了。 翟思静想叫醒他吃药,他根本醒不过来,浑身发烫,呼吸浊重。 翟思静在这晚的睡眠中,也一直睡不沉酣,眼前总是傩师做法时火焰里那个影子,以及飘飞在天空里长条状的火光。惊醒时唯有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才能心安一些——因为知道他还活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杜文的烧退了些,叫了两声他也只能睁睁眼,却清醒不过来。喂他吃药,也是有一口没一口,嘴角倒挂下好多药汁。 翟思静又解开他身上包扎的软布,用烈酒给他清洗伤口。伤口痂的颜色奇怪,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红肿着,好像里头的血一按还能涌出来。 她叫来了值夜的军医。 军医仔细看后说:“里头化脓了,这不是好征兆,必须把脓水清出去,再次清创,或许烧能够退下来。” 军医取来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烈酒里浸过,又在火上燎了燎,吩咐翟思静说:“请娘娘受累,托住大汗的身子,万一醒了太疼,别叫他挣扎得太厉害,免得刀锋会伤到伤口里的大小血管。” 翟思静听到治疗的法子,大概是要把刀探到伤口里去剜掉腐肉和脓水,心里已经紧张害怕得不行。此时只能自己给自己鼓劲:不过就是血肉罢了,只要能救他的命,这点恐惧算什么呢?唯恐自己按住他的力气还不够,又叫来帐外几个宦官,摁胳膊的摁胳膊,压腿的压腿。 军医一刀挑开了伤口的痂皮,稍稍挤了挤,顿时脓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鲜红的、暗红的、赤黄的、淡黄的、乳白的,甚至还有些发绿的……而那气味,也顿时涌动出来,腥臭不可闻。 翟思静突然惊觉,原来他那精洁而美好的身体,也同样会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秽臭,会生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脓血。 可是那么不完美的他却还是他呀!在发现自己有可能要失去他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是如此如此的爱,如此如此的不愿意失去他! 换位而想,也许上一世自己决然赴水的时候,确实本质上是对他最大的报复——把他一个人抛弃在人世间。 现在她也后悔呀,希望今日不要遭到他如此的报复。 这大概已经很痛了,杜文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就嘶吼了一声,也挣扎起来。军医打算剜腐肉的刀也不敢下了,傻傻地握着,傻傻地喊:“大汗……大汗,臣这是在给您治伤……” 翟思静抱着他的胸脯,泪水滴在他脖子上:“杜文,杜文!你别紧张,脓血不放出来,太危险了!我盯着他们,你相信我!” 杜文头脑是清醒的,在军队里久了,也知道治伤的方式。但军医的刀在他面前,一会儿还要戳进他的皮肉里去,他像一只狐疑而凶悍的斗狼一样,声音嘶哑而严厉:“脓血没全排出来,下刀也下不准,你们当我烧傻了?可以随你们摆弄?” 但是好歹安静下来,只是拒绝军医现在就动手:“先把脓血吸出来,这样的贯通伤,挤是挤不干净的。” 军医的目光瞥向一旁一个宦官。那宦官不自觉地一瑟缩,但也没敢拒绝,答了声:“奴遵命。”挨挨蹭蹭地向前来。 但更不乐意的是杜文,他看着那宦官那张嘴,那口牙,还有那长着舌苔的舌头,一会儿要贴在他的皮肉上吮吸,口水沾在他皮肉上,他就恶心起来。但是治伤要紧,大概这样的恶心也只能忍着了。 他细微的厌恶的表情落在翟思静眼里,她一时只觉得他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娇气,本能地就说:“还是我来吧。” 这自然是杜文不会拒绝的,但旋即想到他伤口的那种恶臭,他自己都嫌弃自己,而心中神女那样玉洁冰清的贝齿,那样温软洁净的口舌,怎么舍得让她来做这样污秽的事?他自己都足够自惭形秽了! 他也是本能地摇摇头:“不……不要……” 翟思静笑道:“别傻了。还嫌弃我呀?” “不是……不是的……”说得磕磕巴巴的,刚刚的疾言厉色完全没了。 翟思静含嗔带笑地斜了他一眼,到一旁先用清茶漱了口,接着又改用烈酒含漱,呛得喉咙口一阵阵火烫,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把酒吐在唾盂里,哈了一口气,又擦了擦激出来的泪花,凑到杜文的锁骨边。 他的呼吸好像都是停滞的,发烧而滚热的脖颈带着微微的汗湿,在翟思静吐出第一口脓血的时候,他的眼眶好像也湿了,但是没再说什么。 脓排出不少,军医也瞧清楚了伤情,外头一圈有些腐肉,喷些烈酒就用刀剜。活生生的剐肉,自然疼不可当。但是杜文咬死着牙关,一点不耐的表情都没有,唯有额头上慢慢渗出汗水来,又一颗颗凝结成黄豆粒大。 血肉模糊的伤口,被重新喷上药酒,撒上药粉,裹上白绢。翟思静摸到他额角的汗珠都是冰冷的,嘴唇都疼脱了色,心生不忍,几乎要为他掉泪。 药换完,他恹恹地要睡,等军医和宦官都出去了,翟思静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睡吧,好好睡吧。一觉起来,病就又好些了。” 杜文的眼睛却在这时候睁开,委屈兮兮地说:“刚刚好疼!” 他居然还会叫疼?! 翟思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白的一句问道:“你也会叫疼啊?” 杜文不快地说:“我难道不是肉长的?” 翟思静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急忙低头摸摸他的头发说:“我说错了。只是你一直是硬汉子一样,我总以为便是刮骨疗毒你也视若等闲呢。很疼,怎么办呢?又不能揉?” 他仰脸嘟起嘴:“亲亲,或许会好些?” 翟思静突然觉得满心的暖意,对他此刻的厚脸皮只觉得欢欣鼓舞,起身说:“那我再去漱个口。” “别!”他拉住她的袖子,诚挚地说,“刚刚已经叫你委屈了。” “没有!真的!”翟思静说,“我真的愿意的,毕竟是为你。”一点肮脏厌恶的感觉都没有,倒像今日听萨满傩师做法时的歌哭声时一样,因为有希望存焉,所以满满的都是乐意。 “那我现在就要!”他撒娇。 翟思静只好俯下身,小心地避开他的左肩,唇尖儿在他嘴唇上轻轻揉了揉。 杜文没有受伤的右手一下子把她的背一抱,舌尖就探到她的口腔里去了。 躁动的感觉浮动起来,翟思静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应他,天雷勾动地火,情爱碰撞之后,或如烟花消散,或者就像现在这样,突然重新绽开异彩,如同一朵被精心培育起来的花。 好容易分开了,他还腻腻乎乎的,翟思静看见他寝衣下端高高支起的地方,赶紧顺了顺他的胸脯,低声说:“那个不行的,军医特别吩咐了,绝对不行!” 他没有再腻乎,说:“你陪我躺躺。”伸手拉开被窝,等她钻进来。 翟思静进被窝后,先把他的被角掖好,然后才躺下抱着他的腹部说:“太妃安排的萨满傩师,好像还真有些用处,这两天眼见着你就见好了。” 杜文转身不易,只能侧过头看着她说:“怪不得我这几天噩梦这么多……” “睡不着怪床!做噩梦怪傩师么?” 杜文笑笑说:“我没怪他们呀。虽然是噩梦,叫我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但是醒过来发现我还在人间——真好。”他眸子神色凝重,笑容里也带着敬畏的凝重,伸手握住翟思静的手:“思静,我第一次发现,付出爱,比得到,好像更让我满足。” 翟思静想着那日他已经骑重甲马走了,却又解脱铠甲回到她身边营救她,在那样短暂的瞬间、这么一个自私的人肯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已经感动得要命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揉着:“我今天看到你肯这样为我,觉得我真是……还太磕碜了。” 翟思静看着他,千言万语却也说不出来。 爱是什么? 上辈子,杜文的爱是强夺了她,强.暴了她,而后一厢情愿给她最好的宫殿,最好的衣饰,把三千佳丽弃若敝屣,而把她宠得珍宝一般——可她并没有觉得那是爱。 更何况,关键的时候,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君王——杀她儿子的时候,哪怕打着“国家安定”的旗号,其实也是为一己之私,并非为了社稷和万民。 这辈子,磕磕碰碰到现在,突然两个人都大彻大悟了一样,发觉彼此不能或缺,哪怕是最关键的时候,也会做出“关心则乱”的傻傻的抉择。 这么傻!哪里像个铁血帝王! 可是,开始像个人了! “杜文……”翟思静和他十指交叉,一双手缠绵得分离不开。 第 82 章 缠绵到日上三竿, 翟思静掠掠头发说:“我该起了。你是病人, 我可是照顾你的人, 哪有照顾到被窝里的?” 杜文咧嘴笑着,瘦了一圈的面颊又有了些少年人般的清隽好看。刚刚其实两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就感觉美好的不行。 “等我伤好了……”他笑得坏坏的,“就叫你下不来床。” “等你伤好了……”翟思静轻轻推推他的脑袋,笑道,“你也给我好好养着,养到彻底好了再说!” 她起身理好衣服,挽好头发,就听见外头通报闾妃来了。 翟思静迎进闾妃, 应了她的几个问题:“……排了脓血,刮了腐肉,重新上了药, 好像烧退了些。刚刚——”她想说“刚刚还醒着”, 但是回头一看, 话憋住了:杜文仰头酣睡在软枕上,还发出轻微的酣声。 她只好说:“这会儿又睡着了。” 闾妃还是紧张亲儿子的, 上前探探杜文的额头, 见他额间还有些汗水,不由垂泪道:“天天这样昏睡, 我心里都急透了。” 她转头对翟思静说:“傩师说火神的指示:‘解铃还须系铃人’,必得系铃人, 才能破此一劫。我寻思着到底谁是系铃人呢?若说是乌翰,他现在藏身在忽律汗的茫茫草场上,我们何处去找他?” 她扭着头,翟思静却分明看到,杜文在母亲说“急透了”的时候露了点坏笑,眼睫也眨动了一下。但是,等说到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时,他的笑容又僵住了,然后很快地收掉,又开始装打鼾。 这家伙!原来还打算在亲娘面前恶作剧? 不过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男孩子,只有在放松无畏的状态下,才会显露出来。 但是,收走的也快。 闾妃悄悄哭泣了一会儿,拿热水手巾熥眼睛,努努嘴指着帐篷角落里叫两个宦官搬来的匣子:“他们还是两个时辰后过来拿。”又吩咐:“你好好照顾杜文。” 闾妃走了不久,杜文眼睛就又睁开了,指了指那只匣子说:“里头是什么?经常送过来?” 翟思静回复他:“里头是中军帐送来的奏折呀。现在是太妃每日在中军帐帮你处置这些事,但怕军心浮动,只说你养病同时还是要处政的,所以每日家照常给御幄里送奏折,然后过两个时辰取走。” 杜文好一会儿没说话。 翟思静明白过来,不由嗔怪着劝他:“太妃是你亲阿娘,又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这做法我觉得是滴水不漏了。你那狐疑性子,别哪里都犯疑心病吧!” 杜文摇摇头说:“我不是疑她。但是她帮我处理了军政,万一有不妥帖、不合我意的呢?——你把里头的奏折拿过来我看。”边说,边努力撑着坐了起来。 翟思静埋怨道:“才好了一点点,又使什么么蛾子?” 杜文很正经地看着她说:“思静,你也憨了。这奏折,你也不应该看都不看啊!” “我哪里看得懂?” 杜文自失一笑说:“对的,你们汉室的女孩子讲究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觉得自己若是有才华,便是德行上有亏了,特别是女子干政这种事,简直碰都不敢碰。”他摇摇头,笑叹:“迂腐啊迂腐!” 这方面,翟思静是挺迂的,但是也不服气他的评价,她说:“再说,匣子上都有锁,我纵使想看,怎么看得到?” 他们娘儿俩该不是又来试探她的吧? 杜文却说:“有锁?是了,这是我在中军帐特别做的密匣。你拿过来,我有钥匙。” 闾妃是从忽律汗那里被营救出来的,回来时仅仅一个人,什么行李都没,更别说这些巧妙的东西,自然都是杜文那边的。 翟思静想想他们娘儿俩是一家人,自然想法都差不离。自己何必搅和在里头?做个憨憨傻傻的人倒不是有福?上一世琢磨着要帮着分封在陇西的长越扯旗造反,结果她动了多少脑筋,筹谋了多少年,终究还是敌不过朝堂风雨里见惯的杜文,一下子就被他拿个正着。这一世她只想离政治远一点! 两个匣子很重,她分两趟才搬到杜文身边。杜文从怀里摸出个小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两枚小钥匙,“卡嚓”就打开了锁,打开奏折一本本认认真真看起来。 翟思静怕他累到,只能在他身边站着,随时打算帮他,但她对国政不感兴趣,所以垂首凝眸望着杜文,居高看,只觉得他这专注而有些孱弱的样子反而凸显出智慧而不是力量了。 盯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瞥过来,笑眯眯问:“看什么呢?”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摇摇头说:“没什么。看看你若是累了,我就及时扶你躺下休息。” 杜文说:“好像是有点累了。” 然后在翟思静扶他的时候,把她的手腕一拽,拖得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才舒服地半靠着她的肩膀坐着。 翟思静被他吓一跳,嗔道:“你的力气回来了?” 杜文说:“远不如从前了。但是比前两天好些,至少不会对你这小妖精也毫无办法了。” 他把一本奏折塞给翟思静,说:“看不动了,你给我念念。” 每到杜文这种孩子气的时候,翟思静就不忍心拒绝他,捧着奏折给他念,念了一会儿,自己怔了怔,然后才继续往后念。 杜文等她念完,似笑不笑地说:“有没有读懂些言下之意?” 翟思静也不是一味老实,摇摇头说:“不大懂。” “那刚刚读到‘河西王’三个字的时候,为什么停顿下来?” 翟思静说:“想着河西王那么可怕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杜文笑着说:“忽伐他再可怕,现在已经入土一年了,也诈不了尸,也化不作鬼,有什么好可怕的?你刚刚眼神闪动,若有所思,绝不是害怕的模样。老老实实啥都别瞒着我,不然,等我伤好了,要问你个欺君之罪呢。” 翟思静翻了他一眼,心道:这小狼崽子确实讨厌得很,都病成这样了,脑子还不糊涂!看人的心思一看一个准。 她只能老老实实说:“河西王虽然死了,但是太妃借你的谕令,命河西王幼子到两国交界的瑙云城待命,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呢?” 翟思静想了想,看了他若干次,杜文不耐烦地说:“你说就是了,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和帐下的谋臣都讲的,军政之事,所有的细节都是大事儿的伏线,宁可错怪,不能错过,只要不是有私心,什么谏言我都肯听——这不也是以前和你读汉人的书时,你指给我看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一个皇帝,要纳谏,但也要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主张。” 又笑融融说:“说罢。” 翟思静说:“河西王死了,你即位之后,让他的长子承袭郡王爵。这幼子,也不知道年纪多大,想必十来岁顶天了,巴巴地吩咐一个孩子过来候着,又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押运粮草,和新河西王那里也没有任何关联可寻。想必……” 她还是踌躇了,毕竟,这是离间人家母子的事。 杜文知道她的谨言慎行,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解的。” 他的手指在翟思静手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分析得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我阿娘这个人最理智了。眼下我安危难定,却没有后嗣,若是死在柔然,朝中必然是争位的大战。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趁我还在,由她先行为我立储。河西王死了,不担心嗣君眷恋家人;幼子其实才四岁,又好控制在掌心里;控制了下一任的皇帝人选,辽河闾氏可以继续掌权,母后临朝,她虽然伤心一时,到底争得了要紧的局面。” 他说得好像也很轻松。 闾妃这样做,于他利益并无损伤,只是未雨绸缪而已。而且对闾妃本人确实是最精打细算的决策,免了朝中的血雨腥风,护住了家族的利益。 只是,从儿子的角度来说,这样急吼吼地立嗣的背后,未免有些凉薄了。 杜文摇摇头笑道:“我也知道她是对的,明智的。”顿了顿:“只是心理上有些难受了。” 翟思静握住了他的手,自己心里也很难受。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只能“圣人忘情”,若是恣纵感情、优柔寡断,便是狼口羔羊、俎上鱼肉。 杜文扭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不过还好有你了。” 又顿了顿才说:“叫我安心。” 他的目光有些闪动,但底里是坚毅的。 两个人一时无话,默默地握着手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文突然抬眼问:“今儿是十一月几日了?” 翟思静愣一下回答他:“十一月十二了!” 杜文翻着眼睛好像在计算着什么,然后对翟思静点点手说:“你再靠近些……我肩膀有点疼,想倚一倚……” 翟思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可怜的模样,哪里忍心拒绝,只能让他半个身子都靠着她。他的手一点点往她肚子上探——大约又想吃豆腐。翟思静刚想斥他两句,结果他那只可恶的手突然拽住她的裙腰往里伸。 翟思静惊怒,质问着:“你干什么?”又恐他病体支离,不敢过分用劲反抗,只能伸手去捉他的手。而他的手已经在她裙子里、裤子外抚了一圈。 然后来了一句叫她又羞涩又无语的:“你的小日子应该是十一月七八日的样子吧?一直挺准的,上个月就是初七那天来的,再上个月也是初七那天,每次还得六七天,害得我都都得憋六七天……” “怎么这次?……”他含笑说半句。刚刚检查了一番,她什么都没有垫,身上干干净净的。 翟思静不意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君王,还有闲心记她每个月来天癸的日子!顿时脸都红了,很想打他。 但是紧跟着脸又白了,眨巴着长长弯弯的睫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文扳着指头算着:“离那次我扯脱你的麝香佩囊,又和你敦伦的日子,应该有二十天了吧?” 翟思静的手不自觉地就抚到了小肚子上,惊恐地眨巴着眼睛,好像不敢相信他的话,更不敢相信自己算出来的日子! 杜文笑得眉眼柔和,叹息道:“果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叫个军医来诊诊脉吧。” 第 83 章 翟思静白着一张脸, 眼睛里泪珠直打转, 心里不大肯叫军医来确诊。 杜文劝慰她:“别怕嘛, 军医都是我的人,我叫他们一个字不许说, 谁敢不要命瞎说?你别担心。” 翟思静摇摇头,不自觉地就捂着小肚子:“才过了五天!万一是这段日子我没有能够好好吃、好好睡,所以月事不调了呢?” 杜文看着她,说:“那叫军医诊一诊脉又怕什么呢?是的话最好了,不是又不要紧。万一是不调了,就叫他们开几副药给你调理调理。” 翟思静没什么理由可以说,只能还是摇头,一个劲地摇头, 最后摇得眼泪垂挂下来,“吧嗒”一滴滴落在杜文的手背上。 杜文抬手凝视着那滴晶莹的泪珠。翟思静伸手要给他擦他也不让。 看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会对这个孩子好的!” “我担心什么呀!”她赌着气。 越这么说,越是担心。 那种说不出口的担心。 她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 杜文笑容也不见了, 带着些孩子似的委屈, 斜乜了她一眼, 又低头凝视手背上那颗泪珠,好像看稀罕似的。直到泪珠慢慢干了, 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小圈印子——过了多久他都没再说话, 也没再抬眼,终于说:“我胸口发闷, 想睡一睡。” 翟思静扶他慢慢躺下,不能碰着伤口。躺好后又自然而然地给他掖好被角, 顺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试得她心里“咯登”一声: 他的烧只退了一会儿,这会儿又反覆了——一直反反覆覆,叫人心里发慌。 发烧是装不出来的,翟思静只能强打精神安慰他:“累了就睡睡,刚刚看奏折,大概太辛苦了。” 杜文低声吩咐着:“嗯,把奏折还原样放回匣子里去,钥匙在我枕边,记得锁好还放在我的贴身荷包里……既然还要来拿……” 说了几句,话音就变成呓语一样,喃喃的根本听不懂了。 翟思静起身,按他的吩咐把奏折和匣子装好了摆回原处,然后陷入了一种无事可做,只能胡思乱想的可怕境地里。 外头萨满傩师唱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歌声和嚎哭一般,叫人心里越听越慌乱。而杜文的呓语好像也随着那歌哭声渐渐变多了、变杂了、变高亢了。 他在睡梦里喊:“思静!思静!” “哎!”翟思静赶忙到他身边,握住他伸出被子乱舞的手。他的手安静了,喊叫又变成了喃喃之语:“思静……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 “我不走,杜文。” 他说的还是梦话:“咱们的阿逾,多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在翟思静震怖的目光里,他闭着眼,看不见,嘴角噙着笑,但他的眼角却渐渐有泪光:“你抛下我,也抛下了他……我不敢见他的面,怕像是看见了你……” 翟思静捂住嘴,简直想狠狠抽他一记耳光。 而他好像也看见了,在梦里哀求着:“你不要抛下我……也不要抛下他……我对不起他……” “你怎么对我的阿逾了?”她忍不住的时候就去掐他没有受伤的胳膊,尖锐的指甲抠进他的肉里,皮肤都渗出血来。 他一下子痛醒了一样,突然睁开的眼睛里也是震怖,问她:“我……我怎么了?” 翟思静一时无语。 外头的鼓声却越发响了,“咚!咚!咚!”狠狠敲击在胸膛上一样,震得心口一下下发痛。而歌哭声又突如鬼吟,绵绵地往人心里钻。 翟思静看见杜文额角鼻尖沁出汗水,她的理智回来了——这不是上一世。而他的梦,好像带着他看到了那些过往? “你……休息吧。”她强控着自己的情绪,抖着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一到太阳穴,温度就陡然高了上去,颧骨上两团潮红。杜文发青的嘴唇哆嗦着,又似在现实里,又似在梦境里:“思静……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好好休息。”她说,手不自觉地捂着小肚子,“烧退了,就好了;这些乱梦,就没有了……” 不知是否出于臆想,她有些作呕——就算是孕早期,也不该这么快就有作呕的感觉。 杜文见她好像要离开,面孔又变得惊惶——刚刚还和她分析奏折里“言下之意”的这个人,突然没有了理智和勇气,变得虚弱无助,带着哭腔拉住她的手:“别走!” 翟思静残存的勇气让她没有甩开他的手。杜文也渐渐安静下来,好半天才说:“我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你说,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翟思静缓缓点点头:“大概是吧。” “我做的孽,也是自己偿还。”他又说。 翟思静沉默着,不想应答,也无法应答。 军医按点来给杜文诊脉换药。这时候,烧又退了些,他人也清醒多了,倚着引枕默默然不说话。脉象一如既往,没有变好,也没有更糟;伤口倒是好了很多,重新结的痂边缘干净,没有再生脓血。 “还是用药酒,天天换药擦洗,不能疏忽。”军医自然而然地对翟思静说,好像那已经成了她的活儿。 杜文却问:“这药酒里有什么成分?” 军医报了一串儿药名,杜文听不懂,不耐烦,又问:“你只说这些药有没有对妇人家不好的?有没有妨碍怀孕的?” 军医笑道:“这个没有,大汗放心。”突然也明白过来,“嗖”地一下,目光朝翟思静望过来。 翟思静阻止他都来不及,只能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来给大汗用药酒擦洗。” 军医说:“娘娘还未曾确认吧?臣虽主攻大方脉和伤科,妇产也略懂些。喜脉这样的寻常脉象,一般是不会诊错的。” 翟思静咬牙切齿想:杜文给你发了两份俸禄了么?要你献慇勤?! 杜文在后头催:“对呀,诊诊脉又不疼。手伸出来吧。”好像这会儿他又有精神了。 那军医也像个真的似的,从药箱里取出个脉枕,又小心翼翼拿块丝绢,说:“娘娘请。” 翟思静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把手放上脉枕,见那军医还给她搭上一块丝绢,才把手指分别按在她尺关寸关,细细谛听了半日,终于笑道:“恭喜娘娘!” 翟思静垮着脸,一点笑不出来,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杜文倒说:“怎么不恭喜朕?!” 军医急忙又给他叩首:“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杜文说:“赏!” 他的宦官都在帐外候着,翟思静不听他吩咐,半天不动弹。 皇帝吩咐了“赏”,但是没人去拿赏赐的东西。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那个夹在中间的军医最难堪了,咧嘴强笑了一下:“娘娘怀娠,臣又没功劳,怎么敢受大汗的赏?” 杜文不由一笑:“朕的后妃怀孕,你能有什么功劳?能出什么力?荒唐了!不赏了!以后好好伺候,将功补过,再赏你吧。出去后对谁都别说,管不住舌头,就别要脑袋了。” 军医一叠连声的“是是是”,躬身赶紧离开这尴尬的地方。 杜文闲闲对翟思静说:“这总是好事嘛,你别一副大家伙儿欠了你钱的样子。这是我亲生的,我自然会好好爱惜。若是我挺不过这一关,这也是我唯一的后嗣——你难道真的那么狠心,连为我留个后都不愿意?” 他那棱角分明的嘴撅起来,看着圆咕噜嘟的。 翟思静终于说:“我没准备好。” 原以为他必然要质问:“要准备啥呀!” 但是他笑了笑说:“人嘛,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翟思静只能撇了撇嘴,表示对他这句话的默认。然后看他清醒了这么会儿,眼睛又开始发蒙了,说:“赶紧吃点东西,别把身子拖垮了。” 去给他拿装热粥的提盒。 他在她背后说:“你也要多吃点。你不晓得,我有多盼着一个孩子!等他生出来——” 已经开始臆想未来了。 “就叫……”他说的自然而然的似的,“就叫长越吧。” 翟思静端着提盒,猛地转过身,见了鬼一样看着他,眼珠子都不动了。 杜文笑道:“挺好的,这名字。” 那个漫长的梦里当然出现过这个名字,是她的儿子,但是是和乌翰生的。 翟思静好半天才问:“你说什么?” 他目光沉沉:“这名字……你不喜欢?” 笑了笑又说:“换一种方式,疼爱他一辈子。” 翟思静把肉粥放在食案上,端到他面前,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说:“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你自己吃吧。我要……要出去吹吹风。” 他没有反对,只说:“别着凉。”努努嘴指着屏风上挂着的厚实狐肷斗篷。 翟思静披上斗篷,不敢再看他,打开门走到了外头的风雪里。 这日下大雪了,她不由自主就小心起来,挑着未被踩过的积雪,免得结了冰的地方会容易滑到。唱傩的篝火还熊熊地燃着,好像丝毫没有为这漫天鹅毛般的雪花而影响。 傩师们唱跳累了,摘了面具在一旁的帐篷里用餐,身上裹着可笑的五彩袍子,硕大的珠串垂挂在胸前背后,只摘掉妖神面具的一张脸还是普通人的模样,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更是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了。 翟思静披着斗篷,远远地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信步过去,摆出笑脸,用不大娴熟的鲜卑语问道:“饭食可还满意?” 她和闾妃一起出现过,几个傩师当然认识她。急忙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胸前给她行礼,“叽里咕噜”飞快地说了一串鲜卑话。 翟思静歉意地说:“抱歉了,我是汉人,鲜卑语学得还不大好,各位能不能说慢一点?” 傩师们憨然一笑,重新慢慢地、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咱们是问,娘娘这会儿来这里,是不是想问什么?” 这些人倒也有些灵通之处,哪怕不是法术的灵通,做人也是挺机灵的。 翟思静问道:“大汗时好时坏的,我心里担忧。听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来请教请教。” 几个傩师憨憨地摇头:“娘娘恕罪了,火神爷的神谕向来是点到即止。我们纵使想知道得更多些也没有法子。娘娘这个问题,太妃娘娘也问过,而且问过好多遍,可惜咱们在火焰里都看不出端倪。” 翟思静想了想问:“我上回在火里看到一个人影,但不知是谁。这是火神的指示吗?” 几个傩师连连点头:“可不是!” “那个人怎么在火里呢?” 这个问题众人只有摇头的份儿,半日后才有一个须发皆白的沉吟了一下说:“火神看透三界苦,所以将三界苦谛幻化在火焰之中,意在警醒世人。娘娘若够虔心,我们有默诵的咒语,在火神前默诵九遍,或许火神会有显灵。” 翟思静坐在温暖的火焰前,可惜并没有得到火神的显灵。那个绰绰的影子,好像再也不会出现了。她胸前被炙烤得滚热,背后又被北风吹得寒飕飕的,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存在着,先时的别扭早就被此刻的蜜意替代了,赶紧起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到御幄里头,她才发现自己的斗篷上都落满了雪花,进屋子就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犹恐杜文要责骂她,只能在角落里小心地先掸了掸,才悄悄进到他们起卧的屏风后面。 但是杜文又睡着了,面前的食案还原样摆着,粥只动了一点点。摸摸他的额角,又是烫的。 翟思静叹口气,也不愿再想在傩师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各种奇怪的巫术。而是收拾了食案,洗漱解衣就寝。 他的被窝里暖融融的,浑身发冷的翟思静忍不住就靠近了一点,更靠近了一点,偷偷把冷冰冰的胳膊靠着他的胳膊,把冻得发疼的双脚贴着他的腿。他被冰到了,也没有哼哼,好像很适意似的,反过来蹭了她两下。翟思静心里泛着温柔,干脆把脸也埋到他的颈窝里,几乎是把自己裹在他怀抱里睡。她取暖,而他取凉,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第 84 章 杜文浑身都燃烧着:冠冕、头发、须眉、衣衫……还有手中一条胭脂色的、绣满海棠花的半旧披帛。他张嘴好像要说话, 但听不到声音, 好像有痛楚的表情, 但表情很快被焦枯的皮肤湮没掉了…… 翟思静伸手去拉他,但是怎么都够不着, 那火烫的感觉渐渐消失了,随着他的身体灰飞烟灭。 她好像听见他在发出最后的喟叹:“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愿她过得那么苦……” “杜文!杜文!”她也在呐喊,“我也有错!我也有错!”但是喊得再用力,也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让人深感绝望。 她突地惊醒了,浑身不能动,只有眼睛可以睁开,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怦怦”地不断撞击着胸腔壁,好像要从她肋骨间撞出来。 屋角一如既往点着昏暗的灯烛, 使得翟思静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的脸。他好像也是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也是挥不去的惊诧与忧惧。 “杜文……”她头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他的怀里, 手抓着他的衣服,指尖可以明晰地感受到他皮肤暖暖的质感, 那颗怦怦跳的心脏才慢慢平息下来。 杜文吻了吻她的顶心, 问:“你也做噩梦了?” 翟思静委屈地在他怀抱里点点头。 杜文说:“我也是呢!你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翟思静犹豫了一下,想想不过是个梦, 于是说道:“我梦见你在一片火里,浑身都被点着了。我害怕极了。” 杜文说:“我梦见你在一片碧汪汪的水里, 一点点地往下沉,随我怎么哭着喊你,你都不肯理我。我也害怕极了。” 翟思静怔着,好半天抬眼看他:“你梦见……我在水里?” “你在跟我讲,求求来世吧。”杜文的手也在她身上游走,但不是以往那种充满情.欲的游走,而是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这话她说过。 翟思静有些了悟,又有些心慌。此刻藉着沉沉的黑夜,她鼓起勇气问:“你今天白天为什么说,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长越’?你不是……” “我不嫉妒他了。”杜文很自然地说。 “你……”翟思静小心发问,“你也梦见他了?” 杜文点点头,人仿佛还在恍然:“我还梦见好多好多事,像一生那么漫长。比如说自己坐在火里,我也梦见了。”他“噗嗤”一笑:“据说自焚可以换得他人重生。想想简直是讲故事一样,大概白天唱傩的声音叫我想起小时候我阿娘和引教嬷嬷给我讲的鲜卑人的古老传说。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做梦。” 他在拒绝承认梦境——像素来那么自负。但是那惶惑的神色又遮掩不住。 翟思静默然了很久,想着那天傩师说的自焚以换得他人重生的法术,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该恨上一世的他,还是感激他。她终于问道:“你的梦里,我一定很可恨的吧?” 杜文定定地看着她:“梦是支离破碎的。但几乎总是你的影子,裹着海棠花的披帛,泪水涟涟的叫我看了心疼。”最后笑笑:“你怎么会可恨呢?我在梦里还是像现在这么喜欢你。只是……” 他这会儿特别清醒,但是怎么努力都记不清这个长梦的全部。只是记得很多关于她的悲戚片段,让他恼恨梦中的那个自己。 他记得她坐在乌翰的宫殿里,作宫妃打扮,肚子滚圆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记得他在北苑得意忘形,以她身边的婴孩作为威胁,褪掉了她烟粉色的长裾和胭脂色的中单,在她的泪水里兴奋地掠夺她皓白的躯体。 他记得他把她强控在床榻上,一句又一句地哄着她,而哄得不耐烦了,便摸出一盒油膏涂上,不顾她的疼痛进入她的身体。 他记得她在对他捶胸顿足,对他说长越谋叛,她才是主谋,因为她要靠儿子来逃离他。 梦中所看到的那个壮年的他惊怒之下对她挥鞭,想她闭嘴,也是对她撒气。 梦中的杜文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毫不容情地按着翟思静的脖子,那根黑油鞭子在她身上抽打出一道道血痕,看着他爱在骨子里的女人在皮鞭的肆虐下蜷缩、尖叫、哀哭、血泪淋淋,却偏偏不向他折服。 他想阻止那个他,但是自己好像一个无形的人,发不出声,伸出去的手完全是看不见的。 他很诧异,噩梦中的那个他怎么会那么狠毒,那么任性,那么无情?他明明也把翟思静当做珍宝一般疼惜宠爱,却在极欲和急怒时对她犯下这样可怖的错? 那应该不是他吧? 又或者,这些,大概都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思静,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执拗地这样告诉她,“从前种种,今后种种,都只是幻梦里的。我现在有孩子了,我只想好好做一个阿爷。” 从前种种,今后种种,当做幻梦也未尝不好。 翟思静想着,觉得此刻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刨根问底并没有意义,徒增两人之间的猜疑,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你若能爱孩子,自然是个好阿爷。” 杜文很认真地说:“但是,尿布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洗啊。” 翟思静给他逗笑了:“你肯没事不打孩子,我就阿弥陀佛了。谁要你洗尿布来?” 杜文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又伸手摸她的肚子,肚子现在还是平平的,一点迹象都没有,但是,里面确实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不由笑了起来——与噩梦相比,现世真是幸福极了。 翟思静被他笑得心里也暖起来,摸摸他的脸颊说:“傻瓜。”顺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刚刚没有发现什么,现在陡然觉察,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了。再摸摸他的手心,他的腋下,他的脖颈……温度也正常了! 翟思静没敢太早高兴。 第二天天亮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他的额角。她的手心在被窝里捂暖了,所以就感觉他的额头凉浸浸的。再解开他的衣服看伤,伤口痂皮也收干着,一点脓都看不见。 杜文笑道:“干嘛吃完我豆腐又脱我衣服?不是说军医不让那啥?” 翟思静笑着啐了他一口,说:“别大意,过一个时辰再看!” 杜文说:“还要看?我的裤子要不要脱了一起看看?” “呸!”翟思静心里激动,顺嘴就骂他而不用担忧忌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个时辰那么久……”杜文没受伤的右手把她腰一揽,“不能白度过了。”手就伸她裤腰里去了。 一个要节欲,一个在怀孕。但是不妨碍这类手眼上的把戏也能够使彼此美妙得飘然欲仙。 最后还是翟思静先挣扎起身:“我天天都是天明即起的,再在被窝里待久了惹人怀疑。”然后探他额头的时候惊喜地发现果然没有再烧,对他说:“我叫军医来给你诊脉。” “嗯。”杜文说话清清楚楚的,“但是消息先不要往外透。” “太妃可一直担心得要命,又不敢在人前哭……” 杜文说:“尤其要瞒着她。” 翟思静无语了。想着皇家里那些寡淡的亲情,杜文的性子又是一旦有了怀疑,务必再三试探才肯罢休的,她也改变不了他。 军医诊脉也是好消息,他认真搭了好半天,才说:“脉象平稳多了!若是三天内不再犯,大汗这一劫就算是过了。身体犹虚弱,这几天要好好调养起来。” 杜文点了点头,吩咐了军医不得把他病好的消息外传。等军医离开了,对翟思静说:“这两日送到这里的奏折,全部要搬过来给我过目——你不要亲自搬,叫小宦官做体力活儿去。然后,抽空你召见一下翟量,朕有话要吩咐他。”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杜文笑道:“我知道这一举动会叫人猜忌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别怕,我能护着你的。这点子风险,你敢不敢冒?” 由她吩咐小宦官搬奏折看,由她吩咐召见她堂兄翟量,以闾妃的手眼通天程度,大概首先就会怀疑翟思静和她自己一样,想把权力抓在手上。但是翟思静更担心的是另一件:“杜文,为你做事,我是愿意的。但是你叫我堂兄做什么呢?” 他若梦见前世了,其实她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前世的翟家是对不起他的。 杜文笑道:“我想用翟家的人进入朝枢,他也得立点功才行啊!不然别人不腹诽这都是靠后宫女人的裙带?” 笑得坏坏的,就去拉翟思静的裙带,动作又开始敏捷起来。 翟思静身子急忙一闪,他捞着她裙子上的蜚襳(装饰的裙带),被带着身子一仄,然后“哎哟哎哟”叫了两声,表情痛苦捂着受伤的左肩。 “怎么了?牵到伤口了?”翟思静担心他,赶紧上前查看他是不是碰着伤了。 这坏家伙却伸右手把她腰一抱,伸头在她嘴唇上偷了一香,笑着说:“是呢是呢!疼死我了!快给我止疼。” 戏演得好“逼真”! “杀千刀的!”翟思静不由骂他,又不敢真的挣扎了弄痛他。被他箍在怀里,只能任他轻薄。 唇吻相凑,感觉还是那么美好。与他额角相碰,他的额温已经正常了,叫人感激上苍的垂怜。耳鬓厮磨,感受他皮肤的光洁紧致和蓬勃的胡茬儿扎在脸蛋上痒痒的滋味儿。 亲密了一阵,翟思静捧着他的脸,胸腔里发出深沉的喟叹:“火神的咒语,还是有用的哈……昨儿我虔心念了九遍,当时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正在失望,没成想今日你就好了。” 杜文对她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一会儿又说:“有用大概是有用。只是特别讲究一个虔诚。” 所以自焚求得爱人的来生,必须是亲身浴火。 所以求乞火神的灵验,也须得是她真心实意才有效,绝不能是虚与委蛇。 杜文裹着寝衣,窝在帐篷里看了半天折子。中途还以翟思静的名义,悄悄召见了翟量,两个人在里头密商了很久,翟思静自觉地出去,又去看了半天唱傩的大戏,在疯狂的铃鼓声和歌哭声里,她对着熊熊火光再一次向火神发愿:求火神不要收走这个奇迹,重来的这一生,她愿意摒绝前世,重新开始和杜文好好走完。 第二天,闾妃神色紧张地到了御幄看望儿子。 翟思静先听见军医在外头和闾妃汇报:“太妃娘娘,大汗这几日烧退了,但是伤口发黑,又添了吐泻的症状。就怕是……就怕是……” 就怕是伤势已重,体温骤减,肠胃不谐,就要进入弥留了。 闾妃在外头失声而哭。 翟思静诧异地望了杜文一眼。杜文闭着眼睛摇摇头,突然伸手在她臀上使劲拧了一把,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还没来得及质问,闾妃在外头敲门,哽咽着说:“开开门,我要进来看看杜文。” 翟思静只能恨恨地瞪他一眼,自己揉了两下,要紧先去开门了。 闾妃一下就见到她目中带着泪花、睫毛湿湿的模样。做母亲的简直心碎,捂着嘴无声啜泣,又恐哭出来叫外头其他人看见起疑,闪身进了门。那军医犹在外头喋喋:“太妃小心,吐泻的症状有传染之势,里头翟娘娘,还有经常伺候大汗的几个小宦官,都有同样的症状了。” 翟思静不知杜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那军医信口胡说八道,也不敢拆他的谎,只能点点头说:“军医说,这个天气应当不是瘟疫,但箭伤带脏,就怕感染。太妃多小心些总不是坏事。” 闾妃便没有近前,看着她的独子沉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而促,脸色煞白,肩头的痂皮狰狞地露着,周围果然紫黑紫黑的一片。她有泪如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第 85 章 “太妃别急。”翟思静都看得不忍, 扶着闾妃劝道, “也未必到最坏的时候, 再等等看吧。” 闾妃不易察觉地一闪身,似是唯恐翟思静身上会沾染到感染人的脏东西。她想了想说:“如今说不得只能回程了。这两日先收拾东西, 做拔营的准备,三日后精锐部队先护着杜文走,其他队伍散在四周护卫——草原上地方大,又没有城池补给,若是被包抄,就会是很麻烦的事。”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燕然山后驻扎瑙云城,到时候还要安定军心、民心,不能闹出乱子来。” 论起军政, 翟思静完全不如闾妃。此刻暗想:杜文说得也不错。在北燕这样的鲜卑族建立的国家里,汉人的那一套果然不完全适用,遇到草原上这样的情景, 只有闾妃那样的才能活下去, 而自己才是百无一用的。 她只能称是, 手不自觉地交握在小肚子上。 闾妃看了她的手一眼,又打量了她的神色, 问道:“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不由有些慌乱, 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忠实不欺”,撒谎都不太会撒, 只能说:“挺好的。” 闾妃又看了她两眼,突然绽出一点笑意:“若是月事不谐, 要及时请这里的军医诊脉。” 亲孙子和抱别人的,当然是不一样的! 闾妃抹尽泪痕,又向翟思静要了脂粉,细细把那点印子都遮住了,才叹口气,重新昂然地出了帐门。 翟思静在门口恭送,直到看见闾妃走远了,才吁口气回来,小心闩好门,上前就把杜文捶了一顿。 杜文几乎要笑出声儿来,讨饶道:“姊姊,你顾念我是个病人罢!” “就是太顾念你了!”翟思静在他胳膊上用力拧,“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装重病,就要拿我使苦肉计吗?” “情急,来不及通知你。”杜文嬉皮笑脸给她揉,“让我看看,掐青了没有?” 翟思静伸手把他的手打开,然后问:“至于这么骗你亲娘嘛?” 杜文正色道:“我不骗她,下一步没法行事。毕竟,若是明目张胆和她收权,会坏了我们母子的关系。” 原来是要收权。 翟思静又是自愧不如,说:“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 杜文笑道:“不懂没关系啊,我不是就喜欢你贤良淑德让我放心嘛?知道自己这上面不灵,就藏藏拙,不然——” 就像上一世一样,她想着和他玩心计,背着他扶持长越扯起叛旗,结果他一击反制,两个人的矛盾也再不可调和。 可是,他天天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骨子里是厌恶尔虞我诈的。 他还是喜欢翟思静这样的美而惠,她的聪明才智在烹饪烹茶上,在裁衣刺绣上,在读书写字上,在绘画配色上,在声律歌吟上,甚至在秋千上裙摆翻飞、笑容可掬的仪态上。 他心中的神女应该是生活在姑射山上一样,冰清玉洁,从表到里都是清爽透明的,所有尔虞我诈会带来的狡黠之态、阴暗之色,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也希望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脸上。 他拉着翟思静的手,凝视着她,叹口气说:“思静,我唯只希望你信我:我在一天,就好好护着你一天。” 第二天,翟思静出帐门就看见到处是卷帐篷外毡子的、收帐篷骨架的、搬箱子理包袱的。她回身到御幄里问杜文:“我们也收拾收拾吧?” “不急。”杜文说,“我不打算走呢。” “那你怎么才能留下来而不让太妃生疑?”翟思静问。 “继续装病呗。”杜文闲闲说,伸手指指着她妆台的位置,支使她,“哎,去把你的妆奁盒子拿过来。” “干嘛?” 杜文说:“上次用了你的胭脂水粉和眉黛,汉人的这些玩意儿都不错,细腻好用易于配色,还看不出化了妆。” 翟思静一时没听懂:他不是最瞧不起南朝士大夫中流行的傅粉儿郎?怎么如今也要用她的胭脂水粉? 她把妆奁捧过来,看他到底想干嘛。只见杜文磨了眉黛,又调和了胭脂,配成一种紫不紫、灰不灰的难看颜色,然后拿了她的小眉笔沾上颜色,涂在伤口的周围,伤口周边已经快要脱痂的粉红色皮肤,顿时给他画成了紫黑色。 估计他上次那煞白的脸、发紫的嘴唇,也是这么炮制出来的。 翟思静目瞪口呆,心想这个人的聪明才智怎么都不拘一格用在这些地方了? 转眼,杜文又把自己打扮成气色极差的样子,恹恹地躺在那儿,露出紫黑紫黑的左肩伤痕。然后说:“我阿娘来了,你就哭,说我如今不行了,路上颠簸只怕即时送命,还多了个累赘。” 翟思静想着他的模样儿都是拿她的胭脂水粉化妆得来的,就遏不住笑意,“吭哧吭哧”已经憋得很辛苦了,她老老实实摇摇头:“我实在哭不出来。”然后看看他煞白的脸,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杜文气恼地说:“你笑什么?!过来!” 翟思静不肯:“不行!你又要拧我!你手劲大不觉得重,我可实在太疼了。” 杜文想想梦中见自己拿鞭子抽她一幕,作为旁观者,确实心疼的不行;但梦中那个气急了的自己,好像浑不觉得一个弱女子被打得遍身血迹会是如何的痛楚难耐。 他以前不大会感同身受别人家的痛苦,而自己一场重伤重病之后,倒似长进了。所以此刻叹口气,放柔了声音说:“我阿娘现在又没来,我拧痛了你,你老早就哭完了也没有用——我又不傻。过来,我教教你怎么哭出来。” 翟思静迁延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能不能笃信他,终于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杜文揽住她的腰,就感觉她顿时一僵,好像很紧张,他说:“我说话算话的呀!”抚弄了她几下表示证明。 然后说:“其实要哭出来也很简单,想着那些伤心的事,多酝酿一会儿就哭出来了。先试一下。” 伤心的往事简直太多了!尤其是上一世,几乎件件都是伤心事,刚刚重生归来时,翟思静几乎夜夜在被窝里想到这些事,就会哭得满枕潮湿。 但是今天,她想着以往的伤心事,却会不知不觉联想到现在:他们终于解开了心结,他的要命的伤终于快要好了,他非但没有伤害她的孩子,反而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不觉间嘴角噙着笑,眉眼弯弯煞是动人。 她不是笨人,可是政治人应有的做戏的能力,她也未免学得太差了! 不过,这样动人的笑容,杜文又舍不得打断,于是静静地看她凝眸微笑的可爱样子,顿时也觉得岁月静好,只愿她能永远这样笑。 突然,门外传来闾妃的声音:“咦,你们怎么没给大汗收拾东西?躲懒到这样,不怕我剁了你们的爪子?!” 她大概是震怒了,声音尖锐极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糟了!太妃果然来了。” 杜文亲亲她,安慰说:“不怕,就照刚才的话说。快,想想伤心的事。” 刚才想了就没用,现在一紧张,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翟思静狠狠心说:“你还是拧我一把吧……” 杜文差点要笑,听见闾妃在外头发作了一番后又开始敲门:“开开门,我来瞧瞧大汗。” 确实不宜拖延,他悄声说:“那你忍一忍啊。”伸手在她臀上寻了块丰满的肉肉,开开心心拧了一把。 翟思静差点疼哭出声,心说这狠心贼还真下得了黑手! 眼泪是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在脸上留下两道印子,而且缓了一会儿才敢动弹,边在心里骂那个杀千刀的,边慢慢前去开门。 于是闾妃正对着翟思静满是泪痕的脸,自然是心惊胆战,在门口张了张里面的儿子,问道:“杜文今天如何了?” “还……还不大好。”翟思静硬着头皮撒谎,“军医说,伤口容易震裂,实在不宜路途颠簸。” “那可怎么好?”闾妃怕人多眼杂,进门说道,“大汗重病的消息到处在传,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若是传到忽律或乌翰那里,他们只消派兵前来攻打我们,没有杜文指挥,军心易散,到时候人再多也不堪一击。不行,无论如何,我要带杜文走!” “可是——”翟思静抗声道,“大汗在这里躺着将养,这两日烧已经退了些,我无论如何还有个希望;若是在路上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突然就悲从中来,也不用想那些悲怆的往事,自然两行泪下:“我也不想活了!” 闾妃本来还想逼着她走,可突然见这女郎奔涌而出的泪水,威胁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她左右看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说:“无论如何,我得先走。不是我不疼爱儿子,而是若是一大家子全在这里守着,有个万一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覆巢之下,也是无完卵的。” 她到瑙云城,还可以立新皇帝。手中有个皇帝,再有兵马,总可以保全杜文的私人和闾氏的地位。 理智地想,闾妃虽然凉薄,算计得不错。 翟思静只能点点头,而后想着人家做亲娘的都做得出,她现在严格地说还没名没分的,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翟思静说:“大汗这里,人手也不能缺,若是柔然汗真的想来入袭,也得有保护大汗的兵马。太妃您说是不是?”亮亮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闾妃,好像在说:这是你的亲儿子! 之于闾妃,确实是权衡和考量:她带走的人越多,她在瑙云巩固权位的机会越大;但是这毕竟是亲儿子,留下的人手越多,儿子越安全。 闾妃想了好半天,才说:“人并不是越多越好,一旦大雪封路,人是要吃粮的,多了闹哗变。留一半人给杜文,但是……谁能指挥呢?” 杜文帐下有文有武,其实并不乏人才。但是狐疑镌刻在心里的人,永远不敢相信别人。 翟思静道:“大汗有周公吐哺之量,愿意为他效忠效死的能臣并不少。太妃不妨问一问中军帐中谁愿意留下陪大汗。若是愿意,信人不疑,疑人不信,我愿意和大汗共担风险。” 闾妃一时作声不得,对这娇娇弱弱的翟思静有刮目相看之感。 此刻儿子还需要她照顾,纵使略生了点忌惮也一纵而逝,闾妃点点头说:“好吧。那杜文就拜托你了!” 她唯恐自己染病,只敢远远地看了睡在榻上的儿子一眼,眼圈红了,用手绢捂着嘴说:“尽力保他没事,我日后重重谢你!” 做母亲的这副心疼而无奈的模样,翟思静也觉得心酸,心道这小狼崽子骗起人来真不是个东西。 等闾妃走了,翟思静才回到杜文身边,推推他右肩说:“太妃走了,你装得辛苦了。” 杜文眼睛一睁,说:“你也装得辛苦了!” 第 86 章 大军撤退, 动静是轰轰烈烈。无数的毡包被卷起来、折起来, 堆放在牛车上, 几十万匹良马踏足在皑皑雪地上,随军的粮草更是堆得高高的。 杜文在寝帐中, 依然关注着所有事情,而任用的耳目,除了身边的宦官,就是翟思静的堂兄翟量。 太妃的队伍是先行的,杜文散穿着寝衣,在御幄中接见翟量:“前队已经走了?太妃看起来如何?” 翟量还是有些往常的畏怯模样,说:“太妃昨日在中军帐中说,大汗还要观望柔然汗的动向, 不急着撤回,叫诸人协助,不得有疏忽怠慢的事出来。但是上辂车的时候, 太妃的眼眶是红的, 拿风帽遮着脸呢。” 杜文不说话, 点点头,又问:“叫你递送出去的信息, 已经完成了吧?” 翟量小心地点点头:“我在菟园水的柔然王庭反间的时候, 是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柔然大臣,消息送过去了, 但是他们信不信,我也不知道……” “就是要这样信与不信之间的才好。”杜文笑道, “朕也教教你:他们若是不信,朕这条计策自然是放空了;可若是太信,真的用倾国之力来围困我,咱们这里倒又危险了;所以将信将疑的时候,忽律又起贪念,想打一场胜仗鼓舞鼓舞士气,扳回自己的面子,又怕血本无归,才会来点儿人,又来不了多少,想着捞点便宜最好,捞不到拉倒——忽律这个人啊,打了几次仗朕就熟悉他了!” 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翟量膺服地在一旁点头,翟思静也觉着杜文能把北燕治理得那么好,确实是有能耐的人。 杜文适意地啜了一口翟思静送过来的奶茶,又叫给翟量也倒了一杯,跷足笑道:“这一场打下来,燕然山归我不说,估计忽律的元气也要伤好几年。等下抢来的马匹和牛羊、骆驼,就在燕然山下划一块地放牧,再跟西凉皇帝要酒泉北的一片草场,设立军镇管辖;而代北到河套一片地方,可以耕牧并进,让归附朕的汉人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翟量怔怔地听着,最后笑咧开嘴:“大汗圣明!” 杜文得意地撇头看了翟思静一眼:“圣明谈不上,到底汉学修为还不够,还待有人教我。先做个英明主子,叫百姓安居乐业,叫我大燕国力强盛,叫南北东西的外敌都不敢来进犯。” 翟量告退后,翟思静把喝完的奶茶杯子收走。 杜文问:“你觉得我刚刚的策略怎么样?” 翟思静笑道:“这些军政的东西,我又不懂。” 杜文点点头:“可是你陪我读汉人的书时,我看懂了呀!你看咱们大燕,前朝五胡之乱的时候涌进了多少人,各自为政,观念习俗各不相同。从百姓,到百官;从各种口水官司,到真刀实枪的殴斗,再到各种造反——你们翟家,想必也是眼见着陇西的汉人和鲜卑人、狄人、羯人水火不容,汉家大族的地位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才想着冒险攀附皇室,为汉人们挣得一点喘息之地。我如今慢慢任用汉人,慢慢化解这些矛盾,好不好?” 当然,汉家的世族制度,在南朝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的,先头“王与马,共天下”,后面南楚四王之乱,叫桓、庾两家权臣和皇甫皇室共治朝政而互相猜忌,都被鲜卑人的皇帝看在眼中,当然也会警惕。只是这话就不宜在翟思静面前说了。 杜文笑眯眯看着翟思静,一脸等她表扬的样子。但是她只点头,不表扬。杜文忍不住噘着嘴说:“你不觉得我的政策不错?” “听起来不错。” 杜文觉得这表扬敷衍得紧,有些不快起来,不由挤兑着问:“想来你还有更好的主意,说来听听?” 翟思静明眸闪动,最后笑着说:“你乾纲独断就是了,要我出什么主意?我现在觉得你处置得都好,但是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 杜文轻轻拧拧她的腮帮子,笑道:“你这就叫谄颜佞臣!” “抬举抬举。”翟思静拱手说,“今日说的极好,大约是给我和翟量听的,孔夫子说的‘巧言令色’什么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她似是想了想:“万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你要有这样宏图壮志,也还要有慢慢去做到的勤政和理智。天子以天下为家,我也盼着你当一个千古留名的圣君。” 杜文把她揽进怀里,点头道:“这话容易明白。圣君和贤后都是成对儿出现的。” 他吻了翟思静一下,踌躇满志的:“你也配得起‘贤后’二字。” 这也算是一个承诺了? 翟思静一垂眼睑,一脸刻板淑女的模样,但心里觉得不管将来他们俩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这个承诺是否实现得了,她此刻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闾妃离开后,杜文还是没有去中军帐,只是日常的奏折都是送到他寝卧的营帐里,他也美滋滋在红袖添香的舒服地方处理朝务,不仅享受着环境的惬意,而且超级懒散:支颐躺在地榻上跷着脚,边啃肉干,边喝奶茶,边娇慵无比地喊:“思静,这份折子的批复,我说,你写。” 翟思静无语地看他:“我写?哪有女人干政的?” “可我受伤了,手疼!” “伤在左肩上,可是你难道不是用右手写字的?” 杜文一脸无赖:“我懒得写。” “不是说好要当圣君的?”翟思静质问完,想想明白过来,“你还想装着重病,迷惑忽律汗那里?但是,为什么要让我写字?将来不是给我拉忌恨?” 杜文笑道:“好吧,瞒不过你。不过你要信我,非但不是害你,反而是帮你。” 汉人士大夫忧谗畏讥,魏晋以降,更是注重人品和风仪,生恐言行举止会遭人闲话。熟读《女则》《女诫》的翟思静更是牢牢恪守“女子以相夫教子为己任”“女主当政,女祸误国”等等训.诫,不敢越雷池半步。 翟思静皱着眉,不肯过去帮他批奏折。 杜文叹口气,从榻上起身,上前半拥半抱地把她拖到书案边,又把笔塞给她,自己拿张坐褥坐她旁边,像敦促一样说:“这点都不肯帮我分担,太小气了。” “我不喜欢糊里糊涂的。”翟思静握着笔,就是不去掭墨,“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心服口服了,就写!” 杜文点点头说:“第一,就现在近的说,就是要叫人知道我这里隐瞒病症,只能叫女子来批复奏折,更逼真些;其次,将来我要任用汉人,势必要打压部分掌权的鲜卑贵族,所以现在立一个‘二圣当朝’的榜样;第三,要护着你,必须给你树立威望,将来我的婚姻——” 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是要自己做主的。看起来是把你架在炭火上,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大家也都知道我要抬举你,只要我在一天,就要护你周全。” 翟思静听懂了,但是掭了掭墨还是没有下笔。 好一会儿,她说:“我的一身荣辱、一家生死,都掌握在你手中。不错,你若肯护着我,我自然无忧;但是,如果你像乌翰似的……” 她目中莹莹,男人都会说好话,乌翰上一世对她,这一世对梅蕊,哪里少得了诺言和蜜语?可到头来全数是骗局。同理,杜文若是欺骗她,她就真正是被架在炭火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会害了自己的家族。 她不爱风险,喜欢平平静静地生活,但是现在却不能不陷入赌局里,拿自己赌天命、赌男人的诺言。 杜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心里不能不说也有些气馁——要人相信他太难,就如他也很难相信别人一样——可他对翟思静是真心的,怎么能让她笃信呢? 还在颓丧地想说辞,却见翟思静提笔说:“你报吧,我来写。” “你若不愿意……” “我愿意的。”她很快接话,“我愿意信你。” 他们合作无间,翟思静一笔娟秀的小楷飞快在奏折上工工整整地书写出杜文的意见。写完一本,吹干,换下一本。那些吹干的间隙里,杜文便凝神望着她白净脸上撅起的嘴唇像一朵粉嘟嘟的玫瑰花骨朵儿。 静女其姝,叫人没有绮念也会心生欢喜。 而皇帝料事如神。四五天后,小支柔然兵装作牧民,在少了一半人的壁垒外小心地窥伺,一整天都没看见原本日日要亲查操练的皇帝杜文出门来。 一两日后,他们突然放火烧了外围一座小营地,抢了十几匹快马和几十袋粮食。北燕的兵卒们大声吆喝着,放了若干箭镞,又追了两三里地,却又鸣金收兵,不敢久追。 于是十数天之后,远处烟尘滚滚,一下子来了万余人的队伍,沿着结冰的河道奇袭过来。 “为首的是乌翰?” 杜文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咬着后槽牙大笑道:“我就等着这一天了!” 乌翰在柔然呆了一年多,大概过得很不顺心,面目苍老了很多,明明还不足四十,看起来胡子拉渣,嘴角眼角都下垂了。 他的老丈人忽律汗听闻杜文中箭将死的消息,便派这个女婿前来包抄,说的当然很好听:“贤婿,多亏你的人上次一箭射中了叱罗杜文,这个功劳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杜文于你有夺位之仇,想来你也愿意亲自报仇吧?能杀得了他则你亲手去杀,若是人其实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那么也由你鞭尸出气好了。” 他在马匹上,隔着风雪看着杜文的壁垒群,嘴角下撇,腾蛇纹几乎要挂到下巴上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过呵!两个女人在他身边各种作,各种斗。他不敢得罪老丈人,不能不敷衍着柔然公主;可又想着总有一天要回中原夺回自己的皇位的,那时候贺兰氏背后的贺兰家族,又是他不能不倚重的。 这次出征,好不容易才多讨要了些人马,信誓旦旦说日后绝不辜负老丈人,绝不辜负柔然公主,还按着柔然的礼节举行了册封的礼节,贬贺兰氏为侧妃,立柔然公主为可敦;暗地里又好说歹说哄了大贺兰氏,允诺回到平城,自然还是按之前的册封,绝不会改妻为妾。 大贺兰氏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不能不对柔然公主低头,早就想着回平城之后,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她是乌翰自来的妻子,面子上忍辱负重,实际却也拉扯着乌翰的耳朵嘱咐过千百遍了。 男人自然是不胜其烦,只想赶紧离开柔然,回到平城去。 所以对于乌翰而言,这次一搏至关重要,他翻身改命的机会都在这里了! “杜文伪帝,到底病到了什么情况?”乌翰问派出的探马,“能不能打探得再实在点?” “只知道伪帝的母亲已经匆匆带着大军往南而去了,又听闻新河西王的幼弟在瑙云城候命。”他的人说,“匆匆离去,想必是保留主力;接一个幼子候命,想必是要为伪帝立嗣;伪帝杜文就算不死,想必也不成气候了。大汗要紧突破这片壁垒,然后往南追击,杀闾妃,废新嗣,大汗您还是名正言顺的大燕大汗了!” 乌翰听得热血沸腾,拔剑指向了杜文所在的壁垒,高声道:“杜文竖子,出身庶孽,奸诈暴戾,逼宫夺嫂,杀人如麻。我为天下行道,使天下共伐之!” 第 87 章 第一支装作牧民的队伍出现时, 翟量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披上牧人的衣袍, 骑着一匹驽马, 只带了四个同样简装的手下,绕过主道, 直往菟园水的柔然王庭而去。 柔然人还是游牧民族的习惯,哪怕是皇族也一样逐水草而居,没有宫殿,都住在毡包里。翟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这次一接近了王庭的壁垒他就被逮住了,押送到忽律汗的大帐里。 “你还敢来我这里?!”被骗了一次的忽律汗简直是惊呆了,抬手就打算吩咐把这个看着矮小而瘦怯怯的汉人杀了。 翟量缩着头,却大声喊道:“大汗是要等着被女婿坑吗?!” 忽律汗挥手止住了前来抓人的武士, 冷笑道:“你说什么?” 翟量在要紧时胆子反而不小了,努力挺胸笑道:“柔然和北燕,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邦, 如今却兵戈相向, 大汗您想着为女婿出气, 却不料被大燕汗打得如此狼狈。栗水王前车之鉴犹在,两国和议已经签下了, 如今再打一仗, 既不占理,也不占优势。说出去不是给柔然的民众笑话?” 忽律汗冷笑一声, 缓缓说:“笑由他笑,等打了胜仗, 自然就没人笑了。你不必在我这里拉虎皮扯大旗,杜文已经多少日子没出他的营帐了,想必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吧?” “哦?”翟量一脸“你被骗了”的嬉笑,从胸怀里掏出一张帛书,“大汗您的第一拨人马到咱们壁垒的时候,我们大汗就发现了,这是他亲笔的信——两国有过往来,他的笔迹想必您也认识。” 伸手把帛书递上,气定神闲等忽律汗看。 忽律汗看得鼻尖上冒出汗水来。 文字里嬉笑怒骂,紧紧扣着前几天的事,必然不是早早写就的;字体挺拔舒展,一点无力感都没有,必然不是重伤濒死的人写的;嬉笑怒骂间已经把趁乌翰分兵出击的当口,他怎么奇袭菟园水的策划安排好了——忽律汗不冒汗才怪呢! “这……这……”忽律汗握着帛书的手有些颤抖。 翟量笑笑,低头说:“柔然大汗,我们大汗并不是好战之人,他也说了,柔然这么广阔,吃也吃不下来,何必多个对头,多个敌人?但是犯我者若不教训,也太叫人小看我们大燕了。如今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您要爱信,退兵也可,交出乌翰,咱们也该走了;您要爱不信,就静静等等,看看乌翰那里是不是能给您打个胜仗回来。” 忽律汗自然踌躇。 翟量又说:“还有,柔然汗您是疼爱女儿,但您想想,乌翰他千里迢迢还要带上他的嫡妻来,日后他即使有翻身赢了的一天,自然要回平城,那么大汗您的公主跟不跟夫君走?若是也去平城了,呵呵,您懂的,梁子结下了,要松开可不容易咯!若是不回去呢——” 他眉毛一挑:“守活寡还不能改嫁,不更惨了?” 忽律汗板着脸不说话。 翟量也就不说话了,话要说到恰到好处,适当留白才好,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忽律汗在等,不出几日,乌翰吃了败仗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而且之前消息不确,现在是准信儿了:打败乌翰的即是杜文本人——据探马说:杜文神采奕奕,骑跨在马背上宛若风雪战神一般,根本不是病得要死的模样。 忽律汗脸色灰败,不言声到了后帐,对也一脸焦急的女儿说:“乌翰靠不住了,我若不赶紧撤军回来,不把黑锅给乌翰背上,就会跟叱罗杜文彻底翻脸,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女儿,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天天看乌翰钻他前头妻子的营帐,也心累得很了,还不如放手吧,日后再找个不花心、不吹牛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柔然的这位公主放声大哭。 正哭着,大贺兰氏翩翩而来,倚门笑道:“乌翰打胜了仗,又要当大燕大汗,要回平城了,公主你不跟着一道去?咱们姊妹共事一君,娥皇女英般做一对好姊妹。” 得意之色、翻覆的嘴脸简直都盖不住。 忽律汗冷笑了一下:“果然一试便出真面目!” 他回首对女儿道:“是我叫人悄悄传假消息给这位贺兰氏侧妃,说是乌翰杀了杜文,大获全胜,就要回京重新登位了。她喜不自胜,在营帐里已经取了可敦的衣冠试了又试,捧在怀里笑了又笑——可见乌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一遭了!” 大贺兰氏瞠目结舌:“乌翰……乌翰他?……” 对女婿死了心的忽律汗冷冷道:“铩羽而归,弄没了我的三千兵马——我的兵马再多,也不能供他如此糟蹋。虎符已经送到阵前,另派大将军接替,带我的大军回来。” 大贺兰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连双腿冻僵了都没觉得痛。 过了好久才哭泣道:“那么,等他回来,一家子先团聚了,再徐徐后图吧。” 心里是绝望的——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她比乌翰还要憋屈,可是还得这样憋屈下去!还得咬着牙憋屈下去才能活着! 然而忽律汗又雪上加霜:“刚刚又问了北燕的翟量,他说北燕杜文只要弑君弑父的乌翰归案。你若要团聚——” 他扭头吩咐身边人:“就将乌翰的妾与子女一道送过去吧,表示我们的诚心。” 乌翰兵败逃窜,先还指望着借水岸等待救援,结果救援的人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拿虎符搬走了队伍中的大部分人,留了百来个乌翰从北燕带来的禁军给他苟延残喘。 乌翰自然无力对抗杜文的人马,被迫骑马逃跑,原以为草原阔大,总有去处,但只不过过了一座山坳,就被前后困在山里了。 杜文亲自追击,在山外笑道:“好!风箱里的老鼠一般,看他能守几时!” 冬雪茫茫,被困住的人人心浮动,熬守了一晚,已经冻死了十几个,而外头杜文他们慢悠悠搭帐篷,放铁蒺藜,还用大批骆驼当肉盾,晚来燃起篝火,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声音在山坳间不断地回响,听得里面只能简易搭个军用棚子的人面如死灰,挤在一起唉声叹气的,颓丧的气氛弥漫开来,一晚上一过就已然没有了斗志。 第二天早晨,检点尸首,又听见杜文的人那里在喊话:“数九寒天,晚上狗都要冻死了吧?大汗仁慈,投降俱不杀,你们是大燕的禁军,肯拨乱反正,还是朝廷的人。” 到了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又在喊:“大汗壁垒里有南方贡的大米,晋阳产的小麦,肉干和肉酱管够!” 乌翰也饿得不行,先见人有异心,还挥剑砍杀,后来也杀不动了,挥着带血的剑说:“想走就走罢。不过等柔然公主的援军来了,你们不要后悔就是了……杜文的残暴性子,你们是懂的,现在喊得好听,回头就拿你们剥皮揎草,警示后人呢。呵呵……” 留下来的人也犹疑着——杜文残暴,确实不虚。横竖是死,现在死得虽然也痛苦,总比受酷刑而死要好。 又熬了一天,拿死马和死人的肉烤着吃,一边作呕,一边又觉得好香,乌翰和他的禁军个个都不做声,闭着眼睛撕咬着烤肉填饱肚子,然后又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二天天濛濛亮,冻得睡不熟的人突然一惊一乍地都行了,揉揉眼才发现山坳的隘口有人影,顿时都警惕起来,胡乱拎起刀枪剑戟,打算再殊死一搏。 来人只有数个,高高矮矮,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大家搓搓眼睛再看,晨雾迷濛中,渐渐看出是女人和孩子的身影,还有他们的啜泣声和哀号声渐行渐近。 杜文的人又在外头喊:“废帝一家子团聚啦!” 大贺兰氏带着侥幸逃到柔然的、乌翰的几个儿女,赤着足,身上胡乱裹着羊毛毡子,一步一声哭泣,被驱赶到山坳中间。 起身过来的乌翰,又惊又怒,而在看到妻子和儿女已经冻得紫黑的光脚时,他咬着牙关,泪水瞬间在脸上结成了冰壳。 “我杀了那小狼崽子!”他拔出腰中剑,冻僵了的手根本握不牢,然而气到无奈了,英雄气也被激发出来了,“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拼一场,也算是条汉子!” 杜文在坳口气定神闲等着,见着人影后便说:“不急,瞄准了一个个给我点射,乌翰别杀,免得有人说我屠兄。” 山坳口狭窄,若是坚守,倒还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度,然而杜文一个自己人都不想丢,静静等乌翰自投罗网——山坳口狭窄,乌翰的兵卒也只能慢慢出来,他可以气定神闲慢慢杀。 坳口的尸体越来越多,乌翰先时冲在前面,但慢慢就落后了,最后被大堆的尸体掩在后头。 “杜文!”他脸上的冰渣子越来越多,“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日后也不得好死!” 杜文冷笑着看了哥哥一眼,说:“阿干,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知道。你呢,弑父杀弟,今日你报应先来了。” 他脸色沉郁了片刻,因为朦朦胧胧的晨光映着一地的白雪,亮得如同梦境,他在病中那个漫长的梦里,权倾天下,无人能抗,然而他不记得梦中的他有快乐,他拥有的越多,心里某个地方存在的失望就越难弥补。 不错,最后他是不得好死,烈焰焚身的剧痛,感同身受,连吞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五脏六腑仿佛也都给烫熟了——那时候只恨不得自己不能快点死! 他离仁君或许还很远,但是首先不做落人口实的暴君吧。 第 88 章 杜文手一挥, 漫天的箭雨停了下来, 亲自对里面还在苦苦抗击的禁军说:“朕亲自承诺, 此刻投诚,朕会念你们忠于旧主, 也是德行卓著的人,绝不枉杀。回平城后,虽不能留你们在宫门和城门值守,但做个普通人还是可以的。最后一次机会,放下手里的兵戈,抱头出来,还能活命!” 里头一片死寂。 杜文任晨光照在他脸上。 谁也看不出这位胜券在握的北燕大汗也在暗自懊恼:果然他无法被信任么?怪不得翟思静也…… 他收摄心神,此刻军情在即, 怎么还能分心? 然后越不让自己想,反而越要想。 这样严酷的寒冬,这样严酷的战场, 他心里对她的温暖越发留恋——温柔乡是英雄冢, 可是, 当了英雄又怎么样? 乌翰不耽于美色,他的女人都可以拿出来利用, 他的姻娅都可以用来交换。闾妃也曾经是这样教导杜文的。可是现在, 乌翰还是穷途末路,那些他没有付出真心的女人们, 抛弃他时也一样无情;不抛弃他的,也不过没有抛弃他的能力罢了。 突然, 他眉梢一跳,看见一个穿着灰色禁军盔甲的士兵冻得嘴唇发紫,带着哭腔大喊道:“我阿娘还在平城郊外……等我呢……” 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长戈,又解开蹀躞带,上头小匕首、火镰筒、箭囊、弓……全部跟着一起丢到尸体组成的矮墙之外,然后举着双手,翻过尸体堆,慢慢朝杜文他们走了过来。 杜文手下的人立刻上前把人控住了。 杜文在马上道:“动作轻一些。若没有武器了,就不用捆缚了。给他点吃的,然后带回去。” 那个投降的,很快开始狼吞虎咽送过来的干饼和干肉,小麦粉的清香,牛肉的鲜甜,随着寒冷的北风弥漫在空气里——人肉烤熟时的恶劣感觉被挥之一空。他吃得落下泪来。而其他乌翰的人则在尸体堆恶劣的血腥味中嗅到正常食物的清香,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 咽口水的声音,默默弥漫着的厌战的情绪,随着平衡被打破,渐渐有一个两个,举着双手,扔掉武器,爬出了尸体堆。 乌翰面如死灰。伸手抱过他最小的儿子,亲吻着孩子冻得发紫的脸颊,喃喃地对他的妻儿说:“别怕……别怕……” 杜文看了山坳一眼,说:“阿干放心,你若投诚,我也不杀。” “杜文,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乌翰在里头说。 杜文笑了一笑:“你放心,就你现在这样,我也不杀。屠兄的罪名,我是没有的;但你永远背负着弑君弑父的罪过了。” 他圈马朝帐篷而去,在里面避着风雪休息。 他的一位亲信悄声问:“大汗,要不要我们去杀掉他们?” 杜文自己从银壶里倒了热茶和热奶调和奶茶,云淡风轻说:“不必。” 那亲信只能“是”了一声,悄悄看了主子一眼:不会吧?真的打算当仁君了? 然后听见杜文更加清淡的声音:“这地方我来过呀,里面有一窝狼,上次差点吓死我了……” 他侥幸地笑了笑:“里头人少了,十来个吧?那狼也是聪明通人性的,见人多势众,它们不敢出来;现在十来个人,又有这么多妇孺,它们牙尖嘴利,可以慢慢吃呀!” 围困第六日,山坳里已经听不见惨叫声了。 杜文的军卒扫开尸首,山坳间血迹斑斑,骨殖零散,乌翰和他的妻儿,以及最后那七八个忠心的禁军护卫都不见了踪影。 “山那头也是封着的吧?”杜文问。 他的手下回复道:“放心,大汗!连只兔子都跑不出去!” “再查一遍,就退兵。”杜文淡淡地说。他出了营帐,看了看天空,天色又变得灰蓬蓬的,一团一团硕大的雨雪云压得天空变得极低。 杜文轻声自语道:“乌翰,天替我收了你!自作自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会儿,开始飘起了小雪,看这天气,很快就会大雪纷飞。 然后盖住这血迹、这骨殖、这罪恶的一切,将天宇和大地重新归于一片洁净的空茫。 大雪果然随着严冬的寒流如期而至。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草地被覆盖了,山川只剩下了波涛般的起伏,铅灰色的厚云压着天幕,雪花似乎就从上面落下来。文人墨客所谓的“风飘柳絮”“万树梨花”,在酷寒的现实面前,在冻煞一切生灵的寒冷面前,全都是笑话一般。 打赢了这一仗的杜文回到驻扎的营地,马蹄踩在厚雪里,直到马膝都是一层薄冰。他的靴子几乎得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踏足第二步。各座营帐前被扫出一条条小路。他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往他温暖的御幄而去,丢下一句话给身后的人:“这阵子的要紧折子,全部送到朕的寝帐来看。” 他喜欢的岁月静好,好像被时光凝固在翟思静身边。她静静地坐在火盆旁,穿着素净的藕荷色长裾,白狐毛出锋的坎肩儿,还有倾泻在氍毹毯上的碧水色的绫裙。 那目光瞥过来,笑容亮起来:“回来了?”温柔典雅,一点别扭都没有,就像在家守望的妻子等到了远行丈夫的身影,笑意充盈在颊边,但叫他一点迟归的负罪感都没有。 这样的惬意,真好! 杜文像回到家的普通男人一样,一边点头说“回来了”,一边踢掉沾满雪泥的皮靴子,脱下冻得梆硬的斗篷,解开冰得粘手的明光铠甲,散穿里头衬垫的襜褕,顿时就四仰八叉倒在翟思静身边的氍毹毯上,连动都不想动了。 “你看你!”翟思静笑道,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帮他把脏兮兮袜子脱掉,捏着鼻子说,“捂了几天了?” 他灵敏地一翻身起来抢他的臭袜子。 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样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了,老夫老妻般不以为意了:“雪封的山坳里怎么洗脚?又不能随身带着盆盆罐罐的。再说,你还敢嫌弃我?等你坐月子的时候……” 翟思静偏着头,挑着眉等他说。 杜文笑着说:“……我就不嫌弃你。” 翟思静笑道:“随你嫌弃不嫌弃。” 这正经八百的样子,讨厌也讨厌,但也格外有逗弄她的趣味在。 杜文把袜子远远地一丢,然后就地一滚,把头枕在她腿上,撒赖说:“我都不嫌弃你,你怎么好嫌弃我?不公平!” 伸手又拿她的绣花绷子看,看着脸就皱了:“这做的是什么?好像不是我用的?” 翟思静戳戳他的额角,又抚弄抚弄他戴盔压出来扁塌塌的头发,说:“你还好意思和我谈公平?公平是你付出一分,就一定要得到一分回报才算的么?做买卖的都有不回本的时候,偏你只赚不赔?” 又夺过他手里拿个绣花绷子,说:“这花瓶的图案,不拘男女,当然是做给孩子护佑平安的。又能是谁家的孩子,你还值得吃他的醋?” 漂亮的大红缎子,精心扎着一个甜白色的瓶子,瓶子中绽放着各色花儿,藤蔓延伸出一个圆滚滚的图案,隐隐藏着篆书的“福”字——若论这刺绣的设计,还不仅是心灵手巧,简直是别具一格。 她在前一世,也给他们的小儿子绣过好多件衣物——对孩子,她都是爱的,无论父亲是谁,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只是那一世,她总有种被杜文逼.奸而成婚的感觉,所以对他们的小儿子,只敢爱在心坎里,却又总是极力地在杜文面前表示着对他的孩子的不屑。 这一世呵,真好!这个孩子会得到两个人共同的、全心的爱意。 翟思静抚过瓶子的图案,抚过上面一朵朵鲜艳的花儿,笑得又动人起来。 杜文从下而上呆看了她的笑颜一会儿,又跟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在她胸怀里呼撸:“他还有将近九个月才出来!可我已经没有软腰带用了!” 顺手把襜褕上扎的那条稍稍有些磨破了的腰带往火盆里赌气地一丢:“哪里像个一国之君!腰带都是破烂的!” 还打算撒泼,外头传来他身边宦官的声音:“大汗,奏折从中军帐送到了,您什么时候看?” 还没来得及应这一声,另一声又传过来:“大汗,您的洗澡水到了。” 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恢复了人前正襟危坐的皇帝模样,说话也淡定而庄严:“嗯,都送进来吧。” 这个戏精! 翟思静憋着笑,拾掇起她的绣品,取了一根绿色丝线,慢慢穿针,慢慢引线,在那藤蔓上加一片片精致的叶子。 杜文斜眸瞥她一眼,然后在宦官捧过来的案牍上先大致看略节,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又吩咐把洗澡水放在屏风后头,然后说:“一会儿朕唤你们时,进来收拾脏衣服,叫帐下的小黄门别躲懒,砸了冰舀水好好洗干净,不然,我手里的鞭子有几日没见血了……” 翟思静说:“大冷的天,砸冰洗衣裳真是不容易呢。和那些小黄门说,洗得好,我单独发赏钱,给他们买防冻的油脂用。” 等其他人退下去了,杜文笑道:“就你会做好人!” 翟思静亦笑道:“谁叫某人冠我一个‘贤’名!” 杜文不由冁颜,起身舒展了一下,又去试了试水温,惬意地说:“贤后来伺候朕宽衣吧。” 翟思静不由“噗嗤”笑出声儿来,起身福了福:“伺候圣君,妾自然要效力。”到他面前,一根一根解衣带。衣衫里喷薄出他的气味,并不是熏香的气息,但她觉得很好闻,心里安安定定的,一个人在营地里等待时那种悬空没着落的感觉没有了。 他的手也慢慢从她背后拆开她的发髻,而后在她轻声质问“你干嘛”时,在她耳边说:“我就喜欢抚摸你头发的感觉。” 头发被他抚弄,本来应该没有感觉,但是她偏偏感觉到了,发梢被撩起来,又轻轻柔柔落在她脊背上,痒痒酥酥的滋味仿佛突然被放大了,连同他身上喷薄的好闻的气息,使得翟思静顿时有抱一抱他的冲动。 于是手便慢慢环到他背后,从腰间一路过去,能感觉他腰上紧致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跳跃了两下一般。 杜文含笑低头,啮了一下她的耳朵尖,然后嗓音沉沉几乎往她耳朵眼儿深处钻:“干嘛呀?蹀躞带才从后头解——这汗巾的花结在前头系着呢……” 翟思静脸一红,额头往他胸口右侧一撞。跟着他也颇学了些坏习惯,凡事爱付诸暴力——此刻手指用力,也在他臀上使劲掐了一把。 第 89 章 杜文“丝——”地抽了一口气, 旋即笑了起来:“哪儿学来的?” “除了跟你学, 还有哪里学?”翟思静抬头横了他一眼。 杜文捏捏她的下巴说:“学得好!”而后声音又低又沉的:“还想掐吗?随你呢!”人就随之逼近了。 预感到情形不对, 翟思静退了半步,松开他说:“不想了。我倒是想起还有件事忘记了, 你先洗,我在外头等你。” 杜文一拉她的手腕。 翟思静说:“军医说,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碰了撞了,或者不该做的事做了,都伤胎儿。” 说到孩子,杜文倒不敢造次,只能松开她, 点点头问:“那军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就行了?” 翟思静脸蛋微微一红,推推他胳膊说:“你又不是没有别的人!等回了瑙云城,你就不愁找不到别的人了。” 杜文有些生气:“谁是‘别的人’?哪儿来的‘别的人’?我怎么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憋着……”翟思静也不怕他, 身子一闪, 小手腕儿一扭, 挣脱开去。走了两步又回眸妩媚笑道:“我在外头,你慢慢洗。” 杜文被她一笑, 天大的火气也不剩多少了, 自己笑了一声,解衣入浴。天气虽然冷, 在草原上骑马追逐,接着又每日在那片山坳四周巡视, 每天身上还会出汗,在外头洗浴又不便,当时情急能忍,这会儿就觉得身上黏滋滋、脏兮兮的。他好好地泡洗了一番,终于觉得松快了,皮肤上滑溜干净了,才起身。 一旁的矮凳上摆着他的寝衣,是翟思静亲自裁剪缝制的,软滑细腻的绸料,合身舒适的裁剪,上身就轻软舒服得云朵儿似的,在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帐篷里,此刻真是莫大的享受。 出了屏风外,他刻意又板起脸——刚刚她说什么“别的人”,他的账还没算呢!虽然不能那啥,但是这好一段日子没碰了,就是占占便宜也好的!自然要找个占便宜的由头。 杜文看她又在捣鼓什么东西,于是板了脸说:“咱们来算算刚刚的账:谁是‘别的人’?你老拿这样的话来挤兑我做什么?你该罚不该罚?” 一叠连声的,打定了主意要找茬,然后就可以不管她的推拒,尽情把她从上到下抚弄个遍,甚至可以提一点非分的要求。 他像玩弄猎物的小狼,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点笑意。 翟思静顾左右而言他,说:“来,试试。” 四两拨千斤,拿出一条软腰带。 墨绿色软缎,上面绣着平金菱纹,再拿朱红色和秋香色刺出莲纹与果实饱满的莲蓬。莲纹端庄,并不带柔弱气,倒有些佛家意味。 “这花果同枝,莲实饱满,寓意好呢。”翟思静低了头,粉嘟嘟的脸,垂下的睫毛,好像有点羞涩,但又不是小家子气的羞涩,她坦然地打开腰带,系在杜文的腰间,然后欣慰一笑:“大小正合适呢!” 都不用量他的腰围,手臂一环的大小,她早就有数了。 而且颜色配的真是好看!花纹、寓意也真是好!难为她这么灵慧灵巧! 看着新腰带,杜文早就忘了刚刚想算的“账”,只觉得欠了她好大一笔人情!低头看着腰带,喜欢得简直舍不得系。他反覆抚摸着腰带,嘴里喃喃地问:“才几天功夫就做好了?还这么精致!你的手太巧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埋怨道:“是不是没好好睡觉?真是,你现在身子才最要紧呀!” “没有,天天睡得挺好。实在是等待太辛苦,得有件事打发打发时间才好。”她含笑说,眼睛盯着他寝衣边沿露出的一截肌肤——锁骨边深深的伤痕凹陷着,褐红褐红如蚯蚓一样。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抬头问:“伤还没好透就去追击乌翰了。现在还疼不疼了?” 杜文笑着说:“不疼了。其实一直也不怎么疼,就是没想到脏箭的凶险。” 翟思静点头说:“看你回来踌躇满志的,想必一仗打得漂亮。乌翰没俘虏回来,是死了?” “嗯。不过我没杀他。”杜文说,“他被狼吃了。活该。” 葬身狼腹,对于一个狼子之心的人来说,也是死有余辜了。 乌翰之死在意料之中,翟思静心思却在别处,轻轻抚着他的伤口,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当时不回身救我,我也能理解,你那样做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那样的话,我会后悔的。”杜文执拗地说,“人这一辈子,能够无怨无悔的事太少。那天,我离开的时候,被马背上的风一吹就清醒了。我阿娘一直教导我,遇到大事时要考虑大局,不能囿于于儿女私情;她的话虽然也不错,可是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下,我还是能试试的。” 他带着些得意地笑了笑:“看,我不是试成功了吗?不冒点儿风险,啥都得不到。” 他的笑意里其实并不笃定。 翟思静尤其后怕,当时背后是漫天的箭雨,若是这根箭不是射中锁骨,或者若是再有一根射进要害,或者他事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从高烧中醒过来,他就是那种愚蠢的死于儿女之情的男人了。 心脏还在胸腔里像打鼓一样,杜文又推了推翟思静笑着说:“诶,你说,要是我运气没有那么好,那跟脏箭不是射在锁骨,而是穿过心脏,当场一命呜呼,你会怎么办?你敢不敢一个人骑着马回到营地?” 翟思静气得捶了他两下,骂道:“我不敢!如果那样,我就陪你一起死!” 杜文凝视着她气嘟嘟的脸,忍不住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说:“那才叫傻呢。”捧着她的脸又揉了揉,叹口气说:“活着才有希望啊。” 又爱抚地摸摸她的小腹:“何况我们还有孩子。” 他又忆起梦里——若没有那逼真的经历,他也不会想到孤独时的后悔会有那么强烈。特别是梦见他最后众叛亲离,瘫痪在床榻的时候,心里的后悔如狂潮巨浪,一直把他淹没了。 怎么可能不后悔呢!梦中的他在失去思静之后,用了多少种办法来排解情绪:他广选天下美人充实后宫——却每晚只觉得自己临幸的是画出来的皮囊;他骑射打猎——爽了一时,晚来却愈发觉得孤衾寒冷;他用心在男人的朝政上,把自己的国土开拓得广阔,无人敢不膺服他——可这么美好的天下没有他愿意的人来共享,好像也还是虚的。 母亲一直教导他要学会“忘情”,没有爱的人才没有弱点,不会被拿住软肋。 可是,他强大了,胸腔里却空落落的,强大又有什么意思? 而现在只要抬眼,就能看见翟思静含笑望着他,这不是梦,是真实不虚的。 他心里一松,松开手滚到被窝里,勾勾手吩咐她也钻进来,然后揽着说:“思静,要是我阿娘知道我是回身救你才中箭的,她一定气死了。所以,等我们回到瑙云城和她会合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提这个茬儿。包括她若对你说了什么非分的话,你也都不要回复,全部推在我身上,我来对付。她是我阿娘,我从小跟她斗智斗勇的,最熟悉她了。” 他怀抱里暖得人都想睡觉,翟思静闭眼说:“好,这些事都推给你……你自己的娘亲,你自己哄。太妃也吃了不少辛苦,你日后要好好孝顺她……” 杜文不意她居然比打了半个月仗的自己还渴睡,推推她说:“都困了吗?别呀,我被你掐那么疼,你还没给我揉揉呢——我以往每次都给你揉的吧?” 翟思静迷濛间笑道:“你瞎说。刚刚谁还在说,一箭穿过锁骨都不觉得怎么疼,指甲掐一下倒受不了?我这阵子晚上担心你,都睡不熟,终于……”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当然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还怀着孩子,渴睡也正常。 杜文睡了半个月的单人帐篷,此刻有个温暖柔软的大活人儿在怀抱里,已经够满足了。她睡着了很乖,他亲亲她的脸颊,亲亲她的嘴唇,她都是柔顺的样子,闭着眼睛随他亲吻。杜文也不做他想,把她的手搬过来搁在他的腰上,把她的腿搁在他的腿上,然后放心大胆地在她身上上下抚了一番,虽然血气方刚,但是因为心里觉得圆满,所以也不觉得特别难受。 劳累这时候才涌上来,在她身上缥缈的香气里,杜文摸了摸身上被她掐出来的一对儿月牙形痕迹,还在微微的疼——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啊,居然能把他掐疼了——但就像个爱的记号似的,叫他心里甜滋滋的。于是他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风雪停下之后,天气开始回暖。杜文与忽律汗的来使又谈了数次。 “朕大军一动,多少嚼谷!”杜文冷着脸说,“如今我离菟园水一步之遥,只不过念着首恶已除,胁从不必赶尽杀绝罢了。但要退兵,朕如今没钱没粮了。” 使臣知道他耍无赖做话说——壁垒里粮囤高耸,壁垒外牛羊在暖暖的圈里饲养了无数。无非是不肯就这么退兵,想要点好处。 城下之盟,柔然只能让步——以往和杜文的父汗作战,两国还胜负参半,现在直接不敌,也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使臣强笑道:“是是是……我们大汗知道大燕汗您不容易。略备薄礼——牛五千,羊一万,马三千,骆驼一千,还有肉干、奶酒、乳酪和酥油,总归是尽地主之谊。” 杜文笑道:“活的我要,肉干之类就算了。还有一件东西,想来对贵邦大汗也是惠而不费——燕然山左右都在朕重兵的把控之中,你们留这样一块鸡肋也无用。” 这是要割地了。 燕然山当然是块好牧地,使臣争辩了半天,最后还是落了下风,只能推说回去请示。一直谈到第四次,使臣到杜文的壁垒时,看见士兵们磨刀霍霍,马匹们在风雪中奔驰训练,他不由脸色也发白,终于同意了把燕然山拱手相让。 最后使臣还顺带问了一句:“那么还有件小事。” “请讲。” “主要是鄙国公主,”使臣支支吾吾说,“想知道大汗的阿干、废帝乌翰怎么样了?若是不在人世了,毕竟夫妻一场,还是想按着鄙国的风俗迎柩下葬。” 杜文冷着脸说:“确实不在人世了,而且尸骨也没了。” 加了一句:“不是朕心狠屠兄,实在是朕这位阿干心思太左。被朕围困时,朕已经说了既然是手足兄弟,有的事可以不咎,只要他投降,命还是可以有的。”他摊手说:“可是他不信我呀!硬生生带着妻儿在山坳间不肯投降。哪晓得山间有狼,都被吃得只剩零散的骨殖了。” 他最后漫漠地说:“朕想着兄弟一场,也叫人捡了几根带血的骨头回来。喏,你们若要,带回去安葬也可。只是混杂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乌翰的呢,还是他妻子的呢,还是他孩子的呢,还是他手下侍卫的呢……” 他挑着眉,冷漠得近乎凉薄:“骨头你们要不要?” 站在冬季难得的阳光里晒太阳的翟思静,看到柔然使臣一脸败丧地离开了皇帝的中军帐,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要那几根带血的骨头。 而再一次获得胜利的叱罗杜文,在使臣走出辕门之后边笑得飞扬跋扈,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吩咐身边的亲卫:“把那几根臭骨头丢了喂朕的猎狗!” 翟思静像个阿姊一样带着些笑看着他,好像等他回来就要批评。 而他也恰恰神采飞扬地大踏步朝她走过来,风帽上的紫貂毛在阳光下镀着金边一样。 他好像没几步就到了心爱的女人身边,也看不到旁边有人一般,伸手就把她一抱,轻飘飘就叫她双脚离了地。 翟思静在众人面前一直是给足了面子,只在他耳边轻声斥道:“像什么样子啊……快放我下来。” “不放。这是我的猎物。”杜文笑眯眯说,然后道,“不许怪我把乌翰的骨头喂狗——朕的狗多娇贵,其实已经憋屈它们了!” “圣君都做了一半了……”她嗔怪道。 “在柔然暂时不做了呗。”杜文笑着说,“我得先活得爽利了。这里是草原,又不是平城!” 他手上用力,把她向上一抛,然后在她尖叫出声之前,又稳稳地接住了,手托着腰和膝弯儿,把她抱得牢牢实实的,露出恶作剧之后的坏笑。 翟思静本能地抱着他的脖子,想骂他,他却唱起歌儿来:“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清亮悠远,低沉时入耳宛转,高亢时又宛若破云——竟第一次知道他原来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 翟思静静静地听他唱歌,然后被抱进了御幄里。 第 90 章 “干嘛呢?”翟思静揽着杜文的脖子, 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心情不错, 要有一个人分享。”杜文也对着她笑。“明儿要回程了, 一路上肯定比驻扎在一处要辛苦,趁着今天还可以休息……”他把她小心地放在榻上, 侧躺在她身边,然后翻了翻眼睛,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开始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一副占便宜的样子,偏生什么话都不说。 翟思静按住他的手:“有话就说吧。” 杜文停下动作,片刻后嬉皮笑脸地说:“先亲亲。” 翟思静笑道:“干嘛先亲亲?”然后自己回答:“是不是怕话说出来我会不高兴, 就不让你亲了?” 还真是了解他!杜文挠挠头,不依不饶地:“算是说对了。先亲亲吧。”然后就凑过来了。 这一阵两个人就算躺一个被窝,也不能做过分的事, 甚至晚来小狼崽子忍不住搓揉她搓揉得重了, 翟思静都要踹他两脚嗔怪说“孩子!” 杜文顿时就不敢动弹了——生怕伤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所以她心里是对这血气方刚的小郎君有些歉疚的。 杜文自从犯过一次“错误”之后, 床榻上再也不敢对她稍有用强,最多就是这样子嘴皮子纠缠。所以是翟思静主动伸手, 捧着他的脸, 先摸摸他的胡茬儿,再拧拧他的脸颊, 最后捏捏他的鼻子——他这张脸,也叫人越看越喜欢, 骨格儿峻厉又漂亮,像老天爷分毫不差量制出来的精品,只要没有那种鹰视狼顾的凶悍表情,就是个精致的可人儿。 他一动不动,像个乖孩子似的任她盘弄。翟思静盘弄够了,才慢慢凑过去,额头蹭一蹭,鼻子蹭一蹭,然后才嘴唇碰一碰。 他不足意,“嗯”着撒娇,嘟着嘴唇表示还想要。 那就再碰一碰,只不让他吃饱。他伸手抱她的脖子,用了一点力又松劲了,低声在她耳边说:“就是亲一亲嘛,你太小气了。” 见他极力克制他的力气的样子,翟思静不忍心逗弄他了,先嘱咐了一句:“等会儿别压到肚子。”然后真正凑过去,尽情地让他亲吻。 杜文喜不自胜,像个许久不见糖果的小孩好容易得了一块麦芽糖,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先小心舔舐,再轻轻含吮,舌尖儿把甜滋味儿都尝到了,才许自己更进一步去寻摸她内在的滋味。两个人交缠得难分难解,胸膛贴合在一起,肚子也贴合在一起,一起一伏的彼此都在感受着。 但是突然又分开了,然而都是“噗嗤”一笑。 杜文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皮:“没压到吧?” “没有。”其实怀孕也没有那么脆弱,翟思静掠了掠散乱的鬓发,面颊上浮现着愉悦的微红,眸子像闪着星光似的,“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杜文小心地看着她说:“有几件事先和你交代一下。一呢,是明天启程,地上雪还没化,路上不好走,辂车里还会很冷,你要受苦了。” 会疼人时真会疼人。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没事,这点苦我受得了。” “不愧是我的女人,我的孩子。”杜文老气横秋地表扬她,揉揉头发,又揉揉肚子。 “别闹。第二呢?” “第二,咱们去瑙云城,我阿娘在那里等我。”他顿了一下,“她这个人么,惯会先斩后奏,所以我都没敢派人先送信过去,就怕她闹出我无法收场的么蛾子。比如——” 他抿了抿嘴,看着翟思静仿若有数,但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终于道:“她跟你也说过的,希望我立我表妹闾氏为可敦。我没答应。但她做得出,势必把人塞我身边,我可能一时也很难驳回。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希望你能理解我。” 丑话说在前面,其实是都有个准备。 翟思静垂眸思忖了一会儿,说:“你表妹是一个,贺兰温宿是一个,听说还和西凉国主要了一个公主……” 杜文的嘴角直抽抽,终于抗声道:“逢场作戏,你也信?” “都娶回去吧。”翟思静说,然后赶在小狼发火之前,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不是挤兑你。既然联姻能给你带来若干好处,何必放弃呢?再说,我从小听母亲和嬷嬷的教导,都道是‘不妒’。” 这话,汉家女郎真的会说也能做,把此“妇道”奉为圭臬,杜文却不甘心:“可是我不想啊!” “你已经把我架在炭火上烤了一回了。”翟思静说,“再拒绝你表妹等人,太妃心里大概要怨我了。你是一国之君,后宫只孤零零有一个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将来史书写起,我又是祸水。” 她抬眼望着他:“我晓得你的心,就够了。我也信你,不会是始乱终弃的人。” 他有些痴处,她懂。在恨他的时候,这些痴处简直就是他的罪过,上一世的翟思静特别厌恶他日日盘踞在她所居的蒹葭宫,厌恶他一心在她身边,肯好几年都不近后宫其他人,让她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这一世,她存着一些异想般的私心,他的痴处还在,能够就算三千弱水摆着,他也只取一瓢饮。 杜文松了一口气似的,抱着她说:“我向你保证——” 她一口打断:“不用保证。” 杜文正打算说话的一口气没接上来,心里懊恼,执拗地说:“我要保证!” “不用了 。” “我要!”他居然火了,习惯性的暴力——伸手想拧她屁股,刚碰上去,想到她肚子里有个宝宝,因此只敢轻轻捏了一把,“我这个保证,不仅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白山黑水的诸神听的,诸神都是我的见证!” “何必何必!”翟思静叹了口气,“说话都要把自己逼到极处,不能留点余地么?” 杜文咧嘴一笑,说:“不用留余地。人就是要把自己逼到极处,才能反弹。” 他想着长梦里他的悔意,愈发诚挚地伸手把翟思静的双手拢到自己胸前,说:“我向白山黑水的诸神,也向你保证我心里永远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翟思静笑了一笑。 杜文觉得她的笑意里有对自己的不信任,顿时怒发冲冠:“你觉得这个保证不可信?!” “不是不可信。”翟思静说,“可是想一辈子那么远,不如先把眼前过好。” 她及时转换了话题:“欸,你刚刚唱的歌真好听。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唱歌。” 她有时候的冷淡让人丧气,但是但凡透出一点点温暖和赞许,他又和一只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一样——母亲所说的不能忘情的昏君,大概就是他杜文这样了。可是,他愿意在她面前昏君一回。 噩梦里的那场因果,是彼此为因,彼此为果,若是在源头就没有恶因种下,恶果又从哪里结出来呢? 杜文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不想听阿娘的话。她总说我是天选的人,必须早早地做好准备:练好骑射,敢于杀戮,学会处置政务,了解朝臣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还要练就朝着目标心无旁骛的能耐,最重要的是在该忘情时能够忘情,绝不让软肋左右自己的抉择。可其实我呀,喜欢宫中的舞乐,喜欢读汉人的诗赋,喜欢漂亮的绘画和雕漆,喜欢女孩子好看的脸……为此挨了我阿娘多少回打,打完她抱着我哭,给我擦药时心疼得哆嗦,眼泪一颗一颗掉在伤口上——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有今天,能在必死之局里杀出一条血路冲出来,登上极顶,多亏了我阿娘的教导。” “可是……”他好像又有点茫茫然的,茫茫然双眼失焦想了半天,终于孩子气地把翟思静一抱,“不管了。你说得对,先把眼下的每一天过好。我如今是一国的大汗了,也该有自己的权力了。” 第二天,按着既定的计划,车马辚辚的上路了。 数万人的大军,按他的指挥排成若干阵型,保证前后左右都能相互呼应,保护中间皇帝的御马和翟思静的辂车。 骑在御马上的皇帝,有时候也会钻进翟思静的辂车里坐一会儿。 辂车宽敞而平稳,翟思静问:“你怎么不骑马了?” 杜文说:“外头冷。” 理直气壮伸手握她的手,结果待在四面都是棉帘子的辂车里的翟思静,一双手冰凉的,反倒是杜文手心暖融融的。 于是进来避寒的杜文得负责把她双手双脚都捂暖了才能出辂车的大门。 草原的春天来得很晚,天依然是阴嗖嗖的,铅灰色的云依然会随着一阵北风而呼地飘过来,然后带来一场大雪。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看到坚韧的春草从积雪和枯叶下探出头,昂然不屈地渐渐伸展开柔嫩的新叶,看到越冬时消失的动物,慢慢也开始出现在雪野中,皮毛丰盈、脂肪丰厚,皇帝有时候兴致来了猎捕一场,这天晚上就会有鲜美的野味羹汤。 “多吃点。”杜文殷殷地劝翟思静,“越冬的雉鸡,这草原上可少了,还幸得有山林,才能打到几只——大补呢!” 翟思静给他喂得肚儿圆,杜文就会在她吃撑了只能靠着引枕仰躺着的时候,兴致勃勃贴着她的肚子谛听:“哎,刚刚‘咕噜’一响,是不是我儿子在翻跟头?” 翟思静拍拍他的头顶,笑着说:“才两个月,还是有形无生的小胚胎,哪里会翻跟头?” 上一世生过两个孩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四个多月才能够开始感觉到小鱼吐泡泡似的动静,六个月才会踢腾小手和小脚,但到了八个月后小胎儿就活跃得很了。母亲与孩子最奇妙的互动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情不自禁地爱上自己的孩子便是那个时候了。 她说:“我吃太饱了,肚肠子在响呢。” 杜文给她揉揉肚子,然后又问:“哎,如果我给我儿子唱歌,他会不会听见啊?” “他会不会听见我不知道。”翟思静笑道,“唱嘛,我会听见。” 他斜瞟她一眼,用低沉地鲜卑语开始唱歌。古老的鲜卑族民歌,仿佛是青草地上鲜花盛开的烂漫,又仿佛是毡包里婀娜泼辣的姑娘远远眺望着骏马上的儿郎时热辣辣的眼神。 “杜文呀,你还有多少能耐?”翟思静双眼迷濛地看着他。他要不是那个小狼主,她说不定会从开始就喜欢上他。 “唱得好听?”他很享受被夸赞,鱼一样从她肚子那端游上来,与她肩并肩躺着,四目相对,说,“那你怎么报答我?” 翟思静撑着头问:“你要什么报答呢?” 杜文一挺腰,身上硬邦邦地顶她的腿上,笑得邪乎:“不不,不是报答。唱歌是我愿意的,那你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为我一解愁怀?” 小狼崽子还懂得温文尔雅地把污辞说得如此雅致…… 翟思静脸刚一红,他就已经腻上来说:“这可是急人之难,大仁大德了。”引着她的手往下探。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是忍不住就入彀了。只能帮他出了邪火,看他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心里也觉得喜悦呀。 或许真的爱上了,就是互相体谅,肯同甘共苦了。 一路行了二十天,瑙云城外的杨柳都长出红褐色的芽苞,化了冰的春水融融地流淌着。皇帝御驾进了城门,行宫里望眼欲穿的闾妃几乎是含着热泪来迎接她的独生儿子。 “小兔崽子怎么都不叫斥候先送信过来?”屏退其他人,闾妃给了儿子的胳膊一巴掌,骂道,“害我担了多少心!哭掉了多少眼泪!还以为这辈子就……”说得哽咽,又打了他一巴掌。 杜文的谎话张口就来:“阿娘,这一路哪里容易!到处冰雪封着,又怕泄露了消息叫忽律来追击我——他若是倾柔然之力,我这区区几万人哪够他踩死的?所以只好咬着牙偷偷往瑙云赶。也幸得是阿娘帮儿子守着这座城池,现在补给什么的总算跟上了。” 闾妃将信将疑的,等晚间检视了皇帝带来的队伍,查看了军需的日常流水,她心里就明白过来。 又好气又好笑,把儿子再一次唤过来,似笑不笑地问:“一路不容易啊。” “是啊。”杜文跟亲娘斗心眼斗了十几年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是惯常。 闾妃慵慵地指了指太阳穴:“我这一路回来,头一直疼得厉害。想着你在柔然安危未知,我却不得不咬着牙先过来打理,免得有个好歹应付不来,会闹得全盘皆输。你呢,大概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她冷冷地笑着,眸子里闪着动人的光,纵使眼角有几根细细的皱纹也不影响目光钩子似的魅惑。 杜文不敢笑了,点点头垂首说:“阿娘这话说的!我岂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 闾妃冷冷道:“那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杜文再次嬉了脸:“阿娘那么英明天纵的人,一看流水就知道了嘛……牛羊又多了,士卒却没少——不错,我摆了忽律一道,而且,为父汗和阿娘报了仇了。” 闾妃板着脸:“不就是乌翰死了么,值当这么邀功?有几日粮草变动最大,是不是那几日你去给乌翰设伏了?” “是呢!啥都瞒不过阿娘!到底父汗都说阿娘冰雪聪明……” 马屁没拍完,闾妃的手指在案桌上一拍,用力不大,声音倒脆生生的。她冷笑道:“用兵是你用,聪明是你占。只是看日子,我走后没几天你就下床活动自如了?咱们就不说‘病去如抽丝’,你这一夕之间生龙活虎的,吃了仙药了啊?” “呃……” 闾妃道:“聪明才智都用来瞒我了呵?” 又来了更狠的一句:“你怕我知道什么?” 杜文的狐疑性子是跟着母亲学的。此刻并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分权,但也更不愿意撕破脸。 他只能继续陪着笑说:“阿娘说什么呀!当时那么危险,我想着诱乌翰出击是件有风险的事,怎么能叫阿娘冒这个险?毕竟瑙云是我们的后方,还得有信得过的人管着,万一我有个好歹,阿娘要做的事别人是做不得的。” 这话听来也不错,闾妃好一会儿不说话,再次开口时眸子里有些雾光:“你宁可叫翟家的汉女陪着,也不肯叫我陪着。果然是儿大不由娘。” 杜文无语:不是我不让你陪着,是你那时候愿意陪着么? 嘴上说:“阿娘这话儿子冤屈死了。若是换成思静到瑙云城来,她能管得住这一座城?万一我有个好歹了,她能立个新君保证百官和众藩膺服?” 又来了一句马屁:“这些还不是只有靠阿娘。” 他心里道:这时候,还是无能的人不受猜忌。 闾妃冷哼一声,也不辩驳,但也没被说服。 杜文咬牙往她面前一跪:“不过,欺骗阿娘,总归是我错了。我给阿娘负荆请罪了。” 闾妃问:“你负的荆呢?” 杜文脑袋“嗡”地一响,心道:娘欸!你好凉薄! 第 91 章 杜文脸一呆, 迁延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了啊……” “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管不了你了?”闾妃斜乜着儿子。 杜文挠挠鼻子, 赔笑说:“阿娘这话折煞儿子了。我千里迢迢来柔然,为的是什么呀?” 闾妃面无表情:“为的是我, 所以我该跪谢你?” 杜文被噎得无话可讲。 一手养大他,无微不至教导他的阿娘,虽说凉薄,但平日里对他仍是爱意满满。他想着有些委屈,有些鼻酸,又不忍违拗,于是四下里一看,居然从瓷瓶里抽了一把羊毛掸子, 恭恭敬敬递过去:“忘了负荆,请阿娘将就吧。” 闾妃一把夺过羊毛掸子,杜文居然抖了一下。 闾妃看着儿子:他已经长那么大了!个子又高又大, 不再是以前那个柔软而活泼的孩子了;在柔然刚见到他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飒爽英姿, 不再是以前那个淘气而机灵的小鬼了。这是她的孩子呀!他长大了, 但是还是她的儿子,谁也夺不走;也只有做阿娘的她才能管住他, 控制住他! 她心里越是有柔情, 下手就越不容情。而儿子依然很恭顺,偶尔打重复了地方, 痛得剧烈才闪一下,但接着又直立在原处。 她喘着气甩了甩手, 而杜文皮了脸一笑:“阿娘出够气儿了?” “滚!”她呵斥着,眉眼弯弯又带着笑意,最后说,“晚上行宫里有小宴,为你接风,带那翟家女郎一起来,我要谢谢她照顾你。” 瑙云行宫不大,傍晚杜文换了一件轻快的皇帝常服,特意系上了簇新的腰带,然后挽着翟思静的手去闾妃那里赴宴。 到了太妃院落的门口,翟思静手一挣,摆脱了他的掌心,退了半步,言语恭顺而执意甚坚:“妾在大汗身后走。” 杜文欲待再去抓她的手,门口的宦官和侍女已经跪下身子在和他请安了,再捉兔子似的捉她,未免有点丢份儿。杜文龇牙对她做了个恶相,然后转脸没事儿人一样说:“都起来吧。” 正堂里是炕桌,闾妃早早等候在里面,撩开浅绿色的琉璃珠帘,便能看见她。近前瞧,这位先帝宠妃依然魅力十足,月白色的锦衣织绣十分精致,银线穿着米粒大的珍珠一颗颗缀在领口袖口边缘,洁白的狐毛出锋拂在她白皙依旧的脸上。闾妃满脸带着清浅的笑容,好像之前独自逃回来的生离死别之忧早就看不见踪影。但是细细看,离愁别绪带来彻夜难眠的痕迹,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眉心细细的皱纹,眼下淡淡的郁青,还有脂粉遮盖下有些干燥的皮肤。 她简直是十分热情地偏身下炕,亲自来迎接着翟思静,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打量,最后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修身的长裾,使得小腹的微微凸起也能被看出来。 闾妃于是愈发笑得灿烂起来,对翟思静说:“好女郎,一路该有多辛苦!亏得你一点不娇气!快坐坐,我吩咐这里的厨下做了些吃的。天气不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有特别好的食材,只能先将就将就了。等回到平城之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 鲜卑族的皇室没有汉室的皇家贵胄那样奢靡讲排场,家中小宴,伺候的宦官侍女都远远地站着,并不来打扰,只上菜的时候来一趟,主子吩咐事情的时候来一趟——也没有晚辈伺候巾栉的规矩,吃的人反而觉得自在。 再看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了,大碗的肉,大碗的酪,各种烧煮的方法,团团摆在那里也煞是诱人,各种西域的香料散发着芳香,杜文已经食指大动,夹起一块肉就大快朵颐:“好吃!好吃!阿娘亲自督在厨下做出来的就是好吃!” 翟思静瞥眼看他:男人,在放下戒备之后就是个孩子,甭管他在外人面前怎么威严冷酷,总还是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倒是上一世,他这样的孩子气相当稀少,笑容里也常带着苦涩。那时候突如其来丧父丧母的他,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半辈子得不到翟思静笑脸的他,每天又怎样的挫败——大抵是他再有权势,再威加海内,再万众膺服,心里也都是空的。 她想着闾妃请的傩师聊天时说过,要换得重生,要经受烈火焚烧的苦处,而且并不是在当世,是在另世中——她这样神奇地重生在十七岁这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是不是他…… 几乎不敢想,水充盈在肺中已经够痛苦了,烈火直接烧在皮肤上又是什么滋味?他也会有活不下去而宁愿为她自尽的时候么? 正在胡思乱想着,闾妃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在翟思静的碟子里:“我估计你不爱荤腥油腻,只是这个天气新鲜菜蔬实在太少了,先将就着用些羊脸肉——最鲜嫩的部位,而且一点不腻。等回平城,不仅有过冬的菜蔬,而且还有火室(同今天的温室)里的韭黄、茄子、胡瓜……虽然比肉还贵数倍,但只要你愿意吃,就管够!” 杜文故意失惊打怪地叫:“羊脸肉还将就?!一头羊身上最好吃又最稀少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也要!” 闾妃白了他一眼:“没有!” 杜文嘻嘻地笑,他就是生恐婆媳之间不融洽,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不过现在看来,母亲喜欢翟思静,翟思静又是贤良淑德的典范,自然能够孝顺婆母,他可以少操多少心。 正在高兴中,闾妃扭脸问他:“杜文,回平城有好多事要发旨昭告天下。譬如乌翰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罚他葬身狼腹,该叫大家都知道,也是个儆诫。再有,这次随你出征的将领,该开出赏格的要开赏格,赏罚分明人家才肯为你卖命。” 杜文点点头说:“阿娘放心,我早就计划了。乌翰的事,自然要明发上谕,昭告天下,稿子我已经叫翟量在写。” 闾妃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似若无意地瞥了翟思静一眼,但紧跟着就笑微微道:“好的。那封赏呢?” 杜文踌躇了一下说:“阿娘,原本我朝旧制,将领官员都是没有俸禄的,随着朕打仗,抢来的都是自己的。这次么,在西凉和柔然都是收获颇丰——金银、骏马和骆驼无数。但是我想,这是条陋习,弄得百官心心念念就想着打仗捞一笔,反而没有人诚心诚意考虑耕织牧猎、均划田亩等细节。我近来读了不少南朝汉人的书,南朝虽孱弱,但因为富庶,即使是偏安一隅,我们也吞吃不下他。所以游牧毕竟不能定产,还是得学着汉人的样子,把耕织做好——阴山以南的地方又适合耕织。所以我打算高功者赐爵授厚秩,兵卒里肯为我拚命的就授以田亩,轻徭薄赋,在边界屯田。” 他目中闪动着亮汪汪的光,仿佛正看见未来的北燕可以不靠抢掠而愈发富庶,万民来投。 闾妃却不懂他的意思,皱眉道:“胡闹吧!放马南山而去种地?我倒觉得你善于打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取柔然的草场,再攻西凉的腹地,要富庶么,这样来得更快些。” 杜文笑意敛了,但他反应很快,立时把手向翟思静一伸,而翟思静也聪明得很,立刻把酒壶递过去给他。 杜文重新笑着给母亲斟酒:“阿娘说得也不错。咱们大燕比以前强,但是到底只占了中原的半壁江山,左高丽,右西凉,北柔然,南有楚,还不得不倒逼着我枕戈待旦呢——这奶酒不很辛辣,只蒸了一次,很好上口,阿娘尝一尝。” 其实杜文所勾勒的图景,闾妃想都没有想过,所以觉得儿子画饼一样,不切实际。杜文见机,不跟她强辩,闾妃一时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日后自己回去了,自然要慢慢指点他施政,这会儿还有另一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她又悄然瞥了低头垂眸的翟思静一眼,方道:“杜文,你也老大不小了,小时候那爱往后宅里藏漂亮女孩子的糊涂毛病如今也该改了吧?正妻还是要娶的,你表妹……” 杜文的手在案桌下轻轻握了握翟思静的手,示意她“事儿来了”,要“稍安勿躁”。 他笑道:“若是娶妻,少不得上来就给名分,但我之前还和西凉李氏的皇帝谈过,要娶他的公主来和亲。”又似是踌躇了:“若是联姻,西凉明明知道我那时还未娶,我却转脸说有了可敦,承诺转眼跟放屁一样——虽说不用怕他西凉,但是总归不好。” 说到政务里的筹谋博弈,闾妃倒是肯从善如流的,顿时不再倒逼他娶表妹了,只说:“你说得不错,不能因小失大。只要对你平定天下有用,你表妹的名分暂缓也不要紧。” 杜文得意地探手在案桌下捏了翟思静的手一把,意思是“我说的吧!” 翟思静默默地回掐了他的手心一把,然后把手挪开了。 “丝——”小狼不由吸了口气,然后,赶在母亲奇怪的目光瞥过来之前要紧说:“对了,平城还有一个贺兰温宿,虽然是贺兰家的人,但贺兰氏部族强大,乌翰的妻子死了,他们大概也在观望我这里的态度,若是对贺兰温宿太坏,只怕贺兰部起反也是片刻间的事——不是怕他,总归麻烦吧,还是备好了慢慢削减他的实力比较好。” 闾妃终于皱了眉说:“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女人?你自己的烂摊子,请你以后慢慢给我收拾干净!乱七八糟的!” 看一眼翟思静那静谧的样子,才说:“也就翟女郎这样的淑女,不劳操心的也还罢了……” 不当面贬损,反而满是好话;可是好话中却也不少旁敲侧击的厉害话——闾妃能耐可见一斑。 翟思静垂首笑道:“太妃过奖了。妾倒觉得,大汗的当务之急——” 闾妃眉梢一跳,目中凌厉之色毕现——怎么,这个“淑女”也想着干涉杜文的事?她这个当娘的还在这儿,岂有她一个名分未定的女郎说话的份儿?! 但听翟思静徐徐说:“以孝道治天下,大汗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奉母亲为太后,供奉愉亲,都应当是万民的榜样,后世史书里写到大汗,也少不了‘事母至孝’四个字,圣君便有了三分了。” 这个马屁拍得闾妃喜不自胜,推辞了两句,看待翟思静的目光倒又和善起来。 翟思静虽低眉顺目的,但眼角余光什么都看得明白。她暗伏的一根草蛇灰线,不知何时发作,指不定将来就能救自己一命。 宴毕,杜文和翟思静吃饱了出门。甬道里,杜文一下子伸手握住了翟思静的手,五指扣住,不让她的手再有逃跑的机会。觉察她还挣了两下,杜文俯首到她耳畔凶巴巴说:“你再甩开我试试?” 翟思静斜他一眼,怕他又出什么花样,只能乖乖叫他握着,一路慢悠悠散步到了他们居住的宫殿里。 皇帝的寝宫早已按他的习惯在梢间的屏风背后放了浴水,而他又不喜欢洗浴时有其他宦官或宫女在身边,所以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而翟思静也像个贤妻一样,自然而然地帮他宽解衣服。 解开腰带,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杜文说:“小心!”伸手捞过腰带,仔细看了一遍、抚了一遍,又重新摆好在一叠衣物上头。 翟思静说:“至于么。要是磨坏掉了,我再给你做就是。” “不同的。”他很认真地说,然后又张开双手等着她给自己宽衣。 翟思静轻轻在他胸口捶打了一下,笑道:“你还认真把我当你的侍女了?就这么双手张着等?” 杜文笑道:“一会儿我也投桃报李就是了。” “你怎么投桃报李?” 杜文摇摇头不说,少顷衣裳解尽,他挑着一边唇角,散漫地就这么袒露着精健的身躯,看翟思静虽然不言不语,也不特为去看他的身躯,但睫毛颤动,面颊宛如染了一层薄纱似的胭脂。 他指了指肩膀处的伤口,低声问:“嫌不嫌它丑陋?” 翟思静抬眼诧异地看看他,而后坚定地摇摇头:“怎么会?!”她曾经摇摆不定的心思,就是在他为她中箭的那一刻定下来的。嘴皮子说“爱”不难,不费大力气的“宠”也不难,难的就是大难来临时的抉择,特别是摇摆不定之后的抉择。 她伸手抚了抚那处疤痕,感觉杜文有揽着她的腰把她往前带的意思,她也不再抵抗,顺从地靠着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伤痕,低声说:“今天,你的意思我都懂。你是一国之君,我不会吃醋的。” 杜文抱着她,伤口上痒兮兮的,是内里长好了时的反应,也是来自于她柔情的亲吻。 他软软地说:“我倒是希望你吃醋呀……” 吃醋才显得在乎他么! 翟思静“噗嗤”笑了:“不必的,因为我知道你的心呀。” 杜文猛地把她嘴唇吻住了。来势猛烈但又柔情万种的热吻,叫翟思静懵了一下又很快被裹挟着投入进去了。他这阵子憋着的欲望,只有这种方式能够投射出来,像他打仗时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像他行猎时在密密山林中快意驰骋,可有时候又像是他懒散地在马背上静听松风,静观沧海,静静地感受和享受着。 翟思静也被他亲吻得迷醉,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肩背,用了点气力按捏着,突然听他“丝”地倒抽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动作,才笑着说:“没事。咱们继续。”低头又来找她的娇唇。 翟思静别开脸,然后说:“怎么了?” 她刚刚情热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那触感,一棱一棱的凸在肌肤上头,像是某种伤痕:“让我看看!” 杜文躲了两下,和她靠那么近,又不敢躲得猛了怕伤到怀孕的她。最后只能无奈地转身过来:“喏,你看吧,反正我的脸也不是没在你面前丢过……” 他胳膊上、背上,全是手指粗的红肿棱子,粗略数数起码几十条,个别地方还紫了。 翟思静都有些心疼起来,轻轻摸着那些痕迹,问:“太妃打的?” “不然谁敢打我?” “可为什么呢?”翟思静想了想明白了,“是因为你在柔然时装病骗她?她还发现了?” 再是皇帝,在母亲面前还是欠揍的小孩。翟思静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你呀,老实点吧,根本不是你阿娘的对手。” “谁说的!”杜文不服气,“我骗她十次,她也就能发现两三次,她才不是我的对手。再说这样一顿打,根本就不疼。你看吧,譬如说这次关于我表妹闾氏的事……”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想主意,过了一会儿说:“反正你别管,也别参与进来,我自然会把事情处置得妥妥帖帖的。”然后拥住翟思静亲了亲脸颊。 挨打也要护着她,这算是他的“投桃报李”? 还在想着,真正的“投桃报李”来了。杜文不知何时已经悄摸摸解了她束腰的鸾带,手指一拂间她的衣带好像就开了,再被他从上到下一呼撸,顿时色.相毕露,身上只裹着一层亵衣了。 “你干什么?!”翟思静捞衣服捞不着——衣服被他远远地丢开了,气得咬牙抱着胸,“你就不想想我肚子里的……” 杜文坏坏地笑着:“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投桃报李,协助你沐浴。” 最后两件,他倒是细心缓慢起来,先逗弄一样抚摸着她抱腹上绣着的海棠花枝,海棠花苞某两处给抚弄得挺立起来,他越发来劲,终于惹得女郎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他的皮肤不耐打,顿时就浮起一片粉红色。 杜文赖皮一样把手背在她腰间搓了两下:“疼,你太狠心无情了!”栽赃完毕,把手从她裤腰里伸进去,用牙齿去解她的抱腹肩带。最后把她打横一抱,轻轻松松跟抱一卷丝帛似的,一起钻到温热的浴水中去了。 起身时,浴盆下面的地面已经开了沟一样到处淌着水,浴水里蔷薇花的气息也弥漫得整个屋子里都是温暖而暧昧的味道。 翟思静怪他:“瞧吧,就是你瞎扑腾!明儿来收拾的宦官会怎么想?” 杜文道:“管他怎么想?闺房之私,那起子缺个玩意儿的家伙不懂的。” 翟思静啐他一口,脸又一红。 杜文实在爱极了她这娇羞明媚的小模样,钻到被窝里就牵着她的手往下引:“这玩意儿我不缺,我懂啊……” 伺候到他足意,杜文舒了口气,问道:“是不是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了?” 鲜卑族人家没那么多臭规矩,两情相悦,不伤胎儿即可。但翟思静不能答应他:“我们那里,怀娠其间绝对是禁绝的,说是……说是孩子会……” “会伤孩子?” “不是。”翟思静咬咬嘴唇说,“说会被弄脏胎儿的……” “嗐!”杜文冁颜一笑,“鬼话!”又把手伸给她撒娇:“刚刚打得我疼死了,我要你握着我的手睡。” 翟思静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挨抽都不疼吗?我这一巴掌你也好意思喊疼?” 话这样说,没奈何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手背,少顷便听见他睡着了的沉沉的呼吸声。 藉着一缕月光看着他,心里难免就是柔柔的,知他越多,懂他越多,对他的包容就越多。一旦沟通顺畅了,他其实并不是一意孤行的君王,从他和母亲的对话中可以感觉,他有一统天下的理想,也有协调鲜卑和汉人的愿望,还像一张吸水力极强的生宣,涂抹上什么颜色,就呈现出什么样的画幅。 翟思静想着父伯几个的话,猛然间觉察,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实是在改变杜文为君的理念。只是辽河闾妃一向所想,却还并未超脱出鲜卑部族的狭隘。 睡得乖乖的杜文梦中一个翻身,从侧躺变作仰躺,然后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睁开眼睛,一骨碌翻了回来。 翟思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在惺忪间还来不及像平时一样装相,皱着眉摸着自己的背说:“压着伤口了,好疼……” 第 92 章 皇帝带着母亲回到平城, 分赏功臣, 重新厘定边界, 安排军镇和屯田。然后便是用最隆重的礼仪尊崇闾妃为太后,将平城宫中花园儿一般的惠慈宫作为太后奉养的宫殿。 闾太后好像并不是特别满意这地方, 对随着她前来的杜文说:“这里漂亮是漂亮,只是离你处政的地方远了些,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教你,跑来跑去的不大方便。” 杜文脸色一毫未变,满是笑容,在旁边点点头说:“那就儿子来跑呗。” 然后转而就给母亲介绍宫中新添的陈设,新栽的花木,新选的侍女。 闾太后也耐着性子听, 听到一个当儿,才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原来的那些人、那些东西, 若是还在, 我还用原来旧的,更习惯些。” 一会儿又说:“对了, 听说赏赐封爵的人里头, 闾氏的子弟并不多?你亲舅家的人,为你我是肯出生入死的, 这你都不格外加恩?你是怎么想的?” 杜文正色道:“阿娘,舅家的人是我的自己人, 正因为是自己人,我心里有数,决不会慢待他们;但是,也不宜把擢用和恩赏放在明面儿上,否则,叫别人怎么看待我这个大汗呢?” 闾太后觉得他这优柔寡断来得没根由,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缓下声说:“杜文,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闾太后默默地过了一会儿说:“你翅膀硬了,不愿意我管着你了是不是?” “也没有!”杜文上前挽着母亲,“阿娘,你冤死儿子了!阿娘一直以来为我的付出,我岂有不知道的?我也是不想你再那么吃力地操心。阿娘放心,舅舅家我怎么会不栽培?” 闾太后好一会儿又说:“好的,你的主张我也不管,你是大汗,你看着办就是。” 紧跟着来了一句:“其实你无非就是担心一个‘外戚’。但你别忘记了,外戚除了母族算,妻族也是算的!” 她亮晶晶的眸子像盯准了猎物的鹰,钩子似的牢牢盯住了儿子,似笑不笑地:“翟量在这次营救我的过程里,确实起到了作用,但就这样一个胆小畏缩的人,我看你这次不惜给高官厚秩,只怕也是因为他是个汉人,而且因为他姓翟吧?” 杜文看着母亲狐疑的神色,胸口略略起伏了一会儿,刚刚那种儿子在娘亲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没有了,而换作公事公办的正直模样:“阿娘也觉得他在这次营救之中出了大力?这样肯冒死潜伏、大智大勇的首功如果再不封赏,反而叫只不过跟着得些现成便宜的人封侯拜相,只怕更多的人是说我处事不公、赏罚不明吧?” 一句话说了这么大段,他换了口气又说:“我接下来是打算要重用汉人,而且是任人唯贤,这次的封赏就是个榜样,给天下观望的汉人们看的。翟量是个汉人,但在世族中不过偏支庶子,不会尾大不掉。而这片天下——” 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只靠我们鲜卑人,只用我们的游牧之法,治理不了!父汗当年,就想让太子与翟家联姻了!” 闾太后瞠目结舌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方恹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累了,我要先歇个午晌。” 杜文伺候她铺放被褥,亦是汉家“定省”的礼仪。 等儿子确实离开了,闾太后才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承尘许久不说话。 后宫里可敦皇后之位空悬,所以翟思静没有位分,却有宫室。门墙上的雕砖上刻着两个拙朴的魏碑字:“蒹葭”——这一世和上一世并无不同,而这砖雕还是簇簇新的,大约杜文读《诗》时最心心念念的就是这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里面陈设也是新安排好的,有急工的痕迹,但错落间亦是他的小心思藏着: 太湖石从南方运来殊属不易,参差摆放在庭院里,形成屈曲的山间小径;薜萝刚刚牵藤,早春时分刚刚冒出细碎的小芽苞;院落四周俱是桃树和海棠,大约不久后就会开出他最喜欢的红粉烂漫的花儿;大树上还系着一架秋千,不过翟思静只是去推了推,旁边的宦官就陪着笑说:“娘娘,大汗特意吩咐,现在您有孕在身,还是生完再打秋千。” 翟思静笑着说:“我知道。”推了两下秋千,恰好抬头看平城的蓝天,天空一碧如洗,几缕卷云淡淡地飘在空中,几只南归雁成行飞过,发出悦耳的鸣叫。竟叫人看这美景看得恍惚。 她进到屋子里,两个侍女梅蕊和寒琼还跟以前一样吵个不停: “女郎不喜欢红色的褥垫!” “可大汗吩咐要这种胭脂红色的!” “大汗还不是听女郎的!” ………… 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翟思静对着两个人笑道:“这也值得吵一架?” 见褥垫已经摊好了,寒琼挓挲着手,嘟着嘴,对梅蕊深表不满。 翟思静说:“铺好了就用胭脂红吧。不过是条褥垫,多大的事儿?你们俩啊,怎么还和没经事儿的姑娘家一般?” 梅蕊已经不再是前任大汗的嫔妃了,寒琼依然拖着有些跛的腿,可是和前一世比,两个人都活下来了,那点缺憾,其实在生死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两个人里面,梅蕊经历的苦楚更多些,在宫里这几年孤苦凄清的日子里,反省也更多些。此刻率先笑道:“可不是!屁大点事,今儿用胭脂红的,明儿用翡翠绿的,后儿用秋香黄的……咱们蒹葭宫里要什么有什么,换几条褥单算什么?寒琼,对吧?” 寒琼也未免不好意思起来:“对,你是阿姊,我听你的。万一大汗不喜欢其他颜色的褥垫,天塌下来也有长人顶。”瞟一瞟翟思静,两个侍女居然心有灵犀地一同笑了起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一声通报,便见大长腿的皇帝杜文大步迈了进来,众人行礼,他也和没看见似的,一屁股坐在也垫着胭脂红软垫的坐榻上休息。 梅蕊到底还怕他,不敢言声地悄悄送来一盏茶;寒琼也怕他,把点心匣子打开摆在茶盏旁边的食案上。两个人一起垂手远远地躲着,只留着她们家女郎一个人近处周旋。 “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翟思静偏身坐在他身边,问道。 杜文摇摇头:“没有。”嘬牙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从怀里掏了一本奏折放在案几上推到翟思静面前,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你先看看。” 翟思静现在也不刻意推辞看他的政务,自然而然打开读了一遍,然后淡淡“哦”了一声。 “你怎么看?” “军政大事,我怎么看又怎么样?”她依旧语气淡然,好像真的不关她的事。 杜文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指腹轻轻在她下颌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了两下,笑道:“说说看嘛。” 翟思静说:“你在酒泉郡那么大支的军队还没撤,又在柔然打了那么大一场胜仗,夺了他们的燕然山,恰与西凉有接壤,他们能不担心?西凉国君这是做话试探,要嫁公主给你,当然也是期待着你报以琼琚,赶紧地撤兵,别叫人家日夜难寐了。” 杜文撇着嘴点点头:“真讨厌啊!还不知道那位西凉公主长得怎么样?万一很丑,还得捏着鼻子娶回来……噫……” 翟思静翻他一个白眼:“西凉李氏,以美貌出名,家传如此,想必嫁给你的公主也不会拿不出手的。你高高兴兴接受就是了,现成的驸马爷不当,蠢!” 杜文被她嘲笑,不由笑着捏了她脸一把,而后发觉两个宫女梅蕊、寒琼正一脸惊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两个斥道:“你们杵在这儿干嘛?听朕的军国大事?!” 两个人急忙俯身连称“不敢”,互相一对眼神,又赶紧敛衽退下,还把门给他关上了。 见屋子里没有碍眼的人了,杜文也不坐着了,到翟思静面前把她往坐榻上一压,摁着两只手惩罚地亲了一顿,才说:“我不当驸马爷,我当翟家的东床快婿。” 翟思静“咯咯”笑着:“就低不就高,你阿娘知道,只怕又要拿掸子抽你。” 杜文伸手在翟思静身上软肉上轻轻拧了两把,拧得她扭转着挣扎。他说:“等你生好了孩子,我也拿掸子抽你——越发不像话了,越来越不给我面子了。” 翟思静嘟着嘴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转脸又挨了一下拧。 杜文骂道:“恃宠而骄!” 老拧她肉怕拧坏了,也怕真把她弄疼了自己要吃白眼,对着冷脊梁。忖了忖还是强吻更妥当些,于是再次压下来,寻着她的嘴唇一阵磋磨。 空隙里,翟思静讨饶道:“都肿了……” 他正在兴头上,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凶暴的搓揉没有了,换做舌尖叩开她的贝齿,慢慢探进去,顺着牙齿卷缠了几下,就开始与她的舌尖挑弄起来。这是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的游戏,考验着耐心和技巧,都是不甘示弱,又都是心甘情愿,渐渐难分难解、不分胜负。直到气息难以为继了,才同时分开,都微微喘息起来。 杜文手肘和膝盖小心地撑着,避免压到她的肚子,眼神迷濛,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摸着,问:“我也是有些担心的。以前我不是喜欢采买各种漂亮的女孩子嘛,收在扶风王府里头,明明什么名分都没有给她们,居然也会彼此争风吃醋,为争我一顾而使了多少伎俩和手段。我打杀过两个也就消停数日,她们好像不仅不怕,反而越发讨好我起来。后来,这拨子是给乌翰杀掉了,好几十个呢。现在想想再来这么一群,以后这座宫殿只怕更要不安起来。” 什么恶毛病!翟思静冷眼瞥他一眼,说:“我躺着难受了。” 片刻小小的醋意,让杜文觉察到,并且有些被她重视的兴奋。 他暗忖:这天下各种心怀叵测的男人我都见识过了,后宫里几个女人我还搞不定?我只立定决心,翟思静是我最重要的,其他的,就和以前采买的女孩子一样,当幅画儿挂在后殿诸宫里,不让她们生子夺权,只作为我联姻以合纵连横的工具。 于是他起身笑道:“不过你放心,这群要是不好管,我就亲自来管,管叫一个个服服帖帖的。你莫担心就是。” “我不担心这个。”翟思静理着裙摆。 其实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鲜卑建立的北燕有一项混蛋透顶的制度:立子杀母。 说是说仿照着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而杀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怕将来子幼母壮,会有干预朝政,掣肘幼帝的举动。 而鲜卑族的女子又格外不像汉家女郎谨守闺训,她们从小在草原部族里长大,父兄的事务都会协助操办,对战争和权力都不怵而有欲望——恰如杜文的母亲闾太后似的。先代又恰好出现了几起母氏撺掇儿子起反或太后临朝限制儿子的事,这项制度便被君王订立下来,已经有好几位太子之母死于儿子的册立典礼——因而后宫之人,“只愿生诸王和公主,不愿生太子”。 上一世,翟思静是亲眼见着杜文册立皇长子拔烈为太子之后,同时下诏赐死太子之母卢贵嫔。太子得知后想救回母亲,拍着母亲悬梁自尽的那间屋子的门板哭闹不休,冷血无情的杜文不仅不怜惜那位花枝般年纪的卢贵嫔,反而把哭闹的新太子痛打了一顿,打服了为止。 不重嫡庶,而以长子为嗣。 翟思静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有些惴惴的惶恐。 第 93 章 晚间宫廷里赐宴功臣, 杜文自然要去参加, 他在翟思静宫里腻到天都黑了, 外头的宦官急得打转转,他才慵懒起身, 伸了个懒腰说:“累死了,其实我只想在家里躺着。” 翟思静不由好笑,但他以蒹葭宫为“家”,听着也是有些叫人感动的。她亦起身帮他重新整理冠发,选了皇帝的朝服给他穿戴好,嘴里絮絮叨叨说:“我愿我嫁的是明君,不沉溺温柔乡中。今儿吃个饭都叽叽歪歪不肯去,赶明儿不是连上朝都不肯去了?这样的杜文啊……” 她轻轻一拍他, 像是在拍灰,笑融融抬起眸子瞟他:“我才不喜欢呢。” 杜文抱着她亲了两下嘴唇,笑嘻嘻说:“好的, 你要当贤后, 我只能被迫当明君了。——宴上有什么好吃的, 我吩咐人给你送过来,让你共享这次柔然之行的赫赫之功。” “明君请等一等!”翟思静说着, 掏出一块手帕, 把他唇上沾染着的她的口脂擦掉,“又红又香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汗沾染了南朝的靡靡习气……” 杜文乖乖让她擦拭着, 但是临了又使坏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说:“你真是诤臣了,擦个嘴都要诤谏我一下。好讨厌。”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而出了蒹葭宫门,那端庄得近乎冷酷的模样又出来了,皇帝威仪,即便是笑融融地登上正殿坐席,也自然地逼凌全场,叫众臣不敢对这位年仅十九的皇帝有丝毫轻忽。 皇帝举杯说了几句开场的话,随后中和韶乐响起——这也是皇帝新近叫和南朝学的礼仪,朝中鲜卑臣子占大多数,觉得这慢悠悠的音乐虽然和声好听,但是哪有羯鼓和胡琴那样欢快的节奏和旋律?听着一点都兴奋,简直昏昏欲睡了。好在皇帝也并不冬烘,头菜上过之后,便换了鼓乐和琵琶,宫中歌姬随着羯鼓起舞,而朝臣则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气氛就渐渐热闹起来。 既然是得胜宴饮,自然是粗悍的武将偏多,喝高了就开始戏弄这次为皇帝所厚赏的翟量,这个搡搡肩膀,那个捶捶脑袋,翟量瘦怯怯的文士身板哪经得起这些武夫的老拳,纵使人家并没觉得用力了,他也疼得都快冒泪花了。 偏生又不好轻易翻脸,只能左支右绌地遮挡,陪着一脸苦笑挡酒:“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一个杜文的亲从侍卫上前把翟量的脖子一勒,勒得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呼吸,然后又有一个就把皮酒囊里的酒水“吨吨吨”给翟量灌了下去。 翟量最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那帮子武夫才松开手,看笑话一样盯着他满脸通红、泪水迸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不至于吧?大汗钦点的头号功勋,想必是千军万马取敌人额颅也视作等闲的,想必是杀人如麻也不会手软的,现在喝点酒还装什么可怜相?!” 伸手又要灌他。 翟量边把热辣辣的蒸酒从肺里咳出来,边伸手推拒那一条条伸过来的胳膊——明知这推拒是白搭,但也执拗地推拒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但目光里有愤恨。 突然四下里猛地一阵安静,正热热闹闹在灌酒的几个鲜卑将领与侍卫回头一看,皇帝杜文自己个儿端着黄金酒卮,正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 几个人顿时也尴尬起来,起身陪笑着:“大汗,臣等是跟翟兄弟闹着玩呢。” 杜文看了看翟量咳得通红的脸,嘴角还残留着酒液;再看看一旁一圈儿人捧着皮酒囊,既是噤若寒蝉,但又是默默地看皇帝的举动。 杜文弛然笑道:“闹着玩也行,只是还要注意分寸。”他指了指翟量:“这是我大燕的勇士,他的勇不在于攻城略地,也不在于骑射杀人,而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肯吃苦忍痛潜伏敌营,肯抛出性命为朕办成差使。” 他见有的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心里也寒了寒——南楚四王内乱,接着是胡人乱华,创始北燕的鲜卑部族领袖叱罗氏收拾了黄河以北的山河,拣了一个现成的便宜。外族称帝,中原的汉室大族往往是举族南迁,没能南迁的几大世族如翟家,大概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在胡人手下讨生活——日后要用汉人的智慧,用汉人的宗法,用汉人的律典,只怕任重而道远了。 此刻,杜文没有为翟量而对他的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将手下翻脸,只是举起金卮道:“汉人体质孱弱,不善饮酒,朕亲赐一杯,慢慢喝。”对翟量点一点头。 翟量忍着委屈,看皇帝亲自来解围,心里也是知恩的,袖口拂拭额角汗水的同时悄然擦掉眼角的泪花,跪叩了皇帝的赐酒,然后举盏慢慢饮尽了。 而其他人,因为皇帝都贬损汉人“体质孱弱”了,心里的妒意也没先时那么强烈,拍拍翟量的肩膀,道声:“多吃点牛羊肉,长力气。” 大宴毕,群臣欢欣,只有翟量有些憋屈。 朝中汉人列于高位的极少,翟量这日也是孤零零地离开,在背后看着其他鲜卑臣子勾肩搭背、谈笑风生,而自己落在后面形单影只,不由叹气一声。 他的肩膀突然被谁拍了一下,力道之大,使得他顿时一仄,心里不由又气怒起来:刚刚还没有侮辱他够么? 回头一看,想骂人的话却憋住了。杜文比他高大半个头,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大汗……”翟量想给他行礼,杜文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肘。 “嘘……”杜文说,“喝多了吧?我带你各处散散心,醒醒酒。” 不由分说把翟量的胳膊一拖。 翟量身不由己,心里也慌乱,不知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又不敢反抗,只能被拖着往后头甬道而去。 甬道里挂着羊角明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杜文闲闲问道:“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 翟量心里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但是反而忍着泪意摇摇头:“大汗栽培,臣岂敢觉得委屈?” 杜文点点头:“不容易的。柔然强大,因着草原广阔,而且全民皆兵,一到秋冬两季,马匹剽悍,便可以四下洗劫。这次征讨柔然,固然是为了太后,也是为了好好揍柔然一揍。但是揍完了,他那么大地块,朕也吃不下来,只能还是和解了事。不过得了燕然山,日后在周围加军镇和军屯,千里一线都是伏脉,如常山之蛇般,可以控制柔然的进犯。” 翟量在柔然反间一番,涨了不少见识,对皇帝的见解也颇为认同,不由也点了点头。 “朕脚下这片土地,可以半耕半牧。”杜文又说,“但是牧不如耕,南国强盛,便是由于富庶,打仗一趟,国库里搬空了大半,若不是从西凉和柔然的收获也颇为丰富,足够赏赐众将士和充实国库,只怕朕也要遭腹诽了。所以——” 他顿了顿:“这次得到的大片荒地,要妥善用起来。军屯是一方面,均田给老百姓开垦是另一方面。十年为期。” 这次半句话他到没有往后讲,踌躇满志的模样显现在脸上。 翟量在羊角灯的灯光下偷眼打量这位皇帝,灯光晦暗,却格外照得杜文隆准深目,面部的轮廓立体而精致。 他心道:堂妹嫁了这么一个人,也是不亏了。可惜了素宁。 正在胡思乱想,杜文戳了戳他:“到了。进去聊聊。” 翟量抬头一看,门楣上有砖雕,两个字——“蒹葭”。 “啊?” 这一看就是皇帝的后宫。他来干嘛? 杜文手腕里感觉到翟量步伐的停滞,笑得打跌:“你堂妹思静的住址,你还怕进来?” 门口两名宫女被皇帝摇手止住了通报,两个大男人轻声慢步往里走。 里头大概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窗户上一抹影子与窗户边的海棠树影子时时重合着。 她哼唱着的清幽的歌声传过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 94 章 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翟量一听这歌, 不由傻乎乎一笑, 杜文轻声问:“这歌写了什么?” 翟量挠挠头, 傻笑道:“嘿嘿,古人在黄昏行婚礼, 所以缠绵束薪,花烛高照。彼此相见,喜不自胜。她怎么会唱这首?” 杜文被他一说,也傻乎乎咧嘴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心情愉悦,歌以抒怀?” 里面歌声戛然而止,然后问道:“谁在外面?” 杜文朗声说:“我呀。还有你的堂兄翟衡权。” 翟思静大概是愣了一下, 随后听见杜文他们俩的脚步声,忙道:“等等,我加件襦衫。” 两个半醉的大男人便停在料峭的春风里, 品评了一会儿蒹葭宫的建筑与布置, 杜文笑道:“太后不懂蒹葭的意思, 偷偷找了两个汉儒问了,那两个也是榆木脑袋, 就事论事, 先讲‘蒹葭’二字都是草头,从《说文》里讲, 就是草的指代;又絮絮讲了半天训诂,听得太后头疼, 直接问是哪种草。两个人说:‘乃荻草与芦苇之属’。太后还怪我拿草名儿给翟女郎做宫殿的名字。” 她要是知道杜文对汉学中的诗赋虽然懂得不多,但那时候为了作情诗讨好翟家女郎,特特恶补过,所以把“蒹葭苍苍”“秋水伊人”的美好意象用到了十分,估计又要心怀忌惮了。 正说着,里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翟思静披着碧色丝绒斗篷,露出里面松花绿的间色长裙来,站在门口只略屈膝敛衽:“大汗回来了?” 她这礼数已经属于十分不周到了,但杜文还是紧赶过去扶着埋怨道:“说了咱们俩不闹虚礼的,怎么还弯腰?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 翟思静剜了他一眼,低声说:“哪那么娇贵?弯弯腰怎么会伤孩子?” 翟量才知道堂妹有孕的事,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恭喜,恭喜。”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在里面烹了茶,可是只以为是大汗要过来,准备的是酥油奶茶。” 翟量说:“奶茶我现在也喝的。” 杜文道:“再取团茶烹,也不费事。” 翟思静笑道:“好好好,都有。别嫌肚子里闹水患便是。” 杜文在蒹葭宫就像在自己的寝宫一样自在,进屋就翘脚高坐,顺手一指对面地上的坐榻对翟量:“你也坐。你们汉人习惯跪坐,朕嫌脚麻,你不要觉得朕侮慢。” 又把里头的宫人遣出门外,大约还要谈些朝政,只不避翟思静。 他们俩先就着香喷喷的奶茶,兴致勃勃交谈起来,而翟思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取茶筅、荡茶壶,慢慢煮沸红泥小炉里的泉水,等团茶末被热水一激,顿时散发出芬芳来,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两个男人身上,听见杜文正在和翟量说: “……中散令之职,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掌供奉朝廷,随侍君主左右,参与机密,从驾护驾,出使巡察,并分典内外诸曹,是协助君主、保卫君主的要职。朕把这个位置给你,也是煞费苦心的。” 翟量惶恐地点头:“臣一介庶孽之子,也没什么才华,得到大汗这样的擢用,已经是芒刺在背了。” 杜文笑道:“位置给你,自然担子也是要给你的。朝廷的制度学南边的很多,但到底学得不透,朕也想过,南朝的东西,不是桩桩件件都能用,但好的,咱还是要学过来。这活儿,要请你辛苦。日后,我也要招纳一批有能耐的汉人,不拘世族还是寒门,哪怕就是黔首呢,只要有能耐,就是我的肱骨。” 在家族里因为地位不高而一直悒悒不得志的翟量顿时有遇知己之感,激动得脸都红了,还带着那么三分酒劲,顿时给皇帝稽首一个大礼:“大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臣也为天下寒门读书人,叩谢大汗!” 君臣融融的模样,翟思静却不曾看,而是低着头把茶水分滤在两个兔毫盏中。 她起身,把一盏茶奉给杜文,另一盏给了翟量,说道:“烫,慢着些用。” 团茶特有的清芬弥散开来。杜文亦很喜欢南方的清茶,在袅袅的蒸汽里慢慢呷了一口。又对翟量说:“你也慢说知遇,给朕为臣,有功有赏,有过有罚,也是需时时警醒自己的。” 看了一眼翟思静又说:“绝不会因为后宫椒房的关系,特为拔擢或宽宥。” “是!”翟量才不愿从堂妹裙带上得位,答得铿锵。 转眼三盏茶都下了肚。杜文还在那里赞“好香”,翟思静冷脸说:“这是品茶,又不是饮牛,喝足了吧?” 两个男人虽然都有点醉意,但也察觉出这里的女主人不满了,翟量急忙稽首告退,杜文从外头传了一个宦官,叫送翟量出去。等里头梅蕊带人把茶案等拾掇干净了,又着人抬进浴水来,杜文伸个懒腰道:“其他人都出去吧。朕要洗浴睡觉了。” 按他的习惯,里面没别的人,他上前一抱翟思静,笑道:“一起洗?” 翟思静推他道:“一身酒气。” 他不依不饶凑上来亲了一下,得意地笑道:“看你敢嫌弃我!” “醉汉!”翟思静骂道。 “我才不醉呢!”杜文放开她,解衣入浴,边说,“今儿的所有事,我脑子里都清爽得很。翟量底下我要重用,作为任用汉家重臣的肇始。你们陇西翟家,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今天?” 他轻慢地抬出湿淋淋的手指,在翟思静脸蛋上捏了一把,笑得邀功一般:“我这也算对得起丈人爹了吧?” 翟思静对他笑道:“可不是,毕竟对汉家世族还是存有警惕之心,所以一直都只任用旁支。” 在杜文笑意僵硬之前,她又说:“可我知道,你做得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是新兴的气象。” 杜文敛了笑意,好一会儿才说:“帝王之道,是平衡之道。” 他这句说完,好半天没有在开口,只闭了眼睛躺在袅袅的热气里,双臂撑着浴盆的边沿,肌肉并没有放松,连同上头的几条青筋都迸出硬邦邦的感觉来。 好一会儿,他出浴了。翟思静像以往一样,用一条大绢巾把他包住擦干。擦到胸前,他试探地一带,她就倚着他坚硬的胸膛,慢慢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幽幽气息,好一会儿慢慢说:“杜文,我很怕,我走在一条看不见头的路上,只知道前头有好多荆棘,可手里连一根可以拄着的拐杖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带着我不断前行。可是那影子,会不会随时丢下我,甚或,随时会把我带到荆棘丛里去……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久没说话。 再说话时,他已经抱住了她,手臂有些湿意,也滚暖的。 “思静,你信不信一个会为你死的人,是不会欺骗你的,也不会放弃你。” 翟思静哭着点点头。 “但是你不信吧,也正常。”杜文又说,“因为我也不大会相信别人,甚至是我亲娘。” “我舅家实力很强,被安插在朝野各处,而我阿娘我又不忍忤逆她,所以我只能慢慢等,一点点把辽河闾氏削弱,还不能赶尽杀绝,不能叫我阿娘伤心难过,更不能激化我们的矛盾,闹到母子反目。”他低头对翟思静说,“你要肯等,甚至……肯在我无情无义的时候相信我,原谅我。” 翟思静哭着点了点头:“鲜卑贵族的力量大多在军力上,六镇要靠他们,辽河一带要靠闾氏,海西一带要靠贺兰氏。我知道,翟量也是你安插的一柄刀刃,西凉那里也是。借力打力,取得平衡,决不能莽撞行事。我……我可以等,甚至可以为你牺牲。” “哪里要牺牲!小傻瓜!”杜文爱怜地吻她顶心的头发,“我只要你信我,懂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来,刚刚那首歌,我想一个人听。”他又像个大男孩似的纠缠她,“唱嘛。你唱一首,我也唱一首。”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翟思静初始还带着些哭腔,但慢慢就平静下来,想像着诗歌中古人婚礼上的热闹,束着薪柴,燃着篝火,表达着缠绵而热烈的爱意;看着天上的星辰,彼此发下誓言;女郎见男儿,娇羞地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良人”,男儿见女郎,欣喜地爱上了她的粲然笑容——那么美,她为什么不信他呢? 一曲毕,杜文也来了一首:“荧荧帐中烛,烛灭不久停。盛时不作乐,春花不重生。” 翟思静带着泪给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淫.词艳.曲逗弄我?” 杜文笑道:“你看你又道学。没有帐中这些把戏,哪有我们的孩子?”伸手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小腹,然后把她裹在自己怀里:“思静,放心……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放心。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肯为她死。梦里那熊熊的火光,他在火光中开口叹息,手中绣海棠花的披帛飞上湛蓝的天宇——她不断地梦到这一幕,而且与他的梦境交汇成一体。 洞悉这点,好像那黑黢黢的前路又有了一线明光。 汉族世家,盘踞一方,有着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族的劣性:兼并土地,吸纳流人,一旦登上朝堂,有了机会,就会开始盘根错节的联姻和内斗,有了军功,还会豢养部曲,乃至架空皇权。杜文当然不可能让南朝的这一切重演。 一手世族,一手军镇,一手汉人,一手鲜卑人,杜文自己军功赫赫,万众膺服,接下来就是要翻云覆雨手段,才能开创他要的盛世。 半个月后,杜文远在辽河的三舅父,将自家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儿艾古盖盛装打扮,送到了平城;又半个月,西凉国君送来居延公主李迦梨,意欲和北燕和亲,李迦梨公主果然有西凉李氏家传的美貌。 杜文笑道:“柔然也有意嫁女过来,现在就差南楚送个公主来了。” 他来者不拒,全数收入后宫之中,只是闾太后召他去问话:“杜文,掰指头算算,你也纳了不少了。人家尊贵的女儿巴巴地嫁给你,总归要有个名分给。谁是可敦皇后,谁是左右夫人,谁又是三妃九嫔,你到底什么打算?” 杜文笑嘻嘻对母亲说:“翟思静、贺兰温宿、艾古盖、李迦梨,马上还有柔然的郁久氏,先都住进来,不分彼此、不分先后,都是赐封昭仪。” 闾太后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又听儿子滔滔说:“国朝旧例,可敦皇后必须由上天认定,白山黑水诸神见证,不能仅凭可汗一人说了算。所以我还是打算以‘手铸金人’的旧制来决定可敦皇后。阿娘觉得呢?” 闾太后踌躇了。 杜文盯了母亲一眼,然后垂首,云淡风轻说:“我已经下旨了。” 这是先斩后奏。 接着又说:“不过手铸金人的大礼要暂缓些,昭仪翟氏有孕在身,说不定就是儿子的皇嗣,手铸金人的过程里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所以,等足月产下孩子,坐完月子再说吧。” 谈到孩子,就是太后也无法驳斥——毕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翟思静受宠在前,闾太后已经觉察了。她对翟思静并无恶感,但是再无恶感,若是挡了她侄女儿的道路也是不行的。 可以先等等看。闾太后暗忖,既然谈什么“国朝旧制”也好的,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翟思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 第 95 章 自从乌翰仓皇出逃, 杜文血洗乌翰的后宫, 这座平城宫就已久无欢笑与热闹了。 现在好容易一切绥靖, 平城宫重新修整,五位昭仪分居宫中五座院落, 没有上下尊卑的际分。杜文又广选天下良家女子进宫,长得好看的充实宫掖,做低等的嫔御,长得一般的就是充作宫女,他的后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但大家免不了也在揣测,和亲公主多出自于城下之盟姑且不论,那么,是最受宠爱、已经怀娠的翟思静, 还是亲缘最近、太后的嫡亲侄女艾古盖能坐稳可敦的宝座? 皇帝已经下旨,要等怀孕四个月的翟思静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才举行手铸金人的仪式来选出可敦皇后。翟思静那肚子,不仅叫人妒忌, 也叫人着急。 这日一群莺莺燕燕在惠慈宫陪太后闾氏说闲话逗趣儿。闾太后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女人家的把戏, 虽然是众人捧着, 也觉得无趣。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到底还是觉得自家侄女儿最可心, 不过翟思静肚子已经显怀了,她想着里头是她的亲孙, 也是欢喜的,要紧说着:“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叫翟昭仪站着?” 翟思静和煦一笑:“妾不累。多站站, 反而不觉得腰酸。” 众人虽是妒忌她怀着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但是不敢在太后面前显露出来,纷纷笑着说: “翟昭仪好福气,这秋天就该生了吧?” “翟昭仪虽说苗条,肚子倒显怀显得早,里面定是个大胖小子!” “太后入秋就能抱孙子,真是大喜呢!” ………… 闾太后笑道:“所以汉人说‘祸兮福所倚’,我在柔然虽然遭了那么大罪过,回来倒满满都是后福。你们其他人,该用用心伺候大汗,早早地叫大汗子女满堂才是啊。” 钩子似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自家侄女——艾古盖强撑着在笑,但那笑已经比哭还难看了。 闾太后道:“我也乏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里立规矩,各自散了吧。” 瞟了一眼侄女儿又说:“艾古盖,你上次说辽河老家有进贡过来的雪蛤油,我寻思着春日到了,也该进补进补了。” 艾古盖和闾太后长得有三分像,只是太后那钩子般的目光到她眸子里就变得直剌剌的,她点点头说:“有呢。我去宫里拿了给姑姑送过来。” 还非称“姑姑”,必得与别人不同才快意。 艾古盖再回到惠慈宫时,其他人已经散了。 闾太后当然也不是想吃她的雪蛤油,只是借这个由头提点提点自家姑娘:“这段日子,侍寝了没?” “只一回。” 闾太后微微笑着颔首:“完事儿了别怕麻烦,拿引枕垫着点小腰下面,流进去容易受孕。” 艾古盖的脸色变得很奇怪,脚蹭着地半天不说话。 闾太后何等心细之人,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阿干他……阿干他……” 闾太后首先斥道:“又不是回辽河老家陪你们玩耍,怎么在平城宫里还‘阿干’长‘阿干’短的?叫大汗!杜文是个骄傲孩子,你少和他套近乎,老老实实服侍,乖顺点!” 艾古盖给训得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噘着嘴好半天才说:“是……” “接着说,大汗怎么了?” 艾古盖也是个骄傲的孩子啊,闾氏部族里最受娇宠的小女郎,从小听着姑姑阿勒楚的故事长大,满脑子都是自家父母赞叹的话:“……你姑姑呀,真是女孩子中的翘楚了!她十七岁侍奉先帝,先帝爱她爱得掌中宝一样,辽河闾氏的发达,都靠她的智慧,靠她对家族的提携。现在,你表兄杜文又当了可汗,咱们家日后的地位不可估量。艾古盖,你要和姑姑学啊!……” 她想着侍寝那晚上的羞辱,终于“啪嗒”落了一颗泪珠在衣襟上:“大汗他说我太小,又是熟人,下……下……” “下什么?” 小姑娘到底羞臊,捂着脸说:“他说他……下不了手……” 闾太后又好气,又好笑,打量了一下自家侄女——艾古盖才十二岁,刚刚来天癸就被送来了。十二岁成婚并不罕见,但到底小了点,脸蛋还鼓鼓的像个婴儿,胳膊腿虽然有点肉,偏偏胸脯还只是朵小蓓蕾——杜文经了翟思静这样美丽端庄、阿姊型的女郎,当然喜欢那种成熟饱满,和绽放的鲜花似的类型。 闾太后心里怪自己几位阿干和弟弟:难道就没有其他女孩子可以送过来了?艾古盖脸蛋好看,可是太小了呀! 但是家人也是有私心的呀!谁不知道杜文是大汗,闾妃成了太后,自家姓闾的女孩子进宫八成就是可敦,再不济也是左右夫人,都争着抢着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部族的首领也选了又选,极为慎重了才挑出这个。 闾太后无法就这条责怪艾古盖,只能说:“这急也急不得,你好好吃饭,多骑骑马,让身子尽快发育起来。我这里还有几个嬷嬷,会些西域来的男女交.合之术,以后你来学一学,见大汗时别那么一副娇憨模样,要会伺候——伺候男人知道吗?慢慢学!他慢慢就会喜欢你了。” 艾古盖吸溜吸溜鼻子,委屈地点点头,抬头又说:“但是,要是生了孩子是个男孩……我也怕。” 闾太后嗤之以鼻:“侍寝还没成事儿呢,倒担心生男孩了!你别怕,瞧瞧我和大汗,难道是起步就封皇后和太子的?来日方长,总有办法。” 红着眼圈的小姑娘走了,闾太后到底不放心,对身边的宦官说:“你在我身边服侍也有很久了,这次到了惠慈宫,总算叫你水涨船高,成了总管。宫里的事你还和以前似的,一项项给我打听。今儿,先从内典监入手,皇帝去往哪里,宿在何宫,我都要知道;日后,他用度是什么,召见了谁,乃至召见时说了什么,我也都要知道。” 先帝在世时,身为贵妃的闾氏就是这样把持宫禁的,先帝偶有知晓,最多斥几句,也不当真问罪于她。 后来,凭借这一线的人脉控制宫廷,以至于乌翰在位时亦不能拿她怎么样,也是得益于这庞大的信息网。 现在,这在位的是亲儿子,当然更加无所谓了——毕竟,她也是为了儿子好。 却说翟思静从太后的惠慈宫出来,先在后苑里绕了一圈儿弯,梅蕊看她额角冒着细汗,不由嗔怪道:“都怀了身子,还不消停!陇西的老婆婆都讲,孕妇戒大喜大怒,戒行走宴乐,就是要安心静养才是。女郎倒是反的——从前闺阁里那么淑静的性子,怎么现在反而喜欢到处跑动?” 翟思静笑道:“你懂得多!你想想我几个嫂嫂生子,都是孱弱难下,胎儿又格外大,吃了多少苦。我看这里的鲜卑女郎,怀着身子骑马的多得是,走路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身子强健,腰膂力足,生孩子吼几声就生出来了。” 梅蕊觉得不可思议,寒琼则笑话她:“你也没生过,还是听女郎的吧。” 梅蕊简直要气炸了,反击道:“你呢?我看你行走不便,倒是早点一旁歇歇是正经。” 翟思静剜了寒琼一眼,扭头又对梅蕊道:“好容易大家都过了那个劫难,还在自己争执吵闹,非把咱们仨的姐妹之谊吵光了,叫人家好从中离间才好?” 她模样肃穆,拿出了家中做女郎时的威严,两个侍女都不敢吵了,垂头乖乖跟着她走。 走得累了,恰见大湖中一座小榭,翟思静坐了下来,看着湖水渐渐也解冻了,岸边杨柳拂水,呈现出淡淡的鹅黄,桃花芽苞鼓鼓胀胀的,似乎就要开花了。平城的二月早春,和陇西一样美。 她静得下来,裹着狐肷斗篷,坐在小榭中就和一幅静静的美人儿画儿似的,凝视着水波,凝视着烟柳,凝视着桃树上暗红色的芽苞。当然,目角余光,也瞥见了假山石后藏身的那个身影。 她装看不见,静静地等,看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厢大概终于耐不住了,从假山后头又远远地绕了半圈,才跟刚刚发现了翟思静似的,笑融融地远远就打招呼:“翟昭仪,你也来散步呀?” 胭脂色裙子掩在假山后头,只露出一个角其实也是很醒目的,现在从一片茸茸的草绿色堤岸边走过来,整片身子都红艳艳的,自然更是醒目了。 翟思静亦回身笑道:“啊,贺兰妹妹,是你啊。” 贺兰温宿一如既往的面目温和,上前雅致一礼:“如此,倒是我生分了。阿姊不冷吧?”她左右瞟瞟:“今儿有些春寒料峭呢。” 翟思静摇摇头说:“不冷,前段日子倒是畏寒得厉害,这段日子反而浑身发热,厚衣裳都穿不住。” 贺兰温宿掩口笑道:“敢情是个火气足的小郎君在肚子里?” 翟思静淡淡笑道:“老天爷才知道呢。” 贺兰温宿坐在她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还是不要生小郎君的好。国朝以长子为嗣。你大概不知道……” 她欲言又止的,似乎要引起翟思静的注意,但见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只能不甘心地自己说:“和你们汉家的母以子贵不一样,咱们大燕这里的太子之母,虽然会有皇后的封号,但是,牺牲太大了!” 然后又顿了顿,好像极为艰难才说出来似的:“你知不知道大燕宫廷有个旧规矩?——” 翟思静“哦”了一声,好像仍是浑不在意,看看水光,又看看垂柳,终于说:“大汗已近弱冠,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的,若是我能为大汗生下长子,殒身何惧?” 贺兰温宿恫吓不成,反而给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讪讪笑着:“翟昭仪真是勇气过人。怪道大汗那么喜欢你。” 翟思静扭头说:“我的勇气何曾及贺兰昭仪你呢?” “……” 翟思静说:“令姊是先头废帝的可敦,他们夫妻鹣鲽情深,也算是佳话了。” 贺兰温宿顿时变色,“呼”地起身,手里绞着衣襟,面容愤恨好像要打人一般。 梅蕊和寒琼赶紧护住了自家主子。 然翟思静幽幽道:“大汗仁慈,并未因为姻亲的缘故责难贺兰部族,贺兰昭仪仍然虔心供奉大汗,我心里也甚为感佩。” 她起身道:“是有点冷,我先走了。” 贺兰温宿在她背后,好一会儿突然迸出一句问题:“我阿姊……怎么死的?” 翟思静顿了一会儿,回首斜了她一眼:“人在做,天在看。废帝乌翰,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大汗没有屠兄,但上苍收了乌翰夫妻,他们躲在群狼出没的山坳里,不敢面见大汗谢罪。后来,你应该懂的——这是天命!” 她缓缓地继续顺着甬道往回走。 回头时,恰恰看见梅蕊在默默饮泣,捂着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翟思静心里颤了一下,对寒琼说:“你到蒹葭宫看一看,焚的篆香有没有熄灭,估计大汗会过来坐坐,他讲究这些东西,别弄得不好让他生气。” 等寒琼离开了,她才又对梅蕊道:“他毕竟……和你有夫妻之缘,难过么,也正常的。你不必担忧,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梅蕊松开捂嘴的手,抽噎着说:“我一直觉得我好恨他。之前知道他死了,也没觉得特别,今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些悲从中来。” 因为她少女最美好的心啊,错付给了这个尊贵而猥琐的男人。 错付过的,恨也一辈子,记也一辈子。 一如翟思静上一世。 翟思静掏出手绢给梅蕊擦了泪,缓缓踱了几步劝解她。不觉已经到了蒹葭宫的门口。 杜文今日来得格外早,他穿着一身挺拔精致的银灰色袍服,郁青色氅衣,宽袍博带,缁冠玉簪,雅如文士。此刻正抬头拨弄着桃树上的花苞,凝注的样子别具一种可爱。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自然而然地转头一笑,顿时叫人宛若春风拂面,钩子一般的眸光中闪动着自信的光华。 第 96 章 杜文看着翟思静回来了, 笑眯眯说:“从太后那里回来?” “嗯。”翟思静道, “顺道去后苑散了一会儿步。大汗今日不忙?” “忙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朝堂上, 我可不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杜文笑道, “我想你烹的茶了,顺带叫午膳开在蒹葭宫里。” “要团茶,不要奶茶。饭后再烹茶,先陪我用膳。”他接着补充道。 春季的平城物产丰富,加上皇帝想要特意讨好翟思静,食材又丰富,又新鲜,还有不少异国贸易来的东西。席面上除了各种蔬菜, 最吸引人的莫过于中间白瓷盘中摆的一条大鱼。 杜文用筷子指了指鱼说:“听说‘伊洛鲂鲤,天下最美;洛口黄鱼,天下不如。’今天只弄到了大鲂鲤, 洛阳水边打上来就拿黄河水养着, 一直送到平城, 到御厨房时还是活的呢。你尝尝看。” 且不论鱼,这份心意就难得。翟思静举箸吃了一些, 突然思乡之情如潮涌一般, 眼睛里雾濛濛一片。 杜文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见此吓了一跳, 小心问道:“怎么,不好吃?鱼不新鲜?还是做砸了?” “不是。”翟思静摇摇头, 带着笑对他说,“就是因为好吃,想着小时候在陇西也是吃这样风味的东西,突然就念起了家乡。” 杜文没有说话。他把她的父母家人安置在北方遥远而寒冷的瑙云城里,让他们一大家子遥遥相盼,不得相见。好像确实不太合情。 但是,必须再等等。他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犯错。 正想着,翟思静说:“这鱼真是美味极了,虽然只用葱姜清蒸,但是原本肥甘鲜美全数没有流失。你尝尝。” 杜文从小吃肉长大,鱼吃得极少。尝了一口,倒没有他想像中的土腥味,细嫩鲜美,确如她所说,于是又吃了第二筷,边吃边笑着说:“我小时候跟父汗、母妃到辽河巡幸,舅舅家也做老大的辽河鲟鳇鱼给我吃,那鱼可大了——” 一句话没说完,他瞪着眼睛停住了——到底吃鱼吃得少,再加上吃饭说话走了神,一根细刺没发觉,戳在咽喉里,顿时难受得无语。 看他鲠住了,翟思静也慌了,到门外叫:“梅蕊,快叫御医去!” 梅蕊慌慌张张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叫主妇科的御医么?” 翟思静也不知道什么科的御医管鱼刺卡喉咙的事儿,比比划划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御医院问询,说大汗吃鱼刺儿卡了,看谁擅长这种。” 梅蕊听说是皇帝被鱼刺卡了,也慌乱无比,只顾着瞎点头。 翟思静还没比划完,杜文在背后说:“慌张啥呀!我刚刚吞了一口米饭,刺儿已经下去了。屁大点事还叫御医!我都觉得丢人呢!” 梅蕊舒了口气,被杜文打发走之后,两个人犹自听见梅蕊在那里驱赶外头张望的宦官:“大汗没事,真没事。你们散了吧,有什么我会告诉你们的。” 翟思静低声责怪道:“万一是那种三.棱.刺,再吞口饭下去会戳破喉咙,会要命的!” 杜文笑道:“我又不傻,大刺小刺我还分不清么?没事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接下来一顿饭时光,再也没碰那鲜美无比的“伊洛鲂鲤”。 吃完饭,喝完翟思静烹的茶,午后和风拂过窗棂,外头的海棠树发出沙沙的轻声。杜文适意地说:“这两天看各部的奏折,裁定封赏,真真累坏了——比打仗还累呢!我也打个午觉,就在你这里,你这里舒服。” 翟思静无法拒绝他,只能铺床摊被,伺候他歇午晌。 他还不止于此,一拉翟思静的手,腻乎乎说:“你陪我嘛!” “我中午还打算裁一件孩子的襁褓。” 杜文夸张地摆手说:“哎呀,我这里又不是寒窑,得靠你十根手指头换家用。孩子的襁褓,不拘宫里掖庭的谁做,谁敢不尽一百分的心?不怕朕的鞭子板子打死她?” 翟思静说:“那样做出来的襁褓,满满的都是怨气,我才不要!我的孩子,东西我亲自做!” 还是道学读多了之过!杜文气呼呼、娇滴滴说:“襁褓之类的你什么时候不能做?我今儿喉咙疼,你都不来陪我!真是薄情寡义,叫人心寒呢!” 惯会倒打一耙!翟思静气得顶了他一指头:“我正经叫御医来伺候你,你又不要,这会儿跟我诉什么苦?” 杜文趁势把她拉到怀里裹着:“那些老菜帮来伺候我?看着膈应!你伺候得比他们好——我又不要你治病……” 裹挟到榻上,拥被卷上,便开始亲吻不止,间隙里还说:“还是这样最止疼。” 这种百出的花样,翟思静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再说孕中无聊,和他在一起也只能这样子聊解相思。 虽然已经在一起挺久了,但是对彼此始终没有腻味,就是这样的亲吻,每次也有新颖之处,他的手,先还拉着她的,然后就慢慢摸索到她的脑后,爱怜地抚顺她的青丝,再托着后颈使两个人更贴近一些。 而近到无法再近了,又出新的么蛾子,那手顺着她的肩胛一路往下,又是来回摩挲,又是画着圈儿抚弄,忽而又从她衣襟里钻进去,贴着肌肤轻轻捻着,忽而又到了她腰上的痒痒肉那里,搔一搔、逗一逗,弄得她“咯咯”大笑,蜷缩在他胸怀里扭动。 “别呀,杜文。”她娇娇柔柔和他求饶,柔荑小手撑在他胸口,指尖搔一搔,腰肢扭一扭,他胸腹里就炸一回,一会儿就满身滚热,肌肉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阿姊……”他腻歪时就喜欢放低身姿,叫她“阿姊”,手把着她的腰骶贴着自己的小腹,“已经四个月了吧?” 翟思静已经暖和得要流汗了,却觉得他的腹部更是火烫火烫的。这男人欲望起来的模样她已经很熟悉了,不由有些紧张:“不……不要吧。毕竟还有孩子。” 他喘着气:“我小心一些……草原上的妇人,怀着孕也那个,很常见的,除非本身胎儿不稳,不然没听说有事儿的。” 翟思静从来不是孱弱的身格儿,静下来能坐一天不动弹,但打秋千时玩上一个时辰也没有问题,那腰身腿脚或许不如天天骑马的草原女郎,但也不算是娇滴滴不能碰的那种了。 别说给他缠着,就是她自己心窝里,此刻也春日青草茸茸生长般的痒。 她含羞不动,但是没有峻拒。 杜文心里擂鼓似的狂喜,轻轻在她耳边说:“侧躺着,从后面,压不到肚子。” 轻轻把她翻过来,解褪衣衫。孕中的少妇,皮肤变得格外光滑细腻,天天给他好饭好菜喂着,也较原来略丰腴了点,于是前面双手所抱之处,后面肚腹所蹭之处,无不是软滑腴艳,搭着边儿就激越得浑身战栗。 他完全不敢使劲,但只手抚着,身子蹭着,已经飘然欲仙了。再进一步,便是武陵渔夫重窥桃花源,随着飘满粉红花瓣的流水,寻着豁然开朗的一片洞天福地。他小心地抱着她,不敢造次,慢慢地随水波而入。 春光明媚,好像是第一朵海棠花,刹那在窗棂内外绽放开来。 杜文接下来睡了好酣实的一个午觉,翟思静蜷在他的拥抱里,也睡得很香。 直到门外头传来梅蕊带着些着急的低声询问:“女郎,女郎,大汗可醒着?” 翟思静睡眠轻,已经醒转来,问道:“怎么了?” 梅蕊声音依然是急急的:“若是大汗醒了,叫他起身吧。若是没醒……”她大概是咬了咬牙:“能不能叫醒啊?” 杜文也醒过来,欠伸一下问:“外头怎么了?有军报?” 他有些诧异:柔然春季素不作战,西凉应该没那个胆子作战,他的叔伯兄弟是分封各地的藩王,理论上他没惹到谁,他们也不应该有那胆子突然叛乱。难道是南楚竟然敢进犯? 不过仍是一骨碌坐起来,把散落在床榻上、脚踏上、地面上各处的衣物捡起来穿上。见翟思静也要起来服侍他一般,他低头吻了她脸颊一下,轻轻按按她肩膀:“你别起来,好好休息,如果哪儿不舒服、不对劲,立刻传御医来。” 他穿戴齐整,跟着等在门口的宦官出门了。 翟思静旷了这几个月,倒不是疲倦,反而神清气爽似的,只是衣服给他丢得到处都是,她怕弯腰够东西不便,还是叫梅蕊进来:“你叫外头打点温水进来,再从藤箱里给我重新取一套亵衣。” 梅蕊利索地做好了事儿,帮翟思静穿戴好,含着笑意说:“女郎胆子也不小呢。” 翟思静含嗔带笑地轻轻搡她一下,又问:“是内侍省的人找大汗?” “不是。”梅蕊说,“是个宦官,好像是太后那里的。” 翟思静眨了眨眼,慵致的笑意也褪了。 果然,杜文到了门外,见那宦官的面,心里就“咯登”一下,然后不舒服了起来。他不愿意在蒹葭宫留什么话下来——免得细心谨慎的翟思静知道了不舒服——直到外头甬道,他才停下步子,问那前面带路的宦官:“你是太后那儿的,朕记得。太后找朕什么事?还巴巴地非这会儿找?!” 那宦官自然也不敢触这位铁血大汗的霉头,弯腰曲背,陪着笑说:“大汗问奴,奴还真答不上来。只是太后说有急事找大汗,吩咐奴过来。否则,打死奴也不敢搅扰大汗午休呀。” 都走到甬道里了,再不去反而遭闾太后猜忌。杜文忖了忖,忍着气说:“好,先去惠慈宫。若是你们哪个嘴碎的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朕从来可不怜惜奴才!” 气鼓鼓到了惠慈宫外,杜文倒又换了一副表情,笑得和风朗月,提了提袍角,进了太后起坐的那座偏殿。 “阿娘有事找我?”他说话间依然是那个孝顺听话,又有些童稚气的儿子。 闾太后正在品着茶水,也是南方的团茶,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见儿子来了,她抬眼看他着一身银灰色袍服,郁青色氅衣,宽袍博带,缁冠玉簪,竟是汉人文士的打扮,她不由怒发冲冠,顿时觉得一盏汉人喝的团茶也苦涩难喝,一下子就砸在了地上,溅开老大一朵水花,没滤尽的团茶末,随着水花泼在地上。 杜文心惊之余未免有些不快,不知母亲这无名之火对他发什么。 忍着气,他提袍给太后请了安,问道:“阿娘生气了?哪个惹你生气,儿子一定为您出气。” 太后冷笑道:“我的好儿子惹我生气,我却找谁出气去?” 杜文道:“儿子惶恐,只还不知道那儿惹阿娘生气?若确实有过,儿子改就是了。” 太后冷笑道:“杜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手铸金人的事我同意暂缓,但是你一碗水不能端平,这可不是后宫之福。” 杜文脸也冷下来,好在是跪地埋头,太后看不见他的脸色。他好一会儿才说:“是不是因为我去了蒹葭宫?翟昭仪有孕,想一些家乡菜吃,儿子想着她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当然要多照顾她几分。” “所以喉咙里卡了鱼刺,也唯恐招来御医会留存病档,叫人知道你在蒹葭宫里竟受了伤?”太后说,“所以冒险自己解决了算了?” “这等的小事!”杜文抬头,起身,拍拍膝盖上几乎看不见的灰,昂然道,“阿娘是问罪我呢,还是问罪翟昭仪?小题大做了吧?” 太后被他顶撞,未及接话。 杜文眯了眯眼睛又说:“朝中倒是有件大些的事。外都大人中有一个是我某位舅氏,贪赃枉法的事刚刚被我压下了。但我心里气不平呢!我刚刚颁布谕令,强调国法重于泰山,恩赏、刑名都需自上而下,不得僭越。他却遭人弹了一本,要硬压下去简直是落人口实!阿娘,您也常说国为重,如今大事缠身,小事微末,就不要迁罪他人了吧?” 这是明提着“不要迁罪”,不要叫他心烦,暗布着威胁。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做人法则。 闾太后好一会儿才“咯咯”笑起来:“你是皇帝,你的舅舅,你要办就办,要杀就杀。” 杜文沉默不语。 闾太后接着声音尖锐起来:“我知道你宁可用翟家人,也不愿用闾家人。儿子,你糊涂油蒙了心吧?” 杜文泠然道:“翟量是什么东西?庶孽之子,无法翻起风浪的偏俾小子而已。翟家大部分,还蹲在瑙云城的角落里,‘享’着流徒千里的‘福’呢!” 他在闾太后挑眉发愣的间隙里,重新提袍角跪下,却是对两边的人说:“做儿子的惹怒阿娘,罪过该责。你们去取荆条来。” 第 97 章 两旁的人谁敢动弹!但见皇帝那横横的脸色, 连开口劝都不敢! 太后在上座, 死死地盯着自己儿子。 杜文高喝道:“朕的话谁听不懂?!取来!!” 眸子一转, 看着身边一个宦官,杀气腾腾的。那宦官身子一矮, 欲哭无泪,只能低低地称了声“是”,退到外头去取荆杖了。 磨叽了一会儿,荆杖取过来,四尺长的杖子,看着不粗,但可以一下打出一道血印子来。杜文面无表情,任那宦官捧着, 伸手自己解开腰带,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解衣带, 把外头袍子脱掉了。 “阿娘是亲自动手教训儿子, 还是监刑?”他一边解中衣, 一边问。 闾太后终于拿帕子掩着嘴哽咽道:“我如今还管得了你?” 杜文做戏就是要全套的,手指把那杖子弹了两下, 对捧杖的宦官说:“别叫太后劳力了, 你来动手。打不出血,我唯你是问。”语气淡淡, 而其意凌凌。目光再一次瞥过去时,捧杖的宦官几乎要吓哭了, 跪倒道:“大汗,奴不敢……”浑身筛糠似的。 闾太后也不发话,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抬头冷笑道:“你不用了。我不过是好心关心你,若是你不理解呢,我也没办法。如今你是大汗,是这天下之主,不必做张做智地在我这里演什么‘孝顺恩亲’的戏码。如今何人还敢动你一指头?你阿娘我,也不敢了!” 最后扭头道:“你走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 杜文眼中柔光一闪,但旋即想到什么,那丝柔光就不见了。他肃穆地给母亲跪倒,说:“阿娘,儿子并未忘怀您的教导,今日顶撞,实属不该。谢阿娘不责之恩。” 闾太后闭着眼睛不理睬他。 而杜文亦无愧疚之色,坦然地起身振衣,穿上外头袍子和氅衣,爱惜地系上腰带,大步离开了。 他走在太后惠慈宫外的甬道上,面上阴悒越来越重,宛如这二月的春风天,突然又倒春寒要下雪了。服侍他的宦官也身子越来越矮,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呼吸重了会惹怒他。 突然,杜文猛地停下步子,转身对身后两个人盯视了两眼,看他们额角汗出了,才说:“午膳时发生的事,不过一个多时辰就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呵呵,说朕身边一个个都嘴紧,朕都不信!先给你们俩交代的机会:谁今儿个嘴碎了,现在招供,不过一顿板子;要敢瞒着让朕自己发现了,那就是活剥了皮慢慢死给大家看!” 两个宦官脸都白了,傻了片刻才纷纷摇头:“奴在大汗身边多年,岂有不知道大汗的规矩的?大汗去哪里,见了谁,哪怕再寻常,都一个字不能泄露。赏奴们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犯戒。请大汗明察!” 杜文眯了眯眼,信了,也不会露在脸上,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扫了扫去,扫得两人都快晕厥了,才说:“好,若是有谎话,是自己找死。你们悄悄给朕查,横竖就在今儿朕身边这群人里头,查出来,悄悄报与朕知晓。办事办不牢靠,自己了断,别叫朕虐杀你!” 两个宦官虽然背上汗出如浆,但好歹眼前一劫过了,要紧谢恩、应答下来。 他严酷训练出来的人,哪怕是宦官之微,都有自己的能耐。 翟思静在屋子里为肚子里的孩子裁剪襁褓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压抑的哭声。她对身边的寒琼说:“看看去,怎么了?” 一会儿,寒琼脸色惶惑地进来了,期期艾艾说:“是大汗身边的人,捉了咱们宫里新分来的两个宫女、两个宦官,都是捂着嘴不叫发声儿,正在往外拖——大概哭叫得凶,还是有些声音漏进来了。” 翟思静手里的剪刀顿了顿,又对寒琼说:“你出去,叫大汗那里为首的人进来,说我要问话。” 半晌,寒琼又进来,一脸为难:“他们说,娘娘放心在宫里就是,绝不干娘娘的事,但也请娘娘不要多问。少的四个人,今儿下晚前一定给娘娘补齐了,不会叫娘娘这里人手不够使唤。” 翟思静放下剪刀,故意声音放高了讲:“荒唐!大汗没有手谕下来,凭谁想带我的人走,岂是一句‘不要多问’就可以罢了的?我这里就该任于宰割,龟缩不语了?他们不肯说,我现在就亲自问大汗去!” 把剪刀“乓”往案桌上一扔,好像发了很大的火一般。 寒琼不意主子脾气也见涨,倒也吓了一跳,抬眼偷觑,她又不是那种怒火冲天的样子。 翟思静威严的声音又说:“再去问!他们若不肯说,我也没法强着,横竖不过跪候到大汗殿外,找机会和大汗亲自问一问也就罢了。” 寒琼小碎步飞快到外头问话了,这次,进来一个宦官,翟思静在杜文来的时候见过,先放了三分心下来,接着又问道:“中贵人,这是大汗的命令?” 那人也是机簧灵动的,知道面前这位宠妃在大汗面前的地位、说话的份量,躬身道:“昭仪娘娘,实在对不住,奴奉的是大汗的命令,奴这张脸您也是认识的。大汗晚间也要过来,娘娘那时候再亲自问大汗可好?这会子您若闯大汗那里去了,彼此尴尬,奴也吃不了兜着走。娘娘是和善人,想必也是不忍心的。” “他们有什么事,要这么急急忙忙地被抓走?”翟思静问,“大汗有他的道理不错,但是突然到我这里抓人,我自然也忐忑——以后谁都能顶着大汗的名声,连张手谕都没有就把我这里捉空了,我倒是找谁喊冤去?!” 她有恃宠而骄的资本,说话也不无理取闹,甚至这里头的关防,确实存在着漏洞,难怪她要抗声发言。 那宦官想了想不敢得罪她,把腰弓得更低了:“是是,昭仪娘娘说得对。奴这就和大汗请示去。不过您可别忙着找大汗,不然……不然……” 这些奴才都对杜文畏之如虎,翟思静不是心狠的人,人家退了一步,她也肯退一步的,于是放缓声气儿说:“嗯,这是在理的。我等大汗手谕便是了。刚刚语气急了,中贵人见恕。” “不敢,不敢!”那宦官受宠若惊一般,急忙稽首退出。 翟思静也无心裁剪襁褓了,垂腿坐在一旁的高椅上闭目养神。 以杜文的性子,无缘无由不至于突然和自己翻脸,就是翻脸要挟她,也断不会拿几个才分来不久的宫女宦官。想必不过是宫里长久以来的那些暗室之谋,又叫他发现了什么。 不错,他威之以刑,剪除的是对他的威胁。而现在她与他是一体的——五位昭仪并存的后宫,意味着什么翟思静也很清楚。 不多会儿,皇帝的手谕到了。翟思静打开一看,不由会心笑了。 手谕用花笺,里面是杜文亲笔的一首诗: “新芽察未形, 小苞知春临。 轻熏异香满, 以为己相迎。 暮雨除言宴, 不减旧游情。 万木布叶繁, 谁逐新春行。” “察知异己,除旧布新”,他隐隐晦晦说,她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他有他的手段,她也不拖后腿。就和翟量的表字一样——万事在于“衡权”。 太华殿后头,支了一口大锅,下头熊熊燃着火,锅里的水已经滚沸了,热腾腾的水汽腾了半天高,从正殿的青瓦上越过去,散布到蓝悠悠的天空,宛如濛濛的云雾似的。 四个人已经绳捆索绑跪在大锅前方,全部是脸上失色,若不是互相靠着,只怕全要瘫倒了。 杜文银灰色袍子外头换了一件肃杀的玄黑色斗篷,文士的清雅在转化了神色之后,立时又变得鹰视狼顾,凶悍无情。他笑意勾在唇角,问几个人:“朕身边的事,是你们传出去的?” 几个人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审已经审过一轮了,根本就不敢撒谎。但是现在陡然面对沸腾的大锅,也是心胆俱裂。好半天,为首的一个宦官连连顿首,哭着说:“奴该死……原只以为太后关心大汗,所以要奴们递送大汗的消息,虽无钜细……也毕竟是一家人……” 杜文冷笑一声。 他传来宫中各处不少宫人跪视,为的就是杀鸡儆猴。但是和母亲的关系还不宜扯破。于是他喑声吩咐:“一派胡言!朕与太后的关系要你瞎揣测?!打!” 他身边近侍的鞭子,立时就抽上去,而先开口的果然倒霉,脸上瞬间两道血痕,眼睛都肿得看不见了。 杜文手指着一旁的一个宫女:“你说。” 那宫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杜文皱眉道:“这是哑巴么?还要舌头何用?”正打算吩咐人把她的舌头割了,突然他眼角余光瞟见蒹葭宫的梅蕊战战兢兢地站在众人之后,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传递,但是被吓得不敢说的样子。他虐人的心思顿时停住了,点点手对梅蕊道:“林宫人有什么事?” 梅蕊左右看看,才确定是叫自己。她不敢直视这位狼主,快步上前,垂头跪倒,双手把一张花笺捧到高处:“请大汗观览。” 也是一首诗,不过短些,起首写着“五言奉和陛下”。 这种把戏,杜文当然一下子就懂了,刚刚的肃杀顿时被他眉宇间舒展的模样替代了。 “修德刑四冥, 淮源之水清。 咏德以濡翰, 圣朝法至性。” 不论藏不藏字句,这都是在劝谏,但是不迂腐,也不矫情。 杜文捏着花笺,沉吟了一下,道:“朕晓得了。你先回去。” “刑之以法”。 不是不立威,不是不惩戒,不是不杀鸡儆猴。但是不可以虐杀——国法里有的,而不是他作为君王的一己之威,才是立德、立法的长久。 杜文把笺纸捏着折好,藏在自己的衣袖中。 然后对着那四个犯事的宫人说:“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拿你们四个做个榜样,日后还有再犯的,只怕不会那么便宜了。” 他微微一笑:“给你们留个全尸,好入轮回。” 而后声音毫无温度:“杖毙。” 煮沸的水还在“噗嘟噗嘟”翻滚着,不过原本准备将活人慢慢放进去烹死的酷刑,总算临了因一言之善而废止了。 杖杀也谈不上仁政,但是是刑罚中所有,不属于“非分酷刑”。 四个人如俎上鱼肉,只因夹在皇帝与太后微妙的罅隙中。皇帝要防微杜渐,自然要拿他们的性命作筏子,收回自己在宫禁的权力。 少顷,粗大竹杖击肉的声音,痛不可当的哀鸣,周围人害怕的抽泣都渐渐响了起来。 再接着,哀鸣变作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击肉的脆响变成击打破烂水袋的“噗噗”声,周围一片寂静,倒是血珠子飞溅又落地的动静清晰起来。 杜文并不怵这种场景,但此刻不知怎么有些恻隐,对身边的一个亲信宦官道:“就颈椎和腰椎下杖,快些吧。” 第 98 章 四个宫人被杖毙的消息很快传遍平城宫, 虽然皇帝上谕只说宫人管不住嘴, 随意泄露皇帝的行止、言语, 他要防微杜渐,避免宫中出现以往那些阴微倾轧的事。 然而有心人还是从前后事件的联系中, 感觉到皇帝和太后之间微妙的罅隙。这样的暗涌也使得许多人悄然观望着事态的变化。 杜文素来任性,甚至有些时候敢于驱羊入狼群,以观后效。所以,他高调地处置了四个宫人,高调地发布了诏书,好像完全不顾忌人们暗地里的揣测。 四日后,他到了蒹葭宫,进门就脱衣裳跷脚躺在坐榻上, 喊着:“思静,我要喝你烹的奶茶,还要吃你这里的点心和蜜饯——” 翟思静消停了几天, 清静了几天, 俟他一来, 顿时有一种又来伺候“儿子”的感觉。 她肚子不很大,做事也还利索, 从梅蕊、寒琼手里接过一个个盘子, 一个个杯盏,点心蜜饯摆得花朵儿似的, 奶茶则是现烹,煮得浓浓的茶水, 冲到撒着盐巴的炒米上,再拌上温热的牛乳和固态的酥油,顿时激荡出香味儿。 她亲手把奶茶送到他面前,笑道:“至于馋成这德性?在其他宫里没有奶茶喝?” 杜文拉她坐在身边,趁梅蕊、寒琼背身时,快快地偷了一香,等她们俩又转回来侍立,他又是跷足正经的样子,而后举杯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奶茶这东西,看起来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制作法子,可里头滋味千差万别,还只有你这里的正宗。” 翟思静嗤之以鼻,伸手把微湿的嘴唇一抹,然后说:“‘正宗’二字妾愧不敢当。闾昭仪和郁久昭仪,都是草原上的姑娘,要说正宗,肯定都比我做的正宗呀。” 杜文笑道:“未必。那两个娇滴滴的,只怕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所以我该当是伺候人的?” 杜文不作答,扭头对梅蕊和寒琼说:“对了,我叫晚来的御膳开在这里,今日有南来的鲊食,只怕御厨也不会做,你们俩跟着女郎到平城,应该知道正宗的鲊食该怎么处置,趁东西还没糟蹋掉,赶紧上御厨瞧瞧去。” 这两个并不是伺候厨下的婢女,其实也不懂做菜。寒琼还在发愣,梅蕊已经伸手拉了她一把,使个眼色就都退下去了。 翟思静起身道:“要说烹饪,妾倒是小时候就跟着嬷嬷入厨,虽然亲手调制羹汤的机会也不多,不过知道各种食材怎么做才好吃。还是妾去御厨看看吧。” 杜文一伸手拉住她:“胡闹呢,大着个肚子,往哪里去?仔细烫着我的儿子!” 梅蕊、寒琼早带着揶揄的笑退出去了。杜文这才凑在翟思静耳边说:“我知道你心里都明白着呢!想跑哪儿去?!” 翟思静对他似冷似热地眼睛一翻:“我一个没脚蟹,关在这里能跑哪儿去?哪里像你想上哪里上哪里!” 杜文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吃醋了。” “哪个吃你的醋!” “怎么没吃醋?”他搓揉了她一把,伸出手指一根根掰了给她数,“我四日没来,一日在贺兰温宿宫里,一日在艾古盖宫里,一日在李迦梨宫里,一日在郁久宝珠宫里……” 他敏锐地观察着翟思静的神色,她极力地面无表情,甚至表现出一点不屑听的样子,但是嘴角微微地一抽,睫毛微微地一扇,他心里就自得起来,抱紧了她说:“还说没吃醋?” 翟思静推了推他,说:“大汗雨露均沾,我有什么醋好吃?再说,现在也伺候不了,大汗总要多生些子嗣,才五个昭仪本来就太少了。听说选来的椒房、世妇和中式*还有不少,赶明儿打造个羊车,后宫掖庭的甬道里拉了随便跑,羊儿停在哪儿,你就临幸谁。” (*沿用的北魏后宫嫔妃名号。) 话说得冠冕堂皇,然而拉了个脸。 杜文喜欢她这口不应心的样子,笑着说:“我的好阿姊,别和我讲道学了。我实话告诉你,四天来,我一个都没碰。” “谁信!”翟思静说了两个字,感觉上了他的套儿,于是又说,“何况谁不让你碰的呢?真是!” 杜文这阵子格外喜欢她胸脯的手感,小心翼翼揉抚着说:“贺兰温宿么,长得不好看;艾古盖么太小了,下不了手;李迦梨虽然漂亮,但是傻乎乎的;郁久宝珠脸拉得比你还长,好像我欠了她多少钱似的,实在睡不到一起去。” 他当然也是各种挑剔,但实质的还是一个“痴”字作祟,他已经有了最好的、最喜欢的,其他的自然看不上眼。前三个月光棍儿似的都熬过来了,这会儿又不是不能,当然想着和她在一起。 “所以吧,”他其词若憾,“虽然四日没来,但其实等于当了四天鳏夫。你说,你怎么补偿我?” 翟思静已经给他逗笑了,主动抬头说:“给你亲亲?” 那是当仁不让的。杜文低下头,就吻了个足意。她的嘴唇,一片晶莹柔腻的水光,他分开些压低声音威胁她:“敢再伸手擦!” 她并没有去擦,一双美目好像也像嘴唇似的,晶莹柔腻,含情脉脉。 杜文看得心里一阵柔软,只觉得这么美好的人儿在他怀里,其他哪个及得上?! 他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颊、耳垂、脖子、头发各处又吻了一遍,接着又无赖兮兮地说:“我好像还不够呀。” 翟思静被他揉得轻颤,叹息一口说:“我真是要被你架在火盆上了……” 不觉间衣衫尽落,她确实被他架在火盆上,他的动作虽然轻柔,可是浑身都暖得发烫,慢而坚定地,每一下动作间都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脸,抚弄着她的秀发,让她不仅是身体,心灵也舒泰万分。 完事儿后,尚是红霞漫天的时候,外头的人大概也都在装不知道,没有一个过来拿晚膳之类事情打扰的。 杜文在她身侧支颐含笑:“‘火盆’上滋味儿如何?” 翟思静不甘示弱:“知道大汗架得住我,不操心,就享福了。” 杜文笑道:“我自然架得住你,但日后你操心的时候也多着呢——别想躲懒。咱们俩,同进退,一起享受这天下。” “瞎三话四,哪有女人家……” 杜文很认真地对着她的眼睛说:“女人家怎么了?我才没瞎说。也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女子,所以我信你,现在、将来,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 他伸手摸摸她凸起的、紧绷绷的肚子,四个月的孩子会在母亲肚子里游动,做母亲的能感觉到,但是做父亲的还无法探知,他也是深有遗憾的。 “思静,为政之道,我慢慢教你。”他说,“我知道你从小念的书里都讲女人该相夫教子,在后宅里打理——但是你的夫君是皇帝,你要‘相夫’,必须做我的内相;将来咱们的儿子你要教他,也必须懂得为政的进退之道。” 他看翟思静有些惶惑的样子,笑着吻了她一下说:“你别担心,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再说,前几日你发作我身边内侍总管的几句话,实在是漂亮极了!这是你天赐的能力,你别辜负了它。” 翟思静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他是个狐疑性子,要他信任一个人很不容易,是要经过多少观察、多少考量、多少戒备后才成的。他对她说这话,说得诚挚,她都有点不敢信。但是有一点是对的,她现在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按着鲜卑皇室“长子为尊”的习惯,她确实要学着为孩子铺路,而不能一味地避世了。 得到她迟疑的答应,杜文已经很开心了,抱着她说:“以后我借口批折子,带到你这儿来,有些东西慢慢教你,也慢慢帮你树立威望。” 他当然也有考量,母亲闾太后虽然是亲娘,但他现在对她的担心比信任多,尤其担心母亲背后庞大的闾氏部族,会在朝堂上架空他——自打读了汉代的历史,外戚的故事就不能不警觉,一旦出个王莽,那王政君在世也无用了。 而翟家是汉室大族,却在以军功立脚的鲜卑北燕无甚地位,现在翟家长房被诛,余下的悉数安置在偏远的瑙云,对他基本没有威胁。权衡算来,宠翟思静不仅是感情的寄托,也是在国政上毫无疑虑的。 还在想着自己的计划,翟思静枕着他前胸问道:“你是不是和太后有些矛盾呀?” “还好吧。”杜文揽着她的肩膀说,“你别听旁人瞎传。亲母子还有隔夜仇?只是我阿娘闲不住,见我把她一味地供养着,心里寂寞吧。” 闭上眼却又盘算:宫里十二门,倒有六座是姓闾的执掌的,现在他们是不想、也不敢翻天,但要是哪天敢翻天了呢?辽河闾氏以彪悍著称,目中又不大有法纪,将来这根刺还是要想法子拔.掉的。 翟思静在他胸前劝他:“你这个人啊脾气大,喜欢把人往死胡同里逼,有时候自己还不觉得。人们有这话传出来,总是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你自己多注意着些,别闹僵了。” 他们母子闹僵了,只怕多少人要被迁怒呢。 突然,听见杜文的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她不由问:“哎呀,都好晚了,你饿了吧?” 杜文摸摸肚子,老老实实点点头:“是饿了。你怎么不饿呀?” 翟思静说:“我没事就在吃,已经长了不少肉了。” “没有呀!”杜文贪恋地在她变得愈发饱胀的胸脯上又揉了几把,才一骨碌起身道,“不行了,我容易饿,我要吃饭了——晚上还有鲊食,我还好奇想尝尝呢。” 外面晚膳早就准备好了,只没人敢催皇帝起床罢了。 见两个人的影子从榻上起来,外头赶紧做好了准备,伺候皇帝用膳。 杜文是真饿了,看看外头天色,又看看里头更漏,笑道:“好家伙,这会儿宜上烤羊肉!”撕扯着吃爽快。 但他也好奇这南来的鲊是什么玩意儿,伸头一看,原来是鱼,鱼切大块,然后用糁(熟米饭)加茱萸、橘皮、酒腌制而成,有糟醪的香气,盖住了鱼的腥味。 但他想到鲠住他的鱼刺,顿时就不敢吃了。看着翟思静吃了两口万分满足的样子,他的筷子逡巡了一圈,还是夹起了胡炮肉,羊肉的鲜美和油脂的醇厚顿时让他心满意足。 “尝一口。” 突然对面的筷子伸在他面前,筷子前段是一块莹白的鱼肉。 杜文迟疑了一下:“腥的……” “那就捏着鼻子尝尝。”翟思静少有的调皮,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又说:“我已经把刺儿都去了,闭着眼吃都没事。放心。” 杜文鼻子不能透气,只好张开嘴,软滑香糯的鱼肉到了唇齿间,他只能抿住,小心地尝了尝。 鱼鲊滋味酸香,软嫩细腻,一点腥味都没有,他刚吃了一大块炮炙的羊肉,此刻觉得特别解腻。 咂巴咂巴嘴,杜文说:“还要。” 翟思静笑着夹起又一块鲊,慢慢地挑刺,凝注的样子特别好看。而刺拣干净了,她筷子伸过来,亮汪汪的眸子看过来,杜文忙闭着眼睛张开嘴,表示对她的信任。 软滑细腻的感觉过来,却是甜的。 杜文心知肚明,没有睁眼,但是像刚刚吃鱼鲊一样,慢慢含吮,轻轻啮咬。 等睁开眼,他笑着问:“我的鱼鲊呢?” 翟思静摸了摸嘴唇上的牙印儿,也含笑道:“你吃了我,我吃了它。” 第 99 章 蒹葭宫伺候的宫人都得有耐心——这里头两位主子性好腻歪:洗个澡能洗半天, 吃个饭也能吃半天, 都不知在里头腻歪个什么劲儿! 眼看月亮都升上海棠树梢头了, 照着一朵朵刚开放的海棠花儿,里头才终于唤人收拾东西。 宫人们忙碌, 那两个人也自有消遣的法子:人前不宜腻歪,所以不是一起读书,就是对著书本或堪舆聊天。 这日是杜文铺开一张堪舆图,像讲图画儿似的给翟思静讲:“喏,这是平城,桑干河水由西向东,最后入海。这是汾河,贯穿晋地, 也是主脉。这是阴山,这是燕然山,这是你的故土陇西。” 他的手指一路划到瑙云, 然后不说话。 翟思静并无避忌, 只是看了他一眼, 说:“燕然山已下,酒泉不敌, 阴山也在控制中, 瑙云挺安全吧?” 杜文点点头,手指像无意识一样, 在堪舆图上瑙云城的附近打转转儿。 过了一会儿指了指一旁的一片:“这块地方,是咱们鲜卑贺兰部族游牧的地方。” 等宫女收拾干净退出去了, 他才又说:“贺兰部占着西北,也是地方大、民风剽悍的。大贺兰氏死了,小贺兰氏在我宫里,贺兰部族来人请罪,我说:姻戚不罪。” 手指继续在这片画圈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汉室大族有豢养部曲的习惯,翟家好像在陇西一直偏于孱弱,但是否有人懂这些?” 翟思静有些诧异,望过去时杜文正好也望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二伯以前就好交朋友,喜欢学些拳脚,曾有些门客。不过先帝去世后,门客渐渐稀疏了;自打全家徙居到酒泉后,人也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几近于流放的姿态,还有部曲敢来投?” 杜文点点头说:“我晓得了。放不放权,只在我手里。北边,我是要慢慢设立军镇的。不过藩镇风险太大,极易闹得南边四王之乱那样;部族又势力庞大,尾大不掉;军镇之初创,要肯吃苦的人才行。”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翟家一心要使汉人也有一席之地,有在大燕朝堂说上话的机会,我可以给这个机会——一定比乌翰允诺的要好。但是,我也不会养虎为患,人选我要慢慢挑。” 翟思静这时候反倒垂头,并不因为他对她家族的施恩而感恩戴德。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制约贺兰氏看来并不容易。你又不愿用宗室,又不愿用闾氏……” 所以冒险任用汉人。 杜文毫不掩饰他的想法,撇撇嘴点头说:“不错,宗室或闾氏,任意谁吃下贺兰部,都会做大,我都不愿意。再说,也是你说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是兴旺之相。叱罗宗室或辽河闾氏,都是无端蹑高位的人哪。” 他最后问:“那你愿不愿意你的族人,还有你自己,跟我共同开创、治理这片江山?” 翟思静抬头看着他,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在烛光里闪动的温暖的光彩。最后笑了笑说:“步子太大,叫太后生疑——你们毕竟还是母子。” 因着翟思静这句话,杜文第二天下朝之后,首先去母亲那里侍奉问安。 闾太后身边环绕着莺莺燕燕,但她本人的脸色却不怎么好,昏倦要睡的模样,对皇帝在一旁的插科打诨、逗弄各位昭仪的模样好像也提不起劲儿。 杜文是见机的性格,当即说:“看来太后乏了,你们那么吵吵,确实挺烦人的。还是各自回各自宫里吧。” 他对翟思静的注目只多了一瞬,目光刻意多在西凉公主李迦梨的脸上停了一会儿。 李迦梨大概是除了翟思静之外最漂亮的一个,尖尖的瓜子脸,妩媚的大眼睛,薄唇涂着玫瑰色的口脂,打扮得也俏丽华贵,符合她公主的身份。她见杜文在看她,有些羞臊地低头,但目光还是飞快地在他脸上一绕。 “诶,今儿轮到谁了?”他在五个人退下前突然问道。 “你这临幸还是轮班的呀?”闾太后不由嗔怪地问。 杜文笑道:“阿娘的教导,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 闾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也对五个昭仪问道:“那么今天轮到谁了?” 李迦梨羞臊不肯说,贺兰温宿笑道:“李昭仪今日轮到侍奉大汗呢。” 杜文冲她抬抬下巴一笑:“你先回去等我吧。” 其他人神态各异地看着李迦梨,然后躬身行礼退出了。 闾太后看看没有走的意思的杜文,问:“你怎么不走呀?” 杜文回头笑道:“这么早就走啊?去西凉公主那里听她讲敦煌的画窟?”又撒娇说:“阿娘赶我走,是不是这段日子都不愿看见我呀?” “是呢!谁要看你这坏崽子!”闾太后翻了个白眼。 杜文腻到她身边,贴身坐下,笑着说:“莫非是我这阵子国事操劳,疲倦得丑了,所以阿娘都不想看我这张脸了?” 这到底是从小带大的亲儿子,闾太后天大的气到此只剩了一半,捶了他一拳头道:“你就害在这张脸上!一点正形都没有!叫我哪只眼看你这位大汗?!” 又说:“杀鸡给猴看,做得够好了;现在又搞什么‘雨露均沾’的么蛾子。你的心思和功夫能不能不要用在后宫里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防着你的亲娘!” 她钩子般的目光瞥了瞥儿子,欲擒故纵,不过对儿子说话也不藏着掖着:“我听说你把贺兰氏的人调到三省之中,怎么,还要抬举他们?” 杜文收敛了小儿子的神色,慎重地点点头说:“阿娘,贺兰部在大燕西北,盘踞着好大一块草场。咱们好容易得来的燕然山和阴山,若是贺兰氏叛变,勾结了柔然,因此把咱们的大好地界给弄丢了,那时候纵使把贺兰温宿千刀万剐出气,估计贺兰氏的其他人也不会在乎。” 闾太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加恩也是可以的,不过……” 杜文笑道:“今日有几分奏折提及要推恩京邑之外的大部族,闾氏当是为首,余外贺兰、独孤、宇文四部,亦不能离心。所以儿子想仿着东汉‘尚书八座’的官制,也设置八部大人,均从四部推举。在皇城四方四维,面置一人,二人合作,参拟四部事务。当然,要以闾氏为首,总领全局。” 这听起来不错。闾太后面色舒展了一些,问道:“名号置了,却是做什么?” 杜文说:“畿内之田地如此广阔,土壤又格外肥沃,与其荒生野草放牧牛羊,不如清查人口,均田到户,劝课农耕,量较收入。阿娘在柔然也比较过,到底是他们那样逐水草而居好,还是我们这些年学汉制半耕半牧的,国库丰盈,国力强盛好?” “但是你依样儿学南边……”太后迟疑着。 杜文笑道:“哪会依样儿呢!南边虽然富庶,但那种靡靡的劲儿,我才不要学呢。平城是皇城,四部我要各设行台,每岁轮番巡幸,把四部牢牢控制在手心里。阿娘,您别怪我前几日打杀了几个奴才,有时候立制度就是要立个榜样出来。这次以辽河闾氏为榜样,推行农耕给其他各部瞧瞧,我还想请阿娘劝着各位舅舅多配合我呢!” 皇帝杖毙四个宫人,虽有敲山震虎之嫌,但打杀的是他自己的奴才,太后也不好责怪什么。而且闾太后是个讲实际的人,皇帝这一举动,推行均田农耕,不光前期的扶持,而且后期的赋税收缴,闾氏都是能够大占好处的;再说她被俘到柔然王庭,看到纵然是王室也得各处游走,召集士兵必得俟秋冬两季不用操心家里的牛羊马的时候,确实比较被动,杜文的所想也是对的。 既然对自己儿子、自己娘家都有利处,她跟儿子较什么劲? 她只是冷哼哼一笑:“你想得不错。拿你阿娘作筏子,更是不错。” 杜文本是贴着她坐着的,听这一说——知子莫若母——顿时就笑嘻嘻贴膝跪下:“阿娘,我知错了。我知道阿娘疼我,上次的杖子厉害,你舍不得打我。喏——” 他手长,从旁边的胆瓶里够了一把羊毛掸子,笑嘻嘻捧起高举过头顶:“我小时候没少挨阿娘的掸子,疼死了还打不坏。儿子这是又负荆请罪来了。” 闾太后心里早给这坏坏的家伙搓揉软乎了,夺过掸子见他还耸了肩膀好像要避的样子,凑手用了三五分力在他臀腿上打了两下,骂道:“小兔崽子别以为这样就把我哄了!” 丢开掸子后,她又说:“其他我不管了,但你表妹那里你尽尽心。她还小,你别嫌东嫌西的,她这坯子放在这儿,长开了必然是个美人呢。小姑娘巴巴地也喜欢你这张脸,你别跟个人渣似的撩拨得人家春心甫动,然后再翻脚就跑了!” 杜文揉了揉屁股,垂眸沉吟了片刻,就笑嘻嘻点了头。 陪母亲吃了午饭,太后日日都要午睡,他也像模像样地铺床摊被,闾太后笑道:“我才看不惯汉人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要孝顺我,好好听话就是,铺个被子就孝顺啦?” 杜文帮闾太后掖了掖被角,还像个孩子似的鼻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惹她拍了一巴掌,才说:“阿娘还嫌我不听话,我真是要冤死了。” 闾太后想着他千里迢迢到柔然救她,其实心里也是软和的,嘴上说:“你要听话,就别这样黏黏糊糊的,你那什么‘尚书八座’的事儿安排好了,四大部族安分守己了,我看西凉在海西郡那块的草场不错,南楚在雍州那块的农地也不错,慢慢想法子取了来,国土大了,你的万世之功也建成了,为娘的才为你欣慰,为你骄傲呢。” 当一个开创之君,当然也是杜文心里所念,当即眼睛里都冒光:“可不是。这几年先把国库充盈起来,把军镇建起来,把府兵训练起来,把马养起来,日后随他多么大的天下,也是任我驰骋呢!” 他出了太后所居的惠慈宫,哼着小曲一路顺着甬道往后宫方向走。 跟着他的宦官觑着方向不对,好言提醒道:“大汗,李昭仪的行露宫,从这条道走更近呢。” 杜文被打断了歌声,没好气地说:“废话!就你认得路!这么早——”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打午觉的好时候呢! 接着说:“谁去和那个西凉小娘们呆着大眼瞪小眼的?” 顺着甬道一转,前面是蒹葭宫。 侍宦当场就懂了。 杜文还不忘回头要挟了一声:“前头杖毙的血印子还没洗干净呢。谁敢泄露朕的行踪,也就真是个人才了。”眉梢一挑,鹰隼的一样的目光扫了一圈儿,带着冷冰冰的笑意,顿时让身后的人都脊梁骨发寒。 第 100 章 杜文人未到, 歌声已到。 翟思静在蒹葭宫里诧异地侧耳倾听, 终于相信确实是他时, 那人已经大踏步进来了,冲她坏坏邪邪一笑, 换她顿时翻了翻眼睛。 她原本在赏花,现在花也不赏了,也不理他,拔脚就进到屋子里,拿起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针线活计继续做起来。 杜文亦步亦趋跟上来,顺手关上门,手里捏着一串刚扯下来的海棠花儿,上前淘气地插在她鬓边。外头的人知趣, 都顿时离得远远的。 他又夺过她手里的绣花绷子,手举高,脖子却低下来, 笑眯眯凑着:“咦, 我今天哪里惹到你了?干嘛对我翻白眼?” “今儿又不是我轮班。”翟思静伸手要抢回自己的绣花绷子, 够了两够,到底不及他手长, 干脆在坐榻上翻身侧躺, 把鬓边的花儿一扯扔在一边,留个后背给他。 “原来是吃醋呀!”他越发来劲了, 在她说“哪个吃你醋”之前,把她的话堵在亲吻里。 他跪撑在她身侧, 一点都压不到她的肚子,也能吻得她意醉神迷。 翟思静朦朦胧胧间想:为什么要吃他的醋呢?他是皇帝,三宫六院是正常的,他去别人的宫里也是正常的,她不是自小就受到教导:女子要宽容不妒吗?今天心里突然酸酸的是为什么呢? 可是他的唇离开时,她心里又酸酸的难受起来,想着他“轮班”又要宿到别人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撩拨地去亲吻别人?她曾经无比地想赶他离开,现在明明该做出“不妒”的贤良模样,却偏偏做不出来。 他也一骨碌翻身侧躺在她对面,撑着头对她融融地笑,然后一伸手把她揽过来,在腰间不停地抚,哄着说:“我不是来了嘛,不是来了嘛……” 翟思静想着他晚间还是要去李迦梨那里,不知为什么,莫名地对李迦梨有种特别的担心——大概是李迦梨太美了,女人本能地对这样又娇又媚的对手感觉到危机。翟思静不愿意说自己心里发酸,于是伸手掐他,嘟嘟囔囔地说:“你来做什么?原本我好好的……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这儿,给我增加罪过……” 杜文任她掐着,任她责难,笑眯眯只蜻蜓点水似的吻她的脸颊,但她始终没能心安。 突然,他皱眉“哎呦”了一声。 翟思静不由就停了手,征询地看他。而他一如既往的坏样儿,又攒眉咧嘴很痛似的,又挤眉弄眼使坏似的。 翟思静把手挪上来拧他的腮帮子,知道他皮肤容易发红,不敢用大劲儿,恨恨地说:“你又装!” “我没装。”他龇牙咧嘴地伸手自己揉了腿两把,委屈兮兮说,“不信你看看。” 翟思静现在也放得开,松他的衣带和汗巾检视。果然那结实修长的腿上有长长一道肿痕,横贯在他蜜色的肌肤上,再给她重叠着掐了月牙形的一对指印,都有点泛紫。 她也心疼起来,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早说呀?”他像有口难言一样埋怨,“逢人就讲我又被揍了?” 翟思静叹口气帮他揉揉。他却得寸进尺地抵过来:“你看我裤子都给你脱了……” 她啐了一口,却给他搅闹得面红耳热。 “我再给你穿上。” 他不依不饶:“哪那么便宜?我的裤子是说脱就脱,说穿就穿的么?你也太把我这大汗当儿戏了……” 身体也不依不饶凑近了,伸手解她的裙带,嘴里又道:“其实也挺好呀,我在你这儿把‘赋税’缴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还有‘余粮’贴补了别人。” 摸摸她的胸口笑道:“这里就不感觉酸溜溜的了。” 匪夷所思的比喻,她却拒绝不得了,身体相凑时只来得及说:“你难道是只一次的能耐?” 他不敢太用力,慢慢地体验她的滋味,说话依然无赖:“没事,听你的,你讲缴几次‘赋税’,我就尽力缴满了,不剩给别人……” 午觉的时候来这么一场,身体和头脑都很快在绚烂绽放之后疲倦了,翟思静气喘吁吁地窝在他怀里睡了。杜文摸着她的肚子,慢慢也睡着了。 她醒过来时,黄昏的斜照从窗棂射进来,上头蒙着的烟霞色的薄纱再罩着霞光,映得他们起卧的坐榻一片金红色。她身上微微的汗水已经干了,浑身暖融融的;杜文早就醒了,可因为她的脖子枕在他胳膊上,所以一动都没动,他的脸落在霞光里,眼睫和嘴唇也勾着金红色的边儿。他身上依然散发着好闻的气息,让人心里安宁。 见翟思静睁眼,杜文笑道:“我感觉我可以再缴一回。” 翟思静笑着讨饶道:“我‘粮仓’已经满了。谢谢你了!”又低声说:“刚刚被孩子踢了一脚醒了,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杜文的手一直没离开她的肚皮,笑着说:“我也感觉到了一些动静。真是奇妙呢!” 第一次做父亲,第一次感受孕育孩子这样奇妙的事,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欣喜和跃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上一世是个对儿女极其冷酷的父亲,这会儿却迫不及待想和翟思静分享自己的情绪:“刚刚我觉得你肚皮弹了弹,像个小气泡‘噗’——迸开在我手心里……我将来要好好疼这个孩子,他太可爱了!” 翟思静被他说得冁颜,笑道:“但愿你说到做到。” 接着又劝:“不早了,你别耽搁太晚了。人家还在行露宫里等你呢,不知怎么望眼欲穿。” “让她望眼欲穿好了。”杜文无所谓地说,“她是侍寝,又不是侍膳。我要在这里开晚膳。” 任性起来就是不讲道理,非在翟思静那里折腾到打了头更,翟思静都困倦想睡了,杜文才起身离去。 晚上的春风和煦,带来不知哪里的花香,他神清气爽地慢慢散着步往行露宫方向而去。 行露宫里自然还是灯火通明。 等得心焦的李迦梨终于盼来了她的夫君:五日轮一回,之前却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她虽然是害羞的处子,但是心里也急坏了,偏生又无处诉说。 “大汗来了。”李迦梨在宫门口向他请安,偷眼瞟着这位君王,见他动作散漫,别透着一股撩人的味道,少女的心不由“怦怦”跳动。 杜文笑融融叫她起身,然后熟不拘礼地进来宫室里。 里头燃着西域的香,弥漫着一股幽微诱惑的气息。杜文皱了皱眉,说:“香能不能撤掉?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李迦梨有些踌躇——毕竟这是嬷嬷特意给她点上的、具有催情效果的香料,但皇帝都发话了,虽说客客气气,不听话也不好,只能赶紧使个眼色叫宫人收了,然后提着精神笑问道:“不知道大汗喜欢什么样的香呢?” 杜文看她一眼,说:“大春天的,到处都是花木清香,自自然然的倒不好?” 等宫人换掉了香,他伸了个懒腰:“今天国事忙死了,傍晚时还处置了好些加急的奏折。” 李迦梨体贴地说:“可要妾给大汗捏捏肩?” 杜文又看她一眼,放松地坐在一张高脚椅上,点点头:“好的。” 李迦梨到他背后,一双小手捏在他肩上,轻轻地揉捏着——和亲前当然有嬷嬷悄悄教了她男女之间的事儿,但是理论是理论,听着还怪怕人的,反倒是真正贴近了他,闻到他衣领里的沉香和属于男儿蓬勃好闻的气味,触碰到他富有弹性的肌肉,从后头看着他浅蜜色、线条流畅有力的颈脖和下颌线条——小女儿的心真正怦然而动。 她柔得双手近乎于抚弄,杜文却不知趣,像吩咐伺候他的宦官似的指着肩膀某处吩咐着:“这么轻没用的,用点力气,把肌肉绷得结块的地方捏开,不然肩膀脖子还是会痛的。” 李迦梨手一僵,心想:我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又不是伺候你按摩的女奴…… 转念又想:男人么,总要伺候舒服了才能成事儿,成事儿了才有宠爱。宫里已经有了五个昭仪,不是相貌出众,就是家世出众;而自己是城下之盟送来的“礼物”,西凉国力又不强,只能仰北燕鼻息,自己肩头重担和一生命运,都寄托于这个男人身上,怎么敢不听话、不好好伺候? 于是,她用了吃奶的力气,手指用力给他按揉肩膀,终于得到了一句夸赞:“嗯,不错,就是这个力道。” 李迦梨在西凉宫里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一刻钟按下来,额角鼻尖全是细细碎碎的汗珠,手酸得不行了,委屈兮兮说:“大汗舒服些了吗?” 杜文转转肩膀,点头对她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能耐,真舒服呢!” 小姑娘期待地看着他,他盯着李迦梨一双手看。 李迦梨趁势伸出手撒娇道:“大汗你看我这双手,都酸了!” 杜文顺势拿起她的一只小手摊在掌心端详,看得李迦梨耳热心跳。 他却很煞风景地说:“怪不得有几次感觉被掐到了肉,原来你的指甲那么长!” 李迦梨妩媚的表情顿时一僵,看着自己精心保养、修剪、洇染的指甲,又看看杜文打着哈欠的模样,咬咬牙说:“那妾去修短指甲。”请示之后,才得以从外面的宦官那里要了一把小巧的剪刀。 她养了好几个月的指甲,锉成修长漂亮的椭圆形,还用花泥染成了桃红色,现在一剪刀下去就变成了秃噜的样子,连那桃红色都显得奇怪了,对比强烈,她心里顿时酸楚。 等剪完抬起头,杜文已经趴在榻上闭着眼了。 李迦梨把剪刀又还给了外头的宦官,悄悄爬上榻,小心跪坐在杜文身边,对他压在枕上那张脸看了又看。不敢喊他,只能在脱衣服的时候尽力弄出动静来,期待把他惊醒。 杜文果然张了张眼,看李迦梨中衣衣带都解开了,露出抱腹上方一抹酥·胸来。她见他睁眼,还有些害羞,半是刻意地伸手一遮胸脯,嗔怪着:“大汗往哪里看呢……” 这样的佯羞诈臊,换其他男人势必要激起斗志了,但杜文下午在翟思静那里已经足意了,这会儿只觉得疲劳,指指后腰说:“我这里也酸胀,你揉捏得好,再给我捏捏腰。” 说完,闭上眼换了一个方向搁脸,等了一会儿还闭着眼睛催:“快点啊,捏好了腰不酸了早点睡呢。” 李迦梨愣怔了片刻后委屈、气愤得想哭。可男人这副惫懒样子,她又不敢得罪,唯有自伤自艾而已。 她又伸出已经剪短指甲的双手帮他捏腰,那男人的腰肢健壮有力,与宽厚的背、挺翘的臀形成了峻厉的曲线。 捏得手臂和手指酸得难以忍受了,再看杜文,他趴在那儿,孩子似的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杜文起身早朝,看见睡在他身边的小美人是和衣而卧的,脸颊上还有两道亮晶晶的泪痕。他扯过被子给她盖上。 李迦梨惊醒了,惺忪地眨巴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杜文温情脉脉说:“怎么不盖被子睡呢?弄着凉了我会心疼的!” 李迦梨衣衫完全未曾动过,心里瞬间气馁上来,目中又泪汪汪的。 杜文轻声笑道:“昨晚让你受累啦!” 李迦梨又眨巴着眼,像个懵懂的小女孩。 杜文笑得和风霁月,捏捏她的脸说:“我不能耽误,要去上朝了。” 午后,李迦梨宫中得到皇帝的赏赐:四道精致小菜,一盒漂亮的花钿,当然少不了皇帝的温语款款。 叫宫中人都知道,李氏公主伺候大汗伺候得极好,恩宠在望。 第 101 章 皇帝的房中之事, 便是太后也不便细问。 按照宫中内侍的记载, 皇帝杜文还真是严格遵循着一天一个的原则, 不偏不倚;赏赐之类的则是李迦梨的最多,孕中的翟思静其次。其他行踪等等, 任谁都打听不到。 闾太后心里有点不痛快,但是皇帝之前打杀宫人,就是为了这点,她虽是太后,也没法就这条和皇帝闹——毕竟皇帝已经不小了,而且他夺位的时候,宫禁是他的,自己这会儿强要伸手, 确实不太合适。 而侍奉的细节,只能悄悄问自家侄女儿。 但艾古盖每回都忸怩半天才摇摇头。 闾太后再问罪儿子,杜文逼急了也皱着眉说:“我已经坚持去了, 可是看她那小小的模样, 找不到感觉, 硬不起来。” 闾太后吐血也不能强迫儿子见着“没感觉”的女孩子还能在那上头“有感觉”,只能尽力地多赐艾古盖吃食, 希望她尽快发育成熟起来。 当然, 这并非速成之计,闾太后想了又想, 还是修书给自己兄弟,命他们再送闾氏的女孩子进宫, 这次特别强调不仅要聪明漂亮,还得是成熟有风韵的,期待“东方不亮西方亮”。 但是皇帝谕旨一下,说要趁春季气候不错的时节,到新设立的行台出巡。 闾太后疑惑地问:“出巡?” 杜文在陪侍太后的时候笑道:“国家新设四处行台,四大姓分领,要劝课农桑,兼做军屯。既然推行了,我只在中央听他们汇报,报过来的必然是一片喜气盈盈的,什么不好的事儿都悄摸摸瞒着我呢。所以我不能懒政,首要就是出巡。” 闾太后问:“那这次去那座行台?” 杜文肃然道:“去西北的贺兰部。” 贺兰部与前任皇帝联姻,但是两任交割,是那样血流成河的状态,贺兰家的一位女儿也因之丧命,他们难免惴惴,也难免观望皇帝的动向——这样一个大族,又靠近边界地方,若是对抗起来不说势均力敌,也会是朝廷的大患;但叛变到底是高成本的事,贺兰部又有一个女儿嫁在新皇的宫中,皇帝如若既往不咎,对贺兰部依然像以前那样,谁没事做干哪些把脑袋别裤腰上的事呢? 闾太后以前是先帝宠妃,先帝批阅奏折时并不避她,所以她也懂一些局势。此刻略微沉吟后便点点头:“对。贺兰部势力大,先得抚顺了,不能闹出事来。” 杜文说:“到底阿娘是我的启蒙老师,说得对。军镇的设立,无法避免大部族的势力加强,也只有常常跑跑看看,敲敲警钟,才能叫他们老老实实的。” 闾太后又问:“那么,这次带哪些人去?” 杜文说:“贺兰部在朝也是姻戚无数的。这次就选几个参理行台事务的贺兰氏官员,叫他们直接到部族里宣讲,省得我再费口舌,而且,有他们在,关防上也可以放心许多。再者嘛……” 他笑嘻嘻道:“阿娘想不想趁春暖花开,去北边玩一玩?” 闾太后也笑了。 她是北部鲜卑族的姑娘,没嫁人前喜欢骑马射猎,是一个活泼矫健的女子;憋闷在宫里这些年,还真是憋闷坏了。难得儿子孝顺,她笑道:“好得很,我就沾儿子的光,出去疏散疏散筋骨。” 又笑问道:“你呢?后宫五个昭仪打算带谁?我才不信你憋得住呢!” 杜文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觉母亲眸中机心满满,所以几乎没有犹豫就说:“带贺兰昭仪。叫她的家人放个心。” 闾太后挑了挑眉:贺兰温宿在五个昭仪里,既不是长得好的,又不是家世高的,断不是杜文心里最喜欢的。 她笑道:“你可别勉强自己……那你表妹……” 杜文正色道:“那可真要憋死了。” 太后一巴掌呼他脑门上,剜一眼骂道:“小姑娘哪里不好,这么不受你待见?” 杜文揉了揉脑门,又笑着说:“阿娘,你但想想我那时候故意把大贺兰氏放给乌翰的用意:女人家一多,事儿就多,万一在贺兰部争风吃醋起来,我这不是走了乌翰的老路了么?” 太后虽然不欢喜,但是这不是最宜插口的,只能冷着脸点了点头。 出了太后所在的惠慈宫,杜文晃晃悠悠顺着甬道往后宫的方向而去——身后他的宦官们都明白:不论今日谁“轮班儿”,下午的时光一定是属于翟昭仪没跑的。但是连着太后,后宫的女人们都是闭目塞听,完全不知道皇帝的动向。 但杜文走了一半,突然停住了步子,看看东边是往翟思静的蒹葭宫而去,他却回转身说:“去太华殿。” 随他去哪儿,几个跟着他的人都既不敢多问也不敢向外吐露,只管也跟着脚底转弯,随着皇帝的步子走。 但是杜文走了几步,回头对他最信任的一个宦官总管说:“嘴严点,去蒹葭宫,召翟昭仪到太华殿后殿朕那间书房里来。” 他的书房在正殿之后的建筑群里,看着简单一座,里面曲径条条迷宫一般,第一次来的人一定找不着路。 他慢悠悠等了一会儿,才看见翟思静穿着宽松的襦裙,衣带当风地来了,大概走得急,又跟着宦官在里头绕,心里也急,远远地就能看见额角鼻尖亮晶晶的。杜文心里一阵松快的喜悦,恶作剧的心思又来了,藏在月洞门后,等她刚刚进门,就一把拦腰抱住,吓得翟思静尖叫了一声,她身后那名宦官总管也吓了一跳。 杜文得意地笑了两声,对那宦官说:“老规矩,这地方,朕不传唤,谁都不许进来,违者立刻杖毙。” 那宦官胸口还在“怦怦”乱跳,此刻急忙应了声“是”,要紧离开了。 翟思静也才得以狠狠捶了他两下。 杜文视挨打为无物,把她打横一抱,亲亲鼻尖上的小汗珠,笑道:“跑累了吧?还有几步路我来抱你走。” 翟思静又捶他一下说:“我又不缺腿。” 杜文低头在她胸脯上亲了一下:“累着我儿子怎么办?” “怕累着,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杜文不回答,直到把她抱进屋子里放下,才说:“原想去你那儿的,但是想想要搬过去的东西太多,招眼——虽说没人敢报我的行踪给太后,但是万一以为我在搬家,话传到太后那儿又要生疑。” 他侧身坐在翟思静身边,爱惜地抚弄了几下她的肚子,问:“咱儿子没乱踢吧?” 翟思静说:“谁规定是儿子?” 杜文顿了一下笑道:“若是个闺女我更喜欢啦。”又补充:“当然,以后还是要生儿子的。” 插科打诨了一会儿,彼此放松下来,杜文把今日在太后那里说的话又和翟思静说了一遍,怕她心里难过,特地又讲:“不带你去,一是这次前往贺兰部,地方远,你肚子又大了,而且到底是贺兰家的地界,怕万一有个什么就难收场了。” 翟思静扭身道:“你不用特意解释这条。我都五个月了,我也不打算长途跋涉的。” 但心里毕竟有些酸楚,既为他们要分开了,又为他带贺兰氏走这点小小的醋意。只是,她的闺训使得她一句牢骚都无从可发,强忍着难受,正襟端坐着,不让杜文看出她的小心思。 杜文又怎么会不察觉她的情绪,伸手揉揉她的脸,问:“你信不信我不会对不起你?” 翟思静眼眶子发酸,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杜文又凑得更近些,在她耳边说:“我的好阿姊,你能不能忍着两三个月的相思苦?” 翟思静回眸看他,他目光中满满的诚意,哪怕就是知道他是个善于做戏的人,此刻她也忍不住想信他,于是乎又点了点头。 杜文夸张地叹口气说:“其实,我倒有些不能忍着相思苦呢!但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他又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所以第二呢,是你要趁着我把我阿娘带出去巡视的机会,控制宫中局面,做好当可敦的准备。” 他抚着翟思静的肚子,又是太息:“其实孩子来得早了些,要废止立子杀母的旧法,还有重重阻隔。虽然身为皇帝,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自主的。我阿娘、朝中勋旧、部族里的首领,人人都可以拿‘祖宗家法’来弹压我。我不把所有事情都牢牢控制在掌心里,不能做到大权独掌,就难以对抗这么多人。好在要立太子,才会赐死母亲,大不了以‘看长子贤愚’为名,不急着册立太子。这样,咱们至少还有十几年。” 但是,他如果只要和翟思静生儿子,这一条迟早是要面对的。 翟思静倒不意他突然如此坦诚,怔怔地望着他。而后一个字一个字说:“杜文,上回贺兰温宿也在旁敲侧击我,说起这项旧规矩。我当时就讲:‘若是我能为大汗生下长子,殒身何惧?’我这话,不是为了挤兑她,而确实是这么想的。” 杜文抱着她说:“傻瓜!大傻瓜!咱们要一辈子一起呢,怎么能为一个孩子做这个牺牲?你放心,我能掌控朝局,我能改写祖宗旧法,我能护着你——也是不会让自己这辈子有遗憾存在的。” “我信你。” 杜文欣慰地一笑:“信我就好。不过,要做我的敌体,你也是要努力的。” 翟思静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杜文从书架上取了一大堆文牍下来,放在翟思静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学着:这是我朝内侍诸曹的官位和职权。我朝的内侍省,有仿着汉制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不仅是分曹治事,而且文武兼备,仕官和宦官兼备,世家和寒门兼备,汉人和鲜卑人兼备。内行曹、宿卫曹,你以后可以兼管——若是有事情,可敦和大汗一样,是可以指挥军队抗击的,绝不是汉人女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他又慎重掏出一枚贴身的小印:“这东西,效力如朕亲临。你收好,但轻易不能用,用了就是昭告天下,我以你为可敦——昭告得太早了,万事未备,就被动了。但是紧急的时候,这是我赋予你的权力。” “还有翟量,”他继续说着,“中散令是要随侍我左右的。外头的消息,他有职权传递回宫,就直接发给你看。你大大方方只管看,宫里应该没有人敢违逆我的话乱传递消息了。” 翟思静心头“怦怦”直跳,她虽然之前从来不参与男人家的事务,但到底读过书,他这是把她往协政的皇后路数上引!他自己当然是有能耐管好一切的,现在就是给她立威,给她锻炼,将来,想必他不方便出手的地方就要靠她了。 闾太后的面孔不由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母子间遇到权力,无法控制地产生了罅隙;舅舅家的实权也让杜文心存芥蒂。他要以她为刃,因为更信任她,也知道她和她背后的翟家翻不了天。他总有他的考量,什么事都是滴水不漏。 那么她呢? 这会儿与其说担心,倒不如说更有些使命感——摸着鼓鼓囊囊的肚皮时尤甚。对他而言,彼此深爱的夫妻才是“敌体”,才是方向一致的。 所以翟思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杜文捧着她的脸吻了一下,表示对她聪明和勇敢的赞许。 但接着又变了嘴脸:“要分开那么久,咱们先多多地交点‘赋税’吧……” “啊?”翟思静左右看看,“这是你的书室,那么私密的地方!” “私密好啊!”他挤眉弄眼的,伸手来解她的衣带。 翟思静伸手护住:“连卧榻都没有。” 杜文四下一看,双手一抱,把她抱到了一张高案上。 第 102 章 高案的高度让杜文甚是满意, 却让翟思静有些惊吓, 她几乎不敢动弹, 只敢轻轻踢踢杜文:“这地方这么高,这么窄!放我下来。” 杜文笑道:“本来就是高处不胜寒。不过, 你要信我,我一定承托得住你!” 他力气大,可是,翟思静只要左右瞥瞥,就觉得自己高高悬空着,摔下去当然也不会死,估计也摔不折骨头,但是,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呀! “你又来了,只顾自己畅快!”她气呼呼责难他,“我的感受你一点不顾!” “不是。”杜文俯身下来, 双手勾着她的腿弯儿, 手尚且够得到她的腰, 笑着说,“也不能一味地求舒服平安, 也该练练你的胆子。” 她压根儿不敢挣扎, 手握着下头的案桌腿儿,脚也只敢轻轻踢打几下, 很快觉得腿上一凉。他的腰身高度恰好,于是很凑手地来了。 讲真的, 这样新鲜的姿势,还真是挺刺激的。翟思静抓着桌腿儿,忍不住地“呼哧呼哧”喘气儿,每次睁眼,都看见他俯身下来的笑模样,因为生气,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他,但是失去了视觉的刺激,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浑身随着他摇摆,动作猛烈了突然感觉要悬空的时候又会被他一把托住,知觉就全部集中起来,一线直到天灵盖都是电光穿过一样。 杜文并不敢太过用力,但是慢慢地享受也很特别——她紧紧闭着眼,抿着嘴不肯发声儿,可是脸蛋红扑扑的,刚刚收下去的汗珠此刻又一颗一颗渗了出来,小细珠似的凝在皮肤上,仿佛玫瑰花瓣上的露水,有香、有色、有闪光…… 他实在是爱不够她,拥有了这样一件珍宝,再妄求任何都是非分。 他低下头,去亲她鼻子上的汗珠,舌尖一裹,就把那咸咸的滋味裹进去,而且感觉变得甜蜜蜜的。 翟思静朦朦胧胧睁开眼,大概以为他是要吻她,所以仰着脸,微微地绽开双唇。 她眸子里的雾光,融融的爱意,媚生生的姿态,杜文哪里忍得住,深深地吻下去。她孕中仿佛更容易激越,一下子就把他裹挟到最高峰上。于是他的深吻带着闷哼的声音,刺探得越来越缠绵。 翟思静也忘乎所以地把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他发根的长发松开了,被她揉在指尖。 杜文突然又把她悬空一抱,这次的恶作剧也是自作自受了——翟思静手脚一下子没着落了,本能地扯住了他的头发。 他“哎哟”叫了一声,但怕单手会摔着她,忍着没去护自己脑后的头发。直到把她重新放好在坐席上,才伸手揉了揉后颈:“力气真是越来越大了,我都要给你扯秃了。” 翟思静低头理裙子,笑着抱怨他:“活该,谁叫你不拣好地方。”指缝里还留着他的头发,十几根总有的,她心念一动,把他的头发一根根理顺,又说:“借大汗的刀剪一用。” 杜文毫不犹豫地取了一把剪刀过来。 翟思静拆开半松的发髻,剪下一小绺也一样理顺了。她手巧,飞快地把两绺头发打成一个同心结,递到杜文面前:“给你,在外头做个念想。” 杜文看着两绺光亮乌黑的青丝被做成这样一个漂亮的花结,不由挑着眉梢一阵惊喜,然后小心翼翼放在随身的小荷包里,笑道:“这是汉人的‘结发’之礼么?” 翟思静垂头不说话,嘴角噙一丝笑意,脸上红云不知是刚刚升腾起来的,还是先前还没有褪尽的。 杜文坐到她身旁:“有了这个念想,分开也不怕。”又悄悄问:“刚刚怕不怕?” 开始是有点怕,就像他说的,高处不胜寒嘛。 “但是后来是不是挺畅快的?”他厚颜无耻又问。 翟思静轻轻打他一下。 后来是挺畅快的,不熟悉,但是刺激啊,浑身的知觉都集中在一处,变得敏锐异常。 杜文猜透她神色一般,笑得贼贼的。但紧跟着又说:“其实当主政的可敦,也是这样的滋味——我当皇帝,也是这样的滋味。” 不日,皇帝杜文奉太后闾氏出行,巡幸位于北燕西北的贺兰部。尚书台、中书台随侍官员组成皇帝行台,平城都中由新设立的八部大人与尚书省、中书省共同留京打理其他事务,彼此互相制约,遇到难决的事就得飞骑追上皇帝的行辕汇报,再飞骑回京处置。 大着肚子的翟思静,默默地在杜文留下的内侍省宦官里拣选了一下,默默开始了执掌宫廷、执掌内侍省事务的准备。她原本没有参与过这些事,但世家大族的眼界和历练,使得她不乏识人之能;手段不足,气度可以弥补;不懂之处不少,却能把话说在人心里,叫人愿意膺服…… 不错,他把她当皇后培养,她也不能做菟丝花,只在他身上攀援。 他把协理汉人和鲜卑人作为要务,在开疆拓土之余,还想着清除内乱的隐患,使得两族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有离乱。她是陇西翟家的女郎,这些事她也责无旁贷。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按着他的承诺,若是他们的孩子能够成为日后天下之主,那么,昭君、解忧、冯嫽……这些光华毕现的女子们,是不是也该为她联结胡汉的命运而含笑赞许? 她从上一世醒转来,从怨恨、排斥杜文,到今日愿意与他携手并进,从曾经是被逼无奈,只能被迫牺牲,到现在突然找到了意义感,觉得日后的路途再艰难,也是值得一步步走下去的。 却说杜文一行奉着太后往西北的方向而去。他一路喜欢骑马,而女眷都是坐车,晚上安营扎寨,还和行军似的,艰苦是艰苦,颇有野趣。 闾太后冷眼看他,基本晚上是独宿的,于是叫过来悄悄问:“这半个月了,你晚上都一个人?不嫌帐篷里冷?” 杜文笑着说:“冷?这大春天的哪里冷?”自然而然地握着母亲的手试了试温度:太后的手是要冷一些,而他掌心满是蓬勃的热力。 他孝顺地说:“阿娘,我再叫人给你置办两床好些的丝绵被子,可千万别着凉了。” 闾太后笑道:“我也不冷,你刚刚从马上下来,当然浑身都热乎着。我是说——” 杜文装痴卖傻,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天天骑马行军,进了帐篷只想睡。阿娘,你儿子也不是铁打的,在宫里每天一个都跟赶任务似的,到外头来还不能放松放松啊?” 每天四五个时辰骑马行路,是挺累的,坐车的都觉得受不了。闾太后本就心疼儿子,顿时拍他一巴掌嗔道:“我还不是关心你!你要自己不愿意,我难不成还希望你一路上酒色无度不成?” 杜文笑着搓搓母亲的手:“好的好的,阿娘知我懂我。我还是叫人送被子来吧,到底晚上料峭,万一帐篷遮风不好,那起子宫人又睡得死猪似的,还是宁可多备着些。” 晚来孤衾,确实难熬,但与春风无关。 闾太后还没想深,只觉得儿子到底是自己生养的,于是含笑点点头。 一路在各郡县指点农桑,杜文半个月之后才巡幸到了贺兰部。 阴山脚下是贺兰部世代聚居的地方,以草场为主,但兼有农作物一片一片地长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土城也建起来了,毡包也散落在四处,春季里格外欣欣向荣。 贺兰部的首领早就在土城里做好了接驾的准备。城中最大的园囿做了皇帝的行宫,杜文进去巡视了一圈儿,笑道:“到底贺兰部有钱!这样的大草原上,愣能做出点晋中风格的屋宇,诶,假山还有太湖石的,这千里迢迢的运费,只怕是石头的多少倍价钱了!” 他目光尖锐,嘴里谈着屋檐的绘瓦,墙上的砖雕,园子里的花木山石,眼睛看的是屋子的进出结构,甬道的设计,外墙的高矮。 等贺兰部的首领笑吟吟跪叩了“大汗早些休息休息,晚上臣备着篝火大宴,给大汗接风洗尘。”他亦是一派融融的模样,和煦地笑,和煦地送客。然后回头就开始布置防卫,连对墙上的狗窦、地上的耗子窝的检查都没有放松分毫。 晚上篝火大宴,自然也是宾主尽欢,对乌翰和大贺兰氏当然是避而不谈,但把贺兰温宿揽在怀里,一副异常宠爱的模样。温宿是首领的亲侄女儿,血缘亲情上未必多深,但这血缘所体现的意味上,首领心里自然是熨帖极了的。 马奶酒喝得有点多,大汗几乎是被扶回行宫的。到皇帝所居的正寝外头,贺兰温宿不动声色从宦官手里扶过他,说:“总管放心,晚间我来伺候大汗。” 他们名分上是夫妻,晚上的照应,谁都不好说什么。侍宦总管只能陪着笑说:“是是,昭仪娘娘辛苦了。不过大汗的规矩,晚间寝卧外头要有宦官值宿,奴也不敢破例。总归是静悄悄的,不传唤不进门,没有异响不进门,不打扰娘娘。” 贺兰温宿悄悄斜乜了杜文一眼:他胆子那么大的人,关防还做得那么细,好像天底下他谁也不能相信一样。 但又有些小小的窃喜,此刻不表现出来,只点点头沉稳地说道:“总管客气了。大汗醉了,只怕晚上我一个人还服侍不过来,到时候再辛苦各位帮忙。”然后在旁人的帮助下,把杜文扶到了里间的榻上,宽了外头大衣裳。 杜文大概真醉了,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都没有要水洗浴,就四仰八叉,呼呼地睡着了。 温宿要了热水,吃力地把他的靴子扒下来,袜子脱掉,把他一双脚浸在热水里搓洗。 再干净俊秀的男人,在油皮军靴里捂了一天的脚丫子味道都不会好闻。但她一点不嫌,细细地给他搓洗,还换了两盆水,滴了青木香油,给洗得只有清新的气味了才罢。 接着给他擦身。杜文个子高,肌肉又结实,身子沉重得很,她光给他翻个半身就费了吃奶的劲儿,热手巾小心地从他脖子里,腰身间探进去,热而不烫,细细把身上黏黏的汗给擦净,最后还在他脖颈里轻吻了一下,温宿才精疲力尽地躺在了他身边。 外头灯火熄了,身边的女人也学乖了,用的是幽幽的熏香,此刻一点一点往杜文鼻子里飘。 算来,贺兰温宿是仅次于翟素宁而与杜文有了婚约的。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论相貌,只是中平,论家世,现在贺兰家也没有什么优势在了。但是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从她姊夫还没有和杜文撕破脸前她就喜欢了。嫁给杜文,是她那时候厚着脸皮求阿姊求来的。结果这些年过去了,最早跟了他,却现在还是个处子。 她悄悄太息了一声,却也喜欢杜文喝醉不省人事的样子,藉着为他盖被子,悄悄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第 103 章 杜文有点醉意, 但头脑仍然很清醒, 她的手指冷冰冰的, 叫他甚感不适,强忍着没有动弹;但接着就觉得她的唇吻也来了, 在背上一啄一啄的,也是凉冰冰的,让他不由想到了蛇信。 他从来是不刻意委屈自己的性格,憋着这样的恶气,又要装相,于是故意胸膛里发出醉酒难受的闷哼,然后身子一翻,胳膊一甩, 将将地砸在贺兰温宿的肚子上,痛得她当即就蜷起身,过了一会儿大概疼痛加委屈, 轻声地哭了起来。 杜文一副半梦半醒的感觉, 黑暗里在她身上摸索了两下, 含混不清地说:“怎么了?迦梨你怎么了?” 贺兰温宿愣了一下,接着又啜泣了一会儿, 而心里越发觉得怨毒, 好一会儿才说:“大汗,我不是李昭仪, 我是贺兰温宿。” 杜文喃喃地:“哦,温宿啊……睡吧……我困得不行, 睡吧。”一翻身又给她个后背,还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像只裹在茧子里的蚕。 贺兰温宿挨着他沉重的胳膊这么一砸,痛得什么心情都没了,也翻身背对着他,倒是啜泣了好久才累得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她的眼圈就是红肿的,早起拿热水手巾敷着眼。 杜文中酒头疼似的,睁眼后伸了个懒腰,就是抱着头嚷嚷:“今晚上绝不喝这么多了……” 贺兰温宿倒是大家女郎的性子,心里虽气他,但还是放下了敷眼睛的热手巾,过来看望他:“大汗怎么了?头疼么?” 杜文点点头,闭着眼皱着眉说:“昨晚喝多了。” 贺兰温宿轻轻给他揉着额角两侧的太阳穴,揉得他眉头舒展开了才说:“那还是少喝些吧。” 杜文睁眼,正看到她一双红肿的眼皮,不由笑问道:“怎么了?看我喝醉了头疼,心疼我心疼得哭了?” 脸皮那么厚! 却逗得女人一笑:“虽然心疼大汗,但也不至于哭。” 羞臊、懂事间又带着些引他继续发问的机心。 果然,杜文接着又问:“那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我昨晚说了什么梦话把你气着了?” 贺兰温宿倒是知道他喜欢翟思静那样温婉的大家闺秀,所以也不肯显得自己泼辣妒忌,摇摇头说:“其实是妾自己不好,昨晚大汗宿醉,我想着靠近些伺候,没成想……没成想……” 她又是欲言又止的,杜文挑起了眉,等了好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我碰到你了?” 贺兰温宿哀怨地看他一眼,捂着肚子靠近肋骨的那块地方,默默地点点头,等着他来抚慰,甚至期待他能帮她揉揉痛处。 杜文连对她动手动脚的愿望都没有,冷淡地说:“对不住哈,我睡梦里不大控制得住自己。” 隔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这话还不足意,又冷冰冰加了一句:“曹操还在睡梦里杀人呢,我其实也不算很不自控了。” 这样的态度,纵使贺兰温宿一直想讨好他,也不由腾起火气来。胸口起伏了好一阵,她才笑了一笑问:“大汗是不是很讨厌我?” 杜文不太想和她纠缠,手撑着床榻退了一些起来,自己利落地穿中衣、穿袜子——袜子是刚刚拿来干净的,脚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他记起昨晚是她不嫌气味给他洗脚,心里有些软和,穿好袜子之后总算说了声:“昨晚上谢谢你了。” 贺兰温宿心里也终于熨帖了一些,帮他另拿了一双干净的软鞋,问道:“一会儿妾伺候大汗洗漱。大汗早上想用些什么饭食?” 杜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说:“温宿,我身边有宦官,我习惯于他们伺候起居,他们也知道我习惯什么。这是我的习惯,我不喜欢别人改变它。你是朕的妃子,最该做的是给朕的母亲尽孝侍奉。你现在去太后那里,看看我阿娘有没有起身,洗漱梳妆是否需要伺候,她早上想吃点什么——这是在你们贺兰部族的地界里,你算是半个女主人,你要好好照顾太后,别叫她憋着口气回去。” 贺兰温宿怔了怔,见杜文这话说得认真郑重,只能也点了点头。 她连早餐都无心吃,梳洗了一下便去给闾太后问安。 眼睛虽然拿热水手巾敷过了,但是红肿还没有褪尽,加上肋骨处还时时作痛,走路也显得别扭。在给闾太后请过安之后,太后捧着茶盏斜眸一直在盯着她瞧,最后笑道:“你坐坐吧,昨儿晚上是不是辛苦了?” 贺兰温宿虽然不敢跟婆婆告状,但话里也带了些意思:“嗯,昨儿大汗喝高了。” 然而闾太后却误会了,笑得愈发深不见底:“他呀,有时候自控不行。是不是昨儿个太不知趣了?” 扫眼儿打量着贺兰温宿一身娇艳的杏色裙衫,红红眼圈儿,堕马髻儿,还有手捂着肚子的畏怯模样——桃花儿似的,昨儿晚上叫儿子折腾狠了吧? 她喝了一口茶又说:“他年轻,小狼崽子似的,你多担待他吧。宫里呢只有一个嫔御有孕,也少了点,毕竟他都快二十了,换他其他兄弟,这个年纪时孩子都满地跑了。你们呢,伺候男人,多顺着他点,逢迎着他点,不要怕吃苦。” 贺兰温宿这才听明白闾太后的误会,然后脸色非但没有绯红,反而变得苍白。但是这种事又无从解释,只能点点头,低声说:“是。” 闾太后何等眼毒之人,自然看出贺兰温宿回答得勉强,笑容摆得生硬。她拨弄着指甲,冷冷地笑道:“你们啊,年纪轻,现在不懂。男人呵,讨厌也讨厌,但是呢,有个讨厌的人在身边,又强过没有……” 挥挥手道:“你既然乏了,我这里不需要人服侍的。你好容易回趟家乡,虽然宫中的规矩,不好叫你迳自家去看望父母亲人,但是爷娘若想见你,安排到行宫里来瞧瞧你倒也未尝不可。你先回去吧。” 贺兰温宿离开了,闾太后的脸色也阴了下来——倒不是为这个媳妇,而是看她娇怯怯的样子,使之想到了自己。 外头是明媚的春光,草原上清新的空气,一阵阵花草的清芬,从窗棂望出去,绿树成荫,花朵盛开,美不胜收,院子里的猫儿闹成一团,别有生趣。 这样的春天,闾太后看着贺兰温宿,想到了自己。手攥着一角窗帘,怕别人看出端倪,把所有宫人都遣到外头,一个人静静地独处。 小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福啊! 她想着自己这半辈子,十七岁被献给先帝的时候也是不情不愿的。先帝力气大,麻利而强硬,在帐篷里不顾她的哀告和喊疼,直接要了她的身子。当时,她感觉自己都要被撕裂了,身子被偌大的东西杵着,腿却被掰着不能动弹反抗,简直是难熬的酷刑。 她好久好久都有阴影,白天感觉受宠时还有些自豪,但仍然害怕男人夜晚钻进她被窝的那一瞬间。 半辈子了,也许也没爱上。 但是,慢慢在这上头还是咂摸出滋味儿来的,杜文大些后,她就开始渴求先帝的独宠,渴求他日日晚上在她被窝里,为这不知使坏弄倒了多少个先帝的嫔妃,为自己树了多少敌,也有时候叫年纪渐长的先帝笑着跟她说:“阿勒楚,我要服老喽!” 她那时候可以撒娇撒痴抱着先帝依然宽厚的肩背,窝在他怀里,榨干他的最后一滴。 闾太后不觉脸颊已经湿湿的,竟然有些想念先帝。 只是想也没用了,这世上,她孤零零的——儿子,毕竟是别的女人的。 贺兰温宿恹恹地回到居住的地方,一个人怔怔地发了半天呆,特别是想到他睡梦里喊着“迦梨”这个名字,牙根都像要咬肉吃那样发痒。 直呆坐到巳正时,她才重新站起身——她也就唯剩这点坚韧劲儿了,若是自己都放弃了,那说不得一辈子都没机会,要以处子终老。她喜欢他,嫁给他算是了了一个心愿,现在的第二个心愿,就是想和他生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呢,也能了却夙愿,给自己一个寄托了。 她到厨下看了一圈,贺兰家族的人送来不少食材,厨下都一一验过,此刻烹煮得正热闹。 贺兰温宿亲自指点了一番,选了最好的食材,用最精心的制法做了御膳。然后看着午时也快到了,她像女主人一样吩咐各色菜品哪些送到太后那里,哪些又送到皇帝哪里。 “大汗那里,我亲自去看看。”她说,“若是要调整,我也好尽早知道。太后那里的意见,你们及时告诉我。” 她捋了捋头发,把那堕马髻整理得更欲堕不堕些,重新挑了娇艳的海棠花插在发丝里,再用金钗绾紧。然后一脸温善端庄的笑意,跟着送餐的宦奴一起到了杜文那里。 杜文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紧身的深紫色胡服,扎着穿赤金带銙的蹀躞带,样子特别飒爽。此刻却是坐在那里看文牍。 贺兰温宿含笑道:“大汗,辛苦了一上午了,还是要及时用膳,别把自己个儿累坏了。” 俟宦奴们摆上食案,她又道:“贺兰部贡来的一些食材,厨下昨儿已经拿狗和鸡试过了,刚刚也有尝膳的宦官试过膳。大汗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好呢,可以叫再送些来。” 她指了指案桌:“麑卵、熬鹄、胡羹、羌煮都是最新鲜的,草原上特有,也补人。大汗可以尝尝,这髓饼里多放了牛骨髓和羊脂油,烤出来也称得上香酥入胃。” 麑卵是牛乳蒸鹿胎,被认为最大补不过了。 熬鹄是炖煮的乳雁,又鲜又嫩。 胡羹是羊排、羊肉煮熟切好,配葱头、香菜和石榴汁吃。 羌煮则是仿羌地的烧煮,以鹿和野猪同炖,加葱、姜、橘皮、花椒炖成鲜美的浓汤。 此外还有各色炙肉、鲜菜、口蘑等佳肴。 贺兰氏的供奉不能不谓精心了。 杜文看看菜肴,点点头,但是还没急着动弹。 贺兰温宿当然晓得他的脾性,自己拿过一个碟子,告了声罪,取了菜肴自己先尝了一遍。然后在间隙里没话找话问:“大汗这身打扮,午后要去行猎?” 杜文观察着贺兰温宿的神色,见她过了一会儿还是自若的,心里的疑窦也就放下了,伸筷夹菜吃,边说:“是呢,下午到土城外的原野上行猎,已经准备了四十辆牛车装载猎获。” 贺兰温宿笑道:“大汗出马,不同凡响呢。只是春季里百兽出没得多,也是交.配生仔的时候,大汗若是猎到那怀孕的母兽,还请放它们一条生路呢。” 杜文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埋头又吃了一块鹿胎肉,然后笑道:“汉人说‘君子远庖厨’,其实吃的时候,哪管生灵不生灵的?人是万物之长,若是不靠这些生灵活着,自己就要完蛋了。” 贺兰温宿却知道他现在读汉人的书颇有心得,要投其所好,因而笑道:“仁善总是好的。吃的时候不是远庖厨了么?自然就眼不见为净了。” 杜文点点头,埋头继续吃饭。确实每道菜都很合他的胃口,大块肉的鲜美,油脂的醇香,髓饼的鲜甜,都满足他一个壮力男人的需要。 春天到了,他当然有蓬蓬的渴求,但是他又不肯马虎随意。蓬蓬勃勃的感觉发泄不出去了,他就骑马去,打猎去,飞驰时的激越速度,打猎时的血腥气味,还有胜利成功时的快.感,都足以使他劳累后睡个好觉,忘记令人辗转反侧的思念和求而不得的欲.火。 第 104 章 吃饱了, 一块热手巾递到面前。 他又一次抬头看了看温宿, 这女人不美, 不过也算长得端正,没什么大缺点。她的温婉柔和, 细致周到,有些时候也有点像翟思静。他不由点头道谢:“谢谢你,其实这些服侍让宦官来就可以。” “他们哪有那么细心!”女人嗔怪着,含愁带媚地斜飞了他一眼。 杜文有些对她的小小的歉疚,点点头说:“就是委屈你了。” 贺兰温宿则抬头突然说:“大汗,我有一请。” 杜文愣了愣,说:“你说说看呢。” “不敢让大汗为难。”贺兰温宿平和地笑笑,“也是今日太后提起, 妾寻思着大汗或许不会怪罪妾的要求。妾嫁给大汗也三年多了……” 杜文眯着眼睛,绷着下颌的肌肉听着,听她是不是通过闾太后告了什么状, 想对他有什么非分的要求。 但她只是哀哀地说:“转眼也与父母暌违近四年了。好容易回到家乡, 妾也不敢说要归宁, 但可否请母亲来这里看看我?” 杜文松弛了,点头笑道:“这当然可以。” 这是一句话吩咐下去的事。第二天贺兰温宿就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已经老了好几岁的样子, 握着女儿的手双泪纵横:“温宿, 我这几年一直在想着你……你阿姊不在了,我也就你一个女儿了……” 她们身边环伺着皇帝手下的宫女和宦官, 说话行事都需得当心。温宿握着母亲的手也是哭得哽咽:“阿姊命不好,哪个晓得山间居然有狼……若是废帝早些投降, 她也不会如此凄惨,和孩子们连骨殖都没有留下……” 乌翰死去当时的情景,全凭杜文那边回来的说法,所以说成王败寇,成功的一方自然把一应责任都推脱给乌翰的顽固不降,最后才遭群狼反噬。 贺兰氏既然已经臣服了,自然不管真信假信也必须信了这一条解释,何况家中一个女儿殒身,只要不牵连其他人,对一个大族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唯徒伤悲的,也就是亲生的母亲等血缘亲人罢了。 两个人擦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强克制住悲伤,想着谈些高兴的事。 贺兰温宿的母亲悄然问:“大汗对你还好吧?看这几日大宴,他若带着你,都是很亲热的样子。” 贺兰温宿瞟瞟旁边的宫人——虽然都站得远远的,也不能保证她的话都不会被听见——她低头说:“还……还好吧。”然而看向母亲的目光苦涩莹澈,不敢哭,但也毫无喜色。 知女莫若母,她的母亲不由就一呆,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是为你阿姊?” “应该不是。”贺兰温宿摇了摇头,也低声说,“他眼界高……” 母亲不由也一脸苦涩了,好半天说:“这可怎么好?他是一国之主,想要天下什么样儿的美人没有?” 贺兰温宿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敢做他想。” 然后说话的声音越发低微得几不可闻:“但是,我想要一个孩子……” 母亲未及说话,贺兰温宿从下头抓着她的手,掌心里揉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母亲也不敢即刻就瞧, 掌心捏着,感觉都烫手,又不敢撒开,只能悄悄问:“大汗还没有孩子吧?只听说有一个怀上了的,但也未知男女,这要是你先得男……” 性命攸关啊! 贺兰温宿点点头,倒是坚毅地说:“若有功于社稷,我也是愿意的。” 母亲长叹一声,说了句“傻孩子”,目光莹莹地看着女儿,伸另一只手摸她的鬓角。 盘桓了一个下午,贺兰温宿才送走了母亲。而她母亲到行宫外很远了,才敢摊开掌心看看女儿塞来的是什么东西——一块小小丝帕里,细细整理着很细的两绺头发,一绺粗硬乌黑,一绺细软偏褐色,一看就觉得是男人和女人的发。 母亲怔怔地想:她不得宠,却又深爱这个男人,想要和他生个孩子。 不错,孩子能抓住男人的心,也是女人的功业,只是为皇帝生头几个孩子,若是长男,就可能封太子,就有杀母立子的可能。 但是,那又是女儿几乎所有的希望所在了!她巴巴地等着母亲来,在众目睽睽下冒险做这样的举动——不是所求迫切,何必啊! 做母亲的泪流满面,想着葬身狼腹的长女,再想着这个痴绝的幼女,只觉得她们的命怎么都这么苦! 不觉终于回到自家府邸。她悄声吩咐贴身的侍女:“我有点不舒服,叫我最常喊的那位马药婆过来伺候……对,就是会萨满傩舞的那个马药婆。” 她歪在榻上等着,瞪着天花板想了好久好久。听见马药婆来了,才驱开其他侍女,单独召见。 “马药婆,”她期期艾艾的,“听说你有法子帮女人家固宠求子?” 马药婆龇开一嘴大黄牙笑了,压低声音道:“是呢。只要有男女二人的身上之物或贴身之物,我就有法子。怎么,夫人想再生个小郎,对抗对抗郎主屋子里的那些个小骚.婊.子?” “不是!我都一把年纪了,生什么小郎!”贺兰温宿的母亲打断道,“你别乱猜!东西我都给你,你只管施法就是。” 掏出了那两绺头发。 贺兰温宿住在杜文的屋子里,枕头上、被头上、梳子上,弄到些头发毫不困难,也没有人疑心。只是那些古老的巫术有没有效力,又是另说。 马药婆又龇着牙,拍着巴掌一笑:“哦哟!这是个知根底的妙人儿!发为血余,以头发为引子,最易撮合血脉。夫人放心,一准儿成事!” 温宿的母亲不放心地问:“但是听说萨满奇术,都是有所报偿就要有所付出,所谓重生之术,甚至要献出生命的——那么,这样的求子之术,要付出什么呢?” 马药婆信口雌黄:“付出当然是要付出啦。白山黑水诸神少不得要酒肉供奉,所以我也厚厚脸皮求告夫人一些祭牲钱、柴燎钱和酥油钱,这钱实实不是我要放自己腰包,实在是祭祀诸神少不得的!” “钱不是问题。”贺兰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我那孩子,不会有事吧?” 事不谐,则终将被神祇反噬。 但这怎么能告诉做母亲的呢? 何况马药婆自信得很,她出马,还有不行的?! 她媚眼一飞:“夫人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不出几日,马药婆又神秘兮兮到了贺兰府上,带着老大一个皮酒囊。 “夫人,”她说,“诸神垂怜,这酒是制成了。我前前后后唱了六个时辰的傩歌,向诸神祷告祭拜,酥油长明灯点了三天三夜,青牛白马共供奉了三对,才得了这一囊的酒。万万不可浪费了。女郎与心上人合饮这酒,就能心想事成。当然,饮前饮后,都要斋戒沐浴,虔心向白山黑水诸神祷告才行。” “这酒……”贺兰夫人迟疑着,“那个人是极为谨慎的性子,外头进上的饮食都要先用动物喂过试过才肯入席的。” 马药婆笑道:“夫人放心就是了!我这又不是毒酒!不仅不是毒酒,为了催情的效果,还特特加了些鹿血酒和虎鞭酒,挑起阳气又不伤身子,真正是好东西!就算有动物试了,也是生气勃勃,精力旺盛的呢。” 她说得不错,这酒供奉到大汗的行宫里,试酒的是几条老朽的猎犬,结果只舔了几口,回身就兴奋得直扒拉墙土,最后竟然几只都逐着一条母狗,情动得不能自已,轮番骚扰。看得厨下的膳奴笑得前俯后仰。 而贺兰部族的几位首领,晚来又前来请安,宫中家宴热闹,贺兰温宿不用避忌家族里的尊亲,跪坐在杜文身边侍酒。 酒水又由侍膳宦官尝过。杜文瞥了瞥金珠点缀的皮酒囊,想着报来的这酒的效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在贺兰温宿给他斟满酒之后,他只浅浅地舔了一口,亦很厌恶酒中的淡淡的血腥味,所以放下酒只管和贺兰氏的人说笑。 “大汗,”贺兰温宿心里急,又不能太过急切地表现出来,只能柔柔地在一盘劝道,“妾敬大汗一杯。” 杜文敷衍地抿了一点点。 贺兰温宿已经半盏下肚了,正是咽喉口燥热,头脑也有些发昏了,藉着这点酒劲,撒着娇靠在他肩膀边说:“大汗这酒怎么……不见少?妾都喝得比您多了……呢!再……再来一大口才像啊!” 旁边贺兰氏的人也带醉起哄道:“大汗是天下少有的英雄,喝酒也自然是豪迈的,温宿你别激将,弄得大汗喝得猛了,还不是你没处收场,没好日子过?”笑得简直放肆起来。 杜文“哈哈”几声,举杯一仰,杯中少了一半,他把酒杯在贺兰温宿眼前晃了一晃。她才在晃眼,却被杜文抱住了无法动弹。 杜文一声咳嗽,顺手抄起一块手巾捂着嘴,把大半的酒吐在手巾上。不待温宿伸头来问,却又把她下颌一捏,极尽粗豪般说:“做大汗的女人,可不能娇弱呢!” 贺兰温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杜文把杯中剩下的酒液尽数倒在她的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酒沫都喷到了杜文的脸上。 杜文撒开她,又撩起她的衣袖擦了脸,笑得一点距离感都没有,凑在她耳边说:“小坏蛋,你看看你做的坏事!” 起身要水洗脸。 那酒本就是蒸过的马奶酒,性子烈得很。贺兰温宿先就喝得比他多,这会儿又“咕嘟嘟”被灌了那么多下肚,一下子就上头了,昏沉沉地直往地上瘫倒。杜文洗完脸过来,背着烛光恶意满满地看了她一会儿,听见贺兰部的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起哄,不像汉人似的对男女之事讲究个矜持。 他踏步上前,把女人往肩膀上一扛,笑着说:“今日一人赏一个宫中乐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下头酒都也高了,个个轰然叫妙。 刚刚侑酒的歌姬舞姬等等,顿时被抱挟一空。 第 105 章 杜文一路扛着贺兰温宿往行宫里头走。女人在他背上垂着头, 有时候“嗯, 嗯”地呻唤, 迷迷瞪瞪的。 杜文扬手在她臀腿上抽打了几下,用力完全不收, 嘴里道:“你要敢吐我身上,我可不惜打女人。” 这几下抽打只换来贺兰温宿又几声“嗯,嗯”,好像已经醉得不晓得疼痛了似的。 到了行宫中属于后宫的那片地界,杜文踌躇了一下:把贺兰温宿丢回她自己住的地方去,明儿个母亲就知道了,若是贺兰温宿再一大嘴巴把情况一说,其他人也就晓得了她被皇帝灌醉后抛回自己个儿的住处, 他前头做的戏就白做了。 只能把她扛回他住的地方。 杜文把她往外间的氍毹毯上一丢,又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她身上,叫两个宫女说:“你们守着, 看她要吐, 赶紧给收拾干净, 朕可受不了那味儿。” 然后关了门自顾自到他寝卧的里间洗浴换衣服。 那酒还真是厉害,杜文躺倒后, 浑身好像飘飘忽忽的, 又热腾腾的。嗅觉变得很是灵敏,外头两个宫女身上的脂粉香很轻易就闻到了, 他有些焦躁,起身坐了一会儿, 喝了一壶冷茶,听见贺兰温宿呻.吟的动静,倒不是喝酒后的难受,而是颇为销魂。 两个服侍她的宫女也在窃窃私语。 杜文把门一拉,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两个宫女。两个宫女给他看得脊背发毛,顿时什么窃窃私语都不敢说了。 杜文冷冷问:“她有要吐的样子么?” 两个宫女目光推诿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说:“暂时好像是没有。但是……昭仪娘娘好像……好像不舒服。” 杜文看向贺兰温宿,她的脸浮着一朵朵红云似的,睫毛半开,嘴唇也微微张着,那销魂的呻.吟就从中逸出来。 而她好像又很热的模样,两条胳膊早就从被子里伸出来,袖子捋在手肘上,手臂内侧也是粉红粉红的,那手无知觉般摸着自己的脸,摸着自己的耳垂和头发。 杜文暗暗在肚皮里骂了一句“发.骚”,然而也不知怎么治这毛病,只能跟两个宫女说:“她若清醒些,你们就给她灌点凉水。” 把门“砰”地一关,自顾自睡觉去了。 他在枕边摸到了一块手绢,手绢是翟思静做给他的,上头有她淡淡的香味。他的寝衣也是她亲手做的,软滑舒适,好像也有她的芬芳。 杜文心里又腾腾地暖起来,嘴角微微翘起笑意,轻轻吟着他以前在陇西书肆里读过的文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她的气味,她的容颜,盛放在他的思念里。此刻心里恰恰澎湃,便以手为媒,致敬他的思念。直到手指都消乏了,才在满足里沉沉睡去。 隐隐能听到呻.吟与呼唤,从门外传过来。 杜文惺忪地醒过来,知道必然是外间的贺兰温宿发出的动静,轻轻骂了句娘,翻身用被子捂着耳朵,继续大睡。 她的呻.吟与呼唤声好像越发嘹亮了,杜文又一次惺忪地醒过来,心里不由恼恨两个服侍贺兰温宿的宫女——想着明日非好好给这两个偷懒的东西一顿狠打不可! 他翻身趿拉上鞋,打开门打算先叱骂两个宫女一顿。 但是外头是刺目的光,他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却见一片开阔的花园。穿着粉红色绸衫的贺兰温宿好像完全没有醉酒,反而温柔地对他笑道:“殿下回来了?” 杜文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哪里听错了。 贺兰温宿“咯咯”地笑着,抱过一个漂亮的小女婴:“素和,快给父王拜一拜!”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胖嘟嘟的双手抱拳,稚气地对他拱了拱。 杜文狠狠地晃了晃脑袋:这是梦,这一定是梦!而且,是什么鬼梦! “辟啪”的火焰声在耳边响起。他好像又回到了在柔然的那些可怕的幻梦中,一样是断断续续,一样是悲哀到恐怖。他的皮肤仿佛在这火焰烧灼的声音里紧缩起来。 杜文在梦中也会惊恐,张嘴想喊人帮他逃离那片火海,但他随后听见自己的声音:“烧死她!烧死她!”声音低沉而穿透力极强,几乎从他的胸腔里穿过,叫他自己都怀疑这话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说的。 而他抬头时,看见刚刚还穿着娇艳粉红色衣衫的贺兰温宿,突然变成了皮肤憔悴的中年妇人,妇人手里拿着一串红绿珠宝打制的璎珞,满脸是泪,带着疯狂的笑意,隐身在火焰中,惨叫声中还在喃喃地喊:“素和!我的素和!” 傩师的“玲玲”的铃鼓也在这时候响起来,和着“呼呼”的风声,“哔剥”的火焰声,还有妇人的惨叫和呼唤声。 杜文狠狠地晃着脑袋,想把贺兰温宿皮肤枯皱发黑、慢慢变成一具焦骨的丑陋模样从梦中甩出去。 他的心脏“咚咚”地乱撞,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是和他重伤发烧时一样的梦,但是他就是沉溺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梦境都是碎片,只是都与贺兰温宿有关。 她时而年轻,时而憔悴,时而在笑,时而在哭,时而温婉,时而恶毒。 而他也在这交错变幻中穿梭着,时而在受降城头,时而在扶风王府,时而在平城宫掖,时而在窄窄小路的辂车中…… 就和重伤时,梦见和翟思静的所有片段一样,都是碎片,但串起了一段熟悉又陌生的人生故事一样。 最后,在一片黑烟中,杜文终于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恐惧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的眼前还是无尽的黑暗,屋角的一盏烛光昏暗得几乎带不来光明。 贺兰温宿的呻.吟与呼唤还断断续续从外头传过来。 杜文听得焦躁,而梦中的她又显得那么真实而可怖。他想起身,可是身上像被压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过了好久,他才凭意志力动了动手指,一根,两根……再接着,他的手可以转动,身子也可以转侧了。他艰难地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真正趿拉上了他的鞋。 腿脚软得几乎在颤抖,好像那双腿瘫痪过,不属于他过一样,是到了门边才恢复了正常的力量。 杜文推开屋门,那两个宫女并没有偷懒,正在贺兰温宿身边,一人端着盆,一人拿着手巾,见皇帝出来,知道吵着他睡觉了,两个人脸上的赔笑比哭还难看:“大汗,昭仪娘娘醉得厉害,而且……” 贺兰温宿倒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身上浮起潮红,手在胸前脖颈不断地抚摸着,好像在渴求什么。 杜文脸色极其难看,煞白的皮肤上眉眼漆黑幽深。 不过没迁怒两个宫女,而是说:“打一盆冷水,给我把她的脸浸进去!” 贺兰温宿被浸得头发都湿了,还呛了一大口水。西北的春季夜晚还是相当寒冷的,冰冷的水叫她冻得哆嗦,人好像也终于清醒多了,嘴角搐动着,喘着气,浑身都打战儿,茫然地睁开眼睛,无望地看着一旁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冷冰冰垂腿高坐着,看着她的目光令她匪夷所思。 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反而温善地问道:“现在酒不上头了吧?” 贺兰温宿受了刑一样,好半天才哆嗦着摇摇头。 杜文笑得一点温度都没有,点点头说:“你们俩赶紧伺候贺兰昭仪把头发脸擦干,小心别着凉了。然后热醒酒茶给她,服侍昭仪早点睡觉。” 他死死地盯着贺兰温宿,好像目光要穿透她,穿透她的前世今生一样。 贺兰温宿给他盯得浑身打寒战的时候,他倒又回头离开了,“砰”地把寝卧的门一关,里头旋即点上了好多灯烛,暖橙色的光从门上花隔扇中透出来。 杜文后半夜没有再做那些乱梦,但是早晨醒来时,犹自记得先前所有可怕得如同真实发生过的那些噩梦。 梦中他看到贺兰温宿惨烈的模样时,诧异之余也有些同情的成分在,更多地却是告诫自己,梦中的贺兰温宿这种因爱生恨,比梦中自尽身亡的翟思静更为可怕,她知道她自己伤不了他的心,所以用恶毒的方式反噬——对翟思静,他尚且可以用爱慢慢去为化她;对贺兰温宿呢?他能装一辈子爱她? 早晨处理朝务的时候,杜文有点心不在焉的,好在内外平靖,也没有什么大事。随着行台的朝臣退出后,他又命人单独叫来翟量,发了好一会儿怔才说:“你替朕发一封私信到平城蒹葭宫,不要叫别人知道。回信到了,也不走省中,直接由你送达朕这边来。” “是。” 翟量等着他把信交付过来,不曾想他还没写,这会儿才堪堪地翻出一张粉花信笺,提笔濡墨,很小心地写了几句现成的文字:“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写完了,满意地吹干,才叠起来放在一个普通的信封里,加上封泥。 见翟量头伸着,边傻看还边傻笑。杜文不由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说:“你头伸着看什么?” 翟量一缩脑袋,笑道:“看大汗的字儿,是越写越好看了。” 杜文又翻了个白眼,但紧跟着终于笑了笑:“无聊的马屁就不用拍了,你要有闲工夫,在贺兰部的土城内外转转去,看看和平城、和陇西、和扶风各有什么不同。” 翟量笑道:“臣早就看了呀。” 等杜文有危坐倾听的模样出来,他边也正经回奏道:“这地界,适合长庄稼的地方不多,鲜卑族人也不大会耕种,我看这地种出来——‘草盛豆苗稀’了。” 杜文笑了笑,听他继续讲:“……但是此地的汉人,怨气又重了些。土地虽好,也说不上谁糟蹋谁。急功近利,反而不长久呢。” 杜文听得居然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背手道:“谁说不是呢!马背上的皇帝好当,承平治世的皇帝反而不好当。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却愁我看得不够细致、不够长远。” 翟量退下后,杜文一个人在书房里发了好久的呆,思维好像都慢了半拍似的。马背上攻城略地,当枭雄一样的君主,只要手段够辣,魄力够足,肯吃苦,敢杀戮就行了;但马背上得来的,不能马背上治理,仅仅是这平衡之道,就煞费思量了。 他发完呆,想想后宫里那些个女人们,其实也是平衡之道,女人们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巴巴地注目着他,后宫的升迁黜落又何尝不牵动着朝局? 杜文只能揉了揉额角,打算再去看望抚慰一下贺兰温宿。 宦官们回报,贺兰温宿去太后那里尽孝了。杜文便也往太后那边去,还颇有些担心那小娘有没有把昨晚上他做的坏事告状给他阿娘。 还没进闾太后所住的那片宫苑,先听见女人家痛苦的嚎哭,然后是竹板子着肉的声音。 杜文心一跳:这又是怎么了?大早上的打人? 第 106 章 杜文悄无声息地进了门, 闾太后并没有在外面监刑, 只有一个倒霉的宫女被摁在地上打得血淋淋的, 哭声都渐渐无力起来。 正站在院子里的几个人看见杜文过来了,要紧趋过来要问安。 杜文摆摆手, 瞥了一眼行刑手好像也要停手,急忙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而后压低声音问道:“她怎么惹太后生气了?都打成这样,是要她的命?” 与杜文相熟的一个宦官低声道:“没大事儿,只是太后今日‘被头风’发得比以往厉害,大早上发了一通火,这宫女儿又笨,梳个头梳掉了不少头发, 插簪子时又弄疼了太后,自然要发落。” 杜文犹自不放心,又问:“贺兰昭仪在里面?没劝着点?” “禀大汗, 昭仪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只敢劝太后别气伤了身子。” 看来贺兰温宿没有告昨晚的状。 杜文点点头, 看那宫女被打得气息奄奄的,不知怎么的现在他居然常有恻隐之心了, 又说:“看来罚得挺重啊。叫打轻点吧, 不然人就死了。” 那宦官低头道:“是。”一个眼色抛给行刑手,顿时板子落下的风声就小了很多。 而杜文满意地点点头, 说:“你是个聪明懂事的,日后朕要抬举你。”那不怒自威的目光往四下里一扫视, 其他人即便看见皇帝在太后这里安插着私人,也一个屁不敢放啊! 既然不是贺兰温宿告状,母亲的火不是对着他自己发的,杜文就放下心来,提着袍子进了大门。 在里头果然看着闾太后脸色不大好看,没有睡好的眼睛有些肿胀,表情里也一点笑意都没有。见着儿子来了,也不过淡淡地问“哪阵风把咱们大汗给吹来了?” 杜文不敢怠慢,提着袍角叩了一安,笑嘻嘻说:“知道阿娘今天心情不好,做儿子的再不来看一看,未免太不孝顺了。” 上前揉肩捶背,笑着说:“外头那个定然是犯了大过错,阿娘要是气不过,打死也就算了,宫里也不缺这几个人服侍。” 闾太后这才转了转坐久了的身子,冷冷笑道:“叫外头停了吧,好歹也是条性命。” “叫她进来给阿娘谢恩。”杜文道。 闾太后依然是冷冷的:“不必了,人我也不想要了。打过罚过,必然是离心的,说不定还有怨气,留在身边也迟早是个祸害。早早地打发走,不拘在哪儿,总归给她留了条性命了。” 听起来,好像还是对那宫女的恩典一般。 杜文早就习惯了自己母亲的冷酷无情,点点头说:“这真是阿娘对她的恩典了。” 闾太后见杜文不住地瞥眼瞧着温宿,不知怎么心里的火气又腾腾腾地往上冒,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哪里是来看望我的?分明是来看望你媳妇的!当然,你们俩恩爱,我瞧着也高兴,你们早点离开吧,不用在我这里立规矩,该上哪恩爱去哪恩爱去。” 话是体谅的话,但说出来总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杜文又瞥了温宿一眼,对太后说:“阿娘若是都睡不好,儿子哪好离开?” 闾太后冷冷一笑:“你和贺兰昭仪只管去吧,日后少气我,就算是你的孝顺了。” 杜文再杵在那儿也不像话了,于是带着贺兰温宿离开了太后的寝宫。 到了人不多的地方,杜文停下步子,随处瞧了瞧,见四周有可以坐下的抄手游廊,便指着说:“坐一坐吧。” 贺兰温宿简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告罪后方敢坐下。 而杜文挥手让身边的侍宦都离开,而后坐在她对面,彼此间隔了一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没有亲密的感觉。 贺兰温宿绞着衣襟,心里又担心又期待。可是对面的男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她自己。 贺兰温宿咬了咬牙,决定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妾昨晚上出丑了……”她的脸变得粉粉的,眸子里水汪汪的,悄悄瞟了他一眼,脸颊越发变得和她身上那件海棠粉色的衣服一样红扑扑。 杜文冷冷淡淡一笑:“喝多了,这样子也算正常吧。诶,不过谁教你的呀?拿这催情的酒给我们俩喝,想干嘛呀?” 贺兰温宿的脸顿时失色了,变得苍白苍白的,绞着衣襟的手指停下来,半天才说:“大汗这话,妾……妾不大明白……” 杜文歪着脖子打量她的神色,末了道:“哦,你不明白啊?但想必你的家人是明白的吧,不然为何巴巴地送着酒到宫里来?膳奴一试就知道了,连狗喝了都在发·情了!” 他忍了又忍,想着贺兰家族,想着他暂时还不愿意撕破脸,因而没有把最邪恶的一句“你也像在发·情一般了”说出来。 贺兰温宿的脸色越发苍白,低着头半晌才说:“大概是加了虎骨鹿血之类的东西,与身体并无伤害,反而有裨益。大汗若是为这条罪我,罪我的家族,妾太冤屈了。” 杜文只以为贺兰家为了给女儿争宠,不惜送催情的药酒给他,再想不到里头还有巫蛊的事。所以他只笑了笑说道:“这条罪可大可小。只是我也希望你知道,这种办法我全看得透透的,对我,没有用处的!这次我就不计较了,但是再有下次,我就灌你一肚子酒送回娘家去!” 他说得斩钉截铁,自以为足够绝情寡义了,却不知贺兰温宿反而是心里舒了一口气。 贺兰温宿垂泪道:“妾明白了……” “这样的酒还有多少?一总送回你家去!” 贺兰温宿臊红了脸,点点头说:“是……” 马药婆送来的酒只有一囊,但是贺兰家送来的其他好酒还有不少,等于都被皇帝打了回票,说得倒也客气:饮酒误事,从皇帝到臣子,无宴饮不用酒,多余的酒水就还退还给贺兰家了。 不过皮酒囊的清单后头还附着一封信,是贺兰温宿写给母亲的。掌管皇帝行台内务的宦官拿着信看了看,想想后宫嫔妃的家信他也没有随便拆阅的道理,敢大大方方放在清单里,想必没什么暗室之谋,便一总送回去了。 暗室之谋便藏在信里。 当然,不敢造反什么的。但是贺兰夫人看了信之后还是抽了一口凉气。 她辗转了半夜,第二天等自己丈夫一下朝,就派人把他从妾室那里叫了过来。 男人被叫过来时还有些不快,问道:“什么要紧事?” 贺兰夫人把侍女全部摒出去,四下窗户门都亲自检视过了一遍,才关好门窗,压低声音说:“你觉得大汗现在对贺兰部如何?” 男人皱了皱眉:“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贺兰夫人冷哼一声:“我不是在跟你做耍!你们男人管着前朝的事,我们女人管着后宅的事,但是你莫忘了,皇帝他一个人也是既有前朝又有后宅的,那些蛛丝马迹,未必都在前朝展现出来。你要不愿和我说,我也不是非找着你说。反正一大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男人这才放低姿态,低声问:“怎么,是温宿那里有什么消息?” 贺兰夫人点点头:“乌翰那件事,永远是大汗心里的一根刺,所以,他现在表面上对贺兰氏的好,不代表是真好——他没即位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能忍善装,咱们不要被他的样子蒙蔽了,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男人皱皱眉不置可否,最后问:“温宿这样说的?” “不是。”贺兰夫人抖抖手里一张信纸,“她也不傻,这样的话怎么敢说?但是大汗不仅不喜欢她,而且时不时旁敲侧击她,摆明了就是无宠了。” 她顿了顿,到底不敢把巫蛊求子的事说出来,不过也没有魇镇诅咒,想必即使不谐,只要个个嘴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贺兰温宿的父亲道:“男人不喜欢她,也不一定是忌惮贺兰氏。温宿本来就不漂亮,而大汗从小儿就是喜欢好看东西的一个人,那时候迫着废帝的压力不得不娶,现在丢在一边也正常。” 他想了想说:“我还有长得好看的庶女,家里兄弟中也有漂亮的女孩子,挑些能叫大汗满意的送过去,联姻之后,他总要看看姻戚的面子,咱们又服服帖帖的,不愁不再发达三四十年。” 贺兰夫人嘴角抽搐了几下,半天后冷笑道:“是了,你的庶女长得好看的居多,毕竟她们有妖冶的亲娘。嫡女呢,就没那个运气,谁叫亲娘也是联姻用的呢?” “你……你胡搅蛮缠!” 眼见丈夫要生气,贺兰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不急着和他一般见识,先把女儿信中最要紧的一件事跟丈夫说清楚。于是她拦住门,拦住丈夫拂袖而去的步子:“急什么!得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么激将一下都受不了?我重要的事儿还没说呢!” 等男人顿住步子,她方始又继续说:“温宿已经隐晦说了,大汗不仅是对女人要求不低,而且根本就是个痴情种,有了喜欢的,别的正眼儿都不瞧。从女人上入手只怕没有什么效果。” 温宿的父亲嗤之以鼻:“那怎么办?从男人上入手?” 不料贺兰夫人却点了点头,点得男人几乎要笑出来。 但她随后说:“闾太后原本是先帝恩宠夜专夜的,现在还未到四十,却都寡了快四年了……” 她夸张地叹息了一声:“这滋味儿啊,男人不懂!” 男人是不懂,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妻子:也是快四十的女人,皮肤上敷着铅粉、扑着胭脂,描鬓画眉无一不精致,但是看上去就是干枯不滋润,皮肤一点红扑扑的光泽都没有。 恰又听夫人继续说道:“温宿说,太后也是长夜睡不好,早起被头风,脾气更是极坏,宫女宦官动辄得咎,小过便是一顿毒打。阴阳不谐,最不能滋润身心。皇帝是个孝顺孩子,日日定省的,大概太后要说什么,他也是愿意听的。咱们贺兰部,英俊男孩子难道没有?”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鲜卑人还真没那么注重这个,夫死改嫁是常事,太后不便明着改嫁,养着面首自娱也是常事。皇帝一般还真不管这事儿。 “这个……”男人还在犹豫着。 而这回轮到夫人嗤之以鼻了:“蠢物,一条道走不通,难道不走另一条道?男人家侍奉太后,要得到个权位、分封什么的,岂不比后宫的女人家更顺理成章的容易?贺兰家就算出了皇后,若是不得宠,将来万一有个宫闱倾轧,指不定还祸害娘家;若是大大方方从官位、爵位上升上去的男人,大家还不笑话你靠的是‘裙带’。” “可是,这怎么送呀?” 夫人笑道:“要送什么呀?太后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活泼的女郎,马上骑射都是好手——先帝看上她,不也是在辽河见她骑射时的英姿飒爽就动心了么?什么时候请太后与大汗一起找片场子狝猎,安排的扈从侍卫里,多些贺兰家的英俊小伙子,叫太后自己瞧上呗?” 这倒不失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好法子。 温宿的父亲不由也心动了,点点头说:“好,我去安排。” “等等!” “还有什么事?” 贺兰夫人冷冷地笑着,伸手抓着丈夫的领子,另一只手从他胡须上抚摸上去:“谢都没有一声?” 又伸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你当我真要一句轻飘飘的话?” “那你要什么?” 贺兰夫人长吁一声,厌恶地皱皱鼻子,表示对他身上的、其他婊.子的气味的厌恶。 而后挑眉斜睨,说:“太后的滋味儿,男人不懂……守活寡似的,真恨不得也……” 还没说完,臀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男人半真半假,半是迁就半是报答,一把抱起女人扔到了榻上:“你敢!我可还活着呢!今日好好报偿你!” 第 107 章 皇帝与太后一起狝猎, 玩得尽兴, 猎物装载了整整一百辆牛车, 晚宴是在开阔地燃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烧烤着猎物的肉和油脂, 喝着马奶酒,兴起了就唱歌跳舞,直到半夜都没消停。 杜文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本就是个美人,今天好像格外高兴,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肆意地大笑,钩子似的美眸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因而皮肤的那点憔悴和松弛在跳跃的火光边就完全不引人注意了。 她亲自动手烤了羚羊和狍子的肉, 撒盐巴和花椒粉的模样利落漂亮。然后对儿子笑道:“杜文,再吃点!” 杜文就着母亲的筷子吃了两口肉,赞了几声美味, 然后讨饶道:“阿娘, 我今晚嘴一直没停过, 实在是吃不下了!” 闾太后疼爱地拍他一巴掌,努努嘴说:“去吧去吧, 牛不喝水强按头干嘛呢?” 杜文趁机又说:“今儿还是挺累的, 晚上我就一个人早点去睡了。” 他的重点在“一个人”,而太后听到的重点在“早点睡”。她抿嘴儿一笑:“去吧, 好好休息,明儿再猎一场。” 儿子离开了, 篝火边的人也少了很多。 闾太后锐利的眸子一斜,已然把周围的人色都看在眼睛里了。 她闲闲地对身边几个惯常服侍她的人说:“大汗耳目呢是到处都是,他也常常说什么‘外言不入,内言不出’。我这里呢其实也是一样的,谁要话多,当然是祸从口出。”扫视了战战的众人一圈,又“噗嗤”一笑:“你们也不用紧张,我好歹是他亲娘,又不害他,母子间哪有隔夜仇呢?你们好好服侍,我自然都懂的。” 说着温和,其实是最严重的警告。前两天几乎天天有宫人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大家对太后的冷酷和峻法也吓得不轻。 确实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转而他们就明白前头这些话并非无缘无故了。 只见闾太后媚眼如丝地对不远处那堆篝火旁的几个英俊男儿招招手说:“这里是我亲自做的烤肉,大汗不吃了,你们来尝尝吧,冷了哪还有滋味呢?” 那几个人一骨碌起身过来,个个都是又高又壮实,穿着崭新而窄身合度的猎装,有着细腰和长腿,还有着年轻英俊的脸颊,都是笑起来格外讨人喜欢的模样。 他们围到太后旁边,跪叩谢了恩,然后一人捧起一块肉吃了起来。 闾太后低头凑近了问:“好不好吃?” 本来就好吃,加上几个人要巴结,不知搜肠刮肚说了多少赞颂的话,说得闾太后“咯咯”直笑,指着其中嘴巴最甜的几个说:“你们这些个坏猴子!” 各处的火光变得更加幽微,星星在墨蓝绒布般的天空上闪着光,一道银河横贯着天宇。各处篝火旁的人都散了,成群的帐篷里慢慢传出打鼾声。 闾太后倒似精神来了一样,默默地看着天空,不时地赞一声“这些星星真美”,她左右瞥视着,终于说道:“不早了,我也乏了,应该睡了。” 几个男儿打算告退的时候,闾太后说了半句“我倒忘记了……”欲言又止,最后瞧着其中个子最高,相貌最俊,鼻子最挺,嘴巴最甜的一位说:“今日你们几个陪着我出猎,伺候得非常周到,也都是大汗身边最勇猛的卫士。我有一些从宫中带来的小解手刀要赏赐给你们,就你——跟我去取吧。” 大家心知肚明,而被选中的这位尤其是低头抬眼一笑,笑得如这草原夏风一般清新和煦:“是,谨遵太后吩咐。” 太后走在前头,轻盈如燕,时不时半侧回首,问一些闲问题: “你是姓贺兰吧?” “今年几岁了?” “娶亲了不曾?” …………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已经到了太后所居的营帐门口了。 闾太后在门口顿了顿,低头钻进了门中,而后突然伸出手把那个贺兰氏男儿的脖领子一抓,竟使得那八尺男儿低头折腰。 她低沉的声音也传在那男子耳边:“你今日如若对不起自家妻子,是不是会心怀愧疚?” 那贺兰氏男儿亦低声含笑道:“娶她,不过为了实战练着怎么在今日伺候吧?” 闾太后“咯咯”地笑着,黑暗里,看见她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顶了那男人的脑门一下,然后拽着脖领子往里一拉…… 第二日,太后晏起,不过出了营帐之后,迎着上午的阳光,她一张脸仿佛年轻了十岁似的,眉目含春,一双手娇慵地撑着门框,一身紫红色的窄身长袍尤为碧绿的芳草地衬托得艳贵无双。 今日好像也没有起床气,梳头的宫女梳落了她的头发,战战兢兢的。闾太后只是瞟了一眼梳子,“咯咯”笑道:“到底年纪不一样了,再掉掉头发,连发髻都要挽不起来了吧?”反而又夸那梳头宫女:“还是你聪明,这朵绒花簪上去,恰恰掩盖了发髻不丰厚。” 被夸的宫女受宠若惊:“太后说笑了,别说太后还是一头好青丝,就是这绒花,不也是太后自己选的?到底眼光不一般呢!” 绒花是南朝产的,买到北国来,价格翻了几番,也只有贵族人家的女性用得起。太后有好些地方与杜文是一脉相承的,比如喜欢美好的东西,包括美好的肉体,但同时有满怀着狐疑,不再三确定没有危险,是绝不会轻易入彀的。 就如昨晚上,小伙子实在侍奉得好,使她枯萎的心浇了甘露似的重新滋润起来。但巴巴地上赶着过来,她自然疑心这是别有用心的。享受完了,就该是出手试探的时候了。 闾太后在阳光里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叫来她身边的一个宦官,先盯着人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笑模样说:“你一向辛苦了。” 那宦官诧异了一下,不过看着闾太后今天从起床开始,就一直神清气爽、笑脸待人,想来也是昨晚上酣畅淋漓,今天心情自然不错。他低头陪着笑说:“服侍太后,是奴的荣幸,哪里辛苦?就是辛苦,也是甜若蜜呢!” “咯咯,这嘴儿真会说话!”闾太后笑道,“我是说,你一向在我和大汗之间捣鬼话,把我的事儿偷偷往大汗那里传,这做戏做得难道不辛苦极了?” 一句话,顿时说得那宦官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顿时跪下来叩首:“太……太后,奴……奴……” “没有?我冤枉你了?”闾太后斜眸说。 既然都说出来了,自然是有凭有据,心里是清楚得很的。那宦官想了想再隐瞒徒增罪愆,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太后,大汗之命,奴不敢……不敢违抗。” 闾太后冷笑一声:“是呢,他是大燕之主,自然也是后宫之主。别说你不敢违抗,如今我难道不也是仰他的鼻息?昨晚上的事,你只管告诉他吧。” “不不……”虽然是左右为难的事,但此刻还是不宜顶撞,宦官急忙道,“奴不多嘴。” 闾太后笑道:“我许你多这个嘴。你要是不及时回报大汗,只怕他就要你的命呢。其他的,我来处置就是。” 说完,若无其事地问身边人要了热奶茶,慢慢啜饮了起来,好像浑不以为意。 她从上午等到下午,再从下午等到傍晚,她那个能忍耐的儿子都没有来找她。 闾太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眼见草原上已经是一片红霞了,她打发身边的宦官:“去问问,昨日那个小郎今日在哪里执事?” 打听了一会儿,回报来,昨日那个姓贺兰的英俊小郎君,今日被皇帝调到了营地另一头的壁垒边去了。 太后挑眉笑了笑,自语道:“毛病还是旧毛病:遇到事儿还是会优柔犹疑,其实怕什么呢,只管大大方方来问我就是了。即便是他宰掉了那个英俊的小郎君,我也不过就是叹一声‘可惜’罢了。” 挥挥手中的绢子说:“请大汗来。” 杜文很快过来了,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还勉强敬守着一个儿子对母亲应有的礼仪,只是阴沉沉的不像平日那样好话连篇,母亲说一句,他才答一句,能答个“嗯”,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知子莫若母,闾太后毫无芥蒂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招招手说:“里面来,我准备了些吃的。” “不大有胃口。”他说了今日最长的一句话。 “进来!”闾太后的语气顿时威严起来,显得不容置疑。 而杜文挫了挫牙齿,还是跟着进了门。 里面果然已经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但今日他真的没胃口——从中午听说这事儿后,就吞了苍蝇似的,嗓子眼儿里堵着两顿都没吃得下了。 闾太后不理他,自顾自片肉蘸酱,往自己嘴里塞,吃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什么意思呀?” 杜文闷沉沉说:“阿娘既然叫那奴才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当然想先听听阿娘的意思。” 闾太后笑了两声,正色说:“我若是说,我想找几个男人侍奉左右了,你有意见吗?” 这种事儿吧,放别人家,那都是随常事,但是放自家门口了,做儿子的就难以忍耐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阿娘毕竟是太后。” 闾太后冷哼了一声,把切肉的解手刀往案桌面儿上一插,问:“想必你一个下午也查清他们几个的祖宗八代了。我呢,没脚蟹一个,没本事查,这事儿就交给你做了。你只是把人打发了远远的,想来人还是干净没问题的,不然,按你的脾气,只愁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呢,是不是?” 她利用得好!顺便还把儿子打击了一下。杜文对这位亲娘是真心没有办法,只要不撕破脸,还只能受她的。 但他还是抗声道:“有什么好的?还能给我做阿爷么?” 这孩子气的话,逗得闾太后板着的脸都松了,“噗嗤”一笑,摸摸儿子的脸颊说:“大概是不能,好像都和你差不多年纪,小公鸡似的,只是好玩。” 这大概算是安慰吧,她又叹了口气说:“杜文,若是干净的,就给你老娘留下吧。我伺候了你阿爷一辈子,十七岁就跟了他,也一直忠贞。现如今他又不在了,我长夜孤衾,你身边莺莺燕燕的,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处?” 杜文简直要把他为翟思静守到现在的秘密都给讲出来了,好容易憋住了,又熬了一会儿才说:“不是儿子不孝顺,只是,古人都说‘妇无二适之文’。阿娘要什么,我不能供奉周到呢?” 闾太后冷了脸,说:“你拿汉人的框框来要求我?你怎么不说汉人也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从祖上八辈开始,就世代居于辽河,身上流着鲜卑人的血液,从小儿听得是青牛白马的仙人和神女在草原上交.合生下鲜卑祖辈的故事。你今儿个来跟我谈汉人‘从一而终’的狗屁论调?!” 桌子一拍,案桌上的盆儿、碟儿、筷子、解手刀一总儿蹦起来,肉汁泼了不少在桌子上。 第 108 章 见母亲真的是生气了, 杜文也有些尴尬——父亲去世了这些年了, 母亲这要求从鲜卑旧俗这一头来讲真是不算过分, 但是他好像多少有些接受不了。 正在难堪说不出话的时候,母亲的口气又软了下来:“你呀, 脑子往死胡同里钻!我是太后,我有不晓得的?还真找来做你的阿爷?不过就像你少年的时候喜欢各处收集漂亮小姑娘似的,放在那里玩意儿似的看看玩玩。你都不会让女祸误国,我还会叫几个男宠误了你的事?我当年怎么教你的,日后我自己定然可以做你的榜样。” 杜文闷着头不说话,心里道:我会被翟思静迷得七荤八素,连别的女人都不想碰;谁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被个男宠迷得七荤八素? 但是有一点是对的,母亲在后宫并无实权, 对贺兰家也是有警惕的,想来不至于干涉他的朝政。 闾太后也不便催他,重新擦净了桌面, 摆好了盘盏和碗筷, 默默地重新开始切肉, 耐心等着儿子的回复。 杜文等她把肉片好了,才拿过筷子夹了好几片塞自己嘴里, 含混不清地说:“这事, 我不好说‘好’,也不好说‘不好’。总之……不干涉就是了。” “好儿子。”闾太后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他到底还是生气的, 头一别让开了。接着说:“阿娘,不是我和你交换, 但是既然摊开了谈,儿子也有一句话。” 闾太后愣了愣说:“你讲。” 杜文舔舔嘴角的油渍,鹰隼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母亲:“阿娘晓得心里喜欢的感觉,那么,儿子也有这样的感觉的。等回平城了,也不要再督着我到谁宫里去,我也要自便呢。” 闾太后又愣了愣,心里有些懊悔:这孩子还真是寸步不让、步步为营的性格,这点子小事他都要跟自己斤斤计较!宫里他有偏宠,她当然知道,之前硬是掰着他,让他“雨露均沾”,其实就是为自家侄女挣点地位,他这话一出来,自家侄女若是独守空房她也不便插嘴了。 但是见儿子此刻鹰视的模样,贸然否认——哪怕就是不要贺兰家的小郎君呢——只怕也很难叫他把意思收回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家务事,你自己决定。不过,算是阿娘请求你,好歹给你表妹一些荣宠,生几个孩子。” 杜文撇撇嘴,硬是没即刻答应。 闾太后心想:新选进来的几个侄女,只怕已经到平城了,若真有貌美如花的,说不定能把他吸引住。叹了口气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平城?” 杜文这才展颜:“已经七月中旬了,现在就回平城,一路到那儿大概也要八月多了。我早叫做好了准备,只要阿娘发话,明儿、后儿都行。” 闾太后说:“明儿太急了,后儿也收拾不好东西。三天后,咱们准点出发回銮便是。” 终于又回到了久违的平城,杜文满心急迫,要回去看看翟思静。 只是皇帝归来,必然得先处理堆积的朝务——紧急的事情是由驿递送到皇帝行台,并且由跟从的官员协助皇帝一道处置的。但是日常的杂务还是堆积下来不少,大多是些垦荒、分田、刑狱之类不怎么急迫的事情。杜文处政的桌子上堆着高高的案牍,看得他满心烦躁。 他想着父母一直以来对他的栽培,使他必须先顾大者,于是深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凝神打开第一本奏折。 奏折里夹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片,散发着淡淡的蔷薇花香,上头的字迹他很熟悉,娟秀而不失筋骨,细腻圆润——字如其人。 他的心顿时就静下来了,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粉红色花笺上的字。 原来是她早早地把冗长的奏折写成了略节,后面有一两句她自己的处置意见。杜文对照着奏折原文看了一遍,觉得她不愧心思纤巧细腻,奏折的要点一个不落,处置的意见中肯无私,使他情不自禁就掭了朱笔,按着他们俩不谋而合的想法在奏折上进行了批复。 第二本也是如此,第三本也是如此……从后头抽出几本来看,也是如此。 平城夏末的午后,原本应该有些炎热,但原本心情急躁的杜文,一点都没有燥气,等厚厚的文牍处置掉多半了,他欠伸了一下,放下笔,自语道:“一口吃不得一张大饼,今日也该休息了。” 他负手走到书房外头,平常侍奉他的那个宦官趋上来道:“奴往蒹葭宫里递过话儿了,他们已经备齐了冰碗,大汗爱吃的果子和果麨都齐全着。” 杜文扭头道:“谁告诉你朕去蒹葭宫?” 那宦官“嘿嘿”地笑着不说话,惹得杜文狠狠在他肩膀上赏了一巴掌:“再敢乱猜朕的心思,直接遣你到军台搬墙砖去!” 然而那笑意简直是遮掩不住的,也并不真的恼怒手下的人看懂了他的心思,只是步伐急促,沿着太华殿书房后的甬道往蒹葭宫里去。 隔了几个月,好像那甬道都变得陌生了,到蒹葭宫门口,杜文的步子迟滞起来,在门额边盯着雕刻“蒹葭”二字的雕砖盯了半天,斜照的太阳依然很炎热,他浑然不觉,他身后的人个个遭殃,汗流满颊又不敢失仪去擦,只能任凭汗水“滴滴答答”流淌着,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黏腻的痕迹。 倒是蒹葭宫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一个雕漆提盒的梅蕊差点和立在门口的杜文迎面撞个满怀。 她吓得“啊呀”叫了一声,刚皱眉想骂这个不长眼的,突然发现是皇帝驾临了,傻了一下才低下身子、慌慌张张地行礼:“大汗……怎么来了?” 杜文也给她吓了一跳,没好气说:“朕怎么不能家来?” 梅蕊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调皮一笑:“能,当然能。不仅能,而且奴婢现在是想明白了,我们女郎在一遍遍催奴婢去到处取东西——取东西是假,大概探听大汗什么时候来的消息是真。” 话虽然直白没心机,但是梅蕊并不笨啊,杜文喜欢听什么,她早就摸透了。 果然,杜文那没好气的脸顿时笑开了:“还要取什么东西呀?晚膳朕都叫开这儿了!千里迢迢从贺兰部带来的好吃的,还缺你们这儿这点东西?” 最后问:“你们女郎呢?” 梅蕊冲里头努努嘴:“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在屋子里休息。” 她当然也放下提盒,在前头给杜文引路。 虽然熟门熟路的,但是过了一季,风光又不同了: 沿路俱是一片深浅的绿色,蝉鸣声声,螽斯偶尔振翅一唱,草丛里是五颜六色的花儿,乍一看野花儿似的散布着,细细瞧会知道里头独具的匠心——花儿的颜色、位置都设计得精心,常叫人在绿意中感受色彩的惊喜。 桃树和海棠树都结了实,桃子只剩了些晚桃,粉嘟嘟地藏在绿叶片下头;海棠则是艳红艳红的,指顶大小,一嘟噜一嘟噜的,瞧着就喜人。 杜文顺手摘了两枚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就送进嘴里。海棠果的甘香酸甜顿时在口腔里弥散开来。 里面的人大概隔着烟霞色的窗纱看见了,等他进门,还没过第二座插屏,便已经听见她的嗔怪:“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那么糙了?这季节虫子最多,不拿盐水浸一浸怎么敢下肚?” 杜文加快了步子,三两步就从插屏边绕过,到了里面。及至看见他的女神正倚着窗坐着,脸色白里透红,眼睛水光流溢,正冲着他微笑。他一颗心像浸在刚刚那海棠果的汁子里一样,甜甜的,又酸酸的,香香的,又软软的,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重逢的美快。 眼见翟思静也扶着腰起身,像是要来迎接他,他急忙制止:“别!你就好好坐着!我过来!” 梅蕊越发见机了,眼睛一扫,眉棱一挑,双手张开,悄无声息地就把一群侍奉的宫女都赶到梢间门外去了。 杜文几乎是冲到翟思静面前,倒跟个不经事的小男孩似的,脸上是得到意外玩具的惊喜。 翟思静现在动作是慢悠悠的,好容易扶着腰起身来,他倒又冲过来,不过在她面前他立刻收势,一把就把人抱住了。 而后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先吻住了。 她大大的肚子顶着他,肚皮硬邦邦、紧绷绷的,他肆意吻了一会儿,感觉隔着衣服还能察觉她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脚丫子在踢来踢去,都踢到亲爹的肚子上了。 杜文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先分开片刻。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在她脸颊边一厢轻啄,一厢低声问:“他踢我……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翟思静“噗嗤”一笑,也爱惜地抚了抚肚子:“是呢,你回来得好巧,稳婆说,胎头已经入盆了,快则两三天,慢则十数天,就快要生了。” 杜文“啊”了一声,简直感觉后怕:“这就要生了?!” “还不确定呢。”翟思静紧接着把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怦怦”的心跳,自己也感觉心安多了,“不过你回来了,我的心就不悬着了。虽然是有点害怕,不过只要你在,感觉就没那么紧张了。” 杜文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一般,又是看她,又是看她的肚子,又是手捧着她的脸,又是握着她的腰,还偷偷在她胸脯上揉了一把——怕她生气,又没事人一样放开了。 最后,他捧珍宝一样扶着她坐稳在条榻上,然后自己偏身坐在她身旁,两只眼睛好像不够用,一个劲地凝视端详着,说:“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都不胖啊?” 翟思静笑道:“这可冤死我了,我每日吃那么多,全长肚子上了,难道也怪我?” 杜文就势蹲下来看她的肚子,笑融融说:“这坏小子实在能抢食吃!” 隔着衣服觉得看不够,悄摸摸揭开她松松的上衫,又揭开她松松的抱腹,然后瞧着西瓜般的大肚子,稀罕得不行。左抚抚,又摸摸,而里头那个活泼的小胎儿仿佛感觉到父亲的手一样,顿时就来了一大脚,杜文的手掌心隔着翟思静的肚皮都感觉了那力道,“哟霍!”自己先叫了一声,“好大力气!” 又紧张得抬头问:“有没有踢疼你?” 翟思静被踢得锁了一下眉,现在又舒展开,手在身后撑着巨大的体重,说:“还真有一点点疼。不过入盆后已经动弹得少了,先时还要闹腾呢,仿佛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其他时候都在我肚子里跑马。” 笑吟吟轻轻抓抓杜文的耳朵:“到底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好喜欢这个小东西!不愧是我的儿子!”杜文狠狠地在翟思静的肚皮上亲了几下,然后嘴唇被小东西给踹到了,力道当然不大,惊喜却大得不行。他简直把翟思静的肚皮当成了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不亦乐乎地折腾到天黑。 第 109 章 晚膳时, 杜文见翟思静的胃口还和小鸟儿似的, 吃了小半碗米饭就不吃了, 菜也吃得不多。在他皱眉而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翟思静抢着说:“你别急, 饭菜会过一歇再收,我还要吃的——只是现在孩子大了,会顶到胃部,所以得一点一点吃才行。” 不过她胃口总算还可以,斜倚着枕屏陪杜文看了一会儿书,就溜下榻又吃了一张乳饼,打着饱嗝儿又来陪他读书了。 杜文笑道:“这样吃累不累?” “累也没法子呀。这就是做阿娘的宿命吧。”翟思静往他肩窝里一靠,“够好了, 穷人家的妇人怀孕生孩子,肚子老大了还得赤脚下田做活,洗手回家煮饭, 吃又吃不饱, 生也就是在屋子外找一间溷厕, 脏兮兮就生了个娃。我已经知足了。” 杜文抚着她的肩膀,叹口气道:“再怎么, 我也不能让你过那样的日子呀。我听说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 想想都觉得担心害怕。” 翟思静靠着他笑道:“我的小狼主呢?怎么变成瞻前顾后的小羊羔了?” 杜文被激到了,翻身把她往榻上一放, 然后张开两只手的五指,做了个吃人恶狼的怪相。 翟思静笑得起不了身, 他也“噗嗤”破功一笑,看看她现在大着肚子的模样,简直是件最娇贵的薄胎白瓷器,别说拍打不敢,就是呵痒痒,他也不敢了。 他只能凑上去轻轻拧拧她的脸颊,含笑道:“恃宠而骄!你别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担心,给了你这几个月的时间,可把宫禁都握在手心里了?” 翟思静抿嘴一笑:“我无威可立,只能以‘德’收服众人了。不过呢,立德确实不如立威,效果我也不知道了。” 杜文点点头说:“没事,我在呢。咱们俩恩威并立,别说小小宫苑,就是这座天下也不在话下了。” 翟思静只笑笑,过了一会儿道:“我给你的奏折都做了略节,放在你的书房里,估计还是能给你省些事儿的。只是里面有份折子,是举荐太常寺和内行曹的新的人选,我看了一下,为首的几个不是姓闾,就是姓独孤。而这两司……” 太常主管礼仪和祭祀,这两项在鲜卑北燕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内行曹主管皇帝内侍,包括后宫嫔御的升降封黜,皇帝的衣食住行都归他们管,也是贴身的要职了。 杜文眉头微微一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次在贺兰部,顺便也去了一下瑙云巡查,你父伯及其他家人都很好。我打算叫你母亲来平城,在你生产后陪你坐月子——可以放心些。” 过了一会儿,不听翟思静有所请,才松弛了又说:“其实翟家诗礼家传的,人才还是不少。从翟量起,我慢慢拣选,你别急。” “我不急。”翟思静说,“甚至我并不是求这个。” 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道:“我只是怕这两司会要我的命。不过,你与其举翟家人,不如从汉人里选些聪明清贫好读书的进中书学。若学有所成,再充御史台、大鸿胪、国子学、都水台、秘书省等清要之地——既不惹人猜度,又能为国家做些实事,我们汉人也不至于低人一等似的。” 杜文歪着脑袋凝神看她好一会儿,才说:“朝枢这些明堂,了如指掌了都!不错呀!” 翟思静怕他雄猜的性子犯了,小心地撇头看他。 但他笑得像个看着弟子出了师的先生,脸上的满意装都难装出来,见她小心地瞥来,他笑着把她一抱放在腿上坐着:“好的,就按你的法子来。太常和内行曹两司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了。放心,没有人敢越过我去!” 不就是怕这两司会以“祖宗家法”的名义逼着他执行“立子杀母”的祖法么!他自然会把左右局面的人调离,换上他能够放心的。他不急,慢慢的,稳稳的,不信不能废这条不人道的狗屁祖法! 翟思静在他腿上坐得一点不安分,挪来挪去的好像要下去。 “干嘛呀?”杜文不高兴地问,没敢打她屁股,但是狠狠地摸了两把。 翟思静把他的手拍开:“箍着我做什么?我给你和太后各做了一双鞋,我去拿给你瞧瞧。” 难为她怀着身子,还忙个不停:悄悄整顿宫里的人事和权位,帮他批阅不加急的奏折,还有闲情逸致给他和太后做鞋! 两双鞋拿过来,杜文更惊喜了。手工纳的布鞋底,每一针都和量过似的齐整,上头绸子的软面儿,一双银灰,一双竹绿,一双绣着螭龙纹,一双绣着玉兰花,绣得平平展展、栩栩如生。再往脚上一套,地上走两步,又轻又软又舒服,简直都不想脱下来了。杜文穿着这软鞋,想着捂在油牛皮靴子里的脚那个味儿,顿时觉得此刻的屋子里喷香喷香的。 “真是!”他都不知怎么赞了,彻底词穷,最后只好上前搂住她亲吻,这么久的相思,这么浓的感谢,也只能尽在不言中了。 睡觉的时候,终于能躺在一个被窝里了,杜文小心抱着她的肚子,知道现在是绝对不能那啥的,但是还是腻歪着说:“我就蹭蹭……就蹭蹭……” 憋坏他了吧!翟思静想,都好几个月了!从开春到了夏,现在转眼都入秋了,他一碰着她的身子,立刻就铁似的硬,忍不住地在她腿上摩擦着,咽口水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闭着眼睛好像都不敢看她的脸。 翟思静几乎都怜他,低声问:“你在外头,难道就不自己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他继续闭着眼睛,也只敢在她腿间蹭来蹭去的,“左不过出去骑骑马,打打猎,奔驰起来会舒服些;再不然就是自己受累……今天可以享个现成福了吧?” 他伸手来抓她的手,抓住了直往下送。 翟思静不忍违拗他,想着之前熬着还不算!现在熬着还不算!还要等她生完后坐月子! 他很快就酣畅了,自己“嘿嘿”笑两声自嘲:“‘枪’太久不用,有点锈了。等出了月子,再好好和你磨一磨。” 翟思静笑着啐他一口,看着他闭着眼睛一副满足的表情,还抱着她的一条胳膊贴着脸,浑若一个倚着娘的小孩子,她心里也止不住流溢出这许久的思念与爱意。 她这辈子呀,真好! 第二天,他们像小两口似的,手挽着手去太后惠慈宫里拜叩早安。到了宫门口,翟思静又松了手,想退后半步,杜文却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笑道:“都快为咱们叱罗家立大功了,还矜持啥呀!扶着我胳膊!” 大方落落把她带进门了。 进门,四个昭仪都围在太后闾氏身边,神态各异地望着神采奕奕进门的皇帝和他挽着的肚皮圆圆的翟思静。 杜文先屈了屈膝,却又起身扶住正打算下拜的翟思静:“阿娘,思静已经快生了,动作实在不方便,她那一礼,儿子代她行了吧。” 于是再次屈膝,叩见了闾太后。 接着又对母亲一副嬉皮笑脸的小儿子模样:“阿娘以前就最疼思静的,现在她又要给我生孩子了,您肯定要吩咐我,绝不能叫她受累了对吧?” 闾太后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她儿子倒又叹上了:“唉,所以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呢,儿子昨晚上在蒹葭宫里看思静是吃不香、睡不好。一顿饭得吃三回,才能下肚一些,唯恐肚子里的孩子不够,撑死了都在努力吃;晚上躺下就压得睡不着,得靠着引枕坐着睡,早上肩膀就被风吹疼了——阿娘当年生我,一定也是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吧?” 他这嘴甜,把亲娘哄得挑剔也没话说了,倒是忆起当年,很是点了点头:“可不是!你当年可是个皮小子,在我肚子里不知一天要打多少个筋斗!这还不算苦楚,真到了生……” 她瞥一眼纤纤弱弱的翟思静:那腰虽然粗了一圈,也不觉得臃肿,那胸虽然丰盈了不少,也不觉得肥胖,整个人娇花弱柳似的,不知道生产的当时要受多大的罪。 闾太后感同身受,倒是和煦地对翟思静说:“只是要苦了你了,那么柔弱的一个女郎,怎么吃得消啊!” 翟思静低头笑笑不多话。 她上一世生了两个孩子呢!疼是疼,真是无法言说的剧痛,煎熬的时间长,而且越往后越剧烈,好像骨头一根根被掰开,肚子一阵阵挤压,疼得灵魂都要从天灵盖里飞出去了。 可是虽然疼,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生长越的时候,想着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所有的爱意都化作了生命的力气,再疼也是有盼头的!孩子的哭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即便是她生第二个孩子宥连的时候,之前还感觉屈辱,在掖庭牢房那破败的地方,可是孩子出生后那有力的啼哭,那蹬着小脚顽强的模样,她一样好爱他呀! 如今这个孩子,更是满含着爱出生的,没有无爱的缺憾,也没有耻辱的愧疚,她当然有信心冲破一切苦痛,把他带到人间来。 翟思静日常就是这样不多话的乖巧样子。倒是杜文今日格外话多,一句句地都在帮翟思静讨好母亲:“阿娘,思静还为你我各做了一双鞋呢!手工真是精巧极了!” 他自豪地环顾另外四个昭仪:“你们这几个月有没有给太后做些女红?” 那四个都是家中娇生惯养的女儿,又是天生带着草原戈壁的剽悍气息的女儿,哪有静得下心来慢慢做这些细巧活儿的?都是面面相觑,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了。 杜文献宝似的把鞋献给了母亲。 闾太后拿着这双竹青色的新鞋,眉棱挑了挑,不胜惊喜的模样,钩子似的目光又好好地盯了翟思静一会儿,才笑道:“这精致的!翟昭仪真是费神了!” 翟思静自谦了几句。闾太后慵慵地靠着引枕说:“到底年纪不同了,在外头奔波了半个月,总觉得浑身疲乏,你们也不用老围在我这里,该忙的各自去忙吧。”把众人都打发走了。 及至所有人都离开了好一会儿,她慵慵闭着的眼睛才蓦地睁开了,对身边最贴近的那个大宦官说:“人在惠慈宫东侧门值侍呢,叫进来吧。也不用担心,大汗都知道,过了明路的,只做做样子不叫太张扬罢了。” 拿起翟思静做的那双鞋——倒真是精巧可爱——她脱了自己的鞋试了试,而后却冷笑道:“尺码分毫不差呢!我这里啊,有内鬼了。” 第 110 章 太后的面首三两天就私入惠慈宫, 整夜都不出来;太后三天两头敲打自己的宫人, 内外服侍的几乎都要换了个遍;还有对那双鞋子发出的抱怨, 简直叫人心寒。 这些事儿翟思静知道,杜文也知道——人脉广泛、消息灵通就是这个好处, 什么都瞒不过眼,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是,水至清则无鱼,有的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比如杜文这段时间会阴着脸,经常拿身边的侍卫或宦官宫女出气。翟思静知道是为贺兰家几个儿郎的事——做儿子的总归接受不了母亲这样。 可是这条又不好劝,反过来还得宽他的心。 杜文说:“我阿爷以前对她可好了!我小时候不懂,后来才晓得,阿爷唯一天天抱在怀里的儿子就是我;我阿娘在吃穿用度上有什么要求, 他从来没有驳回;有时候她为家里兄弟求官,我阿爷会踌躇一下,考察个三五天, 只要人不是特别差劲, 一般也都肯满足。自从我阿娘进宫, 后宫里再没出生过孩子,人人都知道闾妃惹不起, 不是皇后胜似皇后。” 顿了好一会儿, 才垂头嗒眼地说:“阿爷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忍心?” 翟思静帮他抚抚背, 然而不能改变他垂头嗒眼的沮丧样子。她只好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难过的。但是阿娘又不是汉人, 汉人女子也并不个个遵守从一而终,南楚上至公主,下至平民,女人家丧偶有几个不再醮的?” 杜文撑着头不爱听。 翟思静知道他骨子里还是有孩子气,父母在他心里是最完美的组合,哪怕父亲去世那么多年了,这个藏在心窝里最美好的组合被打碎了,他还是不愿意接受。 她只好换个角度问:“欸,你那时候在柔然发高烧做梦,说梦见的事情历历在目,就像前世一样。你是怎么梦见我的?” 杜文警觉地看她一眼,一点不想再提,被催了两次才说:“反正那时候你挺强的,一点都不体谅我……” 翟思静“咚”地捶了他一拳头。 他才嬉笑起来说:“不过我更混蛋了,一点都不顾你的感受,把你都快逼疯了,我还觉得我对你挺好的。” 他蓦然想起“长越”,想起自己半是试探的时候曾提过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叫这个名字——其实是肯定不愿意了,这场前世的痛,最好忘得越干净越好。 翟思静看他那眼神,先是试探,再是警觉,然后又有点怅惘。虽然料不到他会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叫“长越”这事儿上,但也知道这必然是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她宕开一笔,故意又问:“那梦中的你在娶我前,身边有没有女人啊?” “呃……” 上一世当然有的,她都嫁人了,他当时是一个失势的藩王,皇帝乌翰赐婚下来,他敢不娶? 翟思静冷冷“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不说她也懂,转眸又问:“梦中的你后来有没有再娶呢?” “呃……” 当然也是有的,不仅再娶,而且那些梦的碎片里,他记得自己后来简直是最荒淫的君王,把后宫用各种女人塞得满满的,然后在虚幻的宣泄里想忘了她。 翟思静仔细看看他神色,来了最狠的一问:“大概不光别娶,而且还有别宠了吧?” 杜文已经不记得是谁了,但梦中隐隐有一张脸,和翟思静一样是绝色,温驯可爱一如这一世的翟思静。 但是现在的他恼羞成怒,突然站起身来,气哼哼地胸脯起伏,怒声道:“梦中的事,你当什么真?!我们自相遇起到现在,我有没有对不起你?!” 一时激愤,竟然拂袖而去。 翟思静不意他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见真的走了,倒有一些后悔。但他步子大,她只来得及“哎”了一声,他就甩了帘子出门,然后真的“登登登”走了。 但只半个多时辰后,他又“登登登”地来了,进宫院的门就恶声恶气地嚷嚷找茬儿:“地上的落叶都不扫,下了秋雨之后就踩一脚烂糊树叶子!朕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欠敲打了!” 大家大气儿都不敢出,悄悄取了扫帚和簸箕来。 结果他又骂:“什么意思啊?把朕扫地出门?!” 翟思静在他迁怒宫人之前,挺着肚子到门边说:“大汗……” 杜文原本气哼哼一张脸,瞥眼看她,看她眸子里亮闪闪的泪光,一肚子气突然就瘪了。 他犹自做戏做得很到位,手脚重重地走到她屋门边,重重地甩开门帘,拉着她胳膊往里去——但是她一点都没觉得疼。 “你生气了?”她软侬侬说。 “嗯!”杜文坐到榻前,“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茶,“生气了!你冤枉我!” 翟思静扶着腰坐在他身边,继续软侬侬说:“别气了嘛。我错了。” 她不像他,她不喜欢推卸责任。杜文的气也装不出来了,但也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所以板着脸说:“哪那么容易不气?只是我饿了,而且吃完饭、读会儿书要早点睡了。” 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好像离了蒹葭宫,他这一国之君就没得吃、没得睡一样。 翟思静抿嘴温柔一笑:“好的,我先叫晚膳开出来。” 伺候他吃完饭,她才说:“你是不是在气我拿梦中的事怪你?” 杜文看看她,然后重重地点点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梦”不过是个借口,那一幕幕那么真实,他感同身受,而她似乎也洞若观火,他们都一致地知道那样的事,细思就觉得惊心。 翟思静却转圜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叫你将心比心推想一下,先帝大丧四年了,太后她不和梦中的你一样,打熬得辛苦?……你多些宽解吧。” 连讲究“从一而终”的汉家女郎都这么劝他,杜文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讲道理了? 他闷声说:“我知道。” 可是他心里的积郁却不那么容易排解的,越是晚上躺倒床上,万籁俱寂中听着枕边人沉酣的呼吸声,反而越是觉得郁闷。 好容易迷迷糊糊刚刚要睡着,突然听见翟思静沉酣的声音有些变化。他一激灵醒过来,透过微光看着她的脸——她皱着眉,好像哪里不舒服,眼睛半睁半闭,又似醒了又似没醒。 杜文没敢叫她打扰她的睡眠,但是自己是睡不着了,睁着眼仔细看她的动静。 她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呼吸沉重。 杜文这才轻声问:“怎么了?” 翟思静说:“肚子一阵阵发紧,有些疼。” 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翟思静镇定地也坐起身来:“麻烦你,取盏灯过来。” 她大概推知孩子要降临人间了,倒没有那位新手阿爷那么慌张,只是心脏也“怦怦”地跳动着,及至看见亵裤上一抹殷红,心里确定了,对杜文说:“杜文,你大概得挪挪地方睡了,我八成是要生了。御医和收生嬷嬷我都安排好的,每日在蒹葭宫外的值庐里轮班等候,东西也都齐备了。你放心。” 她倒是笃定,反而是该笃定的男人无法笃定了,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迸出来两个字“老天!” 翟思静现在肚子只是来癸水的那种痛,所以给他的傻样逗弄得还笑出声来:“逼着我要孩子的也是你,这会儿喊老天爷的也是你。男人啊,真是!” 她扬声向外头一声招呼,外头本来就有值夜的宫女,又叫来了寒琼和梅蕊。翟思静手挥五弦,打发了一批宫女去喊御医和稳婆,又打发了一批宫女去烧水拿工具,还打发了一批去准备孩子出生要用的东西,最后她看了看外头墨蓝而透亮的天空,问:“今儿是几日?” 寒琼说:“八月十四了。” 翟思静笑着说:“怪不得外头这么明亮。头胎分娩时间长,总得一天大半天的,准备打硬仗吧。” 又吩咐着:“你们俩别都激动得都不不休息,一个睡,一个伺候,过四五个时辰再换班,不然,一天后就都没力气了。万一我产程再长些,弄个两三天的,人都给耗死。” 最后,她扭头看了看杜文:“咦,大汗怎么还不移步啊?” 杜文摇摇头:“我不走,我在这儿陪着你。” 翟思静笑道:“别傻了,叫男人呆在血房里是大不吉利,明儿太后知道了要来揪你耳朵了。这么多人陪着我,放心就是,你明天只管支棱着耳朵等消息吧。” 杜文好容易才勉强答应离开,翟思静按着他们的风俗也换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待产。肚子开始有规律地疼痛起来;收生嬷嬷洗净了双手,检查了东西;外头还有唱傩的歌声,向上天和众神祈愿生养平安。 唯有杜文并没有离开蒹葭宫,他愣愣地坐在屋子里,可以听见里头产室的动静。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又渐渐明亮起来。秋空长澈,大雁南飞的鸣叫声从天空中传来。他的宦官开始在门口探头探脑。 杜文问:“大早上的干嘛?” 那宦官陪笑道:“大汗,快到上朝的时候了。” 杜文说:“今日免朝。” 他当然有这个任性的自由。 但是小宦官“呃”了一声说:“可是原本计划大汗今日要和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共度中秋佳节呢!” 杜文刚要皱眉,突然想起里头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了,又笑了起来:“共度大概难了,不过内侍省早就备下了过节的东西,一会儿叫发到各部,君臣同庆就是了——说不定还是双喜临门呢!” 那宦官当然也是机簧灵巧的聪明人,顿时顺杆赞颂道:“可不是双喜!大汗要新添储副了,可喜可贺!” 杜文冷眼瞥过去,那宦官猛然意识到“储副”之说是国家大事,他张口就来,指不定犯了要送命的口孽。正在汗流浃背间,杜文说:“要不是朕今儿个高兴,你这根舌头就不要想要了!再管不住你脸上这道门,朕就叫人把你的嘴缝起来!” 女人生孩子可真难啊! 他从大清早等到日上三竿,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在中天,而后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里头翟思静从开始的平静到渐渐有些呻.吟和哭泣,再到她银子般的嗓子里发出疼痛已极的哭叫…… 听得杜文心窝子直颤颤。 他忖着翟思静那么娇滴滴的人儿,他打过她一鞭子,皮肤娇嫩得跟水豆腐似的,一鞭子就眼泪汪汪了好几天,害得他后来每次对她都小心多了,就怕这水晶般剔透的人儿会给他折腾坏了。 可是现在她受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啊!听说女人生孩子比男人在战场上开膛破肚还要疼痛,那娇嫩的人儿怎么受得了啊?! 一轮明亮的圆月早早地升起在天空,挂在海棠树的树梢上,树枝上犹有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果子,在月色下光润可爱。 杜文无心欣赏,外头来探听消息的人,包括他亲娘那里的,全部被他打发走了,他一点不想别人来分享他的紧张情绪。 直到,终于他听见一声娇脆的啼哭。 窗纸上映出的幢幢的人影,正喧闹起来: “生了!” “生了!” 第 111 章 杜文顿时都精神了, 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起来, 冲到翟思静生产的那间屋子门外问:“生了?!” 里头的稳婆喜滋滋回答道:“恭喜大汗, 昭仪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杜文愣了片时:他当然很想要个儿子, 毕竟他的国家需要一个继承人;但是再想想女儿也挺好,至少他还有些时间来处理朝中鲜卑大臣会揎臂呼吁的“立子杀母”。 于是他脸上浮上笑容,扣门问:“朕什么时候能进去?” 稳婆抱歉地说:“大汗,血房不吉,恐怕大汗不能进来呢。奴婢们把小公主清洗干净、裹好了,就送出来给大汗瞧瞧——真真是好漂亮的小公主呢!” “那……翟昭仪呢?”他又问,“朕什么时候能见?” “呃……”稳婆觉察出他言语里的迫切,却又不得不出声儿阻止他, “大汗,还是等一等,等出了月子吧。” 杜文不由恼火起来:“等那么久?扯犊子呢!朕明天就要见, 今天伺候昭仪休息好了!” 里面的人大概面面相觑, 也不敢驳斥。 而累到极点的翟思静也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被抱出来给父亲看。 “七斤呢!”稳婆说,“做阿娘的挺受罪的。” 杜文那么大力气的人, 抱两个翟思静都不在话下, 但是挓挲着双手竟然不知道怎么抱这个软绵绵的婴孩。 稳婆笑道:“大汗放心,在胳膊弯里托住后颈, 手掌心捧着腿脚,另一只手再扶着点, 不会摔到孩子的。”把包裹着的小婴儿送到他臂弯里。 刚生出来洗干净的孩子还是赤红色的,但是大概是体重不小,所以不是皱巴巴小老太的模样,而是额头饱满、脸颊饱满、嘴唇饱满,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线很长,想必将来也是个有着大眼睛的漂亮姑娘。 杜文心都要被这个小姑娘萌化了,见她突然张开小嘴,小猫儿似的哭叫起来,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叠连声地问:“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稳婆笑道:“小公主饿了。孩子出生就要吃奶。大汗放心,乳母已经找好了,就在隔壁屋子里候着。奴婢把小公主送去喂奶吧。” 少顷,隔壁屋子里传出轻轻的“咕嘟”声,找来的乳母不用开奶,奶水都是现成的,婴儿大概吃得尽兴,一会儿就听见乳母抱着她哼歌儿的声音了。 杜文满心欢喜,但外头风一吹,他那狼王潜伏猎食的劲头又来了。 他看看小公主所居的屋子,又看看蒹葭宫高高的院墙,突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等那稳婆喜滋滋出屋门,过来回报说:“禀大汗,小公主已经睡下了。月子里的小人儿,一天中大半都在睡,越睡越聪明呢。” 杜文说:“你进去吩咐下去,但凡外头问起来,你们都说生了个皇子。” “啊?”稳婆没听懂一样,张大了嘴。 杜文皱眉道:“这句话很难说吗?外头问起来,就说翟昭仪生了个皇子。”他真像教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都咬清楚了。 说了两次了,稳婆当然听懂了,也吓得冷汗浃背,“扑通”跪倒说道:“这……这……这是传谣,这是欺君……奴婢不敢……” 杜文斥道:“小声点儿!” 凑近说:“笑话了,朕吩咐的话,你敢抗旨?抗旨也可以,朕这会儿就那你做个榜样,给其他人瞧瞧。” 扭头问自己的贴身宦官:“朕的重剑呢?” 简直是飞来横祸! 稳婆刚刚还笑得花朵儿似的,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想想自己不是这会儿抗旨,就是将来欺君,横竖大概是要成为这些贵人们斗心思的牺牲品了,不由得泣不成声,哽咽地恳求道:“奴婢不敢抗旨。只求大汗垂怜,奴婢尽心服侍昭仪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家里还有……还有舅姑和儿女……” 杜文道:“这话是朕吩咐你说的,将来朕自然认账。只要你不自己作死,保你无虞就是。你进去跟其他人吩咐吧,朕面见翟昭仪之前,不要让她知道,若是弄得她误会了什么,朕杀你不过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稳婆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此时唯有谨慎而已,只能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 杜文说:“那我再去看看小公主。” 他在女儿面前,就像个慈父了。就着烛光看小女儿的脸蛋和手脚,觉得无处不完美,忍不住拿起那只小手亲一亲,拿起那只小脚亲一亲,乳儿的味道还带着一点腥气,可他一点不觉得,只觉得他的女儿满身的奶香,可爱得不行! 亲完手脚犹自不足,又探头亲她的脸蛋,那脸蛋更是软嫩得水豆腐似的,触一触就抖一抖。 而他在翟思静宫里呆了一天多了,胡茬已经硬硬的扎人了。小婴儿终于被骚扰得受不了了,小小的眉头一蹙,旋即张开嘴,舞手舞脚开始大哭。和刚才要奶吃的声音不一样,这会儿不像乳猫似的柔细,而是老虎一般又凶又亮。 杜文唬了一跳,“哦哦哦”哄了几声见哭得更凶了,一双小脚丫把襁褓蹬开,接着又泚了一泡尿。 杜文见惯了那许多大阵仗,却在这个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只能扭头喊人:“尿了!尿了!怎么办?怎么办?” 乳保们一个一个赶过来,忙着给小公主换尿布、换襁褓、换衣裳,又哼着歌儿哄,最后又喂了几口奶,小东西才不哭了。 杜文像打了一场大仗似的,背上都出汗了。出门后听了听翟思静那里没啥动静,大概已经累坏了睡着了,他才吁了一口气。 天色也不早了,他也不打算再回自己的宫里,直接在翟思静的寝卧里洗了洗躺倒就睡了。虽然没有亲自生,但是等得也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照常早朝。大臣们看见他一脸疲倦的喜色,说话都悠然了许多,估计宫中昨日是有大喜了。但是皇帝又只字不提,大家贺喜也无从贺去,又只能彼此以目,不敢多言。 朝中并没有什么要务,杜文泛泛地听了几句,除了太常和内行曹两司重新拔擢人的事,使他眸光闪了闪之外,其余的都是慵慵的模样,最后竟然打了个哈欠说:“好的,既然没有大事,就退朝吧。” 他顺着后宫的甬道走,习惯性地到了蒹葭宫门口,抬头呆望了一会儿门楣,才突然一拍脑袋掉头,又一路往西凉来的李迦梨那里去。 行露宫里,落寞的李迦梨正在接待贺兰温宿。 贺兰温宿看着李迦梨,劝解道:“妹妹相貌在后宫无人能比的,自然是是非多,不用计较这些,其他人我不敢说,至少我心里,最知道妹妹是个与人为善的好性儿,绝对不会做一副无为的模样,实则悄悄揽权的……” 李迦梨听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支颐垂眸,终于说:“知音最少了,难为阿姊懂我。我白担了‘狐媚子’的名号,她们却不知——” 话还没出口,突然外头传报大汗来了。李迦梨的半句话不由咽了下去。 而贺兰温宿瞬间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扑面而来的妒意给硬压了下去。 两个宫妃到外头迎候杜文,都是盈盈下拜,弱柳扶风一样。 杜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眉笑了笑说:“温宿也在啊。这次新近选在太常寺的一个卿大夫,也姓贺兰,好像是你的堂兄?” 贺兰温宿只好答道:“家族里男人的事,妾是不管的。” “哦!”杜文似笑不笑的,“好像这次跟着太后的车驾回来的,估计是个人才吧?” 贺兰温宿心里“怦怦”直跳,可此刻只能装聋作哑,“啊?”了一声又是一副木头形容儿:“哦,兄弟们能耐怎么样,其实妾寻常也不大关心的呢……” 杜文愈发觉得她的无趣。 见今日两人站在一起,李迦梨还穿着一件清雅的浅碧色长裾,她贺兰温宿却仍然厚颜无耻地穿着杏花红色,领边袖口用金线绣了海棠纹,垂髾用娇艳的葱黄,飘带一根根垂下来。 杜文越发觉得厌恶,冷冷说:“你既然这也不关心,那也不关心,也挺好的。朕到行露宫休息,你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温宿被他的冷漠气得胸口发闷,但驯顺地说:“没有什么事了。大汗辛苦了,就多休息吧。妾听说昨儿翟昭仪临盆,不知道生产是不是顺利……” “你别去瞧她!”杜文喝道,“母子平安。但是现在是产妇和婴儿最脆弱的时候,我吩咐了,后宫一律不去看望,等出了月子再说。” 贺兰温宿知道他说一不二,赶紧应答后告退了,心里暗道:“母子平安”,既然是“子”,想必如皇帝所愿,生了个儿子。 她看看行露宫的门楣,想着她的阿姊大贺兰氏与她促膝谈心时曾经告诉过她:男人家没有安心的,然而当正妻的女人,明面儿上要贤惠不妒,暗地里又怎么能叫那些狐媚子夺了宠?少不得多用些手段一个一个对付掉。只有自家在男人心里的地位牢牢的,家族的权位才是牢牢的,家族的权位牢牢的,也才能保着她们女人家的地位牢牢的——相辅相成,互因互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翟思静产子,那么按着计划,已经可以一步步把她送入绝地了。下一个大概就该是这个千娇百媚的西凉小美人——人家不仅长得美,而且是一国的公主。城下之盟再屈辱,她的身份地位到底还是男人们看重的。只怕要费些周折了。 她赶到惠慈宫去伺候太后午膳,门口恰是她的堂兄。两个人也不敢说话,目光一碰,旋即闪开,然而心有灵犀。 进到里面,太后正在喝茶,笑着说:“大喜呢!听稳婆那里说的,咱们大燕的太子啊,有了!” 第 112 章 贺兰温宿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 何尝听不出来闾太后话音里既有高兴, 也有些警觉!她素来是低调笨拙的模样, 因笑道:“是呢!恭贺太后当了祖母。” 太后斜了她一眼,似笑不笑说:“太子有了, 大汗也不能只有一个儿女。你们多伺候,我也想着孙儿满堂,含饴弄孙的日子呢。” 贺兰温宿温和敦厚地笑着说:“想来是快了。翟昭仪坐月子,大汗今日就宿在李昭仪那里。” 闾太后想到自家的侄女——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还一脸稚气,不讨她儿子喜欢——心里不由烦恼起来,点点头说:“就是要广洒雨露才好。你呀,也是个贤惠女郎——他喜欢贤惠不生事的, 想来慢慢也会发现你的好处呢。” 若不是知道闾太后是个尖锐多疑的性格,这话还真是动听呢! 贺兰温宿勉强地笑了笑:“妾怎么敢奢望恩宠?大汗喜欢好看的女郎,妾要重新投胎才有机会吧?”是说笑自嘲, 但说完, 眼眶也红了——后宫里失势, 其实根子在朝堂里失势,若她是扶风王妃, 上头有阿姊和姊夫撑腰, 想来杜文好歹也会做做表面文章,绝不会使她像现在这样凄凉。 太后笑笑不语, 瞥瞥贺兰温宿也是个老实模样,说话带点酸意也是女人家正常的反应——她倒并不是闾家侄女的威胁。何况近几日爱屋及乌, 觉得贺兰家的人只要肯老实,也没有多讨厌,倒是皇帝在朝堂开始一步步提拔汉人,汉人又是一支笔跟刀似的,巧舌如簧,把所谓的圣道奉为圭臬,那就讨厌得很了! 闾太后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吧。” 她手里盘弄着喝光了的茶杯,好半天才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瞧瞧,你跟我到里头来。” 贺兰温宿不知祸福,心里有些惴惴,但又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只好跟着她进到了里面梢间,里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闾太后却半天没有去拿什么东西的意思,默默地开了窗户的隔扇,外头的秋风吹了进来,她的面部迎着光,眉宇间有说不出道理的厉色。 贺兰温宿站得腿脚都有些颤颤,不知闾太后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突然,她看见闾太后手腕上的大红色丝帕朝外挥了挥,假山的山洞里不一会儿钻出一个身影。 贺兰温宿心里一慌——那是她的一名堂兄,这次被太后带回宫里来了。 那高大的男儿穿着侍卫的服饰,猫着腰走得很小心的样子,瞥瞥四下无人,竟然一跃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闾太后低声笑道:“索卢,慢些,仔细闪了腰!” 又伸手道:“东西。” 这位名叫贺兰索卢的男儿,笑嘻嘻从腰里取了一块腰牌递过去。闾太后把腰牌丢在案桌上,才对两个人笑着说:“我这个人,疑心重,手续繁琐些,进来出去都得有规矩。” 防的不仅是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在惠慈宫里安插了那么多人,她已经又打又杀又撵地弄走了一批有疑的人,但目前除了她一直用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儿外,她还是一个都不信任。 “立太子的事,我不宜插口。”她慢悠悠说,“若是一开篇我就出了这个头,再被驳回了,谁还敢再跟大汗提?” 立太子还是为了杀翟思静——后宫最大的威胁,也是皇帝杜文近来在朝堂上任用汉人的最大的后盾。 她只有做最后那一根利刃,在皇帝与朝臣们缠斗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时候站出来,那时候“祖宗家法”“朝廷规矩”“后世安妥”……都是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她身为皇帝亲娘的地位、情感,来一击制胜。 处置掉翟思静,倒不是闾太后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她毕竟是块自家女孩儿的绊脚石,不得不除;也因为她不断地潜移默化,使得杜文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大的兴趣——这根基若是改掉了,鲜卑人日后剥削享福的日子从哪儿来?他们北燕哪里还是鲜卑人马背上建出来的国?! 她的目光瞥向那个叫贺兰索卢的英俊男儿,笑着说:“风险么,你们肯定是要担的,但是哪有躺着就能享的福呢?” 又转向贺兰温宿:“你说是不是?” 贺兰温宿咽了口吐沫。 不错,她犹自记得她刚到杜文身边时,还是扶风王的他欺骗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想把她手中的军队哄过来为他所用。 即使帮助闾太后,日后也只是在诸闾之后分一杯羹——但是,总强过现在这样孤凄而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吧? 总要有风险才有收益。她也空手套一回狼,日后才能有希望。 于是,贺兰温宿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贺兰索卢,犹豫了一下,看了他的堂妹好几回,也才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 行露宫又是一幕好戏。 却说杜文等贺兰温宿走了,便又是大大一个哈欠,左右看看说:“寻个清净的榻,朕要补觉。” 李迦梨还有些小公主脾气,交握着双手站在他面前,有些性儿地说:“过来就只是寻张榻么?” 杜文瞥眼过去,冷笑道:“能寻你这里的榻,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李迦梨气得要哭,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居然发了点小脾气,手一指一旁的榻说:“这里不是榻?哪里不清净?” 杜文抬眼看看她发火的样子,居然“噗嗤”一笑,上前看了看说:“换个新褥单——我不喜欢用人家睡过的。” 李迦梨噘着嘴,叫两个宫女进来换褥单,杜文适意地坐在干净的榻上脱鞋,见李迦梨还噘着嘴生闷气,说:“你嫁给我前,想必家人是跟你说过情形的。迦梨,城下之盟的和亲,称之为‘师婚’,你这委屈怪不得我,只能怪你的家人,或者,只能怪你的命——生在帝王家,就是刀尖上舐血的命,就是一辈子孤独的命——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有的东西追求得到,有的东西追求不到。” 李迦梨居然给他说得怔怔的,刚刚撅起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一脸茫然。 杜文看着她——小小的牺牲品,和他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有些怜惜她的命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安安心心的,就能平平安安的。” 昨儿个翟思静生孩子,他没在里头陪,胜似在里头陪,也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一躺下,放松的心情就黑甜到了晚上。还是打更的梆子声把他惊醒了,一骨碌坐起身茫茫然问:“早上了还是下午了?” 李迦梨一直没离开,起身看了他一眼,说:“睡蒙了吧?这都头更了。” “了不得!”他一掀被子起来,到脚踏上摸他的鞋。 李迦梨不像贺兰温宿那样服侍得周到,呆站在一边看他自己寻鞋子,也没伸手帮忙的意思。 杜文穿上鞋,她才说:“你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杜文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揉揉肚子说:“饿,我这就找地方吃饭去。” 李迦梨这才带些羞涩地说:“可我这里,早就备齐了呀。都热了两回了,怕天气渐渐寒凉了,吃了冷的不舒服……” 杜文看了她一眼,起身说:“不了,我不喜欢吃回热的饭菜。” 拍拍屁股,不顾小姑娘气得又眼泪水在眶子里打转,迳自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都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今天,他可是能够去看翟思静和小公主了呀! 脚步匆匆到了蒹葭宫,急得连叫跪在那里请安的人“平身”都没空,飞奔一样到了翟思静坐月子的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四面门窗都关着,翟思静倚着枕屏坐着,榻边放着他们的小公主,已经吃饱了奶在睡觉,很乖很乖。 杜文连旁边有人都顾不得,上前先亲亲女儿的脸颊,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翟思静脸颊上,慌得一边寒琼梅蕊几个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女郎脸上飞上的红晕和嗔怪的颜色。 “受苦了!受苦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慰劳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一样,“昨儿听你哭得凄惨,我心里慌慌的,为我生了那么漂亮一个女儿,真是我的大功臣了!” “谁就让你进来了?”翟思静嗔道,“坐月子的地方,她们没人告诉你不吉利么?” “不吉利啥呀!”杜文嬉皮笑脸的,“大吉大利呢!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女儿,都齐备了,其乐融融的,简直是大福祉之地了!” 然后涎着脸说:“就差个儿子了。” “可是……” “而且我还饿了呀!”他自顾自到一旁揭开她的碗盖,“我知道产妇一天要吃六顿,肯定有热乎的。你又是个小鸟儿一般的胃口,那么多浓汤厚肉,一定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坐月子的都是好汤水,杜文从里头捞出肉,嫌味道淡就要了酱,大快朵颐,果然是饿了两顿的男人,把八个汤碗里的肉全都捞得干干净净,又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小米粥。 翟思静白天也是断断续续在睡,身子恢复了一些,可也有些累。只是此刻看他吃饭的样子,劳累、疼痛、汗滋滋的不舒服,好像都被忘却了,只觉得这个小阿弟一样的郎君,实在是有趣得要命。 杜文吃饱了,又回到翟思静的床榻边坐着,边逗弄小女儿,边说:“你读书多,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小名儿吧。” 翟思静笑道:“已经想好啦!” “叫什么?” 她微微地笑着,然后向他点点手。 杜文乖乖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 而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垮塌着嘴角和眉梢,好半日才说:“真的叫‘阿越’啊?” 不错,那时候他答应过生子便叫“长越”,可是有试探她的意思,也有向她赎罪的意思,很快他就懊悔了。 现在又驳不回。 他过了好久才说:“可是女孩子叫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呢。” 翟思静“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咱们的女儿出生是什么时候?” 杜文看了看她,好一会儿说:“昨儿。中秋呢,好日子。” 翟思静努努嘴,指着窗户:“杜文,你看那月色。”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透过窗户上糊的烟霞纱,墨蓝的天空冰轮高挂,清冽的光使得天宇仿佛都是深邃透明的。清光洒到人间,花枝、树影、屋檐、铁马……仿佛镀着一层薄银。 人心立刻为之安宁下来。 杜文凝望着月色,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道:“原来是这个‘月’。” 第 113 章 后宫嫔妃为皇帝产子的消息终于在前朝传开。皇帝杜文也很大方, 赏赐群臣金花、美酒和绸缎, 大大地君臣同乐了一番。 但贺喜之外, 一些别有意味的折子也来了。比如明面儿上是恳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堂堂皇皇讲什么“储副是国家根本, 立定根本,则民心所向。请大汗速立太子,以安众心。” 杜文嘴角一翘,不置一词。 着急的是作为中散令的翟量——他在鲜卑族的政治枢纽里浸润了这几年,一应体制自然是晓得的,顿时站出来举笏道:“大汗,贺兰中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太子是国家储副,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现在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还未知贤愚寿算,急急立了高位,万一并不如意怎么办?” 那贺兰氏的中书顿时斜目过去, 当着杜文的面, 在朝堂上斥责翟量:“你他妈是什么臭嘴!大汗的皇子, 什么不知道贤愚寿算?你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愚笨,还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早夭?!” 翟量气得脸都涨红了:“谁诅咒来?!你含血喷人!——大汗, 臣的意思, 既然欲立太子,知道这是国本的大事, 当然不能随意。哪怕说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也得等到年龄才看得出来。大汗何必急于一时?” 杜文一言不发,冷冷地瞥瞥那个贺兰中书,又冷冷地瞥瞥翟量。 贺兰中书冷笑道:“汉人就是迂腐!国本一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贤愚寿算什么的……又不是说立了太子就不能改了!” 翟量直着脖子说:“国家立国本,都朝令夕改的,叫群僚和百姓如何看待朝廷?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大汗的亲生儿子,说立就立,说废就废,藩王和废黜的储君是不一样的!敢情不是你生的你不懂得疼爱?!” 那贺兰中书恼羞成怒,一拳头就砸过来。 翟量反应过来,想着反正打不过他,挨这一拳,自己也算铁骨铮铮了,于是闭着眼睛等着挨打。 拳头砸在左脸上,半边脸顿时麻了,然后耳朵“嗡嗡”地响,他到底是个文弱身子,天旋地转压根儿站不稳了,一个旋磨儿就摔倒在地上,屁股蹲儿倒是痛得明显,晕乎乎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杜文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在上头一拍扶手:“放肆了!你们俩当朕的明堂是撒野的地方?!” 贺兰中书急忙跪下来认罪。 翟量还在晕头转向中,都没反应过来。 杜文看着口鼻淌血的翟量,眼睛懵啊懵的都睁不开。他冷冷扭头对贺兰中书道:“既然知罪,罚你也不冤了!” 忖度了片刻说:“带出去,让殿外武士打五十鞭,枷号示众!” 肉刑都不算重刑,但是震慑力极强;枷号反而有些丢人,可是皇帝发令,也没有人敢不遵。 少顷外头就响起来鞭扑的声音。贺兰中书也算是硬铮铮的汉子,开始一点呼喊叫痛的动静都听不见;但到底也是肉长的,过了一阵子,还是叫起疼来。 杜文扫视朝堂下面,人色各异、面色各异,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的诱饵既然放出去了,不急着收线,于是拂袖叫了退朝,也不说“立太子”这事怎么处置,也不赞许贺兰中书或翟量任何一方,仿佛就是被朝堂上打的这一架给气着了,怒冲冲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跑。 外头的贺兰中书已经带着木枷在挨打,捆在柱子上,脖子被枷硌着不好动,身子也无法躲开黑黝黝的皮鞭。剥掉朝服,他里头的素绢中衣已经洇满了鲜血,背上横七竖八,抽得碎布和碎肉都分不清了。人也痛得抽搐,叫声杀猪一样难听。 杜文身边的宦官特别注意他的眼色——五十鞭痛苦不小,但毕竟是皮肉伤,一般不会死人,如果这主子的意思是叫人死的话,只怕还得暗示行刑手往几处要害下鞭才行。 但杜文淡淡地看了一会儿,说:“罚是罚,但不是苛虐。打完后,先派御医给他止血治伤,换身干净衣服再枷号。天黑了,就放他回去休息。” 这是不打算要命的,宦官连忙点头,低声道:“大汗宅心仁厚。” 人没有重处,意思也不明了。 朝中立刻分为了三派:觉得应该立储的,觉得不急着立储的,还有中立——立不立随便。 而三派意见不同,沉默了一两天之后,终于开始互相发难,互相攻讦,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入手,终于扯到立储或不立储的立场上来。言辞越来越激烈,表述越来越焦躁,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让中立的人都感觉惴惴不安了。 杜文一句回复都没有,随他们吵翻了天。他自优哉游哉到后宫陪他的小女儿玩。 坐月子的翟思静也听到一点风声,问道:“听说前几天大汗打了一个大臣?为什么呀?” 她还是不那么在意,不然不愁打听不到消息。 杜文已经能够娴熟地抱着孩子逗弄了,闻言瞥眼笑一笑,然后对一旁环侍的人说:“公主已经吃过奶了,这里这会儿不需要人服侍,谁敢靠近,朕刀剑无情。但是你们出门后不许出宫院,左脚出大门,打断左脚,右脚出大门,打断右脚。” 所以,生了女儿的消息一直封锁着,外头朝堂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陷入的是皇帝猫戏耗子的一场闹剧。 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抱着女儿笑着说:“可好玩了,他们劝我立太子,然后你堂哥大概是要护卫你,出声儿反对被打了,我嗯,就替大舅子出气咯。” “啊?”翟思静满心的不可思议,堂兄被打诚然奇怪,特别不可思议还是前者,“立太子?立谁为太子?” 她努努嘴儿指着女儿:“总不会立阿月吧?” “是的啊!”杜文笑道。 翟思静看着他,半天笑了起来:“难道咱们鲜卑大燕,还有立女儿为储嗣的规矩?” 杜文笑得前俯后仰,怕弄醒了女儿,赶紧放在床上,然后说:“当然不是——儿子你还是得你生,躲不了的。这次么,是我放长线钓大鱼,把那帮子跟我异心的人都捉出来。” 想了想也知道,其实谈不上和他异心,催立太子,无非是前朝插手后宫,以祖宗家法的名义,要她翟思静的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临了的时候,还是未免有些伤心害怕的。 杜文当然能看出她的心思,就势揽过来,成了一边儿抱一个的姿态,说:“别怕,我护得住你。” 翟思静在他怀抱里,心思慢慢也定了下来。她最怕的,莫过于身边这个男人跟她不是一条心——身为女郎家,太多地方是无法自主的,命运总是似乎制定好了,人按着命运的路线去走就走是了,走到头就走到头了。 此刻,她感觉得到他在轻轻啄她的头顶,终于说:“你的意思,要废止‘杀母立子’的旧俗?” 杜文的嘴唇停在她额角,一会儿说:“是啊。” 翟思静抬头看着他问道:“如果反对声甚重,也一定要废止?” “是啊。”这次一点都没有犹豫,倒是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睛,一副等她表扬的神情。 翟思静伸手摸摸他颌角,刺啦啦的胡茬儿,又摸摸他的额角,硬铮铮的鬓发——真是个心硬如铁的男人,但是又与他少年的时候不同了。 她笑着说:“谢谢你。” 杜文吃了蜜糖似的,搂紧了她说:“谢啥呀!我当这个大汗若是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还有个什么劲啊?还不如……” 翟思静打断他说:“这次先把明着反对的人都摆上台面,一个个收拾、对付。但是,收拾完这波,应该还有下一波,你再收拾?再对付?” “对啊。”杜文说,然后愣了愣,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停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指的是谁。” 翟思静说:“有的话,你说不便,我说也不便,撕破脸要难堪一辈子。” 但又不能放之任之。 她长叹一口:“我也不知要怎么努力才行……大概并不是因为我的不孝,只是因为身份摆在这儿罢了。” 闾太后不仅有她的私心,而且从来都是狐疑冷酷的性格。杜文哪有不明白的! 但是毕竟是亲娘,对他是爱到骨子里的,他也懂,也不忍。 杜文的手指叩击着床帮子,把怀抱里的小女儿都弄醒了,张开嘴就“哇哇”嚷着要吃奶。 听到声音,乳母在窗户外急得打转转,但是大汗的命令在,她又不敢靠近过来。 倒是皇帝亲自出了门,叫乳母进来喂奶。 他站在门口,看着秋空黄叶,略忖了忖就有了定夺——她要折腾,他就陪她折腾一场。后宫里的花样,他小时候在她身边也见得多了,他借把刀,但是尽力不伤她就是了。 毕竟,这不仅仅是保全一个心爱的女人的事,也是保全他所控的权力。 他叫来身边亲信的一个宦官,吩咐了几句话。 那宦官咽了咽口水:“大汗,太后那里……” 杜文挑着嘴角:“本来不就是敲山震虎么?” 第 114 章 皇帝杜文亲临中散令翟量的府邸, 看望在朝堂上被打伤的这个孱弱汉人。 翟量出二门迎驾, 跪叩之后, 傻乎乎抬头说:“大汗,臣没有请假呀?” 杜文笑起来, 指着他半张淤紫的脸:“那朕该夸你带伤办事,是贤臣循吏的典范么?” 翟量脸还肿着,笑一笑扯到嘴角都会疼,表情很难看地低声说:“本来就被人嘲笑臣这个汉人孱弱无能了,若是因为这点子小伤再请假,不知多少人要说臣矫情……” 杜文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说:“起来吧。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安静不被人打扰的说话的地儿?” “有, 有有。”翟量起身,指了指后头,“花厅水榭, 都很安静, 四面都是通敞的门窗, 一眼就什么都看得到,不怕人过来‘打扰’。” 杜文满意地点点头。进了屋子里, 他摆摆手说:“衡权, 你不用准备茶水点心了,朕一般不在外头用这些东西。叫家里服侍的人都离得远远的。” 而他带来的侍卫和宦官, 也训练有素,很默契地在水榭外头五六丈远的地方围起来——既能护着里头, 又听不见皇帝与大臣交谈的内容。 “衡权,”杜文依然是称他表字,毫不带侮慢,“让你受委屈了。” 翟量先还有些手足无措,但被抚慰后心定了下来,确实有些委屈,但他还是挺着脖子说:“不委屈!臣的一片公心,天地可鉴,大汗知道,臣就死而无憾了。” 杜文笑道:“朕知道你有公心,其实有私心也可以的呀。” 翟量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一牵,疼得紫肿的脸一阵抽痛,顿时攒眉咧嘴一副怪相。 “是的。”他老老实实说,“也有私心。思静生子,若是这么急就封了太子,按着国朝旧制,思静就……就……”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偷偷瞟瞟杜文的神色——皇帝一脸“深以为然”的淡笑——他的胆子就大多了,在自己家里,说话也可以略带逾矩:“臣和堂妹其实也算不上很亲,她是嫡室的女郎,臣只是旁支的庶子,小时候那是看天上人一样看她。但自从送亲之后,接触多了,知道她是个可以做贤妻良母的女郎,虽然不敢为家中女郎谋求高位,但她若是因儿子当了太子而送了一条命,纵使是追赠皇后,臣也觉得不值。何况,大汗于她……于她还是有情的,想必也……也舍不得吧?” 杜文一副淡漠无情的样子笑道:“妻子如衣服,舍不得啥呀!衡权,你不要乱猜朕的心思!若是在外人面前提‘舍得舍不得’这种茬儿,朕可是立马可以办你。” 他神情诡异莫测,但翟量就是横了一条心说:“是,所以在家宅里,想必大汗是许臣直言,不会怪罪的。古人说‘圣人忘情’,但是要做圣君,岂能真正无情?民瘼其瘳,还是要感同身受才能体会,大汗你看佛家论慈悲,也要先入世呢!不然高僧说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是什么意思呢?” 杜文倒给他说得愣了愣。 回忆起来,他和翟思静的真正和解,真正相知相许,不是自他把她困在身边始,也不是自他得到她的身子始,而是从他在危难之时终于放弃一直以来自私的狭念,返身救她开始,也是从他在伤重时做那个漫长而零散的噩梦,了解她的苦难开始。 民瘼其瘳,道理相通,他的政治理想当然不是登上那个位置吃喝玩乐,从小儿跟着阿爷处政,后来又跟着翟思静读书,他也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圣君啊! 翟量见他茫然的样子,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忐忑久了,又不见对面这位皇帝发话,想想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咬咬牙干脆跪地道:“大汗见恕。” 杜文回神道:“你无罪,谈不到恕不恕。起来吧。” 他坐在那里,抚膝道:“这次首先发难的是贺兰氏,朕虽不觉得意外,但觉他们首先做这个出头鸟,是愚蠢的胆大了。” 他想着母亲那里的面首,心里当然明白为什么,明白贺兰氏是倚仗着什么,所以接下来的神色就更加冷冽了:“本来朕就瞧他们不顺眼,现在既然首先犯朕的忌讳,不收拾他们都说不过去。贺兰部和晋中、关陇接壤,这两处朕有心腹的军队,不怕他敢作祟;原来只是特别担心贺兰部会联合柔然,再与东边的闾氏部族成连横之势。现在我在贺兰部和柔然之间,安插了翟家。” 他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淡笑道:“转眼一年了吧?翟家虽然在瑙云那片苦寒之地,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阻隔,其实是自由身。重新吆回门客、收拾部曲、建立军镇,只要朕肯放权,翟家人敢不敢为朕先驱,歼灭贺兰部?” 他的眼睛锐光闪闪,直直地盯着翟量。 翟量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好半天说:“这个……” 杜文皱眉鄙夷道:“废物!” 翟量顿时说:“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肯放权,就是要拿翟家当把刀,对付他不便出手的贺兰部。以杜文的手腕和魄力,翟家只要肯乖乖当这把刀,两面夹击,贺兰部没有不灭的道理——皇帝要的是兵不血刃的表象,避免其他三部寒心。而翟氏如果得到贺兰部的地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与鲜卑人共襄天下”的愿望就实现了三成了。 杜文这才笑了。 翟家有这个贼心,也有这个贼胆,从依附乌翰开始,他就看出来了。而现在,翟家迁离陇西,根基已经不在了,所倚仗的还是朝廷的任用,所以并不怕他们翻天。 政治的事就是这样,黑与白是不存在的,全是灰色。 站好队伍,明确方向,必要时敢背黑锅,不怕灭族。是成是败、是“英雄”是“狗熊”就是赌个天命而已。 只有下愚才会听信史书的吹和踩,在当世和后世里把“忠”“奸”“贤”“愚”等等字样贴在人的额颅上! 杜文毫不心急,回到平城宫之后,照常处政,但凡有人跟他提“立太子”,他就回一句“干卿何事?”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为止。 然而,那些联名的折子,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茶肆酒馆谈论“立太子”时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公卿官员府邸里夜晚私谈的车马停顿太久的,一个个名字也都记录下来。 最狡猾的狼王指挥狼群捕食,是不喜欢耗费力气去围追堵截的,它喜欢圈定一块地方,等那昏头昏脑的羚羊或野鹿撞进来,再不动声色缩小它的包围圈,最后一击撕咬,置敌于死。 翟思静休息满五十日的那天,杜文笑吟吟捏着一叠笺纸来到蒹葭宫里。 翟思静伸头问:“这是什么?” “礼物。”杜文笑道。 翟思静觑见那些笺纸并不是崭新的,想来不是他在书肆里淘到、想讨好她的宝贝,于是笑道:“朝堂上有什么可以拿来叫我开心一下的?” 闪闪眼睛又说:“想来是上表请封太子,然后赠我一个可敦皇后的名号,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赐死?” 她表情漫漠,甚至还带着笑容。 杜文笑着把笺纸扔在桌上,到睡榻前捏她的脸:“聪明聪明!勇敢勇敢!也只有你能够匹配我叱罗杜文了!” “抬爱!”她骄傲地一扭脖子,躲开他的手指,“刀子绳子毒酒,哪样不那么痛苦?” 杜文揽住她不让她躲开,说:“都痛苦,我都舍不得。你老老实实依赖我,我自然保护好你,不叫你受一点苦。” 说完就强行亲吻她。 等候她坐月子这些日子,真是难熬极了,虽然日日可以在一起,但唯恐伤了她,就连亲吻也难以惬意,今日已经在外头问过诊脉的御医和日常伺候的年长嬷嬷,都道是产妇休养得不错,将近两个月下来,身体各处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自然急吼吼的。哪怕是亲吻,都觉得她口齿生香,领子里一阵一阵飘逸着暖融融的香气,他的血脉也一线滚热,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寒冷晚上,只觉得燥热得恨不得立刻把身上碍事的衣物全部褪光! 然而她挣扎得厉害,即使手脚被他的手和膝盖控制着,她的牙齿还是狠狠给了他嘴唇一咬。 杜文吃痛,只好松开,有些委屈地问:“怎么啦?!” 翟思静嗔怪地斜乜着他:“怎么坏毛病又来了?这强横霸道真是难改呢!” 杜文揉揉嘴唇,嬉皮笑脸说:“我改,我改。” 然后问:“怎么改?” 翟思静看看他这狗腿子的样子,想笑又憋着,冷脸说:“带来的‘礼物’先让我瞧瞧呀。” 杜文爬下榻,去拿了那叠笺纸递给她,然后乖乖地垂腿坐在高榻边儿上,侧头端详着翟思静一张张看笺纸,他倒也耐心,觉得她凝神的侧脸也看不够。 好容易翟思静看完了,起身亲自把一张张笺纸叠齐,叹口气说:“原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条根本没用。” 然后坐到杜文身边,捧着他的脸颊笑道:“放心,我不愁,愁也没办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软绵绵寻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亲了下去。 她唇吻很软,但是绵里带刚,也很有趣味,特别是唇舌时不时和他若即若离的,就像战场上最善于用兵的将领,总把敌人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杜文急上来想把她压到床上肆意亲个够,但双手刚刚拢住她的腰,就想到她刚刚的警告,原本打算使力的双手就只敢柔柔地上下抚弄了。 吻到间隙里,翟思静喘息着离开了一些。 杜文看着她脸颊上粉嘟嘟的颜色,眼睛里水汪汪的媚态,知道她自己这一番,也把自己撩拨到了。 他笑道:“我叫杜文,不叫杜康。” 翟思静“噗嗤”一笑,坐在他怀里,埋首在他肩窝,声音又甜又低:“我知道……” 可是一样像醇酒一样叫人解忧。 “那……”他悄然问,“今天行不行呢?” 她到底还是羞涩的时候多,刚刚放纵了一小下,这会儿又娇花一样倚着他的胸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行的。” 第 115 章 杜文心里是迫不及待, 但动作不敢用力, 时不时要问一句:“疼不疼?” 刚生完孩子, 还是那么个大胖丫头,其实是受了点罪, 这生产完的第一次,疼痛大过于舒适。但是她只要一咬牙、一皱眉,男人就敏锐地立即停下动作,抚着她的脸颊小心地看着她。 大概不很惬意,翟思静都有些愧疚。但杜文一脸完事后的满足,仰躺在榻上吁了口气:“可算是畅快了。” 翟思静抱着他的胸脯笑道:“谁让你憋着的呢?” 杜文抚着她的胳膊,也笑着说:“我自己愿意。我要试试自己的忍耐力能到什么程度,一个男人如果美色当前都不迷惑, 就算是克己强大得很了。” 翟思静想到了什么似的,偷偷一笑。 杜文问:“想到什么了,说罢。” 翟思静笑道:“我说了, 你不许打人。” 杜文点点头。 翟思静说:“妾想那张让、赵忠、单超、曹节*等等, 怪不得朝政处置得够厉害。” (*这几个都是东汉的掌权宦官。) 杜文边笑边伸手呵她痒痒, 痒得她“咯咯”直笑,扭转着讨饶。他才说:“造反了你, 拿我类比那些没根系的家伙!他们是男人么?再胡说, 再挠二十下。” 翟思静笑着说:“不敢了不敢了。大汗的厉害,妾心知肚明。” 两个人又喁喁地说了些私话, 倾吐够了,略静一静, 要紧的事还是要商议。 杜文说:“出了月子,你和阿月自然都要见外头人了,我的网也张得够大了。这次为主出手的是贺兰部的人,其他看热闹打太平拳的也有几个。我打算叫翟量先上折子发难,逼到贺兰氏跳出来之后,就安插上罪名,彻底叫他们在朝廷里待不下去。” 翟思静问:“可是在朝廷里都待不下去了,他们去贺兰部兴风作浪怎么办?” 杜文笑道:“那就靠瑙云城的翟家部曲和朕黄雀在后,两面夹击咯。” 又问她:“怕不怕?” 叫她的家人刀尖上舐血,说完全不担心也是假的,但翟思静说:“走到了这一步,也只有立定心思协助大汗。他们心心念念想求汉人在大燕的一分地位,总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只凭椒房裙带。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杜文斜撑着头看着翟思静,笑微微地说:“不过,翟家不回陇西,终老西北,只怕不能改变。汉人的身份地步儿,我可以给翟量,还有中书学中其他聪明有才华的年轻人。如果不行‘立子杀母’,那么断绝外戚专擅这一条,我还是得做到滴水不漏的。” 翟思静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我理解,谢谢你的坦诚。” 第二天早晨,杜文上朝去了。翟思静拖着酸胀的身子起来,看了一回小女儿,然后吩咐宫人:“宫院里外,好好打扫。日后贺客们要来了,咱这里不能磕碜。” 爱怜地瞧了瞧小女儿,又说:“这段日子,用我做的那几条豆绿、天青色的襁褓,红色粉色的先行收起来。” 杜文奉太后出巡时,宫里的她用了几个月时间掌控的局面,不会因为旷了生孩子的这五六十天而土崩瓦解。 她一封封写着手书,明面上是要内务司重拨米粮肉蔬,向积薪司要炭,向御药房要补药,向尚衣局要衣裳布料,向内侍省要她和侍女们出蒹葭宫到后苑散步的关防腰牌——实则重新联结内宫各司的人员,在杜文默许而其他人窥不出门道的情况下,不动声色继续了解宫内情形,控制了各处消息。 朝堂上,翟量果然首先发难,从自己在天子明堂被辱骂殴打说起,声讨在家养伤的贺兰中书仍然撺掇亲友上“立太子”折是“藐视天子威严,不敬国法,不计来日动荡,是可忍孰不可忍……” 汉人刀笔的酸腐与夸张,惹恼了一直以来立定“四大部落”地位的贺兰氏,于是群起而攻之,不仅嘲弄翟量“一介竖子,妄谈国政”,而且索性把翟量一直反对的立太子的事再次拿出来说事儿。 一直显得对立太子这件事很淡漠的杜文,在听说四大部落的“八部大人”齐集京都平城,要靠着老资格、老履历和四大部落的地位,要找皇帝“谈一谈”时,他终于出离愤怒,眯着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明堂里连连冷笑:“这是逼宫么?” 皇帝的亲舅舅——太后闾氏的亲阿干——遣退众人,对这个皇帝外甥抚膝长叹:“大汗,臣僭越说一句,‘逼宫’这词用得着实不妥。大家不带一兵一卒,只是凭些老经验,赞襄大汗处置些祖宗成法。” 杜文冷笑连连:“这是需要大家‘赞襄’的么?立不立儿子,立哪个儿子,该是朕自己的事吧?” 舅父忍了忍,终于说:“即便是皇家内务,难道就不该听听家人的意见?” 这当然实指了是皇帝的尊亲——太后闾氏。 杜文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好,朕下谕旨请各地的藩王进宫贺百日。” 在他人听来这简直是赌气话,舅舅色变,言辞也激烈了些:“八部大人是四大部族推举出来的,虽没有皇室宗亲的地位,却也没有皇室宗亲的威胁。大汗搬出他们,难不成还立个兄弟子侄为皇储来吓唬大家?” 他是皇帝的舅舅,发作了一句言辞又软下来,知道杜文这狼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哀求道:“大汗,其他人或有所图,咱们闾氏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大汗也不用担心,四大部族的八部大人只敢规劝大汗,臣等亦会转圜,只是闹得孩子气就不大合适了。” 杜文听得笑了起来:“阿舅,不是我闹孩子气,是您太把自己当尊长了。” 他望着舅舅,笑道:“本来么,尊长有赐,子弟不应辞。但舅家一口气送进宫里六个女孩子,朕受用不起,还退给你罢,将来任凭出嫁,朕不嫌是绿头巾。” 舅舅色变,手指和嘴唇一起哆嗦,好半天才拱手道:“大汗还是好好想想吧!臣告退!” 杜文漫漠地说:“舅父你要去惠慈宫请避开晚上,万一见到新妹婿,彼此难堪。” 简直是顽劣的少年郎! 舅父也不知这年轻皇帝到底是怎么了,突然之间变得这样不可理喻。倒是出去后和其他几位兄弟喝酒谈起,大家叹口气说:“小孩子脾气不怕的,大约翟氏受宠,他舍不得罢。但也就这三板斧了,等八部大人一起进谏,太后再叫进去呵斥一顿。不过是一个女子,舍不得也就是伤心几年的功夫,将来有了新宠也就好了。闾家的姑娘都是这么漂亮的,等他回心转意了,再送进去也不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八部大人齐集求见,杜文却硬是不见,拖了两日,听翟思静说,太后宫里门禁有变,只怕是有些动作了。 杜文晚来在翟思静屋子里,脸色极其晦暗。 翟思静知道他气怒的是什么,只能劝道:“门禁有变不假,但我想太后只你一个儿子,断不至于自断未来。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她过了一会儿也说:“当然,你做好准备总是对的。”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注定就没了可以信赖的人?” 翟思静心里也怜他——孤独,大概是大部分帝王的宿命,而付出信任,则是他们的奢侈品。她只能抱住他长叹一声,劝慰他:“别急,往前看,往好处看,只是调换门禁,说不定是太后也怕生变,未雨绸缪。” 杜文冷笑道:“她若要防谁,惠慈宫门口的几十名侍卫又起什么抵挡的用处?无非是别人想挟刀兵逼迫过来的时候,她那里可以大开方便之门罢了。” 他默默地沉思了许久,对翟思静说:“你不用操心了。这几日,你和阿月都搬到太华殿去住,除非母子真的不想做了,她才能破天子的前朝。” 这是要把翟思静护在身边——后宫一路,前朝一路,平城宫的设计自然是重兵放在前朝。 为了女儿,翟思静也不能冒险。第二天简单拾掇了孩子的东西,在皇帝下朝之后,她亲自抱着女儿,搬到了皇帝太华宫的后殿里。 杜文安置好她们母女,摸了摸小女儿的脸蛋,看看她外头裹着、身上穿着都不是特别女儿气的颜色,笑了笑说:“你真是细心。想必一路上有人看见你和阿月也无妨,除非揭开襁褓看屁股,不然都不知道玩的好戏法儿。” 他又轻轻地把翟思静和孩子一起揽住,说:“我还是打算到惠慈宫跑一趟,说真的,阿娘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有点难过,我要找她问一问,到底还把不把我当儿子了?” 翟思静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和落寞的语气,淡笑着劝他:“去吧。母子不应有这样的猜忌和罅隙。” 她的贤惠确实深深地打动了他。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是切切实实什么都从他的角度为他考虑,像一朵解语花。 杜文深觉在这场母与子的拚斗中,因为有了她的支持,他还不至于惨伤到一败涂地。 虽则,接下来他从惠慈宫回到太华宫的时候一脸无奈、落寞和伤心。 翟思静抱着女儿看着他。 小阿月竖着脖子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好奇地观望着这个世界,看到父亲的身影,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居然还会激动得手舞足蹈。 杜文紧锁的双眉终于微微松弛,上前逗了两下女儿。而后看着翟思静仿佛在说话的明亮双眸,苦笑一声道:“阿娘压根不肯见我……” 第 116 章 闾太后不肯见儿子, 连当面沟通交流的机会都不给他, 无怪乎杜文会伤心。 虽说站在至高的位置上, 高处不胜寒,但是那毕竟是从小一手把他养大的亲娘, 是虽然会打骂控制他,但依然认真培养他的亲娘。做儿子的被母亲抛弃了,哪怕他已经弱冠之年了,心里仍然酸楚难受,在别人面前若无其事,在翟思静面前就装不出若无其事了。 翟思静怜惜地看着他抱着头闷坐在那里,半天也不说话。 过了午正,连她这个小鸟胃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还不见杜文喊传膳。 她问:“你是不是在其他地方吃了呀?” 杜文这才抬了一下眼睛:“没有,连惠慈宫的门都没进去,哪儿有饭吃。我差点……差点就闯进去了。门口几个虽然是生面孔, 但也拦不住我。但是我阿娘在里头厉声说:‘杜文, 你要是非闯进来不可, 我也拦不住你。你可要试一试?!’我……我就打退堂鼓了。” 翟思静不戳他伤疤,只问:“不饿么?” 杜文摇摇头, 噘着嘴跟个小孩儿似的, 过了一会儿说:“你叫传膳吧。我不吃,我要喝酒。你叫他们送几囊好的马奶酒进来。” 翟思静劝道:“说是‘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其实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借酒浇愁,万一事起突然,我和女儿还要靠你护着呢!” 这一说,他的责任感陡然上来了。不错,和母亲闹别扭生气,可他还有妻子和女儿,他还是夫君和阿爷,他怎么能置这最爱的两个于不顾? “好吧。”他说,“我就喝一杯,让我稍微放松一下。下午,我打算接见八部大人了。” 他眯了眯眼睛,在想震慑他们的法子。 翟思静把孩子带出去交给乳母,又叫传膳来。恰见她布在宫里的宫人远远地在角门那里冲她挥了挥手。她凝神望了望,那宫人是一脸焦急。 翟思静把一块腰牌递给皇帝身边的总管宦官:“阿玉是我的人,叫她过来。” 皇帝身边都是人精儿,翟思静的地位哪个不晓得!皇帝放权给她,他们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立刻取了腰牌一路小跑,到门边儿把那叫阿玉的宫人叫了进来。 “是……”阿玉左右瞥瞥,压低声音说,“是御药房的消息。” “什么要紧消息?” 阿玉声音压得更低了:“惠慈宫召见了御医,说是给一个宫女儿瞧病。回头从御药房照方子抓的药,我那对食在御药房当差,说方子起头写的是‘妇科调经方’,但一看药色就不对——麝香、红花、乌头、人参……娘娘想想这里头……” 翟思静心里一阵乱跳:这方子她熟悉,当年梅蕊被骗流产,就是这副方子——打着调经的名号,其实搅乱宫血,迫使胎儿堕下。 太后宫里要这副验方,无非宫人怀孕——宫人怀孕,要么是不严谨的外侍入内,要么就是杜文;当然,还有另一条。 翟思静有点不敢去想。 “我……我知道了。”翟思静强压着焦灼,稳稳而切切地吩咐道,“但是,在查实之前,牙关要咬死了,一句都不能传出去!” “我晓得!”那宫人郑重地点头,“这是要命的。” 在翟思静打算开口让她离开之前,阿玉又说:“刚刚那消息是昨儿个晚上的,今儿早上还有一条。” 翟思静忖度,自然是要了小产后补益的药材了,这倒也是个关节:若是药用得便宜马虎,只怕不过宫人怀娠被迫流掉了;但若是药材贵重,等闲人就吃不起了。 “是不是又要了新的方药?” 阿玉点头,佩服地说:“一点不错呢!又要了一副药。” 她记性很好,一味一味都背了下来:“有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艾叶、白术、菟丝子、杜仲、阿胶、竹茹、苎麻根和石菖蒲,我问了懂药性的宦官,都说不是补益的药,可能是……” 她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而且任凭翟思静催问了一会儿,都只是说:“御药房毕竟不是御医院,那点子小宦官也就是个二把杈,未必懂得透彻。娘娘还是得空找御医来问更妥当。” 话也不错。 翟思静默默地记着药方,回到杜文的寝宫时,饭菜已经一道道开出来了。 杜文好像也没胃口的样子,呆坐着看饭蔬,只等翟思静进来了,才用筷子点点菜肴:“今日我叫准备些清素不腻的东西,想来你爱吃的。” 他心里难过,不想吃以往喜欢的荤腥油腻;没成想吃惯了荤腥油腻的人,清淡的蔬食他更难以下咽,觉得秋菘嫌软烂,药芹嫌味怪,韭黄嫌跟草似的,冬笋先两口还可以忍耐,多了就觉得磨牙难咽…… 翟思静倒是吃得慢悠悠的,不时抬头觑觑他的神色,放下碗后才说:“大汗今日心情不爽利,是出去绕绕弯换个心情,还是歇一歇晌放松一下?” 杜文说:“我到箭亭去练箭。” 出一身汗,看着箭镞射穿皮做的靶子,心情或许能好一点。 翟思静说:“我今日小肚子微微有点坠胀,想请个御医来诊一诊脉。” “好的。”杜文看了她一眼,“你当心身子骨。” 翟思静顿了顿又说:“我那里有一条消息,但是没有查实之前,恕不先回禀大汗你。” 杜文倒是一笑:“好的,我信得过你。” 他叫贴身伺候的宦官给他找了身窄裉的骑射衣装,然后拎上他的长弓和箭囊,到太华宫后头的箭亭和箭道一带练箭去了。 而翟思静很快等来了御医。 诊脉之后,御医笑道:“娘娘恢复得不错,寸关尺不浮不沉,脉象和缓有力。” 翟思静见他想要告退的样子,叫住道:“我新得了一份方子,据说有产后补益的效果,请御医看一看可不可用?” 她拿一枝细笔,簪花小楷写在一张笺纸上,然后吹了吹递给御医。 御医一瞧就笑道:“娘娘大概是给谁骗到了。这药材也不稀罕,紫苏清热宽中,黄芩补益气血,桑寄生清肝化湿,砂仁行气温中,加上其他的君臣佐使的药材,分明就是安胎的良方,哪里是产后补益的?娘娘若要补益的方子,臣倒是有几张好的……” 翟思静心里“隆隆”地作响,御医谄媚而神秘的神色她也没有太在意了,泛泛地吩咐了寒琼赏赐,又假装感兴趣地要了产后的验方,然后把御医打发走了。 开始还有些隐忧。但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她就明白了: 先是想着堕胎,转念却又想着保胎——月份大了堕胎就有风险,还不如好好生下来。 特特调换门禁,不怕大张旗鼓——事情决不能外传,一个有漏话风险的人都不能留。 原本就算母子有隙,也不禁着杜文前去讨好——他们毕竟还没有决裂,以闾太后的城府,决不至于自断后路。 翟思静刚刚“隆隆”响过的脑子,这会儿又“嗡嗡”开始发胀了。 这,又该怎么告诉杜文?他都年过二十了,又要当阿干了? 这阿干当的,还是同母异父的? 却说杜文射完一囊箭,中靶当然是百分之百,就是射中靶心羊眼的,也是十成里占了九成。 他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对自己强大的掌控力重新充满了信心。 眼见时间不早了,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换了皇帝的朝服,郑重其事地去接见朝中封任的“八部大人”。 四大部族的八位年长的大臣,几趟求见被皇帝打了若干次回票了,当然心里恼火,这次也是都谈好了应对的策略,怎么一步步从祖宗家法开始,再谈到后宫某位善妒、倾轧嫔妃的“事实”,再谈日后倚仗母凭子贵的汉俗,拿“孝”字控制小太子,母后当朝。那么北燕就不再似现在这么强大了……总之,是要恩威并施,把皇帝的头能说得软下来,再请太后最后一击,立太子而杀翟氏的事儿就成了。 当见到杜文身着紫色朝袍大步流星过来时的身影,八个人倒是一顺儿地从高脚椅子上弹立起来,彼此互相觑一觑,然后参差不齐地给杜文问了安。 杜文表情冲淡,坐下后抬手道:“不必多礼,各位也是朝中勋旧重臣,那么多年来襄助朝政。今日一起要来,朕想着无论如何要抽些时间接见各位。”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上方把下头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仿佛带着些睥睨,看得八部大人的每一个都心里有点毛毛的。可是皇帝又分明在笑,语气也很和蔼,又叫人觉得,也不过是一场进谏,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锁定在辽河闾氏的人,亦是杜文的一位舅舅。他鼓足勇气先开了口:“大汗——” 杜文已然拊掌道:“对了阿舅,朕正想找你说事儿。” 他开始滔滔不绝谈辽河一带改牧为耕的事,从春种谈到秋收,从秋收谈到赋税。最后说:“朕叫三省下细细算了一笔账,仅仅今年一改,辽河的赋税就增加了三成,输送到国库的,还有留存在本地的,都较往年丰厚多了。而且以往年年闹得最厉害的汉人和鲜卑人争地的事,这次也少了。只是闾家作为大族,屯钱屯粮都可以,土地嘛还是要均下去,佃户和部曲还是得管管好。” 闾氏的这位大人,被连夸带批的一顿,说得背上汗都出来了,只有唯唯点头的份儿。 好容易杜文说完了端奶茶喝。那位舅舅见是个话缝儿,赶紧道:“大汗,咱们大燕自从立国之后,就有一条祖制。为防着母壮子幼,有弄朝窃国的事出来,避免外戚专擅,封太子之后则赐死太子之母。” 杜文点点头,喝着茶姿态没变:“嗯,朕知道。这条祖制,着实不太人道,孩童丧母,如鸡雏失了鸡母,惶惶之状,想之犹怜。” “可是国家为重,孩童可怜,可以请乳母多加照顾,宫中太后、太妃、其他妃嫔也可以替母职。” 一位贺兰家的大人亦插了一句:“可不是。再者,怕幼子可怜,那么趁着还未开智识,有乳便是娘的时候早早割断这母子的联系,日后也不用担心了。” 杜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但没有呵斥,只是皱着眉不应答。 皇帝不辩驳,不发火,大家觉得劝解有戏,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攻起来。 这个说:“长痛不如短痛,大汗的抉择还是下得早啊。” 那个说:“翟氏是汉人之女,更没什么好可惜的。今日就算是臣家的亲侄女遇到这样的情况,臣也要挥泪求大汗决断。” 这个说:“可不是。区区汉家之女,大汗能留作嫔御,已经是她祖上生辉了。” 那个说:“何况太子之母必然封皇后,翟家出一个皇后,就是在诸汉人南渡之前,也是光耀门楣的异数了。他们都未必觉得这样不好呢!” ………… 杜文喝着茶,等他们说得口干舌燥了,然后才放下杯子,环顾一周说:“啊,翟氏女先封皇后啊……” 然后点着头:“也好。” 第 117 章 八部大人有种被阴了的感觉, 愣了片刻才说:“还是先立太子吧?” 杜文摇摇头:“立太子不是为了废黜的吧?” “……”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话? 杜文说:“既然不是为了废黜, 给一个长嫡的身份才免得日后话多吧?” 八部大人中有七双眼睛一顺儿看向闾氏大人。 这位皇帝的阿舅心想:杀了之后追封也是封,这会儿封了再杀也是封。自家侄女儿又不讨皇帝喜欢, 横竖现在就想为她争个皇后之位也争不到了。倒不如此刻卖个好,日后杜文再继立皇后的时候,可以再为自家侄女儿争一争。 后宫的情形他也略微有数,李迦梨虽然受宠,到底不过城下之盟和亲来的异国公主,真正在朝中有势力的还是四大部族家的女儿。 他不自觉地就警惕地望了贺兰家那位大人一眼。 杜文何等眼尖,一眼的神色他都了然于胸。 于是扭头说:“只有一点难办。朕听说街头酒肆里,还有人说要以进门先后来定嫡庶。” 名分上进门最早的, 除了后来送还回翟家的翟素宁之外,就是由废帝乌翰赐婚的贺兰温宿了。 但贺兰家大人的脸顿时胀紫了:酒肆里这句话,当然是贺兰家的人说的。现在他们在皇宫里从太后那头入手, 渐渐侵染了一些——但太后也好, 皇帝也好, 对侍奉过先朝的贺兰氏还是警觉的,这样的争宠的话出来, 简直是往头上扣屎盆子。 他不能不发言撇清:“于社稷有功者先册立, 也无不可。手铸金人的仪式,还是要的。” 杜文并不否定, 点点头说:“手铸金人的仪式,叫太常备办起来。” “那册立太子——” “册立完可敦皇后再说。”杜文答道。 事儿要一步步办, 八部大人也无话驳回,横竖横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慢慢来,就是了。 八个人退出去后,杜文心里就开始思量了。前期放话出去,现在收回的信息已经不少了。从四大部族的情形来看,最热心于杀母立子的,无非辽河闾氏、西北贺兰,因为他们都有女儿在宫里,都企望着通过后宫的联姻保证家族地位的长久——所以将来也一定会使出么蛾子来废太子——谁又去管一位因儿子被立而死去的母亲值得不值得呢? 可是闾氏是舅族,杜文一时还下不去手。他回思了一下全部过程中诸人的反应,还是与辽河接壤的北部草原独孤氏族比较冲淡——一来他们自有草原进行放牧,与人无争,二来他们家没有女孩子入宫,也无所谓。扶持独孤部,便可以不动声色左遏贺兰,右抑闾氏。 想定了,他的目光又锐利起来:管阿娘她怎么想!他的刀,必须砍下去了。 杜文吩咐传几个汉家儿郎到后殿密商,这几个都是从中书学新进到御史台的,而御史台的职责是纠劾谏诤,最适宜给皇帝拿来当“刀枪”使。密密吩咐完,杜文闭目思忖了一会儿,像打仗前他要独自坐在沙盘前思索战略一样,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连同平城宫里的护卫工作和后宫内侍的侍奉细节都想得无一错谬。 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还坐在太华宫,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此时以“定省”的名义再去看一看闾太后比较合适——他已经做出了“三顾”的架势,已经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也极力不把他的“战火”烧到舅家——若是母亲还是那样矫情的冷脸,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刚出了门,走到往后宫的甬道上,便看见露水地里,翟思静正在翘首等谁。 杜文上前问:“不冷么?等我?” 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的袖口都潮潮的发凉。 翟思静见他身边还有几名贴身的宦官,于是左右看看说:“妾有几句私话想和大汗说。” 杜文点点头,重新跟她回到太华殿的门里,那间最密闭的书室,征询地看着她,等她说“私话”。 翟思静还是有些许疑虑,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杜文等得愁中都带了宽和的笑:“怎么了?什么事情难以启齿?叫你又是不顾孩子、在露水地里等了我半天,又是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翟思静叹口气说:“先不是说我那里有些消息但不确切吗?” “嗯,现在确切了?”杜文问,顺带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 翟思静摇摇头:“仍不能说‘确切’,但是有了些想法。” 又问:“大汗赶时间么?” 杜文说:“想在我阿娘入睡前去问个安,给她铺放被褥,至少表明我是想孝顺她的。不过,你的事如果真的要紧,你就先说,不用担忧,说就是了,这里就我们俩。” 翟思静的眼睛已经闪动了一下,这时不得不说道:“只怕大汗还是会吃太后的‘闭门羹’。” “为何?” 这种事,直说不易,还得盘马弯弓地慢慢叫他自己“体悟”才行。 翟思静终于说:“太后宫里的人都换得干干净净,这段日子更是宁缺毋滥,惠慈宫内全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老人儿,而宫外执事的,好几个‘贺兰’,大家道路以目,什么话都不敢外传——惠慈宫里打死的几个,都是口舌不严谨的。其实,早从藉故责打开发宫女开始,就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了。” 杜文听得脸色沉沉,但也没啥新鲜的,只冷笑道:“我知道。‘贺兰’么,呵呵,你也懂的。” 翟思静叹口气又说:“但是,这次突然门禁上连你都不放进去了,为什么?” 杜文神色更冷冽了些,终于说:“我不知道啊,不是在等你那里‘确切’的消息么?” 他稍稍靠近了一步,极力不把自己焦躁和阴狠的情绪释放出来,极力和声说:“你知道了什么,说罢。” “太医院给太后宫里送了两次药。”翟思静咬了咬嘴唇,伸手按住他的胸脯,终于说,“我叫御医看过了,一张是梅蕊曾经用过的堕胎方子,一张是……安胎的。” 他的胸脯急遽起伏起来,若不是翟思静柔软的手按着,好像就要冲出去了。 “杜文!”她还是担心他的脾气,也有些害怕,“事已至此,你也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你不要着急!” 杜文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金属碰击的钝声:“她但凡也用点麝香,说不定就不闹出这样的丑事……” 见他转身要往门外走,翟思静问:“你还要去太后那儿?” 杜文点点头:“她以为这样子不见我就瞒得住?” “那我陪你去!” 是怕他做下不可收拾的傻事。 杜文看看她,摇摇头:“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上,收敛点吧!” 大步流星地走了。 但他确实没有一个人去惠慈宫,而是把已经卸妆梳洗的贺兰温宿给拉了出来作陪。 贺兰温宿见到他,总是欢喜的,但是见他的神色,她又忐忑,战战问:“大汗带妾去哪里?” 杜文咬着牙根笑道:“好事呀,带你去惠慈宫,陪朕定省。” 宫里也隐隐听说杜文和闾太后的不愉快,但这两个是嫡嫡亲的母子,太后连第二个孩子都没有,大家觉得也不过是母子间常见的那种不愉快而已。 贺兰温宿自然也想讨好闾太后,顿时笑道:“好的,那妾挽一挽头发,加一件衣服。” 杜文满心的不耐烦,见她还对着镜子细细地绾发,还在挑好看的簪子,顿时怒道:“等你梳妆好,你去请太后从睡榻上起身瞧瞧你来‘孝顺’了?!” 贺兰温宿吓得手一抖,赶紧地把头发三盘两盘地绕起来,随手用平日的发簪,可惜地看了一眼妆奁里的五光十色,却不敢再耽误了。只是拿外衣的时候,还是特特从矮屏上挑了一件胭脂色的。 惠慈宫门口,果然是吃了闭门羹。 闾太后的宦官总管脸色尴尬得难看,弓着腰跟虾米似的,一叠连声地打招呼:“太后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大汗孝顺的心意到了就行,总不必这时候打扰太后睡眠。大汗请回吧,也早些休息。明日奴把大汗和贺兰昭仪的孝心转达太后就是。” 贺兰温宿远远地瞥见她的堂兄贺兰索卢站在远处的墙裙边,然而目光一直往这里瞟,见温宿在看他,顿时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悄悄摇摇头。 温宿劝杜文道:“大汗,中使说得也是,太后早早睡了,再打扰也不合适了……” 话音未落,突然劈脸挨了一记耳光。声音震动耳膜,连旁边的人都吓呆了。 贺兰温宿则是完全被打蒙了,就地旋了一圈,靠一边宫女的扶掖才没有狼狈地摔倒。脸是火辣辣先一阵麻,耳朵“嗡嗡”直响,牙床一阵酸痛,咸腥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胃里去,胃里也烧灼起来。 大家则看着贺兰温宿惊诧地捂着脸,手指缝里露出脸上的皮肤是紫胀紫胀的,颊边的泪水、唇边的血丝,都叫在场的人惶惶然的。 然而杜文犹自未出够气,指着贺兰温宿大骂道:“朕有心抬举你,叫你来陪朕看望太后。说了太后有恙在身,你却还磨磨蹭蹭梳头打扮!这下迟了吧!这是要害朕做个贪恋女色、不孝母亲的逆子么?!” 这可真是活天冤枉了! 贺兰温宿一瞬间也心头蹿火,可是开始热辣辣疼起来的脸提醒她:这位狼主不能惹! 她含着眼泪,哽咽着跪下身:“大汗息怒……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你已经敢了!”杜文扬手似乎还要打。 旁边人慌忙跪下来劝解:“大汗,大汗,梳洗又能耽误多久!实在是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安,睡得比较早,不干昭仪的事。” 杜文被跪在贺兰温宿前头的一群人拦着,眼见墙裙那里的侍卫也都过来劝解,都是齐刷刷拦住跪着,没有敢逾矩的。他从人缝里又踢了温宿的大腿一脚,踢得她疼得叫了一声。 里面闾太后的贴身侍女终于打开殿宇的门,传来太后的懿旨:“大汗,太后被吵醒了,问这是怎么了?” 这么吵,装睡也是装不住的。 杜文气哼哼说:“太后醒了?朕亲自去回禀。” 第 118 章 这下不让他进也不行了。那宫女只能借口进去回禀。 又等了片刻, 里头闾太后答应见自己的儿子。 杜文回首对还跪坐在地上默默饮泣的贺兰温宿冷冷说:“还愣着干什么?犯了这样的过失, 你自己不去请罪, 还要朕帮你请罪?” 贺兰温宿咬牙心想:我犯什么过失了?! 嘴上一强都不敢强,委委屈屈、柔柔弱弱地在旁边宫女的扶掖下站起来。脸颊和大腿真是痛得钻心——这男人一点怜香惜玉的劲儿都没有——她被杜文一拖手腕, 身不由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里头走。 太后贴身的宫女眼色一使,所有人都不敢进到里头去,甚至不敢靠近了听到说话的声音,然而又知道里面势必是一场好戏,这百爪挠心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闾太后坐在寝卧外头的梢间条炕上,寝衣外头披着一件灰鼠皮的长衫,屋子里暖融融的,她的脸色却有点白, 眼睑感觉浮肿了,目光都不如往日有神。她看着儿子和温宿进来,温宿的脸上赫然五个紫色指印, 走路也瘸啊瘸的——真是倒了无名的血霉! 闾太后声音不高, 但仍是一开口就镇场子:“杜文, 无论如何,打自己媳妇就是不对的!” 杜文刚刚凶悍的气势也没了, 转头看看贺兰温宿的脸, 低声说:“是不是很疼啊?” 贺兰温宿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扁着嘴摇摇头。 闾太后厉声说:“道歉!” 杜文刚转回去的头又转向贺兰温宿:“对不住啊。” 贺兰温宿急急低声道:“大汗这话, 折煞妾了……”心里暗道:原来还是你阿娘吃得住你!微微有了一丝得色。 闾太后默默瞥了温宿一眼,还是直直盯住了儿子:“杜文, 我这几天身子骨不好,不愿意见人。非特是你,各位昭仪来伺候,我都是不见的,就想安心养着。” 杜文暗暗锉了锉牙齿,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目光看了看母亲浮肿的眼睑,又顺势看了看她的肚子——她不胖,只肚子有些微凸,倒看不出是中年女性肚腹发福,还是有了身孕。 他的目光瞥向哪里,母亲眼睛尖,又了解他,当然看出来了。闾太后不觉有些心酸,又有些后悔,百感交集,闭了闭眼睛,好像突然闻到了什么不喜欢的气味,她一手捂嘴,一手朝宫女招了招。 宫女已经服侍习惯了,飞快端来一个唾盂。 闾太后对着唾盂一阵狂呕,吐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也越发煞白。 杜文牙根都咬紧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没叫御医瞧瞧啊?” 闾太后仍然很镇定地点点头笑道:“怎么能不叫御医瞧?早瞧了,都是我最信得过的御医呢。” “那阿娘得了什么疾病呢?” 闾太后坐直身子,看儿子眼睛里像射出荧绿的光一样,她心里已经明白了,惨然一笑,问:“你调了脉案了?” 杜文吸了一下鼻子,空气里弥漫着熏衣的芬芳,然后他锵锵地说:“没有。” 闾太后一笑:“我也说,十几年的信任了,他断不至于出卖我。那么,就是你瞧到了方药,起了疑心,叫懂行的看过了。” 她松弛地笑着:“我也知道瞒不住的。先以为是岁数到了开始不调,哪晓得发现了就是三个多月了。哎,现在御医和嬷嬷一再警告我,月份一大,用药的风险就大了。而我呢,好容易过几天好日子,难道要死在一服药上?不能够啊!” 杜文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然而拳头捏得死死的,在背后背着,唯恐别人发现他的手也是会情急时颤抖的。 贺兰温宿开始倒是一脸懵——她还是个处子,自然还不大懂女人怀孕的门道——只是毕竟也听说过,而且她也不笨,连起来一想就想明白了。心里暗道不好,这太后有孕了,八成是自家堂兄做的孽——怪不得刚刚在外头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 闾太后看了看贺兰温宿惊诧的模样,她依然是笑得云淡风轻:“作孽呢!该后宫儿女满堂的,只生了一个;不该有的,倒来得快。” 杜文终于问道:“阿娘下面的打算是?” 闾太后说:“御医都说了堕胎危险,当然只能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呢?” 闾太后“咯咯”笑道:“你赐封‘他’一个郡王或公主的称号?” 她儿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黑沉黑沉的。 闾太后收了笑容,尚挂着一丝残酷的笑意在嘴角:“贺兰昭仪出去!” 愣愣地在在那儿听着的贺兰温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拖着伤痛的腿出去了。 闾太后起身,行动依然利落,挑开帘子看贺兰温宿在外头迁延了一下,张望了一圈,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她回身说:“屋子里熏的就是麝香,但是对我没有用。你要不可怜你阿娘的一条命,我吃堕胎的药,也不是不可以。” 做母亲的睥睨着自己的儿子,斜眸的样子自然而然有一丝媚态,叫那反说的话格外刺耳又无从反驳。 杜文再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母亲拿命来堕掉这个胎儿。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说:“始作俑者,我不能留。” 闾太后笑笑说:“小公鸡儿么,我不在乎。我用过的也就是两个,你不留就不留吧。”两条人命,即便是榻上服侍过,她也并不在乎。 杜文见母亲没跟他作,心情略好了一点点,又说:“虽然咱们是鲜卑人,再醮、收继婚等等都不避讳,但是阿娘身为太后,这种事还是避人耳目的好。阿娘既然称病,这剩下的七八个月,就在惠慈宫安安生生养着吧。” 闾太后不做声,好一会儿冷笑道:“我当然也想安安生生养着不劳神,不过你现在不少举动是越来越让我担忧,不知道我这会儿不劳神,回头是不是就叫你架在炭火上再无自主的力?” “阿娘还想要什么?!”杜文不由有些焦躁,斜眸问,“是嫌儿子哪里不孝顺?还是哪里侍奉不周到?” 闾太后定定地看着他,又是好一会儿才说:“杜文啊,你要改祖宗成法,比你不孝顺我还要让我担忧呢。” “祖宗成法,若是不好的,有什么改不得?”杜文冷笑道,“这是国政,阿娘就不要操心了。那两个人,阿娘既然舍得,也不是儿子不吱声就杀得了的,是吧?” 闾太后有一会儿没作声,但接着却说:“人我是不在乎,但是贺兰部的心思,你是该明白的,别一时冲动,把自己陷到难办的境界里去。” 话是好话,但杜文此刻毕竟还是怒火冲头的,泛泛地听,觉得母亲手实在伸得长、管得宽,完全不耐烦听下去,此刻咬着牙笑道:“这个不劳烦阿娘操心。阿娘只操心肚子里这个生完了,您还准备再找哪家的男儿?下次麝香最好用重一点,免得我阿爷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倒突然弟弟妹妹成行了!” 闾太后直直地盯着儿子,在他拂袖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喑哑着声音问:“杜文,这件事,是不是让你很恨我?” 杜文低着头,好半天摇摇说:“阿娘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如狼似虎的年纪,我尴尬得很,但谈不上恨。” “说实话吧。”语气淡淡的。 杜文继续低着头,口腔里“啯啯”地往下咽酸苦的津水。他终于说:“我还是觉得……汉人女郎‘从一而终’比较好。阿爷对阿娘,真是好得没话说,难道真就守不住?!” 闾太后目光晶莹,苦涩地笑了半天,说:“外人都看着好,看着我当年要什么就有什么,看着他宠我宠在脸上,呵护得亲女儿似的。可是这码子事吧,冷暖自知。” 杜文抬眼看了母亲一下。 闾太后叹口气,歪着脖子瞧着窗外:“我嫁给他之前吧,心里喜欢你姥爷家下的一个少年郎,和我同龄,长得极俊了。可惜身份略低点,只是帐下部曲的小领军。我还没来得及和谁提,就被献给你阿爷做妃子。第一晚上我看他,就不满意。” 她的神情里还有些少女感,大方落落,骄傲得天鹅一般。 杜文呆呆地望着她,而她终于落寞一笑,从回忆里走出来:“不满意又怎么样?他比我大十几岁又怎么样?他第一夜对我一点都不温柔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没有的选,一心一意地跟了他一辈子?” 她仰头长叹,又似在回忆,又似在说什么可笑的笑话:“人人都说,他宠爱我,对我好,我不能不知足,不能不知恩。何况,辽河闾家那么大一家子,皇帝手松一松,好处多给一给,闾氏就好过得多——人人都说该谢我,我牺牲了自己青春的身子,牺牲了自己的感情,换得那么大的好处。呵呵……” 可是,不满意终究是不满意,夺来的感情终究是夺来的感情。 她为什么要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守贞?! 闾太后最后自己一笑,依然笑得很美,可刚刚谈到初恋时那种少女感早就没了,剩下的是现实磨砺出来的粗糙锐利的眼神:“其实那些个小公鸡,我也不喜欢,他们用心不纯,我还有不知道的?只不过他们年轻,嘴又甜,逗弄起来好玩得很,又比你阿爷那时候还要能满足我。我苦了那么多年了,想找点乐子——并不是吃点好的、穿点好的那种乐子,那种我才不稀罕!” 她最后摸着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这奇妙的感觉已经二十年没有体验过了。” 看了看儿子,终于哀求道:“当娘的,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以前对你是,现在对‘他’也是。杜文,你留‘他’一条活路吧,我什么都不为‘他’争。” 然而被他娘培养了一辈子狐疑性格的杜文,在犹豫了好久之后,仍说了一句扎心的话:“阿娘,今日我好好在这里,你当然不会为‘他’争;但是若我有个万一,我的孩子跟你隔了肚皮,你的心,大概就要偏了吧?” 第 119 章 闾太后陡然变色, 半晌道:“杜文, 我为你在后宫拚斗了一辈子, 今日就换了你这样无情地对我?” 而杜文亦道:“阿娘,是你教我的, 一切,都须以大局为重,以长远为重。在柔然,我伤重时,你以大局为重回去部署,我深以为然;那么现在我以长远为重,不能给自己、给大燕皇室的血统留下祸患,哪里不对?” 闾太后强忍着泪意, 厉声道:“你若以大局为重,长远为重,应该知道辽河闾氏是你的舅家, 绝不会叛逆。你要警惕的是心心念念想渗透你的汉人, 他们那一套主张, 才会孱弱我们的骑兵、我们的牧民,会让我们连柔然都对抗不了!你若以大局为重, 立下太子之后, 赐死太子之母,免得混杂汉人血脉的孩子在母亲的教养和控制下会比你更加孱弱!否则, 将来汉人会霸占我们的土地,变更我们的心思, 明面上是我们赢了,而最后却是他们赢了!” 杜文寒着面孔说:“阿娘,我不孱弱,我的孩子,也不会孱弱!这是我的事!我是这片土地的君王,我打的那些仗,读的那些书……”他说得激动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最后深长地呼吸:“我都懂,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 闾太后瞠目看着儿子,最后软下来说:“杜文,你是不是很怨恨我?怨恨我背叛了你阿爷,怨恨我曾经在你伤重时抛下你独自离开?” 杜文摇了摇头:“有的牺牲是对的。但是阿娘,有的让不让步无关乎孝顺不孝顺。这一片土地是叱罗氏的江山,它要更长远地存在下去,只有融合一条路走。” 他到底不忍看闾太后咬着牙关、浑身颤抖的伤心模样,上前抱了抱母亲,突然感觉曾经在他面前那么厉害的一个女人,此刻在他怀里也只是小小的一团,硬铮铮的骨头,柔软的肌肉,颤抖着,哭泣着;而他,强大有力,反而可以对她温柔相待。 “杜文,”他的母亲终于停止了颤抖,话瓮瓮地从他胸怀里传出来,“你还是不够懂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杜文裹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比如当年在他阿爷面前,她已经苦心孤诣把他往最高的位置上推,只是后手还没使出来,就被乌翰占了先机。 他甚至都笑了笑,阿娘还在威胁他么?他已经是长大了的狼王,不再怕她甩动着鸡毛掸子来打他了。 而他阿娘沉沉地在他胸前说:“我甚至可以为你死的。” 杜文笑容凝住了,不知她此刻为什么要说这个。 杜文出门的时候,看见贺兰温宿抱着腿坐在远远的墙边的抄手游廊栏杆边,夜色里,廊上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依然是平淡无奇中带着一点点敦厚的样子,甚至会给人带来错觉:这就是个可怜的、没人爱的姑娘,老老实实在宫里生存着,却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杜文走过去,温宿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说话磕磕巴巴的:“大汗……服侍太后睡下了?” “嗯。”杜文点点头,“今日的事,我若在外头听到传出去一个字,就知道是你了。” 温宿不知他为何总是那么无情,吸溜着鼻子说:“是……我不会乱说的。但是真的外头有传闻,大汗也要明察——凭什么就一定会是我说的?” 杜文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到她身上,使她瑟缩了一下,悄悄抬起少女小鹿般的眼睛瞟了他一下。 梦里好像见过她不同年纪时的模样,她的脸会变得苍老、下垂,眉目会显得愈加温善慈和,说话也是永远的细声慢语,仿佛她真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人。 可是他犹记得她坐在柴堆里的那一幕,那天的她浓妆艳抹,华贵万分,可是大概也是因为不需要再掩藏了,她撕去了温善的面貌,目光竟然也能射出极为锐利的光,笑起来声音“咯咯”的,好像刀子往心窝里戳…… 他无法梦见前因后果,只记得梦见的那一幕幕画面,他当时也惊诧了,觉得那种恶毒的神色叫他脊骨发凉。 虽然他不能以一个梦来罪她。 但是也因为这个预兆般的梦境,他连怜惜她都没有了。 杜文说:“反正我总能查出来。” “是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杜文不耐烦的侧脸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杜文皱眉道:“有话说呀!” 贺兰温宿说:“是不是你特别讨厌我?” “没有‘特别’。” 贺兰温宿又问:“所以今天要挨打受气这一幕,就特为找了我来?” 杜文乜着她,倒不知她还时不时有点小勇气和小锐气。他伸手在她下颌一捏,凑在她耳畔说:“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呀?” 贺兰温宿勇气顿生,转脸娇媚一笑:“我怎么看待大汗并不要紧,但是大汗日后拿我作筏子,能不能不打脸?” 皮肤还是挺白皙的,所以几个紫色指印突兀得很。杜文松开她的下颌,说:“怎么是拿你作筏子?闹出事儿的,不是姓贺兰的?当年拉纤的,不是你?” “那确实该打。”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捋过他一根根手指。 杜文把手一抽,说:“你想调情给谁看?!不想走,就坐这儿。”自己大步走在了前头。 贺兰温宿爱他爱得辛苦,早已经习惯了,只能提着裙子跟着出去。她的腿还在疼,走也走不快,而前面的男人又压根儿没有等她的意思,连着周围服侍他的宦官都是足底如风。 贺兰温宿跑得气喘,也没能跟上他的步伐,只能一个人在甬道里停下来。两旁是羊角明灯,朦朦胧胧照着路,青砖石上一层白霜,被灯光照成了凉凉的鹅黄。他的影子在远处,黑斗篷被风一吹,宛如硕大的猎鹰张开了翅膀。 她一头恨他,一头还是无法遏制地爱他。 爱他的每一个影子,高大伟岸得让她浮想联翩,若是被裹在他的双翅间,该是什么滋味? 而他前去的方向,转过一个甬道,又转过一个。 然而离她越来越远了。 贺兰温宿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被寒夜的风一吹,便在脸上凝出冰渣子。 而男人所追寻的,也是这样寒夜里的一缕温暖。 太华宫属于他藏娇的宫室闭着门,但是只要一敲就打开了。 里面的宫人熟门熟路地跪下请安,训练有素地为他打起帘子,褪下斗篷和外衣,送上热茶和手炉。 而且,一个个都是暖暖地笑着,偶尔还能听见里头梅蕊和寒琼真实不虚的吵闹声,听见他小女儿“啊啊”叫着的声音。他喊一声“思静”,吵闹声没了,翟思静给女儿吟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然后她从梢间的珠帘后走出来,笑嗔着:“真是,小坏丫头今儿又闹觉了。” 他的英雄心好像都被消磨掉了。 杜文亲亲女儿,小阿月不哭了,打了个哈欠,眼睛眯啊眯的,终于迷濛起来。他把女儿交给乳母带出去,寝室里顿时宁静而温暖,他长叹一声,坐在翟思静身边。 他在外头强悍,在不设防的人面前却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眉耷眼,一脸颓丧。 翟思静知道前因后果,心里也自怜他,只能劝解道:“改变不了的事,生气也无用。太后是你的亲娘,你多担待些吧。” “你待她这么好,她却……”杜文叹口气,摇摇头。 翟思静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我待她好,她该对付我的时候亦不会手软。可我想着她是你阿娘,你心心念念要救回来的阿娘,我就不愿意你为难了。如果你真遇到为难的时候,你要放我一条生路,送我出宫,许我找个庵堂带发修行。如果那时候我还是逃不过,我就认命了。” 她感觉杜文的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刚刚那点子灰心和气馁又没了,心里叹息道:干嘛呢,又没有走到绝境里!他和闾太后不想两败俱伤,其实不过是势力的再一次重新趋于平衡罢了。 “杜文,”她过了一会儿诚挚地看着他说,“其实,这件事叫你伤心难过,却并不是坏事。你担心太后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担心的不是孩子,而是太后的心思会不会扭转,她背后的那些人和势力会不会背叛你。可是,祸兮福所伏,你退一步,可以要求她也退一步呀。” “我知道。”杜文点点头,“你和我想在一块儿。只是我终究也超脱不了罢了。” “越在乎,越超脱不了。”她的指尖柔柔地抚过他的脸颊。 男人难过的时候也格外有发泄的欲望。放下帐帘之后,翟思静觉察到杜文这晚上有些粗鲁,抚摸她的时候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一旦她的身体准备好了,他又是狂风暴雨一样。 翟思静俯伏在他身下,都不知过了多久,几乎累到迷濛,可是到了最激越的时候,他却抽身而出,热流全在她腿上,蜿蜒如岩浆似的熨过。 她不由回头去看,在男人眼里,她那诧异的眸子带着帐外烛光的星芒,睫毛扑扇扑扇的,却又什么都没问。 杜文说:“你不哺乳,我一时不急着要第二个。” 取手巾给她擦拭干净了,爱怜地拍拍说:“累坏了吧?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手指慢慢地拂她的脸蛋,胸臆里发出慨叹:“确实如你说的:越在乎,越超脱不了。不过,不超脱也得超脱了,有的事,我心里的沟堑越不过去。” 第 120 章 第二天杜文下朝后, 才发现外头又开始飘雪了, 太华宫里种着不少蜡梅树, 此刻开得正好,金黄色的花瓣上落着薄薄的雪花, 香味越发清远。 翟思静抱着女儿在看雪,小丫头瞪着漂亮的大圆眼睛,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像会说话了。 她看见杜文进门,不由先抢着解释道:“她穿得挺厚的,应该不会着凉。” 杜文笑了起来:“本来就不该养得娇弱。来,阿月,阿爷抱抱。” 咿咿呀呀的小东西转手到了父亲那里, 张开小手指着颜色鲜艳的蜡梅花,“说”得更欢了。 翟思静见他身后的宦官还捧着一大堆东西,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带的什么呀?” 杜文这才回头看了看, 笑道:“要你学做一个匠人。” “啊?” 杜文努嘴指了指那堆东西:“泥模、蜡坯、筒板、小风炉、还有黄铜。特特找了工匠, 来教你铸金人。” 翟思静张着嘴, 有点不可思议。 手铸金人是鲜卑族祭祀卜问的手段,册立皇后十之八.九都要先过“手铸金人”这道关卡, 有时候皇帝拿不定嗣君, 也会叫儿子们来手铸金人,以测试谁生而有天命所归。 翟思静知道这个风俗, 但是真的突然到了眼前了,居然也有些不可思议。 杜文见女儿又开始打哈欠了, 笑着说:“小东西,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别变成个胖妞!”等乳母抱走这个小胖妞了,他指了指东西:“你也别躲,这关躲不掉的。其实也不难,我入主平城宫的时候也少不了自己铸金人问卜,妥妥地成了,就是大胆心细一项诀窍而已。” 铸金人是铸问卜者自己的肖像,以铸造成功而且光相完满为佳。 先雕蜡像,然后把蜡模放在筒状容器里,用澄泥浇淋凝固后,撤去筒板,外层加敷含有盐和纸筋的细泥和背泥,做成铸型,然后火烧泥坯,湿沙护范,再把溶解的蜡倒出去,是谓“出蜡”,再把融化的铜汁从泥坯上的蜡孔倒进去浇注,俟冷却成型之后,敲掉泥模,金人就出现了。 “说起来不难,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杜文讲解了一番,“你心灵手巧,塑蜡大概不难。” 翟思静到底是第一次做这事,一开始怎么都做不好。杜文在她身后把她整个裹住,伸手和她一起做。 两双手都很美,一双修长刚健,一双柔嫩纤细,柔软的蜡坯被两双手揉拧着,而两双手却时不时要互相缠绵摩挲,后来甚至男人俯身到翟思静的脖子里轻啄,嗅着她头发上膏泽的清香。 翟思静指了指蜡坯,笑道:“都快做成妖怪了。” 杜文“噗嗤”一笑,在她脖子上用力亲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一点不再打扰她了。 他只是在一旁指点着翟思静雕琢半成品的蜡坯:“眼睛大一点,鼻子挺一点,头发高一点……对,腰再细一点……” 一个小蜡人出现在翟思静手中,高不盈尺,瞧着还有三分像,挺有趣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浇淋泥坯是慢功夫,事实上这一步也不用问卜的人做,自有工匠完成。 两个人到屋子里笑闹一番,等天黑了时,空心的泥铸型就做好了。 匠人已经把小风炉拉得火焰通红隐青,沸腾的黄铜汁呈现金红色,略一触碰就是金花四溅,温度自然也是惊人的。 杜文道:“这一步最难了,而且必须在众人面前完成,躲不得懒。铜汁很烫,碰到哪里就是一片焦糊,溅到身上肯定是重度烫伤了。但是须得手里稳,不怕,慢慢端着铜汁浇到泥模小小的洞眼里,若是抖得厉害,全浇到外头就失败定了,若是浇得不足,也铸不成功——与其说是天命,不如说看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淡定,不怕这滚烫的物事,也不怕失败。” 熔化的铜汁盛在铁勺里,铁勺有长柄,用一层又一层湿布裹着,但拿在手里还是有点烫手。杜文怕翟思静不敢,把着她的手一起端着铜汁,然后才慢慢说:“我慢慢撒手,你试试重量。” 他的力量撤掉,翟思静觉得手里有点沉重了,但也还稳得住,慢慢地两手托着平举到泥模上方。 铁勺微微一侧,里头的铜水就焰火似的飞开,顿时激起一片红光,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稳住!”杜文喊。 翟思静深吸一口气,屏住,慢慢转侧铁勺。 橙红色的铜汁慢慢如一线细细的水流,流进泥模上头的孔洞里,均匀和缓,一直到封口处即止。 “好极了!”杜文赞道,“稳得很!到底是个心灵手巧的女郎。” “哪里哪里!今日做了一回匠人。”翟思静笑着放下铁勺,额角都出汗了。她好奇地看着泥模,然而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成果。 第二天天刚濛濛亮,她就醒了,没成想一摸身边,空荡荡的,起身披衣,从窗户里就看见外头又在下着小雪,杜文正蹲在昨天铸金人的地方看什么。 翟思静心也怦怦跳起来,撑伞出去一看,杜文扭头对她露齿笑道:“铸得好极了!” 一枚一尺高的黄铜小人儿出现在他掌心里,长发挽着高髻,腰身修长,双手合十,脸面眉眼不是很清晰,但光润闪亮,看得出那么一点“神似”。翟思静拊掌笑道:“有趣,有趣。” 杜文抱着金人,另一只手刮刮她的鼻子:“别嚷嚷‘有趣’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万分的时候,手别抖,脚别筛!” 翟思静笑道:“但凡平常心看待就不紧张。大不了,不做皇后,做阿月的母亲,一辈子就够了。” “那我呢?”杜文指指自己的鼻子。 翟思静把金人又往他怀里推了推:“您随意。”扭身笑着说:“我还困呢,补觉去了。” 杜文追着她到屋子里,见她真的又裹被子里去了,不由腻上去说:“为什么我还要上朝?我也想钻被窝!” “昏君才不早朝呢!”翟思静伸手推推他,“去吧,别躲懒。” “那亲亲。”他弓着腰缠着她。 翟思静笑得花朵开了一般,伸手把他头发上化的一滴水珠掸掉,然后闭上眼睛。 他凑过来,脸颊有点凉,嘴唇温热的,一会儿就暖融融了。吻得缠绵,好像不愿意停下,而又终于停下来。 杜文笑着说:“唉,不能怠慢——你说得对。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起来,为了咱们俩!” 他在朝堂上一脸慵致,举着几本奏折说:“既然八部大人都提奏要册立皇后,朕寻思后宫一直无主也不是个事儿,既然如此,在年前祭天的时候,朕打算以‘手铸金人’的卜问之制,测上苍是否肯降吉兆于昭仪翟氏。若能铸成,则告于郊庙,立为皇后。” 翟氏册封,是皇帝和八部大人商议好的,除了低等的一些鲜卑官员有些窃窃私语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对。当然,册立之后,继续奏请皇帝立太子的折子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与太后内外夹击,想来皇帝只有挥泪赐死太子的母亲一条路。 晚上,杜文跷着脚在榻上看着翟思静,笑问道:“马上要见真章了,怕不怕?” “不怕。”翟思静非常笃稳,“我信你。” “信我就对了。”杜文咧嘴笑了,手里抓着已经铸好的金人,像大男孩拿着玩具一样摇一摇,“手铸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可晾凉脱模却是隔了一晚上了。你只要不当场把泥模毁了,就是铸得不成,我后面还可以偷天换日。” “骗子。”翟思静笑骂道,“天下人都被你骗着。” 杜文亦笑道:“骗天下人犹自可,骗得这么好一个大媳妇,才是我最大的功业。”抱着金人,也抱着活人,得意万分。 郊庙卜问那天,仍是下着小雪的天气。杜文看着翟思静,对她笑道:“众目睽睽的,不紧张吧?” 汉家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字闺中时,连长得怎么样,性格怎么样全靠口口相传。今日却要按着鲜卑的风俗立于万众眼皮子底下,浇铸决定命运的金人。翟思静笑笑说:“不怕,我知道你骗人的后手准备着呢。” 杜文笑道:“这大概就叫‘互相扶持’了。”见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辇车,接着伸手扶着翟思静下来。 郊庙筑着一座方形高台,中间堆着燔燎的柴堆,四面门涂着青色、黑色、赤色、黄色,穿戴齐整的萨满女巫穿着五色衣,带着面具,大鼓敲得震耳欲聋,细密的铃鼓声响则不绝于耳。杜文握了握翟思静的手,斜瞥了她一眼,她穿着浓紫色的祭祀礼服,繁密的金色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但因为露出的洁白的交领,衬着她略施脂粉的脸颊,反而在这样的繁复里显得简洁有力。 傩师当场杀祭祀用的白犊、黄驹和白羊,鲜红的血液倒入酒杯,混杂烈性的马奶酒,送到祭台之上。 皇帝与准皇后执酒杯洒血酒祭天,又把血酒洒在柴堆上,最后在同一个杯子里喝了剩余的血酒。然后杜文引弓燃起柴堆。 巨大的柴堆燃烧起来,宛如冲天的火把,雪花离得很远就被火焰的温度融化了,化作一颗颗水珠细细密密地洒下来,落在翟思静的高髻上,被火焰一照,又宛如装点着无数金珠一般。而斯人稳笃一如既往,柔弱的汉家女儿有着叫人惊艳的端庄大气,在这样的场合毫无畏怯,一双洁白的柔荑,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着铁勺,微微低头凝注着铁勺里橙红色滚烫的铜汁。 当铜汁随着她手腕的倾侧而如一线朱砂落入泥模的开口,火星乱迸,宛然散开的焰火。 傩师的歌哭声陡然高亢如云,而她始终稳若泰山,既没有被歌声乱耳,也没有被乱迸的火星吓到。铜汁变作金红色,慢慢灌到泥模的开口处。她手腕一收,漂亮地收官了。 下头众人凝眸看着可敦皇后的候选人,初始或还有些不屑,但渐渐阒寂无声了。 翟思静放下铸金人的铁勺,往台下环顾。然后被杜文拉住了手。 台下一片欢呼唱诵。但金人是否成功,还要等候一个晚上。 晚上两个人就住在郊庙之后的寝宫里,风雪在外头“呼呼”地响着,宛如兽嚎。屋子里暖暖地烧着火,但两个人毫无睡意。 只等外头有个杜文信赖的贴身宦官总管敲了敲窗棂,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到外间问:“怎么样?” 翟思静不由也屏住呼吸,听见外面低声说:“没成……” “啊……” 宦官总管说:“悄悄问了匠人,说估计有人偷偷在铜汁里加了过量的炭粉,所以金人酥脆易折,上头还密密麻麻都是蜂窝眼儿。” 杜文倒很笃定,只听他“哦”了一声,然后折回里头,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他笑着说:“没事,咱们有后手。” 从床头拿来已经事先做好的金人,还淘气地在金人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在翟思静额头上亲了一下,拿到了外头。 他少顷就又回来了,继续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噗嗤”一笑:“他们能作弊,我们就不能么?” 又冷了脸说:“涉事的工匠、周围的侍从,都悄悄拿下查问了,我不怕弄得血流漂杵的——他们也太毒了,要命也就算了,连名都舍不得给。” 第 121 章 杜文第二日就昭告天下, 陇西翟氏, 手铸金人成功, 是天命所归,由昭仪而册为可敦皇后, 普天同庆。并下旨封赏皇后母家,顿时使得翟家从没名没分、宛然流放的大族,一跃而居于北地享有国家爵位和食邑的公侯。 地位足了,翟氏家族先前在翟量授意下偷偷安置的部曲,顿时也就名正言顺了。 “那么,立太子的事?……” 朝堂上,捧着笏板的大臣起首问道。 杜文笑道:“可敦生了男孩之后自然就立太子呀。” 一句话下去,初始把所有人震木了, 继而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再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了。 “不是说后宫生了皇子了?” 杜文说:“后宫里,朕的可敦为朕添了一个小公主。咦, 朕什么时候说过得了个儿子?” 大家瞠目结舌, 然而细细想来, 皇帝无论是在朝堂宣布好消息,还是接下来赏赐金花与美酒什么的, 都只说“后宫生育”, 从来没说过生育出来的是个儿子。 到底此刻,杜文反而失惊打怪、咄咄逼人起来:“谁先传谣说生的是儿子?怪道之前八部大人一直在喊什么‘封后就要立子’‘立子便要杀母’, 朕也就奇了怪了,朕有了女儿, 封生育有功的嫔妃为皇后也就罢了,哪里来的子要立?还只当是要催逼再生个儿子。朕都回复了多少次:‘干卿何事’,诸位愈加上头上脸,原来是有这个谣传!” 他突然发作,手一拍椅子扶手:“荒唐!荒唐!是谁传谣在前,威逼朕躬在后?无子而逼立太子,是要造朕的反了么?!” 反正话都在他嘴里,不讲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 下朝之后,倒是三三两两有大臣聚集,私宅里喝酒炙肉吃,就少不得有多事、多话的揎臂大喊:“扯蛋呢!问了若干次立太子的事,都不驳斥‘无子可立’,都说什么‘干卿何事’,知道大家在说‘太子’,却也不质疑,不说实情。这不是明摆着耍弄大家么?” 这个人酒酣饭饱,回程骑马吹风正觉得逍遥,突然马缰就被人带住了。 “怎么回事?”不由喝问道。 带他马缰的人锦衣锁子甲,笑融融问:“敢问尊驾贵姓?” “贺兰。怎么了?” “不怎么。”来人笑道,“请过府一叙。” “贵上是?” 来人眯着眼睛,笑得冷冽:“鄙上是大汗的廷尉少卿*,想问问话。” (北魏制:廷尉少卿负责决正刑狱,类似于后世的大理寺卿。) 喝醉的人已经紧张起来,酒都化作冷汗,渗湿了衣衫,磕磕巴巴说:“我……我没做什么呀……” 来人笑道:“那怕什么问话呢?去吧,说清楚了也就算了,大汗彻查传谣的人,若不是尊驾传谣,自然不关尊驾的事。”腰间的刀柄,拔出了一半,露出青瘆瘆的薄刃。 不得不战战兢兢跟着走。 然而一去,就再没有回家。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态有若干起,一时朝中人人自危起来。就连一直被杜文看管得门庭冷落的惠慈宫,也开始藉着命妇们在过年前给太后问安送贡品的名号,络绎不绝地往闾太后那里跑。 晚上来人稀落些,在惠慈宫伺候的贺兰索卢悄然递了腰牌进去:“实在是有要事求见太后,请通融通融吧。” 闾太后白日隔着珠帘一个一个接见,不仅要防着来人套近乎,还要时不时给自己的呕吐找借口,即便是来一个人一会儿就打发了,一天下来也给搅闹得不耐烦,刚刚又吐了一场,漱了口,拭了拭嘴角水渍,慵慵说:“真是烦死我了!他便就有要事,我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还做得了儿子的主?” 但停了停又说:“叫他先进来吧。” 贺兰索卢进门,恰见闾太后轻轻抚摸着她微凸的小腹。 他跪下请了安,那张俊俏的脸左右转了转,闾太后明白他的意思,一个眼色使下去,其他宫人就全数退下了。 贺兰索卢疾步到了太后跟前,先是小心地为她捏腿,接着抬起头,一脸心疼地说:“太后又瘦了。” “吐得厉害,茶饭不思的。”闾太后说,“比当年怀大汗时,可辛苦多了!” “太辛苦了!”男人试探着探手在太后裙腰上抚了抚,笑道,“不过肚子倒是真起来了呢!” “哼!”闾太后白了他一眼,嗔道,“孽种罢了。” “我的!”贺兰索卢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一样铿锵说,而后也勇气横生地由跪而起,斜签着坐在她身边,靠着闾太后的耳朵说,“怎么是孽种?有阿爷在呢!” “你呀!”太后娇声道,宛然一个怀春少女,一指头顶过去,又似个妩媚依旧的阿姊。 而贺兰索卢伸手一拥她的肩膀,她就靠了过去,螓首倚着男人的胸脯,长叹了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但是大汗对我管起来,倒像反过来我是他的儿了一样。我如今也只敢安安分分的,哪敢再触他的霉头?” 贺兰索卢揽着她,也好像自己也不再是臣属,而真的是怀里这个女人的夫君了一样,他扬眉道:“这话,灭自己威风!就不谈孝道,太后背后是偌大的辽河闾氏部族,难道也不能管一管胡闹的外甥?” 闾太后眼睛闪一闪,正欲说话,突然肚子里翻山倒海,说了声:“唾盂!”就一声声干呕。 里头没服侍的人,去拿唾盂大概也来不及了,再加上贺兰索卢有心要讨好,于是张开自己的衣襟兜成盆状:“来不及了,太后吐在这里吧。” 闾太后愿意不愿意都遏制不住了,“哇”地一口吐了不少酸水和胆汁在那衣服上。 贺兰索卢无比温柔地看了看呕吐物,听闾太后皱眉说:“拿走拿走,味儿太大,又想吐了!” 他赶紧把衣裳团一团,丢在外头,然后净了手,又服侍太后漱口洗脸,一通暖暖地忙下来,才又坐到她身边。 闾太后拿了腌渍的酸梅当成零食,含着压味道。见男人又过来,穿着单薄,不由拿着床榻上的羊毛毯子裹在他身上,嗔怪又暖心地说:“别着凉了,看穿的这么少!” 停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他胡闹到了什么程度,说来给我听听。” 贺兰索卢长长太息,抚膝说:“真是太胡闹了!先说没有太子,而是生了个公主。自己个儿隐瞒嘛不说,又反过来怪大家伙儿逼迫他。这几天廷尉大肆抓人,说点什么腹诽的话便是捉走回不来,听说已经打死了好几个,尸首拖回家只说是‘病死的’。弄得人人自危!” 闾太后默然地听着,然后问:“已经捉走了哪些人,你列张名单来让我瞧瞧。” “是!”贺兰索卢点点头说,“其中有臣密友,也是朝中官员,掌管鸿胪的,家里都急死了,只求人能活着回来。还望太后有机会跟大汗美言几句,务必帮臣这个小忙。” 闾太后摇摇头说:“自我大了肚子,他晨省昏定只走个形式,话都跟我说不上两句——说也只说‘阿娘多休息’,冷冰冰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她又是蹙眉叹息:“我做娘的,为了他付出了大半辈子,转眼说翻脸他就翻脸了,也只怪我没本事,没把他教好。” “好言好语,哪那么容易改变一个人?!”贺兰索卢说,“譬如孩子小时候要打,长大了么……” 闾太后看他一眼:“打是打不得了,但若是可以好好地给他一个教训,叫他知道肆意妄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也是好的。” “不错!”贺兰索卢说,“太后英明!” 闾太后微微地眯着眼睛:“朝中能扼制他的人不多,这样的权力尤其不能放给姓叱罗的皇族宗室。如今能够一心的,也就是闾氏和贺兰氏,逼到不得已,兵谏分他的权柄,他做主,还要有司丞相之职的人能够直言上谏,甚至能够驳回不成体统的奏议,他就不会那么狂妄了。” “只是……”她还是犹疑了,“到底是我的儿子……” 贺兰索卢忙说:“太后放心就是。八部大人共同协政,原也不为了抢班夺.权,只是克制着大汗的错处。” 闾太后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明儿个先把名单给我看,我瞧瞧他都抓走了哪些人。朝里朝外的人事,我还都懂一点,里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还怕没有破绽可寻?” 贺兰索卢喜得连连说了好几个“太后圣明!”,而后意欲投桃报李,而闾太后伸手挡住了他:“月份小,罢了吧。” 又闪闪眼问:“瞧你这猴崽子急吼吼的样子!你这次随着大汗的行台回京,没带妻妾来?” “来伺候太后,怎么能带妻妾?!”贺兰索卢嗔道,“一颗心全在太后身上呀!” “小嘴儿甜的!”闾太后笑着拧了一把青年小伙子富有弹性的脸颊,媚眼如丝努努嘴,“给我倒洗脚水去,顺带再给我捏捏脚心。” “嗳!”贺兰索卢尽心尽力服侍,任劳任怨,最后,太后白皙的脚轻轻踢在他怀里:“滚吧。” 贺兰索卢正色道:“还没给太后穿袜子呢!” 等袜子穿好了,他一脸谄色退了出去。 闾太后重新扯了扯袜子,扯到她习惯的角度。然后开口唤自己的宫女:“倒点奶茶来。” 她最贴身的侍女小心过来,瞥了瞥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然后又瞥了瞥。 闾太后边小口啜饮着奶茶,边自顾自说:“嘴太甜,讨好的痕迹太重,心思太迫不及待……想拿我当他们的刀枪使?” 她一脸狐疑地冷笑着,然后喝了一大口奶茶,眸子在热奶茶的蒸汽里忽闪忽闪的,净是粼粼的寒光。 第 122 章 闾太后第二天拿着贺兰索卢带来的名单, 默默地看了半天。贺兰索卢心急, 催问道:“可有什么人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可以拿捏着用的?” 闾太后翻了他一个白眼:“我这里是立等可取的么?滚。” 贺兰索卢吃瘪,然而知道这位太后脾气上来时也是六亲不认的, 哪里敢多话!只能先退了出去。晚上又递腰牌,太后却说吐得厉害,身子不舒服,不肯见他了。 贺兰索卢在门外打转转,好容易看见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出来,忙趋上去套近乎:“若欣阿姊,今儿不在太后屋子里当值啊?” 宫女若欣打了个哈欠,闪闪眼睛看他, 笑道:“奴都当了两天班了,今天好容易轮到休息了。惠慈宫外头裙房里安静,不然在里头耳房里, 说是休息, 横竖横有事还是找我, 根本没法子清净。索性躲开,离了我反而倒一样相安无事呢。” “可不是呢!阿姊辛苦了!”贺兰索卢亦步亦趋跟在若欣的身后, “不过, 也是太后看重阿姊,大家也知道您是根主心骨呢!” 若欣又打了个哈欠, 漫漠地点头,走了好一段路, 眼见都要到外头那片裙房了,若欣才又回头吃惊地看着贺兰索卢:“大人一路跟着我做什么呀?” 贺兰索卢笑道:“别这么叫呀,我离八部大人、行台大人的位置还远着呢!” 若欣笑道:“前途无量,未必远呢。” 贺兰索卢陪笑着:“阿姊跟我说笑。”瞥瞥四下无人,突然上前拉着若欣的袖子。 “你干嘛?” 贺兰索卢说:“嘘!阿姊别出声。”手往她袖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若欣感觉到袖子里沉甸甸的,赶紧往外掏。贺兰索卢按住她的手,恳求道:“阿姊,别拿出来,当心落了别人的眼!是金块子——贺兰部有产狗头金的地方,不过好金子也不多见。素来多得阿姊行的方便,想着多报答阿姊一些,无奈用这个法子。阿姊若是嫌少,便不收!” 若欣被他按着手不怎么好动弹,只能嘴上压低声音嗔怪着:“你这是害我!让太后知道了,就是八十板子再撵出去看陵园、洗衣裳、舂米麦,基本我后半辈子就废了。” “不会的。”贺兰索卢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再说,也没地方花。”若欣坚决地把金子往外掏,“你不懂我。罪孥出身,亲人都死光了,自小儿就跟了太后了,这辈子也出不了宫;在宫里衣食不愁,在外头也没牵挂的人,你说我要金子用来压被角么?” “咚”的一下,把金子掷还了贺兰索卢。 男人一脸尴尬,怕真被看见了,只能急匆匆把金子又收回了褡裢里。 原以为没戏,但收好金子抬眼一瞥,正看见这个三十多岁的年长宫女直剌剌地盯着他自己看。 贺兰索卢心一跳,低声问:“阿姊,就不能通融通融?” 若欣退了两步,退到阴影里。 贺兰索卢也进了两步,进到阴影里。 阴影里很暗,只有一点点星光照在女人的眼眸里,一闪一闪的,似若有情。 她低声说:“你长得真英俊呢……” 索卢笑道:“阿姊也很美呀。” 若欣苦笑了一下:“处子身进来,将来也是处子身入葬。一辈子就是个罪孥之后,想要点正常人的生活,也不能够。”不知怎么,居然咽了咽口水,眼睛里的星光又熠耀起来。 原来是个三十多岁还没有尝过“滋味”的老宫女了。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越是到了年纪,外貌是槁木似的,心却越是在槁木里活腾腾的,见着英俊小伙子,大概就动心了。 贺兰索卢横下心,突然上前吻住了这个老姑娘。若欣轻轻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揽着男人的脖子,咽喉里发出“咿唔咿唔”的声音。 一顿长吻结束,老姑娘的眸子里闪闪发光,脸颊又红又热。贺兰索卢低头与她耳鬓厮磨:“阿姊,你真美!” 若欣羞涩地俯首在他怀抱里:“真的?” “真的!”男人左右瞥瞥,把她拉到一片假山里,山洞屈曲,外头遮着薜荔的藤蔓,里头半明半晦。 贺兰索卢把斗篷摘下来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伸手到她裙子里把汗巾全解了,若欣只略略挣扎了一下,就乖乖不动了。他伺候太后有的是经验,手里轻柔地揉捏拨弄,嘴唇在若欣的耳垂边含吮吹气,很快就感觉到她湿漉漉的。 于是解开自己的裤子,抬着她的腿压到了铺着羊毛斗篷的石头上。 “会有点痛,怕不怕?” 若欣已经迷醉得忘记了一切,只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一切危险都恍如无物,她含着他的嘴唇摇摇头。 而后痛了一下,她就像进入了五彩缤纷的天堂之中。 男人听见她美快的声音,都有些害怕了,赶紧捂着她的嘴,哄着:“轻点,轻点,忍一忍……”纵送得却恰到好处,一顿之后,若欣抱紧了他的后背:“你这个阿弟啊……我都要被弄死了……” 贺兰索卢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边提着两个人的裤子边说:“好日子在后头呢。只看我有没有命罢了。” 女人也慢慢醒过神,这个时候反而胆大起来,笑道:“什么叫你有没有命?” 贺兰索卢说:“大汗早看我不顺眼了,就想着找我的碴儿弄死我。我也就倚赖太后这里的消息,极力地自保罢了。只是太后毕竟是太后,有时候对我爱理不理的,我是怕哪一天我就被大汗捉了错处杀掉了。” 若欣笑道:“原来是这。太后有话都肯对我说的,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媚答答看看他。 贺兰索卢当然要报以琼琚,又热烈地亲了一顿说:“阿姊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接着又套问:“今儿太后看了我送的名单,有没有说什么?” 若欣说:“当然,放下名单就在叹气,说‘果然是闾氏和贺兰氏的人被抓最多。’又说‘这么多人,求情亦无用,还是要自家强起来。闾氏硬气,我是知晓的,但贺兰氏若当了缩头乌龟想要占现成便宜,到头来就是谁也成不了事儿!’” 贺兰索卢心里忖着:所谓“自家强起来”,不就是他们昨天商量的“兵谏逼宫”那层意思吗?大概太后有心了,但是毕竟是自己儿子,她纠结犹豫总是难免的。只差最后一把火烧一烧,也只差再吓她一跳,晓以情理了。 隔了两日,闾太后倒又肯见贺兰索卢了。摒绝侍从,屏风背后,喘息声声,闾太后低声道:“你倒是不拘一格。用手……肚子里的孩子会出岔子么?” “不会的。”贺兰索卢笑道,“太后身子骨还是和十八岁的少女似的,这也快四个月了吧?便就那啥也无妨了。也是臣的亲孩子呢,臣自然也当心着呢。” 然后笑吟吟问:“不知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闾太后说话总是忽冷忽热的,这会儿又冷了下来:“我当然希望是个女孩儿,没生过女儿,听说要听话多了。不像那个小子,简直日日都要气死我!” “可不!”索卢说,“今儿又说仿着‘举孝廉’的制度,选拔一批人到中书学。咱们鲜卑人,哪里谈什么‘孝’和‘廉’?国家不发俸禄,不打仗出征,何处得钱养一大家子?欸,听说南楚那里内乱不断,新登基的小皇帝欲要除掉当政的权臣,打算假手我朝,发动一场小役——送上嘴的肉,不吃白不吃——只是听说朝中反对的,倒有多半是汉人。” 闾太后冷笑道:“汉人总有故园之思,想着打他们的族人,自然不愿意——所以他们弱咯!你看草原上的狼,不也是互相食用的?留得住性命的才是好狼!” 索卢声声叹息着,手不时地抚着太后的肚子:“我希望是个男孩。” 他抬眼,正对着闾太后征询的目光,于是笑道:“他毕竟也是太后的亲骨肉呢!” 话里有话。 闾太后低下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瞳仁猛缩的样子。然而这话也叫她有些心动,半晌才说:“御医说,脉象是个男孩。” 索卢也似是怔了半晌,然后道:“那太后还是要及早准备。大汗……大概是不想这个孩子活着的吧?” 闾太后面色如铁,但是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什么都没再说。 贺兰索卢的信息没错。南楚这会儿出了大问题。 皇室与世家出身的权臣庾含章矛盾已然不可调和,所以摄政的皇叔与小皇帝一起,做下圈套,诱使庾含章到雍州边界镇守,而实际却以卖国之举,暗送国书请北燕发兵雍州,帮着对付这位掌控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大片土地的权臣。 杜文本就是个喜欢大功业的皇帝,原来觉得南楚地方大、国力也还算富庶,不敢轻易挑衅,现在宛然一个馅儿饼从天而降,大好的机会放在手中,他即便不算计南楚的土地,也可以藉机大捞一笔,还可以削弱南楚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反对的也多是汉人,当然讲的大多是些大道理。所谓“养民生息”“勿开边衅”云云,对于摩拳擦掌打算趁战争之机狠狠赚个钵满盆满的鲜卑贵族而言,简直就是一群挡财路的狗! 杜文被两帮子吵得头疼,一时也做不出决断,最后道声“再议”退了朝。 回到后殿,他看着沙盘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这一仗打起来好处多多,于是手里捏着做标记的小旗,慢慢在雍州附近摆布起来。 窗外传来他小女儿“咯咯”的笑声,他忍不住往外瞥了瞥,恰见乳母抱着阿月攀着他书房前一株蜡梅——可惜高处一枝开得最好的花,乳母也摘不到。 杜文不由放下沙盘,到外头去,指了指梅花树问阿月:“喜欢那一枝是不是?” 孩子到底还小,眨巴着眼睛没有其他动作。倒是乳母笑道:“是呢,小公主喜欢蜡梅花,一朵朵摘下来往地上扔,扔一朵就笑半天,好玩极了。” 也只有他亲女儿他才不以为忤,杜文笑道:“不就是喜欢扔蜡梅花么!扔!这里的摘完了就到御花园去摘,再摘完了,阿爷就到平城各处挖蜡梅树种到园子里给你摘!” 说完,他起身一跃,把高处好大一枝蜡梅枝条给掰了下来,顺带袖子也给扯了个口子。 袖子他才不在乎呢,把花枝递给乳母,嘱咐道:“小心,别叫小枝子刺到公主的脸和眼睛。” 阿月的小手早就迫不及待抓了上去,一口气撸下五六朵蜡梅花,再用力扔到地上,然后愉快地“咯咯咯咯”不断地笑起来。 不一会儿,孩子的亲娘循声来了,埋怨着:“说出去玩了,满世界都找不到!这里是大汗的书房重地,等闲可以进来么?” 杜文看着翟思静气鼓鼓的样子,再看她低头瞧见一地破碎的蜡梅花瓣,果然色变了。杜文赶在她生气之前笑道:“阿月又不识字,怕到书房重地么?来来来,识字的可敦,快给我看看里头一份折子。”伸手揽着她的腰就往屋子里带。 趁翟思静不注意,给乳母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抱着还在奋力撸蜡梅花的小公主阿月离开了。 第 123 章 进到里面, 翟思静就看到沙盘, 还有沙盘上围绕着雍州密密插着的各色小旗。 这几日朝中的情形她也约莫知道一些, 顿时正色问:“大汗是问南楚密信的事?” “嗯。”杜文也不瞒她,“不是我要首开边衅, 实在是南楚自己提了这么个要求,我就算是帮他们君臣一个忙,顺带自己也有些收获。” 翟思静不由就要劝谏:“天上哪有掉馅饼的?” 杜文皱眉道:“我先也担心是南楚跟我玩花样啊。可是派去的斥候已经打探回来了,南楚真的派那个一把年纪的尚书令庾含章前往雍州了。四围排布的都是与他不睦的人,所用兵马全是庾含章自家的部曲——朝廷根本就是推这个老头子去送死,只差借我这里的这把刀。” “可是,南楚有大将军杨寄。” 上辈子,杜文和南楚大将军, 亦是后来改朝换代的南秦皇帝杨寄,算是棋逢对手,将遇劲敌。而雍州一战, 前世不大关心朝政的翟思静也隐约记得, 杜文先时占了不少南楚的便宜, 但后来是被杨寄打得铩羽而归——也是杜文这辈子少有的败仗了。 杜文撇撇嘴,正色道:“我会小心的。” “你还打算御驾亲征?” 杜文笑道:“你还担心我?放心好了, 纵然是御驾亲征, 我也不会身先士卒跑在最前头的。至于平城这里,也是给你一个机会放胆为我协理朝政。” “……”翟思静半天没有说话。 杜文笑道:“在我们这儿, 太后临朝监国、皇后临朝监国都常见得很,所以祖宗怕了, 才弄个‘立子杀母’的家法,就是因为女人家强悍不逊于男人。跟你说实话,我要对付闾氏,自己出面到底太撕破脸了,还要你的协助。” “拿我当枪使啊……”翟思静说,“你倒放心我?” 杜文笑道:“我现在最放心就是你了。再说了,我大军在外,钳制你们翟家在北地,才不怕你翻天。” 然后揉揉她的头:“我就直来直去说了啊,别见怪。” 确实是实话。翟思静低头说:“我是说,你放心我能处置好朝政?” “我在贺兰部的行台时,不也是留着你在平城?只不过那时候不要你发号施令,只要你好好在下面筹谋,保着肚子里的孩子就行。这次难一点——但总难不过手铸金人吧?只要胆大心细,铜汁滚烫又有什么关系?金花四溅又有什么关系?譬如你横竖有长勺子握在手里,还有个金人藏在我那里——我永远是你的后盾么!” 细细品味他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在。 弄朝政,没有黑白际分的,只看站在哪里。 翟思静当然只有选择站在自己郎君这一边——就如她父母当年选择站在乌翰那一边一样——谁知道站对了站错了?但是不赌一把,就永远埋没了,只有做攀援的菟丝花一条路,而且攀援的大树一旦倒了,也是一样再扶不起来的。 翟思静叹息道:“好。” 杜文高兴地把她揽到怀里亲了一下,然后说:“备战的同时,打算先把贺兰家处置掉,因为罪责不大,只是敲山震虎,若是他们还有胆子造反,就是给我口实灭他的族了。你不用担心,即便我在南楚督战,北边我也安排好了。” “外头掉下的馅儿饼不一定容易吃到口,还是安内为上。南楚杨寄……” 杜文点点头说:“我晓得,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我在外,也才放松贺兰他们的警惕性,到时候一抓一个准。” 战备的事和出征的事,杜文特地倾向独孤和宇文两部,表现出对他们的极大的信任,放权放粮,叫两部都乐开了花。再想着一旦打赢了,还有掳掠的钱粮和俘获人众等若干好处,对于靠放牧吃饭而靠打仗捞外快的游牧部落,皇帝的这种信赖,无异于天大的好处送上门了,至于下头的士卒的生死,已经不是两部首领们在意的事了。 而以“传谣”为罪责,下了狱的,夺了职的,基本全是姓贺兰的,虽然没有要一颗脑袋,但是以此一牵连,朝中枢要的位置上,姓贺兰的就稀缺了,更别说把守宫门、城门或驿路的那些武职,以及打算随御驾出征的人马,更是各种法儿地把“贺兰”撇除在外。 贺兰氏岂有不懂的?然而不敢以卵击石,只能屏息等待着安插在太后那里的人何时可以接应,以便一击制胜。 战前这一筹备一晃就两个月过去了,太后腹大,基本完全不能见客。惠慈宫中来往,都只是闾氏的亲近女眷,甚至连宫中嫔妃前去叩问,都一概不见。 唯只皇帝亲征前夕一次求见,闾太后想着这毕竟是亲儿子,还是叫开了门,神态慵慵而目光炯炯,看着踏进来的杜文。 杜文的目光也像母亲似的,锐直如一把利刃,一下子就盯到母亲的肚子上——也不是刻意要盯,实在无法不注意到——而且脸色一下变了,原本装出来的笑意都顿时僵硬了。 闾太后看着儿子的神色,知子莫若母,心里未免有些哀哀的,好一会儿冷冰冰说:“听说你三日后要出征了?” “嗯。”杜文点点头,“特来和阿娘告辞。阿娘在宫里注意身子骨,别为儿子担心。” 闾太后笑道:“这话说的,怎么这么生分?” 杜文撇撇嘴:“儿子没生分,可能阿娘听着生分了吧?” 闾太后收了笑容说:“好吧。南楚是大国,不比以往西凉孱弱,加之南方的汉人格外奸猾,你要多加小心。这次带去的人好多是独孤和宇文?” “舅家的也有。”杜文答道,“好处要均沾——除了我不放心的贺兰。”又直剌剌看了母亲一眼。 闾太后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问:“宫里你带谁去?” “带表妹吧。”杜文说。 闾太后倒有些诧异,笑道:“怎么,她长大了,觉出她的好了?” 杜文敷衍地笑笑——艾古盖的亲阿爷负责他的粮草转运,带上艾古盖,他略略放心些。 闾太后又问:“怎么平城好多位置都换了汉人?户部里负责后方支援的,以翟量为首,全是汉人?” 因为万一宫里闹出么蛾子,他要翟思静可以登高一呼、百人响应。但这话不好说,就像这次他抱定了再打一年半载的光棍儿的念头,也要给翟思静在平城创造协政的机会一样。 杜文只说:“还是行台重要,我身边要带鲜卑人,平城就靠汉人吧,翻天我也不怕,随时大军袭回来,他们没一个是对手。” 太后冷笑道:“反正丢着我在宫里,你也不担心。” 那瞬间,杜文流露了一些孩童的神色,有些依恋,更有些委屈,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说:“儿子那时候千里迢迢到柔然救阿娘,已经被阿娘忘了么?” 闾太后心不由一软,停了一歇才说:“我怎么会忘!只不过你站到峰顶上,对你阿娘全是忌惮了。” 她撇了撇脸,目中有些莹莹的,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有的事,咱们母子还是可以同仇敌忾的。但有些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别一味地任性,要想想长远。” “长远”二字,她指的是不留宠嬖的祸患,而杜文却又悄悄看了母亲的肚子一眼。 母子相见,就是这样隔阂着说些彼此都不信的真心话,说到最后,也都无语了。闾太后恹恹道:“你放心去吧。” 杜文犹豫了一下说:“阿娘,其实我最不放心的,是思静和小公主,思静从小读着那些女则女诫长大的,性格未免迂一些,凡事也爱为别人着想,好心太多了,就会不设防。我求阿娘替我多照顾着她。” 太后冷笑一声:“你的心肝尖尖肉,还需要我照顾?倒是我需要她多照顾才是呢。” “她毕竟是晚辈。”杜文正色说,“儿子也说句实话,这半辈子就喜欢她,若是她有个好歹,我也就是行尸走肉了。别说表妹,哪一家的女孩子我都无法喜欢了;而且,会不会迁怒自己也不晓得。” 他这威胁,不仅是隐晦的说辞,还有一眼一眼瞥在太后肚子上的目光。 闾太后登时大怒,冷笑道:“你不必说这样的话!人有生老病死,也难免意外出事。我只担保自己不找事惹事,保不了别人!” “是……”威胁已经到了位,杜文选择了形式上的低头,“阿娘但多疼爱儿子一点,儿子就是感激涕零的。” 她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心机和狠劲与她自己分毫不差,闾太后甚至不知该喜该忧,半晌气得不说话。 杜文默默地陪了她一会儿,终于说:“阿娘也当心身子骨,儿子从南楚回来,给您带些想要的东西?” 闾太后笑笑说:“听说南楚有些婴戏的玩具精巧得很。你若给你与翟氏生的公主买,不妨带个双份。”说完,看了看儿子。 杜文当然晓得她的意思——这也是她的屈服和承诺了,只要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加屠戮,她也就答应护着翟思静。 杜文低头道:“是!一家人,理应彼此帮衬。” 这次出征,他有浓浓的不舍,原本攻城略地、烧杀抢夺的那种快意好像现在所剩无几;若再想着那些汉人臣子的上书,甚至觉得守土一方已经够好了,何必搅人家的浑水? 完全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 到了太华宫,翟思静身边摇篮里放着睡着了的小胖丫头,胖丫头小肉手里还攥着几朵捏烂了的蜡梅花。而她自己却在看兵书。 杜文笑道:“这么临时抱佛脚啊?我只叫你小心守着平城,又没叫你真的领兵打仗——领兵打仗那种瞬息万变的情形,又是纸上谈兵能够有用的?” 翟思静放下书,皱着眉一脸愁色:“杜文,我是担心你!庾含章是南楚一只老狐狸,还有他们的战神杨寄,你还没跟他作过战吧?” 上辈子,杜文不止一次地骚扰南楚边境,为自己获得军事实力,当然也和杨寄打了不少遭遇战;但这辈子的走向不一样,他只是听说“战神”之名,却直觉地轻视那些个孱弱的南人。 杜文皱眉笑道:“你再提他,我都要吃醋了!南楚的战神,在我面前大概也就是这个!”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恶狼似的一下子把她扑倒在条榻上,涎着脸说:“不行,我真的吃醋了,讨厌你提别的男人的名字!我要吃了你!” 第 124 章 翟思静正一心为他犯愁, 冷不防被扑倒在床榻上, 愣了片刻才去捶他:“人家说正经的!” “我也正经的呀!”杜文捏着她两只手摁在褥子上, 特别喜欢看她无奈地挣扎不得,只能乖乖叫他亲的样子, 笑嘻嘻说,“我都快走了,你还在叽叽歪歪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这会儿什么别的都别想,倒是要好好体会在一起时的两厢快意——毕竟,仗打起来,谁知道是三五个月,还是一年半载, 还是三年五载呢?” 离别后的孤单倒是双方共有的担忧,翟思静也不忍心与他矫情了,只是说:“也不至于赊多少账的。” “赊账”一词用得别致, 杜文也听笑了, 吻着她说:“多赊点, 回来还。想着你欠我的,回来还债还得更自觉些。” 亲了一会儿又说:“等等。”起身去一旁的小抽斗里取了个荷包, 小心地放在翟思静肚子上:“里头是麝香, 既然这玩意儿对你有用,还是用上吧。这次不宜有孕, 万一大了肚子,是不方便帮我做事的。而且, 打仗多久还不知道,要是我不在,而你生了个儿子,万一叫他们阴了,我回救不及,想想也是可怕。” 他瞧翟思静听着好像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又换回了调皮的模样,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才说:“怕了?” 知道他是激将法,但翟思静还是一扭脖子道:“谁怕!” 杜文笑道:“要小心,但不用怕。宫里那些个女人,我不给实权给她们,其实一个个都跟纸糊的似的,仰赖你的恩典呢。我阿娘,她是个厉害人,但是她也很清醒,我和她‘招呼’过了,你们又没有死去活来的矛盾,她一时不会动你。” 他的手顺着她的脖子挠挠痒痒肉,在她情不自禁缩脖子的时候,手指在她襟摆上一拂,那衣带好像变魔术似的开了,露出里头新柳似的浅绿色抱腹,杜文又顺着抱腹上刺绣的卷草纹瞧着,叹道:“最适合穿红的人老不穿,倒是那起子妖妖调调的人总爱穿红。” 他在她皑皑的肌肤上含吮出一朵朵海棠花,微微的刺痛使得他身下的人儿发出令人心醉的嘤咛,手臂用力勾着他的脖子,使得热乎乎的躯体可以靠得更近,更近……直至贴合在一起。 仿佛真的要弥补离别后的亏空,一连三日,杜文只要下朝便在太华宫后殿里闭门不出。 寒琼听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声音,啧啧嘴对一旁的梅蕊说:“你说男人有真心的么?” 梅蕊摇摇头:“我看没有。” 寒琼一努嘴:“那里头这两位?” 梅蕊撇撇嘴:“这种事,不看新鲜劲,要看长久。白头偕老、恩爱一辈子的,也不是没有,就是稀缺——这帝王家更稀缺!我这辈子算是看透了,再不打算嫁人了,就这样挺好,一个人最逍遥自在,等年纪大了,就多收几个宫女做徒弟来服侍我,不跟有儿女伺候了一样?” 寒琼扬眉笑道:“我才不像你,我将来要求主子恩典,求她放我出去嫁人的。哪怕是平头百姓呢,小两口热炕头也有福享。” “噫,你还大闺女呢,每日净想这个,羞不死你!” 寒琼“哼”一声:“羞啥呀?听说宫里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宫女,都有了宦官当对食——还是个假夫妻。” 突然低了声音:“对了,听说还有勾搭侍卫的……” “啊?谁有那狗胆儿?” 寒琼正待说点什么,忽然听见里头要热水,忙大声应了,又压低声音说:“听说都怀上了,假不了!” 匆匆倒热水去了。 皇帝的寝宫里一片暖香,麝香的气息被肌肤的热气蒸腾起来的味道格外具有诱惑力,连寒琼这样谨严的处子,都不由得心旌荡漾,小心脏“怦怦”乱跳,对着尚在摇曳的床帐低低说了声:“大汗,可敦,热水送来了。”就赶紧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闺卧之中,反而是男人伺候女人。 杜文说:“你别动,小心一身汗再着了风。”胡乱蹬条裤子下来调和了水给她擦洗。 边擦洗边还“吃豆腐”,低声笑道:“真的有些红肿了。明儿起,你就定神养着,养得水嫩水嫩的,我就该回来享用了。” 翟思静踢了他一脚。 杜文眼疾手快抓着她白皙的脚,挠挠脚心笑道:“别老虎不发威,净把我当猫咪了。” 她痒得边“咯咯”笑,边跟他求饶。 杜文对她的每个样子都喜欢不够,不由地又是上前欺身抱着说:“怪道说‘温柔乡消磨英雄志’,每每看着你,我就连仗都不想打了,就想着咱们就守着这片土地吧,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做个好可汗,你做个好可敦,生一窝孩子,老百姓也让他们安居乐业的,我呢,应该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翟思静窝在他怀里笑着说:“这不挺好吗?于小老百姓来说,命运是无法选的,只能随波逐流;可是你能主宰一切啊!” 杜文摇摇头说:“我也不能啊。几年不打仗,就该有人旁敲侧击跟我抱怨‘刀枪都放锈了’,再几年不叫那帮子家伙打一打,抢一抢,他们就该搞内讧了。毕竟,不打仗,各部的牛羊就那么多,总是嫌不够花的;遇到个天灾人祸的,连日子都过得艰难呢。” 翟思静突发奇想说:“那你学南朝发发俸禄,有钱傍身,谁不要命啊要去打仗抢掠?” 杜文想了想,却又把翟思静裹到怀里搓揉:“发俸禄?哪有抢着爽利?这次把雍州打下来,你想要啥我都给你弄过来……” 这勃勃的狼性啊,做了皇帝也不会改。 翟思静欲要说什么,却觉察他另一处兴致也勃勃地来了,吓得劝谏这些久远的话题也忘了——先顾眼前要紧:“你别弄得我怕!来日方长,留点念想吧……” 眼前这人儿不是抢来的,他还是懂心疼的。杜文只笑话她一阵,而后抱怀里说:“睡吧。” 翟思静的手搁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轻声说:“杜文,此去不要轻敌冒进,我……不能没有你。” “嗯!”杜文沉沉地应答,轻轻地吻她。 第二天便是皇帝出征南楚的正日子,百官相送,而后宫只有翘首遥望。 杜文在御马上高乘着,看着崔嵬的平城宫,以及宫墙边新近露出春色的烟柳桃花,还没有离开,已经开始想着归来的时候了。然而定下了御驾亲征的策略,此刻也不能再更改了,只能抬起手中指挥队伍的重剑,示意全军开拔。 御道上顿时蜿蜒行走着黑压压的队伍,摩拳擦掌,怀着必胜的信心。鼓乐声声,传得很远很远。 翟思静当然也属于后宫翘首中的一名,之前她作为可敦,主持饯别艾古盖,那小姑娘今年十三,圆脸上略脱稚气,但到底还是傲慢,几处不守礼仪的地方都是自顾自说一句:“哦,我不知道,可敦别怪罪。”好像就没她事儿了。 翟思静对这样一个小妹妹般的女孩子,也只有叹口气,最后说:“闾昭仪一路上随侍大汗,凡事多经心吧。” 艾古盖笑道:“我表哥么,我当然要尽力伺候好他的。可敦放心就是。”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现在眼看着杜文的队伍慢慢消失在弯道,想来这个幼稚而骄傲的天子表妹也随侍在他身边,一样的如草原上骄傲的小马。 翟思静下了角楼,却见一个宦官匆匆跑了过来,道:“可敦,太后说想看看小孙女,叫可敦带公主去惠慈宫里。” 翟思静不由眉梢一跳:太后有孕的事她是知道的,平日里当然也要带头做出定省的姿态,闾太后当然也是选择不见的,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地相安无事了。今日杜文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来传唤自己,说这位太后不是别有用心地设了场“鸿门宴”,翟思静都不能信! 但是峻拒又不好,翟思静温和微笑道:“我知晓了,请中使回去传个话,我一会儿就去抱公主。但是公主通常这会子在睡觉,硬拉起来会哭闹不止,怕影响太后的心情。容我慢慢叫她起来,缓过特别困的一阵子就好了。” 那宦官也很讲道理,点点头笑着说:“是呢!是呢!太后对小公主一定宝贝得什么似的,可别影响了小公主睡觉。奴回去解释一下就好,太后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翟思静点点头,缓步往太华宫而去,一路走一路就紧张地思忖着。 她当然不想和闾太后闹僵——人家做祖母的想看一看孙女儿,任谁不能指责她不在理,翟思静是公主的母亲,但也不好不答应下来。 到了太华宫,阿月果然在睡觉,小手指含在嘴巴里,脸蛋圆嘟嘟的,新长出来的长睫毛在斜照进窗棂的阳光下微微颤动,叫人一看心都酥了。 翟思静坐在女儿身边,却不停口地吩咐着:“赶紧去太医院和御药房,调取这段日子惠慈宫的脉案和药案;到中侍省,查阅这几日惠慈宫侍卫的换防记载;到内侍省,查阅这几日惠慈宫索要的一切其他东西。” 万事都有蛛丝马迹,这也是她和杜文学来的,要谨慎却又不能狐疑。 她是这座平城宫的女主人,那千万条线索就在她的手里,势必要用好了它们。 过了一会儿,四处的消息都回报过来。 太医院仍然以滋补之名,给闾太后开了安胎的药方;御药房进出药材没有异样,砒.霜丹砂之类剧毒的没有,乌头川楝之类有小毒的也没有;惠慈宫侍卫大多是杜文的心腹,只有几个“贺兰”,今日也没有当差;其他一应供给也都如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恰好阿月揉揉眼睛醒了过来,然后舞舞小手,蹬蹬小脚,开开心心地对着阿娘笑。 翟思静含笑逗弄了她一会儿,唤来乳母说:“给公主喂奶吧。吃完了,我要带她去拜见太后。” 第 125 章 不错, 去太后那里确实像去赴鸿门宴似的, 但是, 她翟思静不可能逃避一辈子不见婆婆。 想定了,觉得这“鸿门宴”必须得去, 闾太后就算再大胆无畏,也不应当无由诛杀她——太后宫里无剧毒、无亲信侍卫,如果想要她的命,动静小不了,事情掩不住。 翟思静到了惠慈宫门,把阿月递给一边的乳母,在门外盈盈下拜,朗声道:“妾翟氏来给太后请安。”眼眸低垂着, 眼角余光能看到周围执戟的侍卫都是眼熟的,表情亦是坦然不紧张。 少顷,太后的贴身宦官就迎了出来, 笑道:“可敦果然来了。” 翟思静笑道:“太后赐见, 妾做子媳的岂能不来?” 那宦官笑道:“是, 可敦请进。” 翟思静和她带来的十数个宫人一道起身,理好裙摆, 步幅端稳, 顺着平整的砖石路到了惠慈宫正殿。 门扇次第打开,进到梢间, 宫女打起了珠帘,两边都是厚重的雕漆屏风, 藏几个人不是问题。翟思静余光一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此刻无路可退,只能朝着半透明垂帷后面斜坐的闾太后再次下拜:“妾翟氏给太后请安。” 闾太后笑融融的声音从帘幕后面传来,依稀也可以看见她轻轻摇动着身子,高髻庄严,而身材并没有臃肿。 “思静如今是可敦了,不必这么多礼,甫一进门就跪啊跪的。” “礼不可废。”翟思静笑着说,“论上下尊卑,自然是妾执礼才是。” 上首静了一会儿,然后朗声说:“起来吧,地上还凉,别冻着膝盖骨。赐座,赐茶。” 其他犹可,但当翟思静看着一盏热腾腾的奶茶送到她手边的小案上,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 帐幕里头的闾太后手边也有这样一杯奶茶,而且她端起来就啜饮起来,喝了两口才故意问:“咦,你怎么不喝?嫌我这里的奶茶滋味不如你调制的?” 简直隔着半透明的帘幕,都能感觉闾太后灼灼如烧热的铜钩一般的目光。 翟思静横下心道:“太后说笑了,妾调制奶茶的能耐是半路出家,正是羞于见人。尝尝太后这里奶茶的滋味,学着一点,日后大汗要喝,也能调制得更合他口味一些。” 下定决心,捧着奶茶啜了一口——并无杂味,就是浓香醇厚的草原奶茶,炒米喷香而酥油馥郁,淡淡的咸味配着微苦的砖茶味,清爽解腻,十分可口。 闾太后定定瞧着她把茶咽了下去,才笑道:“放心,我这里的茶安全得很。一个壶里倒出来的。” 这柔柔弱弱的汉家女郎,勇气还是有的。闾太后心道,怪道杜文觉得她匹配。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会儿不能贸然处置翟思静;而且,留着她,也可以另有作用。 闾太后对左右说:“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可敦有几句私话说。” 她身边的宫人立刻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 翟思静忖了忖,也遣退了自己身边的宫人,亲自抱过小女儿。 寒琼挨打的伤大概要跟她一辈子了,不仅还有点瘸,而且看起来笨手笨脚似的,一不小心就仄了一下,碰歪了一座高高的雕屏——屏风后面什么埋伏的人都没有。 寒琼歉疚的目光投到上首太后那里,难看地苦笑了一下,但眸子的余韵,却是在翟思静脸上一飘,彼此晓得意思。 屋子里一片清净。 闾太后说:“孙女儿都出生那么久了,还一眼没见过。”拍拍手说:“来,让我抱抱。” 翟思静趋步上前,在帘子前踌躇了一下。闾太后说:“进来吧。” 太后挺着大肚子坐着,表情安详,毫无忸怩,伸手要抱阿月。 翟思静想:或许人家鲜卑女子就是这样大方落落的。于是说:“太后小心,小家伙这段日子喜欢乱踢乱踹。” 闾太后于是放下张开的双臂。 太后虽然四十出头,但依然很美,阿月在母亲怀里扭头,好奇地看着她华美的衣裳和高耸的发髻,还有发髻上戴着的缀满五色宝石的金冠,“咿咿呀呀”说了一会儿“话”,小肉手拍了拍,又伸出去,不知是想抓一抓那些金珠,还是想让这漂亮华贵的女人抱一抱,但是她随即看到太后美眸中射出来的钩子般锐利的光,顿时“哇”了一声,返身扑回母亲的怀抱里。 翟思静怕闾太后尴尬,没成想太后却笑了起来:“人说我有煞气,早年先帝的儿女,小一些的看见我都害怕,如今这些孙辈也是如此。” 好像还很以此为豪似的。 她对孙女儿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表情,只淡淡道:“长得不错,挺像杜文小时候的。虽然是女孩子,也要严格管教,别弄得和那臭小子一样顽劣不听话。” 翟思静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挑,因而没有接话。 闾太后自顾自说:“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杜文,但这孩子吧,确实自负得厉害。这次南去,听说汉官议论纷纷,他也不听。你没有劝谏劝谏?” 翟思静答道:“妾自然要劝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汗心怀天下,却也要当心自己。毕竟,在柔然那次教训,太惨痛了些,妾今日想来,还是心神摇摇。” 闾太后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盯着翟思静:“原以为你生了男孩,大燕有皇储了,现在却是个女孩子,他欺瞒众人,开了好大一个玩笑。这次去南楚打仗,我也怕他再以身犯险。” “你是他的皇后,他有话也都愿意与你商量。”太后陡然转折,问,“咱们私下里商量,拣最坏的情况说——最坏的都想开了,其他就没有想不开的了——若是大汗这次有个好歹,后面怎么办?” 翟思静看闾太后的手始终交叠摆在肚子上,大致有些明白她试探的意思了,她浅浅笑道:“太后虑的是,君子问忧不问喜,妾也从来不忌讳这些。大汗虽然无子,但不乏兄弟,不乏子侄。只要不是血脉错乱,就不容易生乱象,就能保大燕继续平安下去。” 闾太后眯缝着眼睛,手指微微用力,在衣衫上抓出一些褶皱。 翟思静当然懂得太后的意思,然而这一点是不能顺着她谄媚的。 她骨子里的刚性又勃发起来,笑道:“当然,我可以与杜文一起死。但是他心中的朗朗乾坤,我也是要为他保下来的。” 闾太后终于冷笑道:“你胆子好大!不知是胸有成竹呢,还是蠢?” 因为这不肯谄媚的话语,近乎是告知太后她的底线,也就是太后若有异动,她翟思静是不惜决裂的。 翟思静再次在太后面前沉下身子:“‘孝之于亲,有义以辅之’,妾此言直率,但出自实心诚意;而事夫之道,在于同心,‘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专心正色并非谓佞媚苟亲。太后如果爱惜儿子,当能理解妾的心思。” 闾太后慢慢扶着腰起身。跪在她面前的翟思静清清楚楚看见她那个凸起的肚子。 闾太后缓缓说:“阿月还小,做母亲的心啊,你还不懂。” “我懂。”翟思静突然泪流满面,垂首道,“我真的懂。为了孩子,为了所爱的人,什么都肯付出,命都肯不要的……只是太多阴差阳错,有的时候我们也宛如被浮云蔽眼,做出不正确的决策……” 她也犯过那样的错误,一旦走上不归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一条道走到黑。长越的死,诚然是杜文无情,但也是她自己的执念,两个人互相挑战对方的底线,终于罅隙变作深渊,他们都掉落下去,他生而终。 闾太后一时有些诧异她滚滚的泪水。 翟思静哽咽着说:“杜文夺回平城的时候,太后被废帝乌翰捉走。山上伏兵一时没能救到太后,太后对杜文喊着:‘不要有软肋!先射我!’拳拳爱子之心,叫谁不动容?杜文甘冒风险,千里迢迢到柔然救太后,报恩的寸草之心,难道太后也不记得?” 闾太后胸口一梗,一股酸热泛上来,逼得眼眶子也发酸发热,但在翟思静面前却一滴泪都没有掉,等堵胀的气息平复了,她依旧是冷冷的语气:“我才不需要你指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现在是后宫之主,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走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大不尊重。 而世家大族的女郎,殊无怨尤,稽首道:“妾言语不当,向太后请罪。” 闾太后道:“你走吧。” 翟思静抱起阿月,起身告退。 闾太后看了看孙女,突然又说了一声:“等等。” 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林玉雕琢的凤鸟玉佩,笑着递过去:“这件给小孙女做个见面礼吧。” 阿月喜欢这些晶莹鲜艳的东西,巴林玉本就是橙红色的,光致晶莹,雕刻得又格外细腻,连同上头装饰的碧绿和阗玉珠子和墨绿色绦子都是极漂亮的。她“啊啊”地拍着小手,然后从母亲怀里够着身子,伸手把一串玉饰都拿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边“咯咯”笑,一边“啊啊”地欢呼着。 太后的笑容变得慈和,但随即仍是挥手:“你去吧。” 她看着翟思静的背影从门口珠帘那里转出去,又到窗口看着她抱着女儿,步伐坚定地从惠慈宫大门出去,伊人的衣襟在春风里飘拂,垂髾婉若游龙。 她定定地看着,原本一直觉得这汉家女郎只是好皮囊,但现在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了。“贤惠”一词,不光指女子顺从能干,还是她一心一意,并无旁骛,所以坚贞勇敢,无所佞幸。 “若欣。”闾太后呼唤着,“你来。” 她最信赖的贴身侍女几步就进了门,垂手在闾太后身边:“太后有什么吩咐。” “他怎么说?” 若欣道:“奴说已经有了身孕,而且这话也放出去了。是他先来找的奴。” “然后?” 若欣面颊冷冷的:“然后,他一脸慌乱,说要从外头给我带药,还哄着说‘流掉一点不疼的’。奴说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他就连连跺脚,想骂奴没骂出口,只说奴若留下孩子,奴与他两个人都活不成。” 闾太后冷笑道:“哼,他倒‘聪明’,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还以为天衣无缝,瞒得我好!” 若欣亦冷笑:“可不是。出劲儿地打听太后这里的消息,口口声声跟奴说‘情’道‘爱’,真是臭男人!” “男人想要建功立业,光靠皮囊和欺骗可不行。”太后拨着指甲,闲闲道,“网撒得差不多了,可以收了。” 第 126 章 太后喜欢未雨绸缪, 杜文明明是好好地在外头打仗, 她就偏要想着若是打仗出了问题该怎么处置下一步。说她想得远吧, 这也未免太远了! 翟思静边轻轻抚摸着睡熟的小女儿,边思忖着太后今日巴巴地把她叫过去谈话的意思:像是警告, 又像是试探,还说不准是不是给她下套儿……但是她们谈到母亲对儿女的情感时,闾太后即使使劲绷着脸,翟思静也能敏锐地察觉闾太后的共情——虽说是皇室无亲情,但杜文是闾太后硕果仅存的一个儿子,又掌握着大权,她为了肚子里有形无生的一个胎儿,也不至于未雨绸缪至此吧? 处政之道, 掌控人心最为重要,可人心又是最难捉摸的。 她叹了口气,把女儿的小被子盖好, 回到案桌边。 按着杜文的吩咐, 不是最重要的奏折, 全部送到翟思静这里处置,他的御用小印就在她身边。每天晚上哄睡了女儿再帮着批阅奏折是很辛苦, 但是要掌握朝里朝外的动向, 这样的辛苦是值得的。 她在一份刑事的奏报中看到贺兰部的字样,本能地关注起来。 原来是贺兰部下属的一个女奴, 辗转逃离到独孤部去了,据说这女奴会医药, 又有些萨满神术,独孤氏的几位夫人如获至宝,拿了十个女奴去贺兰部交换,说是要把逃出来的这个留下。而贺兰部说什么都不同意,为了一个女奴,竟然打起了笔墨官司,后来又听说都齐备的兵戈,大概打算要动武了。事情才闹到了尚书省下。 本来事情是极小的事了,翟思静只是觉得里头有些奇怪:区区一个女奴,怎么至于两部争抢?若说确实有些异术,贺兰部为何不好好留着人?既然留不住人了,又何必和一直和睦的独孤部为这样小的事撕破脸? 再看看女奴的名字,也就一个“马氏”而已,实在瞧不出奇处。 翟思静想了想,提笔在奏折上批复,命将马氏女奴送京审理,析断是非。 她直忙到二更,才把面前的卷牍处置光了。收拾齐整了,唤今日当值的梅蕊进来给她打水洗漱。 梅蕊一直小心翼翼看着她,看得翟思静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怎么了,一直看我?我脸上脏了?” 梅蕊摇摇头说:“嗐,奴婢紧张呢。今儿早上喝的一盏奶茶,女郎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吧?” 翟思静摇摇头:“宫里药材进出,并没有问题。再说,太后毒杀我,有什么好处呢?” 梅蕊反倒是恨铁不成钢似的:“太后不喜欢汉人,谁都知道呀!她要是打算和大汗闹掰了,就没顾忌了吧?” “可是现在,我怎么觉得她是想联合我,扳倒贺兰呢?” “啊?” 翟思静道:“宫里到处在传,说太后宫里的一个侍女有了身孕了。你想想这偌大的平城宫,关防严密,也就太后宫里有侍卫安排在外围——为什么有,你也懂的。” 当然是为了太后与做侍卫的面首相处方便。 但是为什么太后有了贺兰的面首,还想着扳倒贺兰,梅蕊没听懂。 翟思静给她解释:“之前太后宠贺兰,大概是为面首之故。可是闾太后是怎么样的人?” 比杜文还要狐疑,几乎是谁都不肯相信的,若是通过她多次的考察觉得可信也还罢了,可是贺兰氏可信么? 能进入太后寝宫的,也就是贺兰;能把太后宫里的宫女弄大了肚子,也一样是贺兰。依附着太后还不好好依附,叫这猜忌成性的闾太后怎么信任他?当然是没事也要想出无端的事来。 翟思静摇摇头说:“所以她的奶茶我硬着头皮也要喝,一来是打赌她不应该现在就害我,二来是表表自己的忠心,叫她不至于对我疑到无法两立。” 这么想想,天天疑神疑鬼,无法安枕,好猜忌的人日子过得也蛮辛苦的。 等女奴马氏解到平城,廷尉审理的结果又发到翟思静那里,但见其中“大汗”与“贺兰”的字样出现了数次,翟思静开始心惊起来。 “嘱咐廷尉少卿不要把这案子明发。”翟思静吩咐道,“马氏,我要亲自问话。” 这个马氏,便是在贺兰部给温宿做萨满法送药酒的那位。可惜法术不灵,倒让温宿自取其辱。 失利之后,贺兰夫人颇有怨怼,马氏后来得知那两缕头发中一缕是皇帝的嫔妃的,推想另一缕是谁的也不难,顿时吓坏了——对皇帝施行巫蛊之术,她是不要命了么?哪有不潜逃的道理? 而她一逃,贺兰夫人当然紧张起来——这人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灭口,跑到其他地方,万一走漏风声,岂不是要一族人的命! 却又不料这位胆大妄为的马氏药婆,其他本事没有,招摇撞骗是一把好手,出逃也不低调,如簧的巧舌又把独孤氏的那些夫人们骗得不要不要的,顿时又出了名。 两下一闹腾,一方心惊不已,一方莫名其妙,不想闹大的事儿反而闹大了。 马氏一身囚衣,胆战心惊地跪在太华殿可敦皇后的面前,进门就捣头如捣蒜:“娘娘!娘娘!奴是冤枉的!冤枉啊!” 翟思静还不认识马氏,廷尉那里的审理结果也不够详细。她皱了皱眉,见她磕得脑门都青了,说:“冤不冤枉,先看你说不说实话。你在贺兰部做了什么?为何要潜逃?你现在说实话,我或许还能救你;否则,只怕三木加身之后还免不了凌迟之刑。” 马氏吓得一激灵,可是她施行巫蛊之术的事儿是任谁也不敢说的,磕了几个头,眼珠子一转,龇开大黄牙说:“奴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只是贺兰氏的大夫人不知怎么就是看我不顺眼,奴听说她要杀我灭口,一惊之下就逃出来了。” 翟思静冷笑道:“看你不顺眼就要‘灭口’?若是有过,无论打杀、鞭杀、绞杀、砍杀,她们是家主,你是奴隶,都没有人好说什么。‘灭口’的意思好像不是指这些。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叫她们如此忌惮你?” “……”马药婆半天说不出话,只那眼睛一眼一眼地睃着上首这位皇后。 贼眉鼠眼,叫人一见就讨厌。翟思静泠然道:“既然我给你机会你不愿意说,那么你就还回廷尉那里,该受什么刑罚就受什么刑罚好了。” 提气吩咐把马药婆送回廷尉那里去。 马药婆吓得肝胆俱裂,流着眼泪说:“那可否请娘娘摒开其他人,我悄悄和娘娘说。” 翟思静看她镣铐加身的样子,使眼色叫身边的人都离开。 “你说罢。” 马药婆低声道:“这其实不是奴的错……有一天啊,贺兰家的大夫人拿了两缕头发给我……”把她施行萨满巫蛊术,帮着谁固宠求子的事儿说了。 还不忘补充道:“奴真心不知道是对谁做的法!原以为是贺兰大夫人要想再生个小郎,她又说不是……两缕头发都拿丝线扎着,实在看不出是谁的……只不过听说那药酒是往宫里送的,当时奴呀,心里就一‘咯登’,想着要犯大事儿了……其他的奴真的不知道!” 她口口声声“不知道”,但翟思静连起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那个时间段是杜文奉太后到贺兰部巡幸的时候,陪同他去的是贺兰温宿,而从上一世起,贺兰温宿就是这样表面温和、人畜无害,而内里无数暗谋的女子。她对杜文爱得狂热,而始终爱而不得,这样的事做出来一点都不奇怪。 翟思静心里有勃勃的怒气蓬发出来,问道:“那你做什么法术?!” 马药婆不意刚刚看起来温和的这位可敦会突然疾言厉色,瑟缩了一下说:“其实就是把头发丢在火堆里,祭了青牛白马。然后给大汗送了些加了鹿血酒和虎鞭酒的混合马奶酒。男人么,只要那啥,女人不就能生子了?……” “这对大汗有什么坏处?” “没有的!没有的!”马药婆连连摇头,“酒都是寻常的酒,绝不害人。法术么,我并不是萨满出身,照着念念而已。我后来看了看唱的傩歌,好像还唱错了……大概叫人梦回另世,浮游一番也就罢了吧。要知道,毕竟情蛊这种,可不是三两天就能造出来的……” 翟思静略略放下心来,然而想着杜文,心里就恨这马药婆,更恨贺兰氏。 要处置贺兰温宿,这确实是收网的契机,但是她虽然是可敦,处置其他嫔妃也得立得地步,免得外面传出不好听的名声来。 翟思静命人把马药婆一并带着,到惠慈宫门口求见。 闾太后听一听,连起来想想就明白过来,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说:“很好,很好,今日从内朝起,先做一个了断。明日再处置外朝的贺兰。雷厉风行,就不怕他们翻天。” 接着命令道:“把贺兰昭仪带过来。” 翟思静小心地瞥了瞥闾太后,闾太后斜乜着她笑道:“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你是贤后么!” 话酸溜溜的,但翟思静很快发现这个“恶人”她确实做不了——闾太后的心性手段,乃至毒辣的程度,是她远远不敌的。 贺兰温宿到了惠慈宫之后,闾太后根本就不见她,也不叫马药婆与她对质,直接下令道:“备着鞭子,问贺兰昭仪,说她在贺兰部做下的坏事被举发了,现在招供,不过一死,若有延迟,便是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是长辈,责处后辈的子媳——哪怕有着昭仪之尊——也不要紧。 翟思静很快听见外头鞭笞的声音。 贺兰温宿大概从没遭过这样的苦楚,惨呼声夹杂着求饶,然而问讯的关口,她倒也能死死咬住牙关,含着血泪说:“没有……妾真的没有……” 太后慢慢地喝着茶,冷笑着。少顷扭头对若欣说:“我倒忘了,还有一个一并办了吧。贺兰索卢,秽乱宫闱,罪不可恕。” 翟思静看看闾太后的大肚子,正不知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把自己怀了面首孩子的事揭发出去。 却见若欣毅然道:“是!太后养奴婢这么些年,当做心腹,给予荣宠,现在该是奴报答的时候了!”拔脚往外。 太后在后面吩咐着:“哦,别忘了先拔了索卢的舌头,免得他胡言乱语,坏我的名声。” 闾太后吩咐完,继续品尝着奶茶,行动优雅娴静,半晌说:“你呀,还是太优柔,杀伐果决,就是心里得完全没有慈悲。挡你道的,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 但旋即又笑着:“不过吧,杜文大概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善意,叫他放心——不像我,他呀,连我都不信呢!” 她缓缓啜饮着茶——就着外面鞭笞的声音、拔舌的声音、惨烈的呼痛、发不出叫喊的呻唤……她也坦然淡定,全然无所谓一样。 最后笑道:“若欣才是个好孩子。索卢搞大了她的肚子,她就是我最好的刀锋,丢出去就能弄死贺兰家这几个不要脸的男人。” 秽乱宫闱,是贺兰索卢奸.污了太后宫中宫女,肚腹中的孩子是最好的明证,宫女的指证无可驳斥。不光贺兰索卢,几个英俊的贺兰家男儿,全数牵丝拉网,一概打尽,全数下了狱。 对贺兰家而言,山雨欲来。 第 127 章 贺兰索卢投入廷尉监牢审理, 据说用的第一道刑就是拶子, 双手十指指骨尽碎, 也说不出话来,点头摇头间就定了罪。逼.奸太后宫中宫女, 往重里算就是“秽乱宫闱”,廷尉少卿送来的定罪折子是“大辟立决”,也就是说不等杜文回来勾决就可以处死。 还有几个贺兰氏的侍卫一道牵连,不是“知情不举”,就是同样的“秽乱宫闱”,但凡与太后有染的,都是连话都没法说——廷尉也不必他们说话,三木俱下, 只要一个供状即可。 翟思静略略犹豫了一下,想着这其实就是一场战争,再想着闾太后狠辣的模样, 明白自己也不能拖后腿了。于是朱笔批复, 用上杜文的小印。这些人论死的论死, 监.禁的监.禁,雷厉风行。 但紧接着就是在京的闾氏诸人, 原来就掌握着一些中军兵权的, 团团围住了在京的几家贺兰,不知怎么搜检出违制的刀枪剑戟, 甚至还有违制的衮服冠冕。奏报上来,千万双眼睛盯着, 翟思静知道这又是太后的好计,但这次,她想着上一世自己的儿子和家人就是被杜文这样栽赃而处死的,终于踌躇了,那一枚小印晃了又晃,没有在廷尉的折本上盖下来。 果不其然,只消一日未批复诛杀贺兰众人的奏折,惠慈宫就派人来“请可敦过惠慈宫一叙”,翟思静调来宫中宿卫的档案,咬牙看了一会儿,道:“先将一应宿卫全数换班。闾姓内将军、内校尉、中军令、执金吾、侍卫、护卫……全部清查出宫,换成其他人。” 又暗暗命翟量带着他所管辖的侍御曹、中散曹、内三郎等人拱卫在太华殿和惠慈宫外,随时候命。 随侍翟思静的梅蕊、寒琼都暗暗心惊,悄悄问道:“女郎,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么?” 翟思静摇摇头:“不至于鱼死网破,但太后借此机会,捆牢了我,共同对付贺兰氏,将来贺兰氏如果情急叛变,我也不得不同她一道,这是她的司马昭之心了,不过我也认了,不能叫她独自担待风险;可另一方面,她也是借此机会重新部署朝中闾氏,大汗好不容易将闾氏的气候打压到这个地步,她触手一伸,我若是还一味退让,总有退无可退的一天。” 她深深叹息,对上回劝谏她的梅蕊说:“毒杀对手,诚然也不少见,但厉害的角色更是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要使得局面尽在掌控而不留后患。这才是闾太后的厉害之处——对付一个我,不算本事,要绑着我对付所有异己,将来留着推卸自己的地步和栽赃诛杀我的地步,才是真狠人。” 梅蕊已然听得呆住了,带着哭腔说:“那我们怎么办?” 翟思静说:“论狠,我比不过她。但大汗给我留下的人和权力,我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信,我已经发给大汗了,等他的谕旨从南楚传过来——我这里藉机拖一拖。” 安排妥当了,她带着随侍的人,往惠慈宫而去。不光她去,宫里还剩的两位昭仪李迦梨和郁久氏也一道叫了过去。 果然,这样子到门上,闾太后就“不舒服”了。门上的宦官瞥瞥这个,瞥瞥那个,虽然说了“太后没法见诸位娘娘”,但也始终不打回票。 翟思静心知肚明,故意问道:“那我作为子媳,先进去伺候吧。” 那宦官道:“那倒可以的——你们晓得的,太后一不舒服啊,就不爱热闹。” 翟思静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梅蕊一眼——吩咐好的,万一里头有任何动静,她就带着两位昭仪跑:外头的宿卫,全是她换下的可以放心的人,自然会一边营救,一边护着其他女人出去。 而她自己,必须提起勇气,面见闾太后。 宫殿之内,仍然是布置华丽而给人阴森的感觉。两边高大的红黑漆雕屏精致而压抑,后头“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不是藏着人——太后内宫里头,仍是闾太后自己的人,翟思静孤身进来,以她的力气,要搏若干宦官和宫女,那也是搏不过的。 闾太后这次连帘子都没有放,坐在御座上斜倚着,手里一成不变端着一杯奶茶,甜白瓷的杯子,与她一双洁白修长的手相映成趣。但她一点笑容都没有,冷冷道:“带这么多人,还大张旗鼓地换掉了今日的宿卫,可敦这是什么意思呀?” 翟思静肃然下拜,顿首道:“子媳给阿娘请安。妾喜欢直来直去说话:请问,太后也大张旗鼓地处置贺兰氏在京的几十户,岂不是叫贺兰心寒?” 闾太后冷笑一声:“兵贵神速,亏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也不懂?端不端贺兰氏的老巢,他们都必定逼急了,这么多子弟被杀,这么多家人被谪贬,你当他们像汉人似的,只会忍着、龟缩着?哼!” 啜了一口茶,但茶盏被杯盖敲击得“叮叮”乱响,显见着是生气了。 翟思静道:“太后处置贺兰,先还立着国法的规矩,但后面诸多处置,妾以为不妥。” 闾太后“嘁”了一声,接着低声嘲道:“幼稚!” “处置一家贺兰,这或许不幼稚。”翟思静道,“但刑之以法,大家心里才是服的。道路以目,周厉王未见得有大成。” 闾太后喝着茶嗤笑道:“连杜文都说你迂腐,果然是迂腐。朝政中,哪那么多清楚明白叫人心服口服?能成事儿就行了。你若胆小,你不用管,将来贺兰氏要造反问罪,叫他们冲着我来,冲着辽河闾氏来!” 翟思静突然有些心酸感——难道她在杜文的心里就是一副“迂腐”的样貌? 但这种泛上来的鼻酸很快被她自己遏住了。她仰首说:“阿娘,为政之道,不是眼前一日两日,是大燕的千年万载。贺兰氏的所作所为,妾岂有不气的?但是气又如何,妾可以‘以直报怨’,但不可枉刑纵杀。迂腐就迂腐吧。” 闾太后停了喝茶的姿态,捏着杯子,目中钩子似的锐利的光,直剌剌地射过来。 但她实则是趁翟思静再次顿首的时候,暗暗笑了笑:她身边最亲信的宫女和宦官,也都是戆直一类的,认定了主子就万死不辞——和翟思静某些地方有些像,她是认定了一条道理,也不肯低首。 这样的性子,叫人放心。所以,这个女郎,叫她那狐疑的儿子放心。 而且,也好对付呀! 闾太后把绷紧的姿态放松下来,闲闲地说:“那行,缓一缓吧,等杜文处置的意见从南楚过来再说。” 反正贺兰家有头有脸的都关在监牢里,不怕他们在京城翻天。 “但是,我先提醒你。”闾太后又说,“贺兰部那些,必定要造反的,你早些准备起来,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多谢太后提醒。”翟思静也敛了“直谏”的铮铮神色。 闾太后笑道:“听说你的家人在瑙云城有部曲?只是汉人孱弱,不知道会不会跟你一样迂腐没胆子?” “大概会呢。”翟思静说,“不过,只要他们能够切断贺兰氏与柔然的联系就行了。” 闾太后不屑地挑了挑眉,最后道:“你对杜文的舅家,也不用严防死守的。你孝顺我,我自然叫他们听命于你。” “是。”翟思静不卑不亢说。 闾太后掩口又道:“对了,还有件事,你自己也够糊涂的。” 翟思静原本打算告退,一听,心又拎了起来,正色道:“请阿娘指教。” 闾太后说:“第一呢,身边的人要好好管教,发现有离心的、蠢笨的、管不住嘴的、贪财好物的,不要怀着你那‘仁慈’之心,不忍心处置。” 翟思静心里“咯登”一响,但沉得住气,点点头说:“谢阿娘提醒,妾知道了。” 闾太后又说:“第二呢,这阵子你也劳累了,又是带公主,又是帮杜文批折子。我倒是愿意给你分忧。” 不等翟思静摇头说“不必劳烦阿娘了”,闾太后又紧接着说:“毕竟呢,你这个月超期十天没来月事了吧?自己都忘了?要是再怀一个小郎在肚子里,可不能太操劳了。” 这次胸腔里不仅是“咯登”了,心脏像掉了一拍似的,紧接着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呢!她自己都忙忘了,她的天癸延迟了好些日子了! 而且,太后的触手居然伸在她那里,连这样私密的细节都打探出来了! 闾太后见她傻傻的神情,不由笑得前俯后仰:“你放心,我疼儿子,也疼孙子,就看孙子的面,也不会怎么样你。你放心去吧,中书省的折子,你日后搬一半过来,我来给你分分忧。” 翟思静简直木偶一样告了退,退出了殿门。 外头的空气清新,弥漫着春季的花草芬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中好像有些湿湿的。 外头梅蕊、寒琼,还有另外两名昭仪,见她全须全尾地出来,都是松口气的样子。 李迦梨没好气说:“巴巴地过来请安,连太后的面我们也见不到,还是可敦有面子,我们白陪衬。走罢!” 翟思静道:“晚些有事情找李昭仪。” 李迦梨已经转了身子,此刻连转回来都懒得,扭头说:“好的,到时候可敦吩咐就是。”然后婀娜多姿地去了。 翟思静自己忧心忡忡,哪还顾得上其他,回到宫里平静了一会儿,便叫梅蕊去请御医。 怀孕的脉象很好识别,御医很快就笑嘻嘻道:“恭喜可敦,贺喜可敦!这次脉搏滑如滚珠,跳动有力,是个小郎的可能性可大呢!”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说:“可我……用了麝香……” 御医道:“麝香这东西,有用就有用,没用了,就没用了。不过可敦要保着孩子不滑胎,以后可不能再用麝香的东西了。”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想哭又想笑。麝香上辈子对她有用,这辈子也有用了一阵子,但到底不是神药,不是次次对症,在还不敢要的时候,孩子倒又来了。 一旁梅蕊寒琼争着笑着恭喜她。 翟思静说:“这事儿,先别往外说。免得那起子人又开始想着‘立子杀母’这茬儿。” 大家见她眉间薄愁,倒也噤声了。 御医是熟用信任的。等他走后,翟思静又愁另一件事,扫视过两名侍女后说:“还得你们帮我关心一件事。我这里,大概也有内鬼了。”把太后已经猜到她怀孕的事说了,说得两名侍女目瞪口呆。 长夜漫漫,翟思静拥着被子,突然觉得春寒料峭,而且寒意往四肢百骸里钻。她前所未有地思念杜文,不仅想他的怀抱,也想他给她带来的心安。 可是此刻,再大的艰难,也必须她独自面对,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座独木桥也得她翟思静自己走! 第 128 章 翟思静努力平复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看着在宫里到处玩耍的小阿月, 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想着里面又来的一个小宝贝,那颗有些软弱的心又坚定了。 她陪阿月玩了一会儿, 玩到她揉眼睛要睡了,才回到皇帝的书室,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拿出笺纸开始写信。 有写给杜文的,不拿官驿发,可以更私密;有写给父亲叔伯的,则要烦劳李迦梨,以她的名义从西凉驿道上发, 才可以避免被磨刀霍霍的贺兰部截胡。 还有则加了杜文的小印,各地的郡守和藩王,都要做好平叛的准备, 誓不给贺兰部长驱直入的机会。 李迦梨娇蛮而傲慢, 但不是藏奸的性格, 翟思静叫她过来一说,她就答应了, 依然是扬着脖颈:“可敦吩咐就是了。反正我的故国, 我的家人,也没能耐对抗大汗, 只有拿我充数,我么, 也就是个充数。” “李昭仪……” 李迦梨无所谓地笑笑:“自取其辱多了,已经无所谓了。讲真的,和贺兰昭仪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命还挺好的。” “你去见过贺兰昭仪了?” “嗯。”李迦梨看看她说,“太后叫我和郁久昭仪都去过了,大概是要威慑我们俩吧?反正看她真是可怜极了!几天就瘦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是鞭伤,血黏在衣服上也没人给她换,吃的跟猪食似的。唉,虽是可恶吧,但这么着折磨,也叫人寒心的。” 翟思静默默地听着,等李迦梨离开了,她说:“派人给贺兰温宿送点吃的穿的,再叫御医给她先治伤吧。” 寒琼和梅蕊对这种争宠的人都没有好印象,都说:“女郎真是过分善良了!何必呢!” 翟思静说:“巫蛊重罪,她活不了的,既然活不了,让她静静候死也就是了,我不喜欢虐杀。” 虐杀,心里总有阴影。 经历过惨痛的人,要么变得暴戾无端,要么反而能感知别人的苦痛,因而生大慈悲心。国法在上,她私下里何必为肚子里的孩子结下怨气? 她接着又问:“我让你们查的事,有没有查到?” “查到了。”梅蕊说,“是为女郎洗衣的粗使宫女,嘴不严,太后那里三百钱、两疋帛,就叫她眼睛发光了。” “人带过来我问话。” “是!”寒琼说,“鞭子和竹板我叫宫内宦官都准备好了!不老实就打着问!” 翟思静看了她一眼:“若是有心泄密,是死罪,论死也就罢了。若不至于死,按宫法处置。” 小宫女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进来时知道糟糕,已经抖索成一团,见到翟思静的面就磕头如捣蒜:“可敦!可敦!奴婢知错了!” 翟思静道:“别哭,告诉我,他们给你钱和帛,是打听什么?” 粗使小宫女能知道的消息有限,她哭哭啼啼说:“奴婢能知道什么?他们老早给了钱帛,叫奴婢注意可敦的亵衣清爽与否,还说……各宫里都是这样子的……” “老早”,看来,闾太后的手伸在后宫是老早的事了。打听后宫是否有侍寝,是否有怀娠,谁都瞒不住她——当年她对付先帝后宫的嫔妃,叫先帝后宫自她之后再无子嗣,未尝不是同样的法子,只是法子也未免太龌龊了。 “按着宫规,这是四十板、撵出去的惩处。”翟思静说,“规矩在上,我不好饶你。不过,你把打听的人名字给我,我给你刑杖折半。” 小宫女脸色发白,顿首连连:“好的!好的!我都招,我知道的,我都招!” 以为必死无疑了,结果只是杖刑,还能折半,感觉是死里逃生了。 等她一一说了,翟思静问:“你吓得这副样子,是怕活不成么?” 小宫女含泪点点头说:“宫里的奴婢都是蝼蚁似的,宫规只是摆设,但凭着主子的性儿处置生杀。”她还幼稚,扁扁嘴说:“宫里嬷嬷都这么说的,奴婢也是糊涂油蒙了心……而且……” 而且宫人哪有自主的权力!听闻太后那里要打听,无论如何也不敢不答应。 翟思静叹口气说:“冤孽。后宫整肃,只怕还是大活计。”又吩咐道:“叫行刑的别下死手,年纪轻轻,留着一身残疾,想想都可怕。” 寒琼突然眼眶一热,捂着嘴没哭出声来。 翟思静等人走后,才回头说:“寒琼,你也放宽心。等大汗回来,我这一关过掉,我慢慢给你们俩物色合适的郎君。” 这天晚上是梅蕊伺候翟思静休息。杜文不在,翟思静一个人怕冷清,也怕孤单,便唤梅蕊和她一道躺着,先做些针线,聊聊闲天,感觉眼睛累了,就熄了灯,还能说会子话。 “女郎,我是再不嫁了的。”梅蕊先表态,“我在宫里陪你一辈子。” “那是干什么?一辈子,是这么简单好说的么?一个女人,一个人虽然不是不能活,可没个相知相许的人,孤零零一辈子也是可悲。”翟思静劝她。 梅蕊叹口气说:“但是我怕呀,想着臭男人的那副嘴脸,心里就寒。”被乌翰欺骗,被忽伐强.暴,哪一件都是噩梦,男人都成了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再也不想尝试,宁可就是孤零零这样过一辈子。 翟思静轻轻把手搭在梅蕊的肩上,旋即感觉到她肩头一耸一耸的,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世人皆苦……”翟思静叹息道,“但我们唯有往前看。梅蕊,若有那一天,你试一试好不好?” 梅蕊哽咽着点点头,哽咽着说:“我知道了。女郎,早些睡吧。” 翟思静第二日起,每日把奏折粗看一遍后再进行分类,一半给惠慈宫送去。其实送在平城的奏折都非急奏,加急的都是直接发到前线皇帝的行台那里。婆媳两个好像很默契似的,有些需要再奏议的,都会拿指甲在纸上划出印子来,然后或商酌,或留中。 贺兰部当然在蠢蠢欲动,大概怕迹象明显,都以“牧民游牧”为借口,调动着人马来往。闾太后说:“不杀在京的贺兰也好的。只要贺兰部有任何动兵戈的举动,我就一个一个给他们送人头去。”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景象,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 翟思静对军事较为懵懂,自小读书,觉得宋襄公之仁是蠢,但不义之战又遗臭万年。见闾太后笑,她也笑不出来,只能说:“贺兰部与独孤部争女奴马氏的时候,关系闹得很僵,妾觉得,不妨从独孤部入手,他们本来就靠得近,钳制起来亦方便得多,尽量把叛变之迹早早扼杀掉。” 闾太后笑道:“胆小的孩子!草原的狼在猎食的时候,总会遇到凶悍的、长角的羚羊,若一味地追击,等待着羚羊自己没有力气,虽然肉能吃到嘴,可也累坏了。不如在羚羊群里搅闹,惹怒那些暴躁的公羚,一番角抵之后,公羚没了力气,正好凑口好吃。” 她拨着指甲,又抚着肚子里活泼好动的那个孩子,睥睨地看着这个儿媳妇,心里不由又轻视了汉人三分。 翟思静皱眉想了想,说:“妾看大汗打仗,虽有机巧,但更多也是稳扎稳打的……” 闾太后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叫我娘家的驿奴,把贺兰索卢的头颅给贺兰部送过去。隔几日再送一个,隔几日再送一个。”说得笑嘻嘻的,好像送过去的不是人头,而是一盒点心之类的。 就是要逼得贺兰部造反,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当然,按太后的谋划:杜文在南边作战,北边无暇顾及,只能由她先指挥闾氏的亲军前往贺兰部攻陷。 搅乱一池清水是为什么?不就为了浑浊起来,好浑水摸鱼么?闾氏要重新掌控军权,不藉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吃掉贺兰部的大片肥沃的草原,岂不是傻?做太后的,又怎能不为自己的族人抓住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翟思静知道,闾太后虽然未必要和儿子反目,但是她天生对权势的掌控欲,决定了她只有抓着权柄,才能感觉心安,所以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然而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闾太后这会儿竭力地攫取权力,势必目中无人,而骨子里的血腥残暴都迸发了出来。虽不近庖厨,亦不免杀戮之罪。 翟思静立定主意不与她争,既是此刻身份使然,也是争不过她的这种狂热。 但不争是不争,也不能任由闾太后步步为营,把持朝政。翟思静掌控着皇帝的小印,能第一个看到四面八方来的奏折——亦是四面八方的情报网,始终在翟思静的手中。若闾太后选择做草原上的头狼,翟思静则得学着成为手持弓矢的猎人,一面搏虎,一面斗狼。天上鹰,地上犬,手中鸣镝与马竿,都要发挥作用。 召见翟量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在太华宫的后轩里,门户大开,却把皇帝留在宫中的心腹远远地遣开——反倒是敞亮开来,既避了嫌疑,也免得有人偷听。 “已经杀了第五个‘贺兰’了吧?”翟思静叹气道,“前面三个,是‘秽乱宫闱’,太后的贴身宫女血泪画押;后面两个则是无妄之灾了,凭空就成了居心不良的叛国贼子,只怕暗底下腹诽的不少呢!” 翟量点点头说:“贺兰再忍下去,也势必被屠杀一空,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逼人造反,这也是绝的。不过可敦放心,瑙云城以及向东一大片,均是我翟家的部曲控制着地方。还有柔然栗水郡主,新嫁了柔然边镇将军,也投书家主,说是曾经仰仗你的恩典,愿意与翟家共守疆界。” 想必是祁真了,柔然草原阔大,部落之间结构松散,制度简陋,所以,她另嫁之后,那位做汗王的伯父也无暇再斩尽杀绝了,于是任凭她也占了自己个儿的一片天地来。 翟思静点点头说:“闾氏抢先要出兵,自然是趁着大汗不在,想抢这个先机,而且必然到时候是掳掠无度的。我们翟家得联合独孤,锁扼闾氏,不能叫他们一味地横冲直闯,倒把势力扩展开来。” 翟量服气地颔首道:“可不是!” “大汗那里有没有消息到中书省?”翟思静还是担心他,“往南楚的行台,先头各种消息多得很,这段日子反而少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第 129 章 翟量说:“消息还是有的, 据说大军在雍州一片推进得不错, 把庾含章逼仄到边角里, 所以大汗心里欢喜,一路忙着行兵布阵, 无暇顾及京里的琐碎事,前线的奏报回来太多,怕泄露他的行踪和军机,所以也来往得稀了。” 翟思静心里有点闷闷的委屈,不由薄嗔道:“男人就是这样,建功立业好像比什么都重要似的。” 翟量眨眨眼睛不知说什么话。 翟思静也知道自己和堂兄说这个不合时宜,低下头生了一小会儿闷气,但生完气就自己转圜过来, 还是切切叮嘱着:“在京的贺兰,也不能真由着太后滥杀,将来大汗要立住立法治国的地步, 今日这账怎么跟天下交代?毕竟那是他亲娘下的命令!你吩咐廷尉甄别一下, 没有实证罪过的, 先监押着。一个一个人头滴着血送贺兰部去,我看里外人都要疯了。” 的确, 这样的高压, 在京的官员有几个不是心思惶惶! 毕竟站队嘛,不是站这队, 就是站那队。站错了,一家子的性命就堪忧了;贺兰氏在京城多年, 也是盘根错节的势力,姻亲故旧无数,和平城多少官员家是攀扯得上的!所以,平城的血腥气,愣是把这样的不安情绪弥散到各处去了。 平城这里的杀戮稍有减缓,西北的奏报就来了,贺兰部果然反了,檄文写得泣血一般,不过还要脸,没肯把自家儿郎甘当太后面首这样的丑事写上去,只是指责平城方面蛾眉弄权,猜忌好杀,是想看着大燕四分五裂而后快。 闾太后看着檄文,嗤之以鼻,笑道:“论起写文章,还是汉人刀笔厉害。贺兰部这藏藏掖掖的文字,特显得他自己鬼鬼祟祟的。”往一边一丢:“不用管他!” 接着又斜眸看着身边的翟思静,表情换成了似笑不笑的:“掌印的可敦,现在贺兰部造反已经属实了,您这批阅奏折的印章还舍不得盖下去么?” “阿娘的意思,是倾力清剿造反的贺兰部么?”翟思静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也不畏怯,也不被她嘲讽的神色惹恼,“妾已经指示了在京的尚书令,蕞尔小部,不劳大军往返。各州郡严守城池,自守自土。而从瑙云出兵,扼贺兰部左半,独孤部扼右半,柔然的栗水郡主祁真帮我严防边界,免得贺兰出逃。若战事不济,再请东边辽河的闾氏部落协助。” 闾太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最后僵硬在眉梢唇角,又过了一会儿,她嘴角抽搐两下,说:“原来你早计划好了。机会留给翟氏部曲,以后翟家公侯就立定了西北的军镇,贺兰部富庶,这次还可以大大地收获一笔——果然妙得很!呵呵……” 翟思静说:“阿娘,独孤部凭籍半牧半军的手下围困贺兰部,国库没有发军饷的先例,有所俘获,只能按旧规矩,独孤部一半,解京一半;但翟氏的部曲按着汉室的习惯,不滥杀、不屠城、不强.奸民妇、不抢掠民财。一应开销,翟家自负。阿娘放心吧。” 她几乎都能听见闾太后磨后槽牙的声音,但翟思静岿然不动,微微垂着头,谦逊而坚定,等着闾太后的反击。 闾太后并不说话,眯缝着看人的目光里尽是杀气,好半晌说:“好的,你是可敦,你掌印,你说了算。” 扭脸默然了一会儿,又说:“辽河的队伍已经整顿好了,既然在贺兰部无点滴的功劳,就叫他们从辽河到平城,随时准备着支援大汗吧。” 翟思静不敢贸然答应,垂首说:“那先让中书省议起来,八部大人——现在只剩六位了,也可以协政。” “翟思静,”在翟思静打算告退的时候,听见闾太后幽幽的声音,“没有金刚钻,别搅瓷器活儿。” “是。多谢阿娘指教。”翟思静敛衽一拜,“妾告退。” “还有最后一件事:那个巫蛊杜文的马药婆,交给我。”闾太后最后说,“我不能饶她!” 翟思静想着闾太后的狠心,已经几乎预见了马药婆的悲惨命运,她犹豫了一下,今儿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闾太后,只怕她已经窝了一肚子火了,若是这件事再不准,保不齐她将来在儿子杜文耳畔吹什么风。 翟思静说:“是。不过人已经审了,廷尉是论死的。” 闾太后说:“放心吧,我不虐杀她,但气不过,狠狠抽一顿鞭子,不算过分吧?” 翟思静只能驯顺地:“是,妾命廷尉那里把人送来给太后。” 马药婆只能当一枚弃卒,来平太后闾氏的一肚子恶气。她从廷尉那里提出来,拷上镣铐,狠狠一脚往门外一踹:“太后见你,你自求多福吧。” 马药婆吓得筛糠,当场就尿了一裤子。廷尉的狱卒只能捏着鼻子,再把她退回监牢里,命她换了裙子,再次送出来。 马药婆情知今日要玩儿完,几乎是被几个人拖着腋下,生拉硬拽送到了惠慈宫门口。她进门看见宫院里当庭摆着的各色大小的皮鞭、竹板、荆杖,还有剥皮的刀、剜舌的钩,剁手脚的木砧和斧头,顿时又瘫倒在地,嘴里哀求着:“奴没有施蛊啊……奴也不会啊……真的没有害大汗啊……奴是被他们贺兰氏骗的啊……求求太后……明察啊……” 好几个壮力的宦官上前拖拽她,她屁股着地,两脚乱蹬,蹭了一裙子灰,哭得一脸花。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出来,带着些不可逼视的威严问:“怎么,你是想把这里的东西一个一个试一遍?!” 马药婆涕泗横流,摇着头说不出话。 大宫女皱眉看她那背晦样儿,说:“把脸擦干净,脏衣裳剥了,进来面见太后——太后爱干净的人,可看不得你这副倒霉德行!” 马药婆唱傩的本事虽然不咋地,但是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顿时觉得自己有救,起身拍拍灰,给那大宫女谄媚一蹲身:“是呢,是呢!太后知道奴的冤枉,奴死也不惧了。” 等她进了门,帘幕后面的闾太后不觉皱了皱眉。 但鸡鸣狗盗皆有其用。 马药婆好容易才在抖索中听见闾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你有什么本事呀?” 马药婆眼珠子不自觉地四下乱转,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又直觉这是自己免罪的一条途径。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吧,奴哪有什么能耐……” 说了半句,隐隐听见闾太后深重的呼吸,好像不大高兴,于是立刻又转折,说:“只是会点萨满……” “会哪些异术啊?” “嗐,哪里是什么异术……” 又说了半句,又听见里头那位的呼吸变重了,于是又转折:“蛊术其实是不会的,但祭祀唱傩后,懂点探微前世今生、前事后事的关窍。” 闾太后侧头想了一会儿,招招手说:“那你到我身边来。我要试试你的本事呢!” 马药婆“哎”地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 帘幕里面,是一位绝艳的妇人,四十多岁,也不显老,打扮得精致极了,但宽宽的氅衣里好像肚腹特别大。马药婆心里奇怪,但睃了两眼,没敢问。 倒是闾太后自己指了指肚子说:“你看看,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 马药婆赔笑道:“就这么看,奴也看不出来。太后要是肯给奴一绺头发,奴祭祀唱傩之后,白山黑水神会托梦给太后,太后自己个儿就能看见。” 闾太后皱皱眉:“一个梦?谁知道准还是不准?” 马药婆赔着笑:“准不准,只能生出来验证了呀!” 闾太后脸一板。 马药婆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奴这张臭嘴!” 闾太后瞧她这猥琐模样一眼,也不多说,打开身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了一小团头发,扯出一缕,又剪下自己的一绺,并在一起放在掌心:“听说萨满中托梦的法术还是挺灵的。两缕头发一并做法,便梦见这两个人纠缠的往事。” 她自信地笑笑:“往事么,我总能验证准不准了。不准,你就准备被剥皮吧。” 马药婆又打起颤儿了,抖抖索索了半天才说:“奴……奴尽力……” 大宫女把太后手中的两缕头发裹在干净帕子里,送到马药婆手里。马药婆看那缕细的,怎么看都像胎发,但不敢再问。又要了祭祀诸神的东西,就在惠慈宫的空屋子里做了一场傩法。歌哭铃鼓响了半夜——还真是用心,怕被剥皮。 但是第二天晚上,闾太后的梦境乱乱的。 杜文还是婴孩,杜文还是幼童,杜文还是少年……她都梦见了,都挺准的。唯独十五岁的小少年之后,她就什么都没有看见,倒仿佛看见另一副模样的平城宫:天上是大片大片青灰色的云,檐间铁马“当当”地被风吹响,宫殿的彩漆好像瞬间全部失色了,她只要一抬头,就看见房梁上一排边儿悬挂的白绫……有人在推搡她,而她踉踉跄跄地被逼着踩上了矮凳…… 而后她被窒息的感觉逼醒了,心脏“怦怦”地乱跳,肚子里的孩子拚命地踢腾着,闾太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梦中那陌生的公鸭嗓子宛然在耳:“闾妃,先帝召唤您呢!您就乖乖儿地升天吧……扶风王会赶来给您送葬的……” 她突然有泪如倾。 在她贴身宫女听见动静赶过来时,闾太后嘶哑着喉咙大喊着:“滚开!把那个姓马的婆子抽一百鞭,押解到掖庭牢狱里去!伤口结痂了,就再打一百鞭……结痂了,就再打一百鞭……” 这样的噩梦!她要折磨着马药婆生不如死,至死方休! 到了早晨,她眼底因惊惧而生的抽搐还没有好转,太华宫的可敦翟思静又来求见,而且求见得非常着急。 闾太后强撑着情绪,说:“想必有急事。让她进来。” 翟思静甫一进门,先看见吊在树杈间被打得披头散发、倒噎气哭喊不出声的马药婆。行刑的壮力宦官正唱数到九十几,翟思静想着之前太后的话,也不好求情,只能同情地看那可怜的人儿一眼,想着她背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血迹会疼到什么程度。 但心里有更急的事,也无暇顾及这个咎由自取的婆子,翟思静匆匆进了门,左右看一看。 帘子里的闾太后极力平息着胸腔里的颤音,问:“可敦是什么要事?” 翟思静也是极力地平复着心里的紧张和担忧,说:“大汗在雍州输了。” 第 130 章 闾太后色变, 一下子从坐褥上起身, 盯着翟思静问:“输了?!那他本人现在怎么样?!” 翟思静咬咬嘴唇说:“还好, 大汗没有深入雍州。” 她平了一口气,继续细说:“原本庾含章都被大汗俘了, 大汗亲自劝降他,庾含章也答应了下来。南楚又派了他们的上柱国大将军杨寄来增援,不知他们怎么两下里对上了,庾含章诈降,哄着大汗的主力军伍到雍州城补给。没想到杨寄竟然火攻雍州,庾含章牺牲了,雍州的十万北燕军也牺牲了……” 丧失十万主力,使得杜文再战的风险就大多了。 虽然不甘, 但初会南楚战神,果然名不虚传,杜文不服输也不行。在南楚各处抢掠了一阵, 勉强不亏本太惨, 只能往回赶。 见闾太后脸色不豫, 翟思静只能先劝这个好胜的婆婆:“两国实力本就相当,输也不算可耻。再说, 人好好地回来就好, 咱们自己有广大的地界,西凉和柔然也不敢犯我们分毫, 南楚也没有北伐的念头,安生过日子, 把自家土地营建得富庶起来,百姓安居,人丁兴旺,将来哪愁咱们大燕不强大起来?” 闾太后冷哼道:“我看你也就是个小家子气了!南楚那般的孱弱,竟也吃不下他一方土地下来,居然这么着就打退堂鼓!这贤惠的,简直是佞幸!” 又冷笑着嘲她:“怪道,毕竟也是你的族人,自然可劲儿地往他们脸上贴金呢!说起来你们汉人好了不起是么?” 翟思静忍了又忍,原想不与她计较,但最后还是有些忍不住:“太后,不是所有的骨头都啃得干净。若是鲠嗓子,不吃也不会饿死,吃了反而要出问题。汉人自然无能,阿娘天天拿出来说,别人只当阿娘担忧汉人呢。” 顶撞得不大客气。翟思静悄悄瞟了闾太后一眼,她并不是生气的样子,而是若有所思,鹰一样的眸子瞥着别处,显见着是在想别的问题。俄而,闾太后的眸子转来盯着翟思静,冷冷笑道:“好的,你的话不错,我都明白了。” 翟思静告退的时候,闾太后心里盘算着:一山不容二虎,这样一个掌权当家的媳妇,自己大概是容不得了;但是翟思静肚子里是她的小孙子,还有一些舍不得。 只是算计了一会儿,又想:若等儿子从南楚回来,这小夫妻俩是一心的,自己不过一个失权的太后,只剩仰儿子媳妇的鼻息,看他们的心情,最好也不过是他们供着自己颐养天年一条路——她哪稀罕颐养天年!在先帝身边这么些年,可以可劲儿的享福她都不愿意享,也正是因为一直未雨绸缪,才能给儿子登上帝位的机会。 而如今难道不是一样的?舍小而搏大吧,毕竟有一宫的女人呢,还怕将来生不出她的孙子? 西北贺兰部的叛乱一直有消息往平城送,也同时往南边皇帝的行台送。 总体是好消息居多,贺兰部虽然草场大,地方富庶,但是也经不起独孤氏和翟氏的两边夹击。作壁上观的辽河闾氏,则在看到贺兰部已经纷纷败落之后,突然插手进去,与独孤部谈瓜分的事了。 闾太后那里自然有一条由她掌控的暗线——曾经作为国舅家的辽河闾氏,趁着闾妃得宠的时候就把持着各地的驿路,所以同样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现在已经不能够完全把控朝政,也可以基本掌握来自北边的信息。 翟量这回见翟思静的时候,面色有一些凝重。 翟思静在皇帝的书室,在四面敞开的窗户间吹着柔和的春风,闻着花草的清芬,稳稳地说:“没事,什么消息你都说,我都撑得住。” 翟量叹口气说:“大汗的兵被困在黄河边了,杨寄那寒门出身的将军,打仗特有一套,大汗不习于水战,此刻有些进退不得。” 翟思静心里有些慌,但极力地稳着情绪:“平城这里,能不能派援军帮他一把?” 翟量道:“当然可以。但我愁的就是这个:中军是大汗自己带出去的,现在若要支援,只有靠地方。按照以往的惯例,不是宗室的藩王,就是四大部的屯兵。宗室里都是看热闹的德行,派谁谁不愿——没的好处,反而要自己养的人马送死,他们当然不愿,而且万一大汗有个好歹,他们正好有了机会了,所以不增援得利最多。” 杜文登基后就是打击藩王,削减得大家敢怒不敢言。翟思静也只能说:“确实不宜用他们,万一临阵倒戈,抢着汗王的位置,就变得还要糟糕——这些鲜卑人可不讲天命次序,都是谁抢到就服气谁。那么,四大部的屯兵呢?” 翟量道:“大汗身边,独孤和宇文带的最多,闾氏也有。但是独孤现在还在西北和贺兰缠斗,无力增援。宇文部的主力就是在雍州驻扎的,死伤甚重,士气低落,好像也不大愿意再增援了。唯剩闾氏无碍,而且很是愿意。” 当然愿意咯,之前他们佐理杜文的粮草后勤,雍州战败,他们又没什么人员损失,现在如果再添援兵,自然可以趁前线不利的战况迅速把持最要紧的位置。在草原民族建立的朝廷里,兵戈在握就是大权在握,立了军功才是万众膺服。 翟思静皱眉凝思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也错算了一步。大汗一直把翟氏放在边界上,我怕他那多疑的性子会不放心岳家,所以从来没有为自家人提过什么要求。其实,应该像太后的闾家一样,慢慢渗透着,才能在需要的时候一呼百应。” 又摇摇头:“现在,只有先派闾家的人前往增援呀,毕竟,大汗要紧呢!” 想着他或许现在危险,翟思静也顾不得其他,特别是顾不得自己。 太后实在要夺权,就让她夺吧,势头如潮水似的,该淹没人,总会淹没的。 翟量陪着她叹气,最后抬头说:“还有一条险路,可以同时试一试。” “什么险路?” 翟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却说马药婆,挨完一百鞭子已经昏厥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悠悠睁眼,四周都是灰土墙,一地的稻草,而她浑身刀剜似的痛楚,呻.吟了几声,喊了几声“冤孽”,听见一旁有人冷冷地说:“冤孽什么?” 马药婆费力地扭过头,看见灰土墙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苍白的面颊,眼睛不大,眸子里荧星闪烁,显得格外阴沉。 她眯着眼努力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苦笑道:“我只是唱唱傩糊个口而已,哪晓得会卷入贵人们的缠斗里!真是活倒了八辈子霉!你又是谁?” 那女子冷笑道:“当真只是糊口,也没啥罪过,但是仅凭一张石头都能说出花儿来的臭嘴,欺骗了多少人,害惨了多少人,你又哪里无辜呢?”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白皙的皮肤上满是紫红色长蛇一般的肿痕和血印子,她轻声笑着:“你看,我也挨了鞭子呢。你何必喊冤呢?” 马药婆疼得还昏昏沉沉的,无力跟她争吵,也不愿意想面前到底是谁,只自顾自边呻唤边嘟嘟囔囔的:“你挨鞭子,关我什么事?……我自己倒霉催的,也用不着你来同情……”啰嗦可以缓解压力,她不知什么时候又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马药婆再次疼醒时,睁眼就吓了一跳:墙边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她身边来了,定定地盯着她,一见醒了,便阴恻恻笑道:“你姓马对不对?”还没等她点头,又说:“我呢,姓贺兰。” 马药婆顿时一个激灵,抬起手护着额头,问:“你想干嘛?!” 这位自然是贺兰温宿了,她坐在地上的稻草中,抱着膝盖笑道:“我能干嘛?若是我能杀你,说不定你得谢谢我。你看这鬼地方,房梁是蛀的,悬不了白绫;墙皮是酥的,撞不碎脑壳儿;锋利的东西一概带不进来;连吃的……” 她瞥眼看门上狗洞似的一个窗口,边上放着粗陶碗和芦苇杆做的筷子:“砸碎了也不锋利,戳喉咙也会软折——除非肯绝食饿死,但据说也有办法灌米汤叫你将将一口气吊着,苦不堪言。不信,你过来掐死我,我绝对不皱眉头。” 马药婆虽然挨了打,当时痛不欲生,挨完了剧痛过去了,又不想死了,摇摇头说:“我不跟你疯!好死不如赖活着!谁说我就一定活不成?” 贺兰温宿已经绝望透顶了,此刻“咯咯”尖锐地笑着:“这才是做梦吧?你用巫蛊对付闾氏婆娘的儿子,那婆娘还肯让你活着?——她可就这一个儿子,后半生还靠他呢!” 马药婆说:“什么巫蛊!我也没那个能耐。但是我瞧着太后留着我有用,不然……” 她虽然恶俗猥琐,可是自有三姑六婆特有的狡黠与眼光,斜了贺兰温宿一眼,心道:还是你活不过去了吧?我在独孤部都听说贺兰氏要玩儿完! 贺兰温宿怔怔的,好一会儿说:“她这会儿留着你有用,将来还是会拿你灭口,你信不信?……” 第 131 章 马药婆也怔了怔, 而后说:“多活一日也好的, 我本来就是在这世上捱着, 又不似你们这些千娇万宠的贵女,天天享福, 自然嫌不如意。” 贺兰温宿说:“她留着你,即使有用,也必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可是她会筹谋,我也会啊!咱们死棋里说不定会走出仙招。” 马药婆当然是不信贺兰温宿的,但转念一想,有机会总比没有好,有两个机会总比只有一个好。她是势利而狡黠的人,又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说不得也得听一听,到底是什么主意。 听完后她目瞪口呆,接着眼珠子乱转, 最后摆摆手说:“这大概不成。” 贺兰温宿说:“生死在此一搏。何况想活下来, 你需要做的已经够少了, 若仍是不敢,那也是命中注定你得死了。” 她又“咯咯咯”地尖锐地笑起来:“咦, 你怎么不给自己卜上一卦、唱上一傩?看看你是不是该断送在这儿?” 马药婆嗤之以鼻, 但晚上天暗下来,她对外面的看守哀求道:“我身上疼得厉害, 太后是赐了药的,说这轮伤好之后还要打第二轮呢……实在是看不见往哪里涂药, 赐一盏灯给我可好?” 外头人犹豫了一下,亲自点了一盏油灯送进来,说:“你擦你的药,我给你照着。” 马药婆佯做高兴地“嗳”了一声,趁那看守回头之际,在自己披散的头发上好好的撸了几把,撸下了几根头发攥在手掌心里。 贺兰温宿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也伸手依葫芦画瓢,把自己的几根头发一起塞在马药婆手掌心里。 灯来了,马药婆大大咧咧褪了上身衣服,一把年纪也不怕什么羞耻,倒了药酒往身上擦,擦得“嘶溜嘶溜”直吸凉气。 然后还招招手说:“哎,看不清了,灯过来点……” 扬手把掌心里攥着的头发燎到了火焰上,还故意抱怨着:“哎呦,我的头发怎么不小心燎枯了的……” 等宫掖囚室安静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哼哼唧唧开始低声地唱傩,半日后睁开眼睛,正对着贺兰温宿一点不信任的眼神。她解释道:“嘿,你还别不信,我其他傩歌唱得不灵,唯只这托梦之歌一直非常灵验。只是今日咱们俩的头发缠在一起,不知会梦见什么?” 马药婆梦见了什么,贺兰温宿不知道,也一点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她一晚上做的噩梦和与杜文在贺兰部巡幸时的一模一样:他在火光中,她也在火光中。 不错,是火,到处都是火,平城宫里有冲天的火阵,像一把巨大的火把,把半边的天空都烧红了;天空里飘摇如星星一般的朱红色,到平城宫的上方,又如流星陨落——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一只只燃烧着的鸽子;她不知为什么伤心欲绝,揪着胸口的衣服哭得发不出声,而后便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烈焰里焦枯,连痛感都很真实。 贺兰温宿第二天是顶着一对郁青的眼圈起身的,刚刚起来,便见有狱卒来提马药婆。 马药婆惊慌失措,苦苦哀求着:“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太后说,要等上一顿打的伤好了再打下一顿呢……” 狱卒只管服从命令,这碎嘴老婆子挨打不挨打,关他屁事!不则声只管把人拖了出去。 贺兰温宿在马药婆身后冷冰冰说:“你想好了啊。这样一顿接一顿地打死,死得有多冤哪……” 惠慈宫又是摆满了刑具,花红柳绿也看着跟地狱似的。马药婆已然瘫软,嘴里嘟嘟囔囔各种求饶,各种说道理,然而看见闾太后宫里的几个壮力宦官扽起皮鞭“啪啪”作响的冷酷模样,所有的求饶和说理都咽进了肚子,只有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为首行刑的笑道:“欸,这就对了。乖乖的,一百鞭之后也就解脱了。你说这会儿,太后的命令都下来了,谁还敢手松不成?” 然而毕竟是伤上叠伤,马药婆吊在树上挨得声嘶力竭,几乎想一头撞死在树干上,什么求饶的话都是脱口而出。 闾太后在里头,笑着边听边喝茶,对着身边的宫女说:“若欣,你听听,人哪,都是贱种,痛极了就乖巧了。这婆子之前还和我各种狡诈,这会儿要是拖她进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你信不信?” 若欣的肚子瘪瘪的,脸色较原先苍白多了——贺兰索卢的孩子,她何敢留下?!只是御医说“决无大碍”的药下了肚,她半条命几乎都送掉了,多亏太后赐下的老山参给她提着气,终于捡回了这条小命。 她乖顺地答着:“这是自然的,太后对拿捏这些人的短处了如指掌,这婆子还能翻出手掌心去?!” 闾太后笑咧了嘴,说:“那叫那婆子进来吧。” 若欣蹲身道:“是!” 然而起身的瞬间,目光从闾太后的双足抬到她膨膨的肚腹那里,突然她感觉一阵心酸,怕闾太后怀疑,赶紧转身出去。撩珠帘的时候,若欣却怔怔地想:太后大约是知道打胎的风险的吧?所以宁可与大汗闹多少不愉快也要生下来。若是那个孩子我也能够生下来,血缘上岂不是太后肚子里这个的兄弟? 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怔怔看了一会儿马药婆挨打,那嘶唤的声音和自己肚腹最疼的时候的嘶唤好是类似。 若欣直到被宦官总管碰了一下,才醒过来似的,清清喉咙朗声道:“太后开恩,叫马氏先进去问话。” 马药婆在剧痛里突然听到这一声,几乎要念“阿弥陀佛”,被解下来后虽是涕泗交流的丑样,还不忘哼哼唧唧地谢恩。 ——什么恩呢?在上者给予了蝼蚁一般的下人以痛楚,再假意地慰藉一下,便就是恩了。若欣这样胡乱思忖着,突然觉得自己怎么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几乎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进去吧。”若欣冷冰冰对马药婆说,心里却看着那个佝偻着血淋淋后背的影子,生出同病相怜的同情。 闾太后正是胜券在握的淡然从容,看了马道婆俯身下拜的模样,“啧啧”了一阵才说:“疼死了吧?” 马道婆笑得比哭还难看,“丝——丝——”倒抽了一会儿气才说:“奴实在是受不得了。太后饶奴一命吧!” 闾太后笑道:“笑话了,加起来才不过挨了一百三四十鞭吧?早着呢!除非——” “除非”两个字简直是甘霖可以瞬间浇灭马药婆背上油泼般滚烫的痛楚。她挣扎着叩首道:“太后只管吩咐,奴下火海、上刀山都愿意的!” 挨打都受不了,还指望她下火海、上刀山?! 但是这婆子就是张嘴厉害,贼胆还大,闾太后也对她了若指掌。既然鸡鸣狗盗之辈都有用处,这样一个猥琐下贱的婆子,岂不是她此刻最好的刀刃,可以兵不血刃地对付翟思静?后宫里,左不过这些门道么! 闾太后冷哼一声说:“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但你要想明白,一旦答应了我,想再懊悔就必死无疑了——而且死得比现在这模样还要惨!” 疼痛早就瓦解了马药婆的意志,她捣头如捣蒜:“奴万死不辞、万死不辞!”想说两句更动听的马屁话,无奈身上实在太疼,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一句都想不出来。 闾太后是个务实的人,也不爱听马屁话,她说:“你之前给贺兰家施行巫蛊……” 马药婆一听又谈这条,只当又要和她算账,惊得叫道:“奴并不会巫蛊!” 闾太后“砰”地把奶茶杯子一摔:“你讲我讲?!”茶水四溅,而声音更是吓人。 马药婆软下来:“是……太后请讲。” 闾太后脸色冷厉,钩子似的目光宛若在人身上扎,死死地盯了马药婆好半天,盯得她不自觉地打摆子一样战栗了,才说:“这件事,你若不能乖乖听话,就是自寻死路——我也不会让你好死,必让你哀嚎十几日,只恨不能早见阎王!” 她从马药婆绝望的神色中推测,这婆子已经被她的残酷的威胁真正吓倒了,才说:“你想想,可敦翟氏为什么要把你从牢里提出来亲审?” 马药婆说:“她要问奴之前在贺兰家……” 还没说完,闾太后一口打断:“不对!她信你有奇术,想用你做法!” “啊?”马药婆一脸懵。 闾太后恨她的蠢笨,给若欣使了个眼色。 若欣愣怔了片刻,听见太后的咳嗽声才警醒过来似的,从一个罐子里抓了一把盐,往马药婆的脖领子里一塞。 盐巴立刻激得脖子里一处鞭痕火燎似的剧痛起来。 马药婆几乎想躺下打滚,却又被踩住后背动弹不得,痛得“嗷嗷”地叫,连声呼唤:“不敢了!不敢了!” “不是不敢了。”闾太后提示道,“可敦找你做什么?” “啊?……” 眼见若欣又抓了一把盐,马药婆总算明白过来,呼号着:“可敦信奴有奇术,要请奴做法!” 闾太后终于笑了笑:“做什么法呢?” 马药婆疼得直抽抽,心里骂道:“他妈的老娘怎么知道你想我说什么?!”嘴上说:“大概……大概也是情蛊,想叫大汗多宠她些,不进其他小婊.子的宫殿罢?” 闾太后皱眉道:“什么‘小婊.子’!”想了想又说:“她不会这么说话,这汉人的酸腐气,必然是文绉绉的。而且——” 她停了停,说:“马婆子,你大概不知道,可敦是大汗从废帝手中抢来的!生的孩子是硬夺了麝香才怀上的!翟家的家主是被大汗枭首的!翟家全族被流放到西北鸟不拉屎的瑙云城,再没有还乡的希望的!” “你说,”她诱惑地说,“换做是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马药婆脑子不笨啊,一来二去已经听懂了:这不是要她用巫蛊之术栽赃翟皇后么?她在贵族女人的后宅里蹲久了,什么龌龊手段没有见过! 于是点点头说:“这样子奴就懂了。那么请太后的示下,可敦对大汗施巫蛊之术,是要报仇,求什么法术好呢?” 闾太后想了想说:“大汗在南楚失利,南楚又和可敦一样都是汉人,想必这失利是她求来的吧?听说大汗要出征,她就阻挠过若干回呢!” 先栽赃,再行后手。 闾太后心里想着:以杜文对翟思静的宠爱,仅仅一个马药婆的口供只怕不够,最好是多管齐下,拿到供状之后杀马药婆灭口,再架起风波逼迫翟思静自尽——她是自尽的话,杜文就算心疼,账也只能往马药婆头上算。 若是翟思静贪生,不肯就死…… 闾太后心道:梦中她见到梁上的白绫,想必是白山黑水诸神给她的授意吧?女人家总有软肋,就不信拿不到她的短处! 第 132 章 翟思静得到西北的战报:贺兰氏的叛逆被扑灭了。独孤部自然是大喜过望, 土城里的贺兰家族, 一概金银细软如数进了他们的腰包;而未死的人, 则被翟氏的部曲绳捆索绑拘押起来,密折到京, 直接转到翟思静的手中。 一大家口,数百号人。叛逆之罪,重处就可以夷族,但是从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端看谁肯做替罪的羔羊,也看皇帝法外愿不愿意施恩。 翟思静捏着家信想了一会儿,她虽然不喜欢贺兰部,但几百人的性命, 她却不能不犯踌躇,只能先写信给家人,叫好好看管所有的贺兰, 也不必眼热腰囊鼓鼓的独孤部。 她的父亲回信是快马加鞭, 道是叫女儿放心, 这么多年孔孟的书读了,寻求在异族之中有个立锥之地的私心有, 当然不滥杀无辜的慈悲也是有的。但都要等皇帝回京后吩咐了再说, 又是老父一颗慈慈之心,切切地嘱咐女儿在宫里一切小心。 宫里确实也不太平, 马药婆三天两头被太后提溜到惠慈宫打一顿,想来也是过得生不如死。但翟思静也隐隐觉得太后此举有些奇怪之处, 只是一时间尚未往“掩人耳目”这一层去想。婆媳俩互有猜忌,见不如不见,日常翟思静要遴选一些奏折给闾太后,也都是吩咐宦官送过去了事。 “我不惹她,她未必不来惹我。”翟思静对身边两名侍女吩咐道,“我们自己立定心思:她给的好处,不信;她玩的花样,不理;多多警醒,保护好自己,除了阿月不许出太华宫,其他一应需求都满足她,不能留下我不孝婆母的话柄。” “大汗不在,我总感觉要出么蛾子。”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是大汗的母亲,咱们只能选择后发制人。” 么蛾子很快爆发性地来了。 先是突然爆出马药婆画押认供的事。 内侍省的消息战战兢兢传到翟思静那里:马药婆挨打不过,指认可敦皇后才是巫蛊的推手:先以巫蛊陷害贺兰温宿和贺兰氏,好为她的家人争得贺兰部的土地与财产;接着又施法诅咒大汗出征不顺利——果然,一向所向披靡的杜文在南楚战败,现在还被鬼打墙似的围困在黄河边出不来——不是巫蛊又是什么?! 栽害的逻辑很顺,马药婆是翟思静下令从独孤部解京的,又是她下令从廷尉送到宫中亲审的,所以有暗室之谋也是合情合理的;栽害的结果也是一石三鸟:一头把贺兰氏败落的罪责推在了翟思静的头上,一头把翟家在西北的胜利污名化,一头还给皇后定了个巫蛊的罪状,从古至今,后宫沾上这一条,没有不脱层皮的。 翟思静拿着内侍省的奏报,并不吃惊,也没有忧心忡忡,只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内宫到底不是审案的地方,还是把人提出来叫廷尉先审吧,若是惠慈宫审的无误,我自然也听候大汗的发落。” 再加一句:“人已经打得不像了,要是再莫名死了,这案子就说不清了。大汗亦不是昏君。” 因这句话,马药婆从掖庭牢狱送出来时,居然还是活的。 皇后端方无惧的模样,怎么着也给心里嘀咕的人们一些疑惑——若是皇后施行巫蛊,又有什么好处?能如此镇静,把人发到廷尉公审也全然不怕,也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所以,八部大人中两位姓闾的,在朝堂上揎臂一呼,大家都是观望的态度,劝着说:“不急,不急,若是可敦确实犯了那样的弥天大错,自然有大汗来处置。” 马药婆在廷尉的供词不容乐观,老婆子咬死了是皇后命她对大汗施蛊,才使得大汗不受神灵保佑,被南楚围困不归。 皇帝不在,廷尉也怕如果用刑不当,会给人逼供的错觉,只能也拖着,把人关在牢房里好吃好喝待着,只要不死就行。 翟思静等着闾太后的第二步,果不其然等来个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的人是贺兰温宿。 事情闹哄哄的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贺兰温宿走路已经不碍,但脸上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上,仍有着鞭打的痕迹。她和以往一样恭恭敬敬的,在太华宫见到翟思静就驯顺地敛衽请安:“可敦。” 翟思静揣摩着她的心思,语气淡淡的:“不必多礼了,你身上的伤好些没?” 贺兰温宿仍是木讷而温顺的笑容:“好多了,这阵子已经不怎么疼了。我当时就咬着牙没有招供,虽遭了那样的无妄之灾,总算要平反了。” 翟思静微微笑道:“无辜不无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心里也清楚。所以呢,这样的挤兑只惹人讪笑而已。” 贺兰温宿左右瞥瞥,说:“妾有几句私话,能请可敦屏退左右说么?” 翟思静微微皱眉,盯了贺兰温宿一会儿,终于说:“好。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我信得过你,想必你不会把自己弄进死胡同里。” 人退出去,偌大的殿宇变得空荡荡的,贺兰温宿说:“闾太后还是闾妃的时候,阖宫无人敢招惹她,因为她这个人目标明确,一旦想斗倒谁,谁必然是活不成的。”然后挑衅地看了翟思静一眼。 翟思静只点点头,心里却道:这样厉害的女人,上辈子难道不是一条白绫了断一生?而且,大概在还报的时候,先帝后宫多少受她荼毒的妃嫔都暗暗在拍手称快吧?凭她曾经怎么厉害,终究还是时势与天命的奴隶。 贺兰温宿等了一会儿,不见翟思静脸上有任何惊怖的异动,倒有些暗自气馁,又说:“大汗是太后的独子,母子连心,互相间的信任也远比外人要多。若是思忖着凭大汗的宠幸——呵呵,我也只想说男人的宠幸是靠不住的。” 翟思静依然点点头,问:“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耶非耶,当由大汗亲自定夺,是生是死,我等着就是。若是她也要这样子对我动刑逼供,我少不得也只有用这肉身凡胎来熬着。你还想劝我什么?” 贺兰温宿看看她,终于说:“其实我知道劝不动。” “你是想劝我认输?” 贺兰温宿摇摇头:“你要认输,我自然有获救的希望了,贺兰氏已经被灭得差不多了,在太后的心里,下一步就是灭翟氏,这一场翻转,正好是个口实。一箭双雕的巧计,莫过于是。” 这次倒是翟思静皱眉头了——这样的大实话都说出来了,她贺兰温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贺兰温宿瞧翟思静的神色,这次终于露出了一点“猜中了”的得意:“你想知道太后怎么威逼利诱我的?她当然告诉我,若是能够扳倒可敦,我和我的家族才有活路。她当然也知道,仅凭一个马药婆不够说服大汗,所以必须再构陷你,让你走投无路,愤而自尽。”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翟思静问,“她不是愿意帮着你和你的家族脱罪?所以你来找我,想构陷我什么呢?” 她莫名觉得好笑,抚了抚肚子,想着里面那个小宝宝很快也要能够踢腾着小腿儿小鱼儿似的游泳了——她为了孩子,也不会愤而自尽啊! 贺兰温宿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男人用的汗巾:“本来叫把这个塞在你榻下不起眼的地方,架起私情官司,你这样汉室大族的女郎,羞愤而说不清,就会有过激的举动出来。朝中诸闾再推波助澜,将来两罪齐发,你又是自尽的,大汗怎么也怪罪不到太后头上。” 想得倒也挺缜密的。 翟思静暗道:若是在上一世,她是个宁折不弯的直脾气,真的会为说不清的构陷、无希望的人生愤而自尽。可自尽改变了什么?杜文或许伤心了一世,可那又怎么样?她毁的是自己的与孩子的一生。 翟思静问:“我还是想知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不想脱罪了?” 她笑了起来。 太后的利诱一定很多吧?除了贺兰温宿一条命和她一家子的命,在她翟思静死后,绝望的杜文总有一天会重入各宫,与嫔妃们生下子嗣来继承皇位,贺兰温宿应该可以获得一些被宠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吧? 贺兰温宿这时候冷冷地看着她笑,最后说:“因为我根本不信她。” 翟思静收了笑意,静静听她说。 贺兰温宿说:“不错,若跟你结盟,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贺兰家是被翟氏与独孤氏瓜分的,大汗只要有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可是跟着闾太后,我会送命的,你自尽之日,就是我鸟尽弓藏之日。我早就看透她了,她什么都做得出。” 贺兰温宿在闾太后找她之前就把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她也很了解翟思静——这位是杜文交口称赞的“贤后”,她怎么不嫉妒翟思静呢?可是,嫉妒不救命。倒是翟思静的贤明和宽和,使得贺兰温宿知道,这个人可以放心,她不会借人为刀,更不会落井下石。 贺兰温宿突然泪流满面,说:“我今日是投诚你来的。我知道我横竖没有活路,也不想赌太后的仁慈。但我有两个条件,希望你满足我。” 话说得一点礼貌都没有。 但是翟思静懂得她,一贯谦逊而虚伪的人,此刻才是拿出了真面孔。 贺兰温宿在上首的人郑重点头之后,说:“第一,贺兰部钱粮和草场在独孤部手中,但贺兰部的族人在翟氏手中,请饶我家人一命——造反是活不下去、逼不得已,不是真要背叛大汗。” 翟思静想了一会儿,说:“这是国法处置,我只能尽力在国法中为你家转圜。” “哪怕就是参照那时候你大伯被处死一法,也可以。”贺兰温宿吸吸鼻子,然后又说,“第二,念我总归帮了你,等我死后,求大汗在陵寝里给我留个位置……” 她的鼻头红红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自己抽帕子擤了擤说:“强扭的瓜不甜,与其最终反目成仇,不若没有过这个开始……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很可怕很可怕的梦……但是,我曾经也把一颗心给了他……同样是女人,你应该懂得的。” “我懂……”翟思静缓缓说,突然对贺兰温宿有了一些同情。 爱而不得,能催生出扭曲的恨毒,也能化解为磅礴的温柔。 上一世、这一世,谁不是在慢慢学着做对的事?人人都想后悔药吃,又有谁想着后悔药付出的得是怎么样的代价?! 贺兰温宿在她那声“我懂”中泣不成声,好容易才收泪抬起脸说:“我还要一个机会。” 第 133 章 与闾太后之间推车撞壁的时候已经到来, 翟思静坐在太华宫静默思忖了很久, 既来该来的逃不过, 还是得面对。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想着里面还有一个小种子正在勃勃地成长着, 不由自主就露出了点笑意,而后越发坚定——后宫是她的,这场与太后之间的较量,她就算为了自己的孩子也绝不能松懈,更不能服输,甚至必要的时候主动出击。 果不其然,贺兰温宿离开后不多久,闾太后那里就着人来“请”她前往一叙。 翟思静如往常一样, 叫上李迦梨和郁久氏,一起前往太后宫里请安。 太后照常不肯见两位妃子,独独把翟思静叫到了屋子里头, 见面就是冷笑:“现在宫里有对你的传言, 不知可敦知道不知道?我想着你的面子, 就不叫其他两个一起来听笑话了。” 翟思静淡然说:“传言?流言蜚语之不可信,妾早就泰然了。” “床榻底下侍卫的汗巾也不可信?”闾太后目光如炬, 继而笑着说, “我诚然是信你,但不知我儿杜文这暴躁脾气, 可能容这样的事?” 她自以为做下了一个圈套,却不料设陷的人已经叛离了, 而她的“猎物”此刻更是成竹在胸,完全没有被吓住。 翟思静“咯咯”笑道:“我的宫室里有男人的东西,当然是大汗的东西咯。汗巾是贴身的东西,什么材质花纹都可以。又不是穿在外面的衣衫必须当紫则紫,当青则青。贺兰昭仪何以断定汗巾必然是侍卫的?” 太后略略一愣,而后笑道:“也是。那么时不时召见外官这样的事,瓜田李下,容易叫人生疑吧?” 翟思静道:“妾召见过堂兄两次商谈国事,至亲家人,心中坦荡,不惧什么瓜田李下的浮言。” 闾太后笑道:“好的,你坦荡就好。我这里没多久就要生了,到时候内宫之里,还请可敦多辛苦照看。” 翟思静一告退,闾太后脸上的笑容就渐次消失,最后变作咬着牙根的模样。 她抚着肚子,对身边的贴身宫女道:“若欣啊,你看看,人不可貌相:她看着柔弱,却也不肯轻易屈服。倚仗着的呢,就是男人的宠爱。要说这男人傻起来也是傻,像个孩子似的肯对喜欢的女人掏心掏肺的,所以杜文就一直有一处软肋,将来咱们这大燕,只怕要毁砸在女人的手里。” 她叹了口气:“我做娘的一片苦心,也都是为了这个儿子。” 若欣谨慎地应了一声:“是。做娘的苦心,大汗日后会懂。” 闾太后心里也是憋闷久了,抚着肚子说:“我为他呵,做下了多少伤自己阴骘的事。当年在先帝后宫,我要讨先帝欢心,把自己扮成个对他崇敬有加的小姑娘,收拾掉后宫其他得过宠幸的妃子,保着杜文的地位。真是累了半辈子演戏。 “先帝有太子,又任用了几个从南楚逃过边境的汉人,倚为谋士。那些酸腐汉人,大谈什么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先帝虽然厌恶乌翰这个长子,但听这些汉人鼓吹,还是硬着头皮没有废立太子。乌翰也以他‘礼贤汉士’的假象,在身边聚集了多少汉人谋臣,教他的都是一些明面上正经八百,暗地里尔虞我诈的门道。我构陷乌翰,几回被他脱逃。都到了紧要关头——” 她长叹一声:“哪晓得居然被乌翰抢了先机,弑父自立!你说说看,依附他的汉人是怎么把他教成一个‘忠君孝父’的贤明储君的?!” 她浑然不觉得自己也有错,只是在心里酿着恨毒:“你说,杜文又爱汉学,还娶个汉室女郎做可敦,翟家当年是追捧乌翰的,他也不觉为忤。我想想都觉得心惊魄摇……” 若欣谨慎地答道:“可不是。这是咱们鲜卑人的天下,陇西翟家也学着那些汉人们,以为抱到了一条好大腿,妄图依附乌翰废帝,其心可诛。” “所以翟思静不能留,倒不为翟思静本人,而是为她背后的汉族势力。想当年,我只是没勇气为杜文死罢了。”闾太后转身拿些小食吃着,“让先帝封杜文为太子不难,难的是破‘立子杀母’的旧法。” 若欣好奇地问:“那太后当时是谋划是什么呢?” “能有什么谋划?”闾太后垂眼淡淡地说,“立太子则杀太子生母,越过这一道,你还见过杀太后的么?” 若欣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闾太后说:“先帝西征的时候,平城的闾氏当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在宫里,他对我全不生疑。只等宫变一生,先帝殒命,我家叔伯兄弟们立刻能够把持各处,推杜文上位,奉我为太后。” 笑了笑道:“如今兜兜转转,结果倒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脏的是乌翰的手。”但又怅然:“但也只因晚了这一步,我那好儿子啊,把舅家的势力给剥得就剩了一层——没良心的东西!” 若欣暗暗咋舌:若是时光倒流,闾太后还有什么像样的法子扶杜文登基?也是弑君弑夫一条路罢了!和乌翰又有什么区别? 闾太后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哎,我宁愿做寡妇,也要给他争取机会;可他呢,哪里懂我的苦心!……” 她的“苦心”之下,是开始传遍宫中的谣诼。“可敦失德”的故事被编得绘声绘色,四处流传开来。 这样暗流一样的谣诼,一般当事人都是最后才会知晓。 梅蕊知晓的时候,气得肺都要炸了,她在翟思静面前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女郎,宫中到处是一些难听的话……” 翟思静冷笑道:“想必是栽赃我的巫蛊和偷情两件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手段真是够龌龊了!” 梅蕊气红了脸:“就是!那起子小蹄子嚼舌头给我抓了个正着!请女郎的示下,是不是一人给一顿板子,狠狠打一顿,叫她们不敢再瞎传!” 翟思静说:“传谣的不过是愚人而已,背后的险恶用心才真真可诛!” 梅蕊正想劝她不能如此柔弱无能,又听翟思静说:“镇以苛刑,最后就弄得道路以目,虽然不敢明着说,暗地里的涌流还是挡不住。所以,从你听到的几个宫人开始,顺藤摸瓜,一个个查,查到谣诼的源头在哪里。查出来了,也不用打,也不用杀,一个个看管牢了,别叫人灭了口。” 翟思静顿了顿又说:“内宫的谣传,目的还在外朝。外朝的舆论,目的还在大汗。一个控制不住脾气,打了,说你屈打成招,杀了,说你杀人灭口。所以我不急,急什么呢?真相在这里,我不自乱阵脚就好。” 她估猜得没错。 虽然掌印的皇后很容易就把内宫传谣的宫人一个个牵藤摸瓜地抓了出来,但鲜卑人占据主要位置的朝堂里,谣言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而这带着宫闱隐秘的故事,最容易为人津津乐道,很快随着由闾氏控制的、供给前方粮草的驿路,传到了黄河边的杜文耳中。 初始也是不信的,但是“积毁销骨”对于生性狐疑的人而言,真是一味猛剂。 杜文站在山间遥望着不远处滚滚的黄河水,那一道屈曲奔腾的河道,令十万大军进亦难、退亦难:若慢慢撤退,只消南楚水师过河包抄袭击,他就会大伤主力;若大军总是盘踞在河谷里,虽然暂时不愁补给,但是坐吃山空,厌战的情绪会慢慢弥漫开来;若是以攻为守,则之前已经几轮失败。 僵持之局,叫他为难,更多的是脸面上下不来。 本来就愁,现在又加了宫里传来的糟心事,杜文的脸色自然很难看。 两名士兵被带到他面前,皇帝亲自问话:“‘南方有凤,衔枝栖梧。凤啄北树,以栖南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你们这偷偷摸摸唱的歌谣,是什么意思啊?”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最后捣头道:“我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听别人唱得好玩,就跟着一起唱了。” 杜文怒上心头,一脚踹翻一个,叱喝道:“乱我军心,死不足惜!当三军的面,给朕拿鞭子活活抽死!” 躁乱之气越发涌上脑子,听着鞭笞声和呼号声,杜文好像没有以往那种见血则喜的痛快感觉。闷闷地回帐营里打了个午觉,短短两刻钟时间,就做了四五个与翟思静有关的梦,每回都是从梦见她在秋千架上欢笑的影子开始,到她各种淡漠无情的样子为止。他在梦中是真实的,甚至会流着泪问她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但她只是睥睨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就转身给他一个背影。 杜文几乎每次都是在从背后追她时突然感觉落下万丈深渊,然后在黑暗和无休止的坠落中猛然惊醒了。 恶气发不出来,他又开始寻衅,小过则打,大过则杀,身边的人都噤若寒蝉,唯恐呼吸重了都会惹恼皇帝。 在杜文再一次下令整顿队伍,准备水军突围之后,刚到了他身边几天的翟量在帐门外求见。 爱屋时及乌,有怀疑和恼恨时就会迁怒,而且诸多不顺纠结在一起,杜文这性子会尤其发作得厉害。 他关上帐门,居高临下睥睨着俯身行礼的翟量,阴测测笑道:“你从平城来,朕这里还没有正式招你谈过事儿吧?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你堂妹的消息传过来啊?” 翟量怕也怕他,但是知道在这位狼主面前,怕也无用,反而是“无畏”、“有理”两条能灭他的火气,叫他肯从善如流。 翟量说:“有的。可敦在宫里,过得挺辛苦的。” 杜文眼眸里心疼之色转瞬即逝,依然冷淡淡说:“嗯,折子是请她批阅了一些。但朕看后来好些笔迹还是太后的,累是累些,也有人分担着的嘛。” 翟量勉强地笑着说:“太后自然是疼媳妇的。不过,臣说的辛苦,不是可敦协政的辛苦。贺兰氏在西北叛乱,大汗在雍州遥制,不过总算没花大力气。可是臣在平城关注贺兰部的时候,未必不是胆战心摇呢!” 杜文早就准备收拾贺兰部,对这事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说:“她没有指挥过军政,胆战心摇也难免,好歹最后事情办成了,也算是功业。但是——” 他心头的火又腾腾地窜上来:“外头有几句难听话,关于思静的,你可曾听说过?” 翟量脖子一昂,铮铮地说:“听说过,都是一派胡言!” “哦?” 翟量几近于挑衅地抬头看着杜文,嗤笑道:“听大汗‘哦’的一声,难道大汗转信谣言了?” 说完,就挨了杜文一拳头。 第 134 章 饶是杜文只用了五分力, 被揍了一拳头的翟量还是感觉胸口发闷, 差点喘不过气来。 杜文气哼哼道:“朕最讨厌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朕自然不会为传言怪罪思静, 但也不会为你这句开脱就笃信谁!你欠揍!” 翟量气息慢慢缓过来,觉得被他打到的地方钻心的痛。他攒眉咧嘴地自己揉了两下, 叹口气说:“大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到底是一代明君。” 马屁拍完,感觉这主子没那么火大了,才又说:“不过,除了传言之外,其实事实么也不过是推测一推测就可以察知的。臣今日求见,也想着为大汗排疑解惑、平复心绪。” 杜文眯着眼睛审视了翟量半天,退几步撩起袍子坐下说:“讲。” 翟量说:“传言是从驿路上送粮的军伍那里传过来的, 而送粮的军伍由大汗舅家负责,对不对?” 这是直指闾氏传谣了,话说得直, 也说得狠。 杜文点点头, 但道:“这不是证据。” 翟量点点头:“是的。臣的证据有二, 对应两条谣诼之不可轻信。第一条是巫蛊之祸。臣家中读儒学最多,女郎家耳濡目染也是如此, 当然不排除有女眷信佛的——但无论哪个都没有巫蛊之术, 说可敦突然笃信萨满傩术,臣觉得不大可信。” 接着道:“再者, 崇奉巫蛊总是为餍足私欲,但是可敦求什么呢?求大汗宠幸?已经有了。求大汗伤病?没有大汗, 她在平城宫四面强敌环伺,她还有活路?还有人说大概是求大汗此仗输掉——” 翟量自己笑起来:“大汗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她求大汗早点搬师就是了,求输干什么呢?” 确实没有动机,而且翟思静素来“不语怪力乱神”,杜文点点头说:“这我信。但是——” 翟量抢着说:“另一条谣传就更不可征信了。说什么在宫里荒淫无度,简直是笑话!” “朕给她的权太大了,确实宫中无可抑制她的人。”杜文斜眸看着翟量,“比如,听说大大方方请你去太华宫就有几次,这是明的,那么暗室之中又有什么,你倒如何拿出证据来证明一定没有?!” 他想着这一条,哪怕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忍不住心头如蛇信般的阴毒之感源源不断地窜出来,自己都扼制不住。 翟量看杜文捏着的拳头压着桌面还扼制不住地颤抖,心道:果然是哪里最自卑,哪里就越要用强权来自我弥补。 他倒也真有证据,放松地笑道:“当然没有。人品这类虚的,臣就不说了。但看可敦现在又怀有四个月的身孕,纵使再天性无耻的女人,此刻也有心无力吧?” 他话说完,突然眼前一暗,随即脖领子被冲过来的人揪住了,他自己半个人都被提溜了起来。 杜文的声音很高,狂喜宛如狂怒,之下是颤音:“你说什么?!” 翟量吃了一吓,静了静气才说:“御医证实了的,可敦有身孕了。” 算算日子,正是杜文离去前栽种的成果,他此刻早被狂喜冲掉了一切怀疑,傻乎乎地松开翟量的衣领,还顺便给他掸了掸衣服,正好碰在刚刚下拳头的地方。翟量咧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笑道:“请大汗明察。” 杜文笑道:“看来麝香不靠谱。” “啊?” “没啥。”杜文若无其事说,撩开门帘看了看外头,叹口气说,“这会儿归心似箭,但是贸然就走,损失会很大了。” 翟量自己揉揉伤痛的地方,估计已经是一片淤紫了。但最可怕的一关过掉了,他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再打下去已经是鸡肋了:雍州又吞并不了,其他城池也很难下。南楚的杨寄别看是个寒门出身,打仗有一套本事,但是臣估计他也不想恋栈。” “为什么?” 翟量说:“家父曾说过,翟家在先朝南渡的时候没有迁徙,就是因为瞧着南楚不靠谱。宗室藩王掌权太大,闹出‘四王之乱’;门阀世族揽权太过,也总是要决裂于皇室的。所以寒门竖子如杨寄,才有了机会。但是朝廷忌惮不忌惮杨寄呢?一定也是忌惮的,不过想着借大汗之刀,一刀对付皇室的两个潜在敌手;若是大汗输了,反而成全了杨寄阀阅一方了,于他们并没有好处。所以背后必然是各种掣肘,杨寄不过是死撑着不能撤离——这么看,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汉室的门道,还真只有汉人明白。杜文虚心讨教道:“有道理。那是不是我这里许杨寄一点好处,他就肯退兵了呢?” 翟量说:“臣想是这样。杨寄是个大老粗出身的汉子,眼皮子浅,但是讲义气,大汗好好跟他谈,他借坡下驴,肯定同意的。” 杜文拱手道:“衡权,那就靠你了!” 翟量:“……” 与南楚大将军的谈判,自然是暗室之谋,不过在平城的春末夏初,梅子结满枝头的时候,朝中传来了大汗搬师回京的消息——不算凯旋,但也没有失败,盟约签下来,杨寄实力大涨,杜文也不算吃亏,大家心里也平衡下来,安心等着皇帝的归来。 闾太后已经到了临盆的前夕,心胸焦躁不安。原本狐疑的性格现在越发草木皆兵,伺候她的人是苦不堪言。 这日她又发作了身边的几个宫人,责打之后就不肯再在身边使用,全数发落到掖庭别苑打杂粗使。生产所需的御医、乳保、稳婆都是精挑细选,恨不得祖宗八代都要查过去。然而心里始终为一件大事焦灼,这天在大发了一通雷霆之后,好容易平静下来,对若欣说:“我的肚腹好像有点紧……” 若欣虽然怀过一个,但生孩子的滋味还是没体验过,有些紧张地问:“可要叫稳婆来看看?” 闾太后疲惫地摇摇手:“不必,以前杜文出生前也有过。女人产子的那段日子是最脆弱的时候,就连母兽都想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无意间闯进领地的侵犯者要龇一龇牙齿——人哪,也是一样的。” 她爱惜地抚着肚子,似乎在对若欣,又似乎在对那个还没到人间的孩子说:“甭管‘他’父亲是谁,总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小东西。做娘的,护卫孩子是天性呢。” 若欣眨着眼睛,鼻子有些发酸,但她跟着闾太后半辈子,格外晓得她此时的敏锐和猜忌已经达到了顶峰,她哪怕流露出稍微一点思念那个流掉的孩子的表情,只怕闾太后下一个下手清理的对象就是她了。 闾太后把发紧的肚子抚摸得松弛了,才自己吁了一口气说:“我家里阿干的回信到了没有?” 若欣赶紧收回情绪,点头说:“到了。尚书令这次是领军增援大汗的,增援的人马虽然没有大汗的人马多,但是等大汗回京之后,中军松懈之际,重新清理朝堂,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大汗事后一定会大为光火,那个时候,怕要撕破脸了。” 闾太后怔了一会儿,说:“我当然不想撕破脸,但是,我不先下手,自己就被动了。日后我再慢慢劝他——朝堂是他的,我不过是训政而已,只要他不违背祖宗家法,我也乐得逍遥。” “是。”若欣驯顺地垂首,心里却想:这一遭下来,母子俩势必决裂。杜文是能忍的性子,而闾太后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不出意外,总是太后走在前面,那时候杜文要算起账来,只怕没有人吃得消!但是,怎么办呢?寻常宫人,只有随着主子生或死,哪有自己主宰命运的可能? 只是,由此而生的颓丧,到底还是蔓草一般铺了整个心田。 闾太后再没有想到,她一手栽培的侍女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产生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异心。 她爱怜地看着凸起的肚子上被孩子踹出的小小凸起,说:“要是个女孩子就放心多了,杜文也应该能容她;若是个男孩子——” 她自己大概也有些无力掌控天命的怅惘,半日才说:“该为他‘打仗’,我做娘的,也只有拼了命去为他打。” 她此刻只顾着缜密地吩咐:“翟思静那里,好像还是一派黄老的无为,若是她听话,还可以等她生下孩子再杀。但是马药婆和贺兰温宿,都是要紧要紧的人,掖庭牢房里要随时能把这两个弄死,不留后患。” 若欣提醒道:“可是马药婆被可敦吩咐转到廷尉了。” 闾太后“啊”了一声,最后皱着眉敲敲自己的额头:“怀了身子果然变笨了!廷尉那里多是杜文安排的人?我们的人安插不安插得进去?” 若欣摇摇头:“可敦虽然不做声,也是个厉害角色,眼睛到处盯着。这会子巴巴地安插官员进去,她就会有防备。” 闾太后想了想道:“那传贺兰温宿来。” 这也是她的一柄刀。她知道贺兰温宿最恨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什么。所以见面就冷笑着对贺兰温宿道:“大汗马上要回来了。你和马药婆弄巫蛊的事是翟思静揭发出来的,大汗最恨这等东西,只怕你连个好死都没有!” 贺兰温宿脸色已然煞白。 杜文无情寡义,她还有不晓得的!贺兰家是他除之后快的障碍,她还有家族的庇佑么?! 闾太后看着她恐惧的样子,满意地蔼然道:“不过,我念你之前听话,给你一个机会……” 是日,贺兰温宿因在掖庭牢房谩骂可敦翟思静,被得知消息的太后喝令发廷尉责处。 由若欣出面,代太后向廷尉少卿解释道:“太后说,她近来身子骨不好,听不得宫掖里悲呼之声。可贺兰氏又实在可恨,该打该关押,你们请可敦皇后的示下,然后发到宫外的廷尉司处置吧。太后呢,眼不见,心不乱。” 贺兰温宿被捆缚廷尉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呼喝叱骂如同奴婢,毫无皇帝嫔妃的尊严,然而她坐在马药婆身边的时候,镇定地说:“我们,在此一搏了。” 第 135 章 杜文风尘仆仆回到了平城, 却忍着相思没有进城, 而是绕城三匝, 方始在城外驻扎了下来。 大家不解他的意思,杜文在夜宿饮酒的时候, 对他的舅舅笑道:“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万一此刻有人等着瓮中捉鳖,我这不是自投罗网?” 他那位姓闾的舅舅连赔笑都笑不出来了,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怎么会!现在宫城里都是大汗的自家人。” 杜文笑道:“欸,舅舅是亲的,阿娘是亲的,妻妾却是外人家嫁过来的,保不齐不一条心呢!” “大汗这话说的……”他的舅舅虽不知他此话真假, 但到底松了口气,重新笑开来,招招手对亲女儿说, “艾古盖, 你也真是没眼色, 快过来给大汗倒酒!” 杜文斜乜着艾古盖。 小姑娘仍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在亲阿爷面前强颜欢笑, 但看着杜文的眼神里全是怨由。匆匆忙忙倒了一盏酒给杜文, 又退到一边。 杜文藉着酒意笑道:“真是!真不是一条心呢!明日进城,艾古盖跟我一辆辇车!”又转眸死死盯着舅舅:“舅舅明日也在一旁吧。” 他的重剑就在手边, 喝酒也不肯稍离咫尺,此刻又有意无意地玩着剑穗, 示威的意思连艾古盖都感觉到了。 第二天进城,属于闾氏的队伍发在城外修缮夏初灌溉的沟渠,而中军都提着精神,按着杜文的吩咐,立刻与平城八门的护卫、宫城八门的护卫,以及御道、桑干河埠头、十二里坊的护卫军全部换班。 而他自己,一手握着重剑,一手揽着艾古盖的脖子,眼睛又盯着辇车外的舅舅。 艾古盖被他毫无亲热之意的胳膊揽得透气都难。小姑娘娇气,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妾都快喘不上气了!大汗需要这么防备么?” 杜文撇头看她泪汪汪的眼睛,喜欢捉弄人的性子又上来了,凑在小女郎的耳边喷着热气:“怎么是防备呢?明明是亲热嘛!” 艾古盖和贺兰温宿的性子不一样,扭一扭身子说:“要亲热,不该在这会儿!” 想着随侍千里到了南楚,风光是看饱了,惊吓也受了不少,杜文以“军中阴气太重则不祥”为由,把她的帐篷丢在中军营的边角里,饮食起居照顾全由艾古盖自己的侍女和他带去的宦官负责,经常一丢十天半个月不闻不问。每每只有拔营的时候,杜文才会见她一面。 杜文松开她,盯了一会儿笑道:“那就松开你吧。表妹,朕已经待你不薄了。乖一点,我才喜欢。啊?”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还把她头上的小金冠上的步摇理顺了,才撇开头,说:“你这一回去,她们一定妒忌死你了。你呢,大方一点,南楚带回的礼物,各宫都分一点。后宫里就应该是雍雍穆穆的景象才好。” 小姑娘扁着嘴,心里都明白,可还残存着一些骄傲,低着头捏着衣襟,再不理这个薄情的男人。 杜文看了她一眼,又顺势看了外头他舅舅一眼,脸色凝重起来,心里道:阿舅,阿娘,我是不想撕破脸的,但是,我也是不怕撕破脸的! 他这样的谨慎多疑,闾氏的军伍想把控中军,掌握平城之内的权力也没有本事了。 进了平城宫,亦是先一圈巡视过去,布防的守军和侍卫是翟思静安排的,没有几个汉人,但也没有几个闾氏。杜文甚为满意,心里百爪挠过一样想去太华宫,但还是绕到了惠慈宫,把守宫的侍卫一个一个看过去,觉得眼生的便当场换掉了。 折腾完,估计又要挨阿娘的掸子了,他笑嘻嘻的,对门口宫人道:“我来给阿娘请安了。” 若欣躬身在门口迎候他,抬眼皮子说:“大汗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杜文冷了脸说:“什么意思啊?我刚回来,你就替阿娘挡我的驾?你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打量着我办不了你?!”铁塔似的大高个子,脸色一转成威严,就显得吓人了。 若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话几乎打颤儿:“大汗……奴婢怎么敢挡驾,实在是……太后不大舒服……” “怎么的不舒服?!” 若欣咬着嘴唇,四下看了半天,才说:“太后的……旧疾……犯了。” “旧疾?”杜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隐隐听见宫室里头有压抑的呼痛声,他心里一激灵,深呼吸了几下,把一应侍卫和侍宦都摒在门外,只带自己最信赖的几个贴身宦官进了门,脚一踢把门扇踢上了,然后压低声音问:“生……生了?……” “嗯!”若欣带着眼泪点点头,心里想:却看这样一个皇帝给太后请安的阵仗,想来预设的闾氏逼宫,削减皇帝权位的事必然是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知杜文和他舅舅撕破脸了没有,她也不敢多说多问,见杜文怔怔地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她也度时如年,浑身都汗湿了,又似冰凉一片,又似无数麻痒的小针在密密地刺着手脚。 杜文就在中庭里立着,好像很虔诚,又好像很孝顺,半天的时间了,也一直没有动弹。 若欣咬了咬牙齿,说:“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但临盆时间或长或短没有定数的。大汗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累坏了,还是先休息罢。一有消息,奴婢这里就过来告诉大汗。” 杜文上下斜乜了她几眼,觉得这姑娘比他出征前看起来憔悴得多了。他不仅疑心病重,而且确实很敏锐,顿时就把这憔悴的神色和那些不可言说的暗室之谋联系到了一起,怎么都不能放心,勉强笑了笑说:“好吧。太后这是大事,朕多派些医术高明的御医过来伺候。” 若欣道:“御医已经有在里面伺候的,人数也够了。再说——” 欲言又止,杜文当然明白,仍是笑得毫无暖意:“没关系,怕人多嘴杂,日后都杀了灭口便是。” 接着他转身出门,若欣就清楚听见他在外头吩咐叫传御医,听得浑身凉浸浸的,觉得太后筹谋再多,也未必及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 杜文把中军和太后这里都安排好了,又坐在宫苑的抄手游廊里默默梳理了半天,才放下心来。熏风徐徐吹过脸庞,带来馥郁清辛的丁香花气息。适意中带着难耐的不安,杜文极想去他和她的那座宫殿,但是无端的愧疚,觉得自己曾经对她的猜忌简直是耻辱,真是无颜见她温和而又坚定的微笑了。 他不动,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动,从早上到现在,都是提着心奔波,一个个肚子里都在唱空城计,终于有个大胆的宦官轻声问道:“大汗该进午膳了吧?御体还需保重啊。” 这一声打岔终于给了他一个台阶。杜文没好气地一翻眼睛:“吃饭朕不知道么?怎么这么啰嗦?” 他身边的人,察言观色也是早锻炼出来的,顿时弛然笑道:“是,奴嘴碎了。不过再多请大汗一句示下:午膳还是开在太华殿么?” 杜文的笑容终于没有忍住,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牙齿也露了出来:“当然了!笨蛋,不开太华殿,开在路边上?!”伸手给那脑袋一个毛栗子,起身大步流星往太华殿而去。 绕过主殿,一到后院就听见小孩童“咯咯”欢笑的声音。 杜文的步子略略迟滞,竟不知这幸福怎么当门就扑面而来了。 等转过门洞,看见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小娃娃穿着鲜艳的红衣,缓慢而欢乐地爬行着,地上不时飞起草虫,小娃娃好奇的大眼睛就跟着看上去,终于看到她高塔似的父亲,她眨眨眼,大概有些会认生了,嘴角下撇,眼看就要哭了。 乳保顾不得请安,先赶紧把阿月抱起来,然后才跪下笑道:“公主给大汗请安。” 红裙子的膝盖上两块泥印。可杜文瞧着高兴坏了,抢孩子似的把阿月抱到怀里,亲亲她充满奶香的小脸蛋,细腻温润,简直不舍得放手:“对!我的孩子就该这么带,别弄得娇滴滴的。我的好阿月……” 他觉得自己温柔得不得了。可是在刚刚会爬的小孩子眼睛里,这陌生男人简直是个大怪物!上来就抢人,而且脸上那么多胡茬,扎得人又痛又痒,还啃个没完,这是要吃小孩么?! 她终于放声嚎啕,瞥眼看着她的乳母,拍着两只小肉手示意乳母快来救她。 乳母哪敢虎口夺娃?心疼也只有干看着。 杜文捧着女儿,奇怪地问:“她是饿了么?怎么一直在哭?你们怎么连奶也不给她喝饱么?怎么带孩子的?!” “还怪别人!你吓着孩子了!” 杜文寻着这嗔怪而温柔的声音看过去,门边栏杆旁,斜倚着穿烟粉色长裾的翟思静。居家的打扮,松挽的双髻,耳垂上珍珠明珰光泽温润。她那眉眼一如既往,温和中有些俏皮,端庄中又有些阿姊般的震慑感,他的心陡然松弛了下来,抱着挣扎的小阿月到翟思静身边。 翟思静伸手说:“阿月我抱。” 杜文看她的肚子,手一让:“不行,这娃这么淘气,别踢到她的弟弟。” 阿月见这“怪物”没有把自己还给阿娘的意思,唯有自救了,双脚乱踢,双手“辟辟啪啪”打在父亲的胸口肩上,最后头一埋,用刚长出来的六颗小牙,“啊呜”一口咬在杜文的脸上。 “了不得!”翟思静又要笑,又着急,赶紧把阿月拉开。乳母也几步过来,伸手赔笑道:“大汗,还是奴来抱公主吧。” 杜文把生气的女儿转手给了乳母,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口水,笑着说:“娘欸,真是只小狼崽子!这么小就会咬人了!” 然后自豪地来了一句:“不愧是我的种。” 翟思静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而男人早就顺势把她搂在怀里,往屋子里带。 里面,寒琼正在焚着杜文最喜欢的沉香,梅蕊正在理顺粉红色柔波似的垂幔。 杜文挥挥手道:“别忙了,都出去吧。” “不是说来用午膳的?” 杜文说:“秀色可餐,正餐一会儿再吃。” 两个侍女还有不懂这两个人的?相视一笑,垂首退了出去,还顺便把门带上了,随他们俩怎么折腾吧。 门一关,屋子里暗了许多。杜文趁着暗色,往软榻上一坐,拉着翟思静坐他腿上,然后抱住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好饿……”他埋首在妻子的胸前,撒娇一般说。 翟思静说:“咦,我刚刚准备传膳的,是谁说不吃?” 杜文腻在她怀里,完全不肯撒手,厚脸皮说:“不是那个‘饿’。” “那哪个‘饿’啊?”翟思静故意问。 杜文想着自己居然还怀疑她,不由偷偷地、小心地抬睑望了她一眼,她垂眸也在看他,笑容浅淡得几乎没有,但满脸都是叫人放心松弛的柔和与慈悲,像画中最美的神女。 他又低头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梅蕊和寒琼真是长进了啊,知道我喜欢什么。” 笑嘻嘻用牙齿扯开她长裾上的一根衣带,叼着她的衣襟说:“你也长进。知道我最喜欢你穿粉红色……” “别闹。”翟思静说,“肚子里这个之前有点胎漏的症状,虽然不严重,御医说大概是前头发现得晚,没好好保养。所以不管几个月,都不能……不能的。” 杜文有点小小的失望,嘟着嘴说:“我都当了几个月的活鳏了!” 翟思静斜他一眼,笑道:“谁知道!闾昭仪可长大了呢!” “不许怀疑我!”杜文生气了,手痒拧了她臀部一把,没敢太用力,只感觉到隔着衣服还水滑细腻,手感实在是好极了! 翟思静推开他的手,好像也生气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杜文顿时自惭形秽,想到他居然也曾敢怀疑她,这简直更是亵渎她了。他急忙把翟思静抱牢了不撒手,撒赖说:“我信你的啊!一直都信——有的话说给别人听的,不然人家不是抓牢了我的软肋?” 又抓着她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脸上:“不过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翟思静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女儿的小牙印还浅浅的留在胡茬儿间,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有趣。他虔诚地望着她,像乖顺的小犬期待着主人的抚摸一样,分毫不动地等着她手指的光临。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凝望了他期待的眸子一会儿,闭上眼睛凑到他的唇边。 简直能听见他胸臆里欢呼般的叹息,那迫不及待的嘴唇,几乎颤抖着凑近,互相轻啄了两下,两颗心隔着胸膛,可是贴得那么近,“怦怦”声此起彼伏宛若在耳。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宽兮绰兮,善戏谑兮。 不知过了多久。 微微喘息着分开唇瓣。 翟思静星眸半饧,轻声问他:“还‘饿’么?” 杜文笑道:“也算解了饿了吧。”手犹自不能停息,恨不得把她的每一寸都感受过去。 过了一会儿体贴地问:“你呢?怀着孩子呢,容易饿吧?” 坏坏地自我鼓吹:“不过,想必见了我也是觉得秀色可餐,不觉得饿了。对吧?” 翟思静笑道:“是不饿了,看见你这坏人就饱了。” 第 136 章 粉红色的幔帐如同一片花海, 随着微风轻轻飘摇, 丝绸的柔光, 沉香的暖香,以及隐隐微微的呼吸声, 使这座宫室宛然春光无限。 杜文慵懒地欠伸了一下,在粉红色绸子的褥垫上翻滚了好几圈,凑在翟思静身边笑嘻嘻说:“虽然不能实打实地解‘饿’,不过我也不贪心了。”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只觉得她无处不好,不由又说:“阿姊,我们就这样子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翟思静微微笑了笑,侧倚在他身边, 手指轻轻抚他的胸膛:“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你这么松弛得下来。万一过几天,有人再下个眼药, 你就又信了。我又有多少脑袋够你砍的?”虽然是嗔怪, 还斜瞟了他一眼, 但一点不让人觉得这属于责难。 杜文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的毛病,我改。其实一见到你, 我就笃信你了。一看你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不会欺骗我的。” 翟思静看着他讨好的样子,说:“我当然希望这样。但是, 我也不怪你。” “信一个人哪,确实好难。”她亲了亲他的脖子, “我也曾经绝望过。可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学会去相信一个人,去和他一起成长,变得更强——这里的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激越而有力地搏动着。 杜文有些不解,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听懂了。 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做一个君王,就像要拨开无数的迷雾,找到对的路。” “何止是君王!”翟思静慨叹道,“人谁不是呢?除非是一世重来。其实就是重来,面前的迷雾也不曾减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摸索着走下去。只不过,一般人不过是祸害自己。你呢,一个决策或能拯万民于水火,立万世之功业;但也可能一步落入深渊,万劫不复,还留下千古骂名。” “为君不易,”她说,“为圣君尤为不易。” “但为了我的贤后,”杜文笑道,“我愿意试试看做个圣君。”把翟思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在她的指尖亲了亲。 翟思静笑道:“那倒是。自古黑锅都是女人背。你要成了昏君,想必后世指着我骂:‘看,都是这个妖后惑主!’” 她端方的样子一旦破开一笑就美得人目眩神迷,杜文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又抱在怀里肆意亲吻了一番。身体已经热乎乎的,但犹自熬着不肯碰她,想着其他事打岔让自己冷却下来。 他想着近来最颓丧的一件,不过说出来倒是有些个英雄相惜的意思:“这次在雍州败北,败得挺有感触的。” 翟思静听他谈军政,现在也不避忌,问道:“是不是觉得南楚的杨寄确实打仗是一把好手,不能轻敌?” “杨寄吧是厉害。但是大部分仗也没占我太大便宜,我也还不至于佩服他。”杜文说,“你知道我在雍州是怎么输的?” 翟思静摇摇头:“只听说是驻扎的主力被杨寄火攻?” “火攻本来并不是奇计,我也不蠢,不会故意往圈套里钻。当时上当么,是因为南楚尚书令庾含章被押解在雍州,而他养的鸽子是追随着他而去的——施行火攻的就是他的鸽子。”杜文细细把战阵讲了,最后慨叹道:“庾含章知道我不容易信别人,这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骗我放心驻扎了重兵在雍州,而后杨寄火攻才能一举制胜。” 他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人谁不惜命?除非是最亲密的家人,或许有可能殒身一救。我那时候在柔然回身救你,都不敢叫阿娘知道——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女人甘冒风险。可是庾含章呵,自己的命不要,却是为了成就那个寒门竖子。” “也不是为了成就杨寄。”翟思静联系着上一世的一点点印象,“我倒觉得,这才是儒家人读书的精髓所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一条命和国家大义比起来,一条命又算什么?” 杜文听着,皱着眉、撇着嘴,好像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摇摇头:“我想不通。南楚皇室如此无耻,庾含章那么聪明的人,为他们卖命,难道自己不觉得不值得?” 翟思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他哪里是为皇室卖命?” 她犹豫了一下,瞥眼看见杜文像个好奇孩子的模样,终于说:“我家世居陇西,原来是汉人的地界,南迁之后,才归顺大燕,而此前,侥幸没有被五胡戕害,但心里未尝没有惧意。愿意归顺,也是因为看先帝喜好汉制,乌翰尤其表现得殷切,才想着立锥之地难寻,好容易有了机会……” 她好好地停顿了一会儿,好让杜文消化她的意思,接着才说:“其实谈什么华夷!华夷本一家,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玁狁,即今湘黔、荆楚、晋地,现在,哪个算是华,哪个算是夷?说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难道他们就不是圣人了?说白了,不过是民生要紧。之于庾含章而言,南楚再乱下去,外敌进犯,民不聊生,他又不能阻止主子不卖国。而之于你而言……” 她轻轻把手放在杜文的胸口:“鲜卑与氐、羯不同,和汉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大燕江山在你治下,眼见得如烈火烹油、鲜花堆锦。北燕的疆土已经扩展到黄淮之交,那里原本是汉人耕种生息的地方,天下之主,当心怀天下,鲜卑与汉,都是黄帝后裔,不要太过畛域分明。把这块土地治理好,虚心接纳,将来自然是万民来投,南楚若是无道,获得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们觉得你是强盗,谁肯放你进来?” 杜文若有所思,忖了好久后突然冁颜一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原来是饿了。” 翟思静顿时一僵,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杜文笑道:“是真的饿了!咱们午膳还没用呢!” 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开大合的洒脱豪迈、落拓不羁。吃完,抹抹嘴,要水洗澡。洗干净了,又跟个赖皮小孩似的,张开手说:“我要睡觉,我要抱着你睡。” “不是才躺了一觉?” “那时候哪睡得着!”杜文像他闺女一样,还把两手拍一拍,“来,抱抱睡。” 翟思静啐他一口,但也贪恋他的温暖怀抱,乖乖睡在他的怀抱里。他大概一路奔波真的累了,很快睡得实沉,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澡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翟思静却睡不着,想着正在惠慈宫偷偷生产的太后,想着跟她“求一个机会”的贺兰温宿,想着闾太后那里布下的一个又一个局。杜文回来了,不错;今天的话说得很坦诚很漂亮,也不错,但是他猜忌的性格真的在她面前就全然变过了? 想着也心累。 但责人不若修己。 翟思静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事情一步步的后续——她准备好了应对,但看杜文还肯不肯信了。 黑甜一觉到了夜幕初垂的时候。 杜文睁开眼,翟思静已经悄悄起了身,坐在一边面色沉重地对他说:“刚刚惠慈宫传来的消息:太后,生了。” 杜文美好的心情顿时掉落在万丈悬崖下面了。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问:“我阿娘她平安么?” “平安。不过好像累坏了。” “那……”杜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又问,“生了什么?” “孩子。” “废话么!”他咬牙切齿伸手像是要拧她,但最后还是胳膊拐弯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男孩?女孩?” 翟思静的玩笑意收了,沉沉道:“是个男孩。” 杜文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翻身起来,眉头虬结,目光锐利,撇着嘴不再言语了。 这是母子之间的事,因而接下来的抉择只能是他来做,翟思静也不能插口,只能默默地守着他。感觉夜晚带来了一些寒意,她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氅衣。 “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弄死孩子而不伤我阿娘的心?”他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 “只怕……没这样的法子……”她也只能这样回答。 “那若留那孩子一条命,我怎么做才能驱逐朝中所有闾氏,免得他们将来‘琵琶别抱’?” 那倒是有办法,可同样会伤透他母亲的心。翟思静还是无法回答。 杜文拳头在榻上一捶,怒冲冲说:“不管了,这该是她的选择了。”“霍”地起身,好像现在就要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好歹,也等太后身子恢复些!”翟思静劝道。 杜文嘴角一直在哆嗦,最后突然说:“她这就是背叛我阿爷!背叛我!” 翟思静无语地看着他——他还是一样的杜文,忍耐不了背叛,一意孤行——只是背叛他的对象换了人而已。 第二天早晨,杜文依旧去上朝了,这关口,他格外不敢松懈分毫。 翟思静吩咐厨下炖了软烂的肉汤和米粥,亲自尝过后说:“给太后宫里送去。她估计是不会吃的。但是,我的心意总要送到。” 而后,她又对梅蕊说:“闾太后是很健康强硬的人,此刻对她而言,是她和新生孩子生死攸关的瞬间,绝不敢疏忽怠慢。虽然才是产后第二天,也必然是不顾虚弱,要把一切都布置起来了。我这里,做儿媳妇的孝顺不能没有,不应该先跟她挑衅;但是,如果不早做准备,她要转移大汗的视线,势必是先拿我开刀。” 梅蕊早就知道事情起末,此刻也很凝重:“奴婢晓得。只是那马药婆和贺兰氏,真的会倒戈?” “一旦太后的承诺在她们心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倒戈,就是自寻死路。”翟思静说,“太后总以为她的欺骗和强权能够把人吃得死死的。其实,人都会为自己算计,贺兰温宿和马药婆是生是死,对于她们俩而言就在此一搏了。” “去吧。”她最后吩咐梅蕊,“廷尉那里都懂的。也不必刻意做得鬼鬼祟祟,只是给她们俩提个醒,让她们早点想清楚吧。” 却说杜文在单独召见六位八部大人的时候,弹着几份折子的封面嗤之以鼻:“胡扯了!胡扯了!朕原以为这不过是谣言,明明白白的无稽之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的,你们居然还当真?还写奏折叫朕处置?!” 他一直“呵呵”地冷笑着:“可敦是怎么样的人,朕不知道?!这样的一派胡言被朕追查出来,要狠狠杀他一批人呢!你们也不用为这条纠缠不休了,根本没这个事儿!” 他的一位舅舅抗声道:“可敦在大汗不在平城宫的时候,宫里是大权独享,宫外也常染指。若说只是没有宫门进出侍卫的名册记录,那么还有其他嫔妃的实证,怎么说?!大汗也不能轻率啊!” 杜文冷笑道:“阿舅,可敦肚子里怀着孩子,是朕的,临走前怀上的。到底是多淫.荡的女人,怀孕了还忍不住要弄面首进宫?” 原来怀孕了!大家瞠目良久,而后觉得这一条简直无话可说了。 但为了自家妹子,硬着头皮还要继续纠缠一下:“大汗,巫蛊的事也没有小事。女人心,海底针,汉女奸狡,尤其不可轻信。贺兰氏弄巫蛊被可敦打在牢里,想必也是要明正典刑的;可敦知法犯法,难道不应该查清、责处,以正国法?” 杜文说:“贺兰氏和那个傩婆马氏,有没有死?” “没有,都没有。在廷尉关押着,等着大汗拷问。” 杜文暗笑:思静,你这证据留的,真是够费心的! 嘴里道:“好。备着刑具,朕要亲审!” 贺兰温宿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杜文再见她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原本她不算个美人,但保养得宜,面目温和,再加上打扮精致,瞧起来还能看。现在脸瘦到萎黄的皮肤包着宽阔的颌骨,眍?的双眼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杜文对她这副样子,连残存的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冷冷问:“女奴马氏,你认识吧?” 贺兰温宿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镇定,抬眸说:“认识。” 杜文已然把皮鞭捏在手心里,上前用鞭杆挑着温宿的下巴,咬着牙笑:“说说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唱傩的女巫,水平稀松。”贺兰温宿抬着下巴,目光也没有闪躲。 “哦?你连她水平稀松都知道。”杜文讽道,“怎么试出来的呀?” 贺兰温宿说:“妾曾想着讨大汗欢心,请她调了合欢酒。不过……大汗完全没有心动。” 杜文抬手尺许,一鞭杆抽在温宿的脸上,脸上顿时浮起一道紫痕。 贺兰温宿倒抽一口气。但是或许是挨打挨多了,习惯了,竟也忍住了,反而笑了一声。 “大汗,”她竭力温柔,喑哑的嗓子发出柔软的声音,“您答应过妾的,就算拿妾作筏子,也不打脸。” “我什么时候……”杜文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要往圈套里钻,气恼地停住了。 “继续说!”他抬了抬鞭杆作为威胁,逼凌一般站在她身侧。 贺兰温宿的鼻端却浮动着他身上澡浴熏香后的幽幽香气,抬脸时也恰能看见他玉山一样伫立的身形,线条完美的下颌骨,衣领间露出的一截强健有力的脖颈。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 就是太爱他了吧?少女的迷梦全数付之于他,想尽办法嫁给他,讨好他,尊严也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 最后呢?落得一场空。 如今已经是必死之局。 闾太后老早就在利用她,杜文对她也从来没有过感情。巫蛊的案子出来,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也是难逃一死的,甚至会牵连甚众。而那些得利的人,还会活得好好的——太后的闾氏家族,翟思静的翟氏家族,还有独孤部和皇族,瓜分了他们家的草场,奴役着他们家的人,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贺兰温宿吸溜了一下鼻子,柔弱地垂下眼帘,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既然大汗没有对妾心动,妾后来也就死心了。哪晓得可敦知道了马药婆其人,便想一箭双雕。” 提到“可敦”二字,杜文就是本能地眼匝一阵收缩。贺兰温宿在抬眼瞥他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此言一说,不成功,便成仁! “怎么叫‘一箭双雕’?”杜文忍着怒意,问道。 贺兰温宿说:“可敦恨妾入骨,以马药婆扳倒妾和贺兰家族,当然是头一件好事。” 杜文冷冷地嗤笑两声,又问:“第二件呢?” 贺兰温宿目光也陡然锋利起来:“马药婆水平虽然将将,可是架不住可敦信她。听说特意把马药婆要到太华殿里,问计无数。马药婆和妾关在一间牢笼里,什么都说了。” “你的话,朕不信。”杜文冷笑道,“不过为免着你临死怨着朕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可惜啊可惜,你还是想和朕弄鬼!” 贺兰温宿笑道:“弄鬼?大汗这么笃信她?” 杜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 即便在这个时候,贺兰温宿还是被毒蛇般的妒意激得心脏猛缩。她笑道:“既然如此,大汗问妾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求证于太后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杜文死死地瞪着她,而她表情坦然无畏。 杜文心道:不错,倒不为怀疑翟思静,而是太后那里,确实可以借这个对质的由头,自己也找机会探探母亲对新生婴儿的意思。 于是他说:“好的。就让你再多活几日。” 贺兰温宿回到牢房里,马药婆睡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她把那老妇推醒,嗤笑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马药婆一激灵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兰温宿说:“大汗要传我们到太后那里对质。你想想,你一直是照着太后的意思构陷翟思静的,可大汗根本不相信,现在要找你和太后与可敦对质起来,你怕不怕?” 马药婆已经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怎么不怕!不都是你们说……” 贺兰温宿笑道:“可是怕也无用啊!现在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你想活命,只有听我的。不然呵,太后会把责任推在你头上,大汗又会把罪状全数加给你,你不光是要死,而且大概会死得很惨吧?” “我怎么这么命苦……”马婆子几乎要嚎啕起来。 贺兰温宿捂着她的嘴:“命苦?谁人不命苦?!听我的,你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知道的,不论是诬告可敦,还是作法害大汗,你都是死路一条呢!” 闾太后生产五日之后,身体略略恢复,心却灰着。 她的兄弟把朝中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好儿子果然被培养得极好,一路回京,既没有打败仗的颓丧,也没有傲慢和马虎,甚至都没有归心似箭地直接往后宫女人那里赶,而是像狡诈而多疑的狼王一样,把自己的领地细细嗅了一遍,看了一遭,甚至还藉机把惠慈宫外延给清理了一遍。 她看着身边小小襁褓里的婴儿,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她不由露出了一点慈母的微笑,爱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心里怅惘地想:他这么可爱,她的大儿子会不会对他有那么一丝丝血缘上的怜惜之情? 皇帝那边已经传话来说,关于巫蛊的事情,贺兰温宿、马药婆要与太后对质。 闾太后心里焦灼而无力:构陷这种事,最不耐对质,而且,看起来这两个人是要翻脸了。 “也是愚蠢!”她说,“难道扳倒了我,她们就能活命?!难道大汗会为这事弑母?!” 若欣在旁边,愁眉不展,想了又想才说:“那么,太后见大汗么?” “见。”闾太后说,“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就是嬴政要放逐赵太后出咸阳,也好歹要见最后一面呢。” “应该……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若欣战战说。 闾太后慢慢抚摸着手边的小儿子。婴孩哪里知道危险与忧愁,咂吧着小嘴,睁开眼眯了眯,撇过头又睡了。 “请大汗过来。”闾太后说,“我有话对他讲。” 可惜,她的儿子没有过来,说“国务繁忙”,说“阿娘身子虚弱,多多休息”,派宦官送来上好的老山参和燕窝,又把御膳里几味母亲爱吃的送来。当然,闾太后没有敢吃,泪水却倾泻而下。 她咬着牙关:“这种‘病’,说儿子不肯服侍,没法服侍,好的,我理解。那么,娶了媳妇总是要孝顺舅姑的,叫可敦来伺候,放心,我不为难她。” “不许去。”杜文直接和翟思静说。 翟思静望着他。 杜文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但是现在,我不能信她,不能放心。她的侍卫和宦官虽然都叫我换过一轮了,但是十余个宫女要绑住你对付,也不是难事。你不要犯傻,此刻不是显摆你孝顺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比如肚子不舒服,头疼什么的,你是孕妇,任谁都能谅解。” 翟思静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她怅然地望着远处新开的一丛丁香花,过了许久又说:“其实,我也不后悔曾经救她,陪着你去救她的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她活着,杜文,你的心里是有了希望和温情的。” 上一世他的暴虐和无情,亦是自父母双亡始。 一下子被剥走了所有的爱和希望,他只能如同被磨出茧子一样,使自己的心变硬、变得更硬……独自偷偷舔伤,而在万众面前,冷厉而理智,用他毫无温柔的方式打下天下,成全心里的缺憾。 或许,也就像冥冥中注定的,拥有了一些,势必失去一些。 “你要真不放心,你陪我去吧。”她说,“避而不见,不是法子。太后一定想好了说什么,只是想对你说,却不得不攀扯着我。” 确实,杜文是在逃避。因为这一面一见,决裂几乎是必然的。他无法容纳那个小婴儿,特别知道还是个男孩儿。 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终于点了头。 杜文挽着翟思静的手,顺着初夏满是丁香花香的宫中甬道慢慢朝惠慈宫而去。 天空异常的蔚蓝,卷云一丝一丝的,弥漫着花香的空气沁人心脾。然而走在甬道上的人忧心忡忡。杜文时不时瞥着妻子微凸的腹部,看着她垂首时端庄而娇羞的笑容,他不由又用了些力,扣着她的五指,触到她柔软的掌心,心里才觉得安定多了。 “信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杜文没头没尾地发出一声慨叹。 翟思静默默看他一眼,心里却懂。 太后宫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息,非关宫苑里青岑岑隐天蔽日的树木,非关大殿旁黑红相间的雕漆高屏,也非关层层朱紫色幔帐后头未知的一幕幕。 精致而华美,但是压抑而沉重。 杜文一眼就看见虚弱斜倚在坐榻上的母亲,额上还戴着避风的红绢小帽,皮肤白得惊人,而那双美丽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从杜文身上,睃到翟思静身上,最后笑着说:“好容易,你们来了。” “阿娘才几天?还是好好休息才是。”杜文毫无温度地说了一句。大概声音过于洪亮,他突然听见婴儿被吵醒的啼哭声,目光才转向母亲手边——大红色的一卷襁褓,此刻踢腾起来。 “你不来看看他么?”闾太后说。 杜文心里难受得慌,摇头说:“不了。” 闾太后对翟思静招招手:“那你来看看?” 翟思静的手被杜文握紧了一下,而她缓缓地挣了挣,杜文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她慢慢到太后身边,缓缓跪坐在一旁的氍毹毯上,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由衷赞道:“很漂亮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声音有力。” “是吧?”闾太后慵慵穆穆地笑着,爱惜地抚弄孩子,好像寻常的母亲在和其他女子交流自家的孩子,“像不像杜文啊?”刻毒地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 翟思静笑容丝毫未减,又凝注了婴儿一会儿:“子媳没有见过大汗小时候的样子。孩子可爱,真可爱。”她缓缓抬头,看着这位微微笑着却又目光锐利的闾太后:“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波澜不惊的长大。真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最后的哀告和提醒:“求未知的东西,往往伤人伤己。”趁现在,杜文的孝心还未磨灭,关系尚可修复——何必为执念,两两折磨到无可回头? 可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曾经历过痛苦和后悔,无法理解现世的追逐的虚幻。 闾太后重新回眸看着儿子杜文,笑道:“听听,思静倒是通透呢,你正该学一学。巫蛊之无用,不是亲历,哪里能够晓得?” 翟思静默默起身,退回了夫君的身边,然后说:“我问心无愧,不怕任何对质。” 杜文道:“贺兰氏已经在外面候着,还有马氏。刑具呢我是备好了,怕污了阿娘的地方,还是在外头用刑比较好。” 说话间,新生的小婴儿哭了起来。 杜文看了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易觉察地厌恶地皱了皱眉,说:“乳母把孩子抱出去喂奶吧。这里有要紧的事,不宜被儿啼打扰。” 他的母亲伸手虚按,厉声阻止道:“慢!” 咬着牙对儿子笑道:“别啊。他一吃奶就不哭了,就在这里吃奶吧。” 绝不允许她的小孩子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乳母虽然无奈,但太后和皇帝的吩咐,无一敢违抗,只能当着几个人的面解怀露乳,抱着小婴儿喂奶。小婴儿倒也争气,喝上奶就没有再哭。 贺兰温宿新洗过了头发,挽得整齐;脸上也擦得干净,白底子的皮肤透出思虑和病痛带来的蜡黄,却一个死角都没有。马药婆则是被强着洗了澡,但鼻子耳后不容易注意的地方都是污垢。 太后知道她们俩这一遭一定活不了,所以也不避讳了,大方落落地斜倚着坐在上首,慵慵说:“你们出首,你们告发,你们认供画押。今日大汗不信,你们就说实话好了。”瞥瞥贺兰温宿的样子,故意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曾经的谋划还是算数的。 贺兰温宿说:“大汗不信,认不认供他都不信。” 马药婆害怕地低声说:“不是……不是……” 贺兰温宿接着说:“妾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现场验证可敦曾经施行巫蛊之术诅咒大汗。” 她扭头对马药婆说:“咦,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吗?” 又扭头对杜文说:“可否请宫人关一关门?马药婆还真有个请神的法子,灵验得很。” 闾太后笑着说:“还有这样的法子?若欣,关门去。” 马药婆浑身打摆子似的抖,接着被贺兰温宿掐了一把,她恐惧已极,然而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其实是想通了的。所以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叩首道:“法子也不难……” 她的手哆嗦着,慢慢拔下了一小绺头发。屋角有供产妇保暖的小熏笼,她捧着小熏笼,难看地笑着,说:“白山黑水之神要借重人的贴身之物。”膝行几步,到一处幔帐前。 熏笼的火炭低温燃着,灰黑色中隐着一点橙色的光。她的头发燎着了,发出焦臭味。 翟思静怀这个一直没吐过,此刻却阵阵作呕,杜文忙扶着她往门口去。 马药婆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道:“都别动!”袖子里抖出未被搜出来的少许火绒和白磷落到炭火上,而又旋即被她双手一推,将将地落在层层的帷幔上。 四周的帷幔上瞬间一个个黑洞,又燃烧了起来。 屋子里连同温宿和马药婆只七个人,溅到火绒和白磷的帷幔几乎同时焦枯,令抱着孩子的乳母措手不及,不知是不是该放下孩子扑火,也不知该扑那边才是。 在雍州经历了一场火攻的杜文,本能地选择是抱起翟思静,撞开被锁住的门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槛外返身看向殿内的时候,层层的帷幔、雕漆的屏风都是燃烧极快的。马药婆已然一团火人一样,疼得声嘶力竭地到处打滚,把火舌带在各处。 闾太后尖叫着:“把孩子给我!” 然而火光中隐隐看见贺兰温宿扑过去抱住了她,笑得尖锐:“别啊!我梦见我就是在火光里离开人世的!你陪陪我!” 在屋子里缠斗的闾太后高声喊:“杜文!!” 杜文向两边怒喝道:“进去救人啊!” 吓傻了的宦官和宫人,看着里头的一团团火影子,咬着牙在身上泼水,打算冲进去把太后救出来。 然而很快又听见太后喊:“救我的孩子!” 杜文焦急愤怒的神色却顿住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用力眨动着。 去关门的若欣也在门外,此刻跪倒在杜文身边,涕泗交下:“大汗!救救太后吧!她一片心为了您!大汗今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后费了多少苦心!甚至不惜打算……” 杜文回眸死死地盯着她。 若欣岂不有私心!此刻虽有些紧张害怕,咬了牙还是说:“太后当年的意思……大汗不想……知道?” 闾妃当年的谋算,她是唯一晓得的人了,今日与其陪死,还不如用心中所知,换一条性命。她泪流满面,但和她的女主人一样目光如炬,声音低得只有杜文和翟思静能够听见:“奴婢要是死了……太后的秘密,大汗的尊严……就没了……他们会说出去……奴婢一死,他们就会说出去。” 孩子剧烈的哭喊声响起来。 “‘他们’……是谁?”杜文死死瞪着若欣,想狠狠给她一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胳膊倦得抬不起来,胸腔里冰冷的,恨得血脉都冻僵了一般。 若欣默然地流着泪,好像不需要伤心就可以哭。 他回眸再盯着那正殿:火光熊熊,马药婆翻滚着喊“救命”,很快没有了知觉。更里面的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一团团火焰交织缠绕。痛苦的哭声、求救声、婴儿的啼声…… 他问:“还没准备好么?” 几个宦官虽然胆寒,但硬着头皮打算冲进去。 杜文道:“愚蠢!火势蔓延开来,整座平城宫都要遭殃!灭火啊!” 哪还怎么救人? 大家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消化皇帝的意思,然后咋咋呼呼找盆、找桶,舀水救火去了。 杜文感觉到翟思静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教过我,要以大局为重。” “也是一种残暴吧……”翟思静轻声说,慢慢松开了手,亦没有劝谏和拦阻。 直到晚上,惠慈宫还宛如一把冲天的火炬,只是哭声不再出自里面。 里面阒寂,只余坚实的木料最后的“辟啪”爆裂的动静。 北燕的皇帝跪在殿前,恸哭得像个孩子,孝顺之思,宛然可见。 他的妻子已经回去了——大着肚子,不能这么劳累和惊吓。 翟思静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个月的小胎儿,已经会游鱼似的在她肚子里闹出动静来。她缓缓抚着肚子,想着那可悲的一幕。心里却不由念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更天的时候,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而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脸上,一天没剃的胡茬密密地扎人。 “还没睡?”杜文柔和地问。 “睡不着。”翟思静说。 “圣君我是做不成了。”杜文一下躺在她身边,声音沉郁,身上散发着烟火气,混合着一贯用的沉檀气味,不知怎么的,拒人千里。 翟思静说:“好像不可解,我又好像有些懂得。” “阿姊,我没的选。”杜文摇摇头,“坐上这个位置,有时候没的选。” 他在纠结的情绪里气馁、自责,但在需要本能反应的时候,他还是那只恶狼。 翟思静看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很好看。 “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她的手指在他侧影上悬空画了一道,“我大概就是了。” 杜文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睛落在月光里,明澈、安详,不急、不恼,不悲、不喜。 他突然哭了出来:“阿姊,你教我!” 教他什么呢?翟思静一头茫然,一头好像又有些清晰。 他在自愧,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圣君,好匹配她。 所以她说:舍身饲虎。 她把他的手牵在她的肚子上,说:“慢慢来。” 第137章 番外 三年, 仿若是漫长的时光, 其实也不过一瞬而已。 四岁的小阿月粉妆玉琢一般, 对她的弟弟笑融融地拍着手。 而抬起小肉腿跌跌撞撞走路的小皇子,有着母亲的眼睛, 父亲的脸型,好像比阿姊还要好看。 他看着阿姊手中的风车儿,“咿咿呀呀”说着话,听出来的,好像是“阿娘”,好像是“阿姊”,好像是“阿嬷”,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伸出两只手向姐姐要那风车。 杜文在一旁撇撇嘴:“真是!阿娘会叫了,阿姊也会叫了,甚至连乳母都会叫了, 怎么就是不会叫阿爷?” 他也拿了一杆大风车, 金箔贴在四缘, 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煞是诱人。他拍拍手呼唤儿子:“阿逾, 看阿爷这里的风车!” 小皇子回头望了一眼, 然后不屑地继续向姐姐阿月那里而去。 杜文不甘心啊,横插到他前面, 把风车在他眼前晃,诱惑地说:“看, 阿爷这个更大,更好看!” 阿月在后面跳:“阿爷挡着我啦!我要和弟弟玩!” 杜文继续诱惑儿子:“除了风车,还有蜜糖哦!” 小家伙还是不耐引诱,终于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伸手去要父亲手里的风车。 杜文把手一抬,惯常地要挟:“先叫‘阿爷’。” 小家伙“啊啊啊”了半天,一个“爷”字愣是发不出来。 然后看着漂亮的大风车高举在遥不可及的半空中,终于大眼睛里酝酿了一滴泪水,然后是又一滴……终于“哇”地一声爆发了。 “怎么这么没出息就哭啊?”杜文扬手想打,但是看看孩子还这么小,下不去手,就拎了拎他的小耳朵。 “撒手!”翟思静一下子把儿子的耳朵从那钳子似的大手里解放出来,还狠狠瞪了杜文一眼,“就会打孩子!” 蹲下身抱着那小小的娃娃,柔声哄着:“阿逾乖,咱们也想学说‘阿爷’的是不是?不急,‘阿娘’‘阿姊’都会说,又不是哑巴,哪有学不会说‘阿爷’的?” 小阿逾揉揉眼睛,软绵绵地倚着母亲的怀抱,在春光下晒着太阳。 翟思静慢慢给他哼着歌,看着他的小脑袋慢慢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轻轻地抱起来交给乳母,又对阿月说:“弟弟睡了,阿月也一起睡吧。” 阿月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杜文脸一横:“不听话打屁股了!” 女儿也怕他,扁了扁小嘴好像要哭,乖乖跟乳母走了。 杜文坏坏地看着翟思静,露出了诡异的笑。 但是翟思静毫不领情,翻了他一眼,对梅蕊说:“今日阳光特别好,我就在外面晒晒太阳,做做针线。” 梅蕊小心瞥了杜文一眼,慢吞吞拿来了针线和刺绣绷子,又飞也似的往翟思静手里一塞,飞也似的逃跑了,免得被旁边那个面露凶光的男人迁怒。 难得呢,岁月静好,阳光妩媚,杜文干冒了一阵火,但是看着翟思静静静地在海棠花丛中做针线,他的心也渐渐静下来了。 时光非但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好像使她越发美了。 这种美,不仅是面貌的可人,亦是神色谈吐的从容,兰心蕙质的聪颖,以及总导引着他不往暴虐上而去的大智慧。 翟思静绣完一段盘长纹,间隙里要绣虎,剪影似的简洁纹样,配色就不能花哨,她一根一根地比着丝线,终于招手问杜文:“你说是用玄色绣虎,勾锁金边好看,还是索性平金绣,再押万字纹好看?” 杜文受宠若惊地上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哪里懂什么刺绣的配色,随口道:“都好。”见她的嗔色来了,赶忙又说:“平金太亮眼了,锁一条金边还自然些。” “好的。”翟思静点点头,去挑金线了。 杜文无奈地继续等,不过这次可以靠近了等,顺便嗅一嗅她头发里的清香,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的鼻子越贴越近,翟思静当然早觉察了他的呼吸,热热痒痒的,不由低了低脖子,避开些说:“干嘛呀!” 杜文见猎心喜,立马凑过去说:“看你刺绣啊。不过,这么久了,脖子该酸了吧?我给你捏捏。” 他的手又大又厚实,一掌似乎能把翟思静的后脖子整个握住,但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揉捏,似乎掌心的茧子比以前软和了一些——大概很久不打仗了,弓箭磨出来的硬趼就会变化。 “僵硬好些了没?”他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当然明白,点点头说:“好多了。” “脖子僵,还是要多休息,躺躺睡睡,就会好许多。”他“体贴”地说,扶她起身,顺带就把腰肢一揽,准备勾到屋子里去。 翟思静说:“我一般脖子僵的时候,还是喜欢活动活动。”努努嘴指着两棵树间挂着的秋千。 好像看她打秋千也挺享受的。 杜文纠结了一下,还是松了劲,含笑对她点点头。 外头的浓紫色长裾解开,里头是藕色的裙衫,松花色的垂髾,胭脂色的披帛,被阳光一照,仿佛春水里一抹落花,印在夕阳斜照、烟霞倒映的波光里。 她在秋千架上飞翔起来,笑声落满了宫苑,长裙、垂髾、披帛,和她一起飞起来,让他宛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美好的春日,他悄然爬上陇西翟家的后院墙,顺着墙外传出的笑声,看墙里打秋千的佳人。 时光荏苒,他想着自己和翟父的蛮缠,和乌翰的暗斗,打落牙齿和血吞,苦不堪言,但也因这样的机缘,终于抱得美人归,也得到了江山,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升平,他又复何求? 恰见翟思静擦着汗从秋千上下来,笑着自嘲:“到底不是小姑娘的时候了,才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腿脚无力了。” 杜文说:“我还有一求。” “啊?”翟思静哪里知道他之前想了那么多,一时没听明白,“有何求?” 杜文揽着她:“我要悄悄告诉你。” 屋子里已经摆了浴盆,里头满满的热水,腾腾的蒸汽,还弥散着木樨花露和玫瑰澡豆的香气。 翟思静还没来得及试浴水的温度,就被他拖到了榻上。本来就是着单衣,很快就襟怀大开。 她又羞又窘:“身上都是汗呢!” 他“呜噜呜噜”一通乱啃,间隙里说:“横竖、迟早,还是要出汗的呀。不劳烦洗两次了,费事!” 翟思静力气上是挣不过他的,而且一顿吻下来,也不想挣扎了,迷迷濛濛间想:小狼崽子虽说该憋时憋得住,但是一旦不肯憋了,那是挺难捱的…… 外头的春风拂过,窗棂里飘进微微的凉意,大汗淋漓的两个人,在娇喘声和呼吸声的间隙里,好像能够听见海棠着风、黄莺婉啼的声音。 “好不好?”他表功似的问。 翟思静脸庞红彤彤的,颊边两个小涡盛满笑意,垂着的睫毛忽而又抬起来,瞥了男人一眼:“累死了……” 他的手顺着她的腿抚上来:“哪里累?”使坏地到处捡着嫩肉轻轻捏一把,那皮肤光滑柔腻得和海棠花瓣儿似的。 “和你说话累。”她把他的手打开,踢踢他说,“不能并肩躺着说?” 他笑着翻下来,犹自要把手从她腰肢的曲线里伸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方始安心。 “说罢。” “敢问君有何求?” 杜文说:“已经求到了。” 原来是求.欢。她脸一红,永远少女似的撩人心弦,而后轻轻一啐:“一国之君,这么不正经。” 杜文笑道:“还求一个——一个太子,好像少了点,再生几个吧。” 先太后的丧期已经过了,皇帝按汉人的规矩服孝,中书学里一片颂圣之声,皇帝私下里对翟思静抱怨:“为了听两声马屁,生生地憋了这么许久!”那时候翟思静还笑着劝他——今儿,算是全数赔偿回去了。 翟思静推推他的胸膛,而后又轻轻在他坚实的肌肉上打圈儿,说:“你看你对阿逾那么粗鲁,我可害怕呢!” “哪里粗鲁?我又没打他。”杜文有些委屈,“按我们的规矩,男孩子从小就该像丢狼群里一样,该吃的苦要吃,该长得野蛮就要长得野蛮。” “按你们的规矩,太子之母还该赐死呢!” “这个规矩没了。”杜文笑着说,“上次尚书令——我二舅——又提这个茬儿,我把他召到偏殿斥责了一顿,问他:立子杀母是为了什么?他说怕女主专权。我问:太后专权不是女主专权?他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呢,就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又叹息说:我也想阿娘了。” 他的笑容浅淡了些,紧要关头,没有救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他瞬间的抉择,事后,有那么点后悔,也有那么点放松。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后悔亦无用。好在他的爱妻能够在他痛苦失眠的时候,在他暗自啜泣的时候,不言不语在他身边陪伴着,任他怎么流泪也没有过一丝轻视或嘲弄。 无以回报。 吻了吻她的头发,杜文说:“我和三省商议了,汉武帝立刘弗陵而杀钩弋夫人,是那时候母壮子幼,唯恐前朝吕后夺权的事再出。可是现在朝中后家没有那么大的势力,皇后无罪,杀了徒伤人心,而太子长大,若晓得母亲身亡是因他的缘故,岂不又是大损他的孝道?” “三省就同意了?”翟思静问。 杜文不屑地说:“朕说了算!敢不同意!” 翟思静不由“噗嗤”一笑。 “你呀,还是个霸道!”她笑着说,“现在一根软肋都没有了,满意了吧?” “怎么没有啊!”杜文摇摇头,“那个若欣,我发到掖庭苦役那里去了,却不敢杀,打了几回拷问,连重些的刑具都不敢用。真是恨得牙痒痒。” 翟思静当然也晓得,太后身边的宫女,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制约人的法子。她明明孤身一人,没有亲友在世了,却凭着那一句话,像把柄似的,愣叫杜文不敢杀她。 “也好。”翟思静笑道,“权太大了,做圣君反而难了,有这言路制约着你,叫你不敢过分。” “哪里是言路制约我?!”杜文嗤之以鼻,“还不是听了你的谗言,想当什么‘圣君’,好匹配你这个‘贤后’。好了吧,如今前怕狼,后怕虎,给这千秋万代的名声制约着,一点都不能随性来。” “我要罚你!”他气呼呼说,滚到翟思静怀里,又一通搓揉。 惹得他的女神惊呼一声,笑叱一声,又婉转地与他缠绵一阵…… 浴水早就凉了,连里头洒着的木樨露都变作幽幽的浅香。 窗户外,他们的小儿子在奶声奶气说话:“阿娘,阿娘……”是在找母亲。 知道里面两位这会儿决不能打扰——否则大汗不扒了大家伙儿的皮!乳保们劝了一阵,也劝不下来,小家伙的声音越来越高:“阿娘!阿娘!……” 翟思静爱儿子,急欲起身。杜文不高兴地把她一拉:“男孩子家,找不着娘亲就哭,有什么出息?” 而阿月也过来劝了,亦是娇娇柔柔,奶声奶气的:“阿逾不急。阿娘在里面,和阿爷在一起。你想不想要个小阿弟啊?” 翟思静的脸又红了,捂着脸嗔怪:“她们怎么瞎教孩子呀!” 但可以想见,阿逾必然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在跟姐姐猛点头呢! 正揣测着两个孩子的表情,屋子里两个人突然清晰地听见儿子在讲话:“阿娘,阿爷,一起!” 杜文一骨碌翻身坐起,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翟思静笑着推推他:“快去看看,你儿子终于会叫你了!” 可杜文又慵懒地躺下:“会叫‘阿爷’有什么了不起呀!又不聋,又不哑,哪个孩子不会叫‘阿爷’?” 他抱着翟思静问:“阿月出生在中秋,叫‘阿月’也就罢了。阿逾的名字,你是怎么想的呢?”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心脏却“怦怦”跳着,梦里那些飘忽的往事,让他又期待,又害怕她的回答。 翟思静慢悠悠地说:“因为呀……曾经我陇西的娘家,有个小贼,穿窬逾墙。” 这一世这逾墙的缘分,怎能不留作永久的记忆呢? 外头,他们的阿逾还在努力地、不断地重复新学会的话:“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阿娘,阿爷,一起!”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