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沉默良久,最后说:“平阴君是我表姊。”
褚谧君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魏太妃竟缓缓从帘幕之后走了出来。
“太妃,您……”褚谧君慌忙站起,她记得魏太妃患有眼疾,是不能出现于强光之下的。
从重重帘帐后走出的是个干枯瘦小的老人,走路时颤颤巍巍,看起来很是虚弱,但比褚谧君料想的要有精神。在年轻人眼中看来,不少老人的面容都是相似的,皱纹爬上了他们的脸颊,侵蚀了他们原本的容貌。从帘幕后走出来的太妃,和天底下所有年迈老妇人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太妃。”褚谧君站起,想要搀扶她。
患有眼疾的老人眯起眼睛,迎向门窗外撒入的阳光,“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光亮了。”
“太妃当心。”褚谧君往她跟前站了两步,想要为她挡住刺目的午阳。
“无事。”魏太妃的声音沙哑苍凉,“我的眼睛既然已经坏了很多年了,也就不在乎这一瞬的痛苦——你看到了么?”她伸手点了点窗外,窗外是繁茂的花木是、涓涓的流水、是灼目而温柔的阳光。
“看什么?”
“今日你我之所见是这样一幕,明日你再来,还能见到相似的场景。岁月匆匆,可匆匆岁月便是在日复日的相似之中度过了。”老人说:“这样的安逸日子,我已经享受了很多年了。这样的安逸很是枯燥,但也是种幸运。若是有一天你的生活突然巨变,若是你再也无法维持这份平静,你有想过你该怎么办么?”
“晚辈,不明白太妃说的是什么。”褚谧君涩然开口。
“孩子。”魏太妃握住她的手,善意的劝告她:“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帝都的浮华和阴谋,你该回到你的故乡去,再也不要理会这里的纷争,也不要再去管那死去的旧人了。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褚谧君默然。
不止一个人劝她放弃了。常昀警告她不要继续追查,魏太妃亦是如此。可她能够放弃么?十九岁的阿念,身体里住着的是十五岁褚谧君的灵魂。她害怕死亡,想要竭尽全力抓住哪怕一丝一毫能够让她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阿念呢?她不需要考虑阿念么?
在这个时间点上,她已经死了,她现在用着的是阿念的躯体。如果四年前她的死亡真的牵涉到太多不可言说的阴谋,那么让阿念去冒险,就会害了阿念。
你是想要留在洛阳继续为了我找寻真相呢?还是回到琅琊,去过属于你自己的平静日子?
她在心中问着这个问题。
次日,她便知道了阿念的答案。
次日醒来后,占据身体主导权的是阿念,这个而今年龄已经比褚谧君大了许多的表妹,仍满是固执的孩子气。她二话不说撕碎了蘅娘递上来的信纸,拒绝写信给自己远在琅琊的母亲请求回去。
“我要留在洛阳,无需劝我。”她对蘅娘,也是对褚谧君说道:“还有,为我召集我身边靠得住的侍婢来。”
她将自己带入洛阳的几匣金子打开,对心腹婢女们说:“你们带着这些,去西苑灵泉殿,找到那里的宫人,用金子买通他们,向他们打探我表姊的消息。我疑心,表姊生前是见过魏太妃的。就算没有见过,魏太妃那里应该也会有关于她死亡的线索。”
阿念的分析不错。
褚谧君也从昨日开始就觉察到不对了。常昀劝阻阿念还情有可原,魏太妃于褚谧君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她为什么也要阻止阿念探寻表姊的死因?
这个老妇人,好像是知道些什么。
但是,要从西苑下手也不是易事。
魏太妃深不可测,她身边的宫人们追随她已有多年,未必会被财物所打动,泄露不该说的事情。故而褚谧君对此并不抱太多期待。
没想到的是,不消几天,一名年轻的女人便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楼十一娘?”
第82章
褚谧君向人打听过楼家的情况, 得知楼十一娘的确是因为家族获罪, 而被没为了奴婢,之后又被调去了灵泉殿, 服侍太妃。
但问起楼氏为何而举族覆灭, 得到的答案却让褚谧君稍感惊讶。
她原本以为楼氏灭亡,与夷安侯掀起的那场动乱有关, 在她的猜想中,应当是楼氏协助夷安侯起兵, 最后夷安兵败身亡, 楼氏亦被牵连。
可是与她谈天的贵女笑着告诉她, 楼氏亡于夷安兵乱之前,是先帝亲自下诏铲除了这个家族。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在褚谧君的认知中,楼氏一直是她姨父的左膀右臂,她褚家则被视为乱政之根源。没想到的是, 到最后皇帝竟然亲自断了自己的臂膀, 反倒让褚氏存留了下来, 在新的一朝继续篡夺皇权。
楼氏的罪名是大不敬。但大不敬的概念本就模棱两可, 很多时候只被当做铲除眼中钉的借口。
“将她带过来吧。”褚谧君说。
片刻后, 楼十一娘被领到了她面前。她仍是一袭简朴的宫人装束,看起来是趁着出宫采买的机会来到了她这里。
在见到她时,楼十一娘或许是想起了少年时曾与褚家姊妹之间的矛盾,用力抿了抿唇之后,才朝褚谧君躬身一拜。
褚谧君朝她点头,没有多少与她客套的心思, 直接示意她将她知道的说出来。
“我曾见过平阴君。”这是楼十一娘开口的第一句话。
她保持着自己身为世家女的骄傲,在面对曾经与她身份相当的阿念时,她固执的不肯自称为奴。
褚谧君也顾不得为这么一些细枝末节就降罪与她,她更在乎的是楼十一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说下去,你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在灵泉殿前见过她,具体是四年前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总之,应当是临近她死期的时候。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听说她死了。”
接着她想了想,又摇头,“不对,不是不久后,是第二天。就在我于灵泉殿前见过她的第二天,她就死了。”
“她去灵泉殿,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很隐秘,灵泉殿内没有人能知道。”楼十一娘比起少年时要沉稳了许多,在叙述旧事时,有条不紊,“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正在于它的过分隐秘。太妃身子不好,无论是在何时,身边都需要有人伺候,可那日她身边只有平阴君一人。我不知道那天她与平阴君之间的交谈持续了多久,我那时我还只是个洒扫宫婢,需要忙太多的事。我只知道当太妃的那些心腹宫人被重新召回到她身边时,已经是深夜了。”
十九岁的她在死亡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仅从这一番话语中根本什么结论也无法得出。
上一次新阳说,她死前曾见过常昀,是常昀逼死了她。可眼下楼十一娘又告诉她,十九岁的她,在生命最后的关头,还见了魏太妃。
这很奇怪,在褚谧君看来,她是不该也不可能与一个久居西苑的老妇人有什么牵扯的。
“我表姊平阴君的死,有些奇怪,你知道的吧。”褚谧君打量着楼十一娘,在短时间内,她无法判断出十一娘对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平阴君韶年早亡,诚然可惜。”楼十一娘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怎么看?”褚谧君故意这样问。
楼十一娘颇有些意外,看得出来她为难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
“说说。”褚谧君催促了一句。
毕竟是曾经的世家贵女,即便做了宫人,楼十一娘也并不畏畏缩缩,在听到褚谧君这两个字后,她深吸口气,说:“平阴君之死,十分可疑。她死于庆元九年,暴病而亡。在她去世之前,几乎一点征兆都没有。她不是病亡,据我所知,平阴君一直身体康健。我有认识在御医署供职的医官,他们也都确定了这一点。但平阴君也不可能是死于褚相政敌之手。”
曾经高贵的出身使楼十一娘能够看清许多事情,并从容的进行剖析,她此前二十年的人生一直都停留在洛阳,四年前的旧事,她远比阿念要清楚。
“四年前,夷安侯之乱,当时的确在京中酿成大祸,不知多少公卿贵胄丧命,但夷安侯之乱很快便被平息,平阴君死的时候,帝都已经趋于安稳,手握禁军与京军虎符的褚相一手掌握了朝野上下,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有实力反抗他,即便是先帝都不得不屈服于褚相之权势,让位于当今陛下。杀平阴君,不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对褚相也并没有多少影响。”
“四年前,夷安侯之乱被平定时,我外祖父已经完全掌握了朝堂上下了么?”
“的确是这样的。”楼十一娘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了自己不复存在的家族,笑中带着几分凄凉的自嘲。
“我倒是认为,杀死平阴君的,可能是她熟悉的亲故。”楼十一娘又道。
“你想挑拨离间?”褚谧君皱了皱眉。
“不敢。”楼十一娘说:“这只不过是个猜测而已,二娘可以不听。”
褚谧君也有过类似的猜测,但她不喜欢这种猜测由他人之口说出。
若她死于某人的阴谋暗杀,那么的确是与她亲近的人更好下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真的有一阵子怀疑过常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