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都不再说话,多年前的是非真假,哪是那么容易分辨清楚的。
那晚回到宅院,她久违的看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他坐在庭院之中,月色洒在他干枯的银发上,如同苍凉的白霜。他盯着天穹瞧了许久,像是在赏月也像是在沉思什么。
褚谧君坐到外祖父身边,祖孙两人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难得有机会同自己的外孙女一同坐一坐。”片刻之后,褚谧君听见老人轻声感慨。
“需要操劳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么?”褚谧君问。
“并未。”褚相摇头,“我只是忙里偷闲。”
他是真的已经很老了,垂垂老矣的身躯已不能支撑着他如从前那样昼夜不息的将精力投入进家国大事之中。许多他从前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的政务,而今再摆到他面前时,他已是力不从心。
“今年开春后,与东赫兰的战事在短暂停歇后又再度开始,前线千百种繁杂事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战况如何?”
“几天前送来了军报,战线稳定在云中、雁门一带。眼下的关键不在于如何战胜东赫兰,而在于如何在僵持之中保存实力。”
的确是这个道理,两邦交战,往往最难的不是反击,而是如何撑到能够反击之时。在相持的这段时间里,比拼的不仅仅是双方士兵的英勇,更是双方国民与官僚的较量。
“外祖父……”褚谧君在迟疑中开了口。
“怎么了?”
“东赫兰兴兵之前,难道一点征兆也没有?”褚谧君问。
“有。”褚相缓缓颔首,在久远的回忆中沉沦了一会,说:“那时也有人劝我未雨绸缪,不过我没有听从。”
“为何?”褚谧君下意识的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解释起来很复杂,涉及到军政与商贸以及朝野各方势力分布。”褚相看着最年幼的外孙女叹了口气,“你听不明白的。”
“外祖父若是说给我听,也许我能明白。”
“还是不知道为好。”褚相说,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长久的默然,最后他说:“阿念哪,,你从前对这些事并不好奇的。”
褚谧君心中一惊。阿念与她的性情与喜好有很大的不同,她急着了解她想要知道的东西,倒忘了自己现在是“阿念”。
“表姊……”她喃喃。
“她生前对闺阁之中小女儿的事情从不感兴趣,倒是常常着眼于朝堂,是个很有见识的孩子。”褚相说。
褚谧君眼眶微润。
“但我不希望你学她。”褚相又说:“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安稳。我从前对我的儿孙辈们都没有多少要求,但现在,我想要你能够一世无忧。”
“表姊她……因为知道的东西多,所以活得也很痛苦么?”十五岁的褚谧君问道。
褚相思考了很久,最后用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但,至少她求仁得仁。”
***
从牢中被放出后大概有三五日,有人劝褚谧君去找常昀谢恩,顺便请罪。
她也该去见一见常昀,阿念之前犯下的是弑君的重罪,能活命就已经万幸,可常昀非但放过了她,甚至都不曾借题发挥牵连其他的人。
若褚谧君面对的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常昀,她一定会认为常昀这样做是出于他一惯的大度豁达,可这个已成为帝王的常昀,却让褚谧君难以摸透他的心思,他莫名其妙的仁慈,反倒更使人畏惧。
“要见他么?”她看着铜镜中阿念的脸,轻声询问。
镜中人的眼中,分明满满都是抗拒。
“还是得见一见的。”褚谧君说。
于是阿念眼中的抗拒变成了担忧。
“放心,会没事的。”褚谧君对着镜子说道。抬头将门外的侍女唤了进来,为她更衣梳妆。
常昀并不在太和殿。他去了西苑。
听人说,这几年常昀的身子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好,去西苑围猎可以说是他又一任性的行为。
“他病了么?”在去往西苑的路上,褚谧君问褚家的侍从。
“二娘子或许不大清楚,陛下在登基时便大病了一场,当时几乎丧命。之后四年病情也时常反复,太医都说让他静养,可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
第80章
常昀看起来并不像病中之人, 他身上并没有那种属于病人的虚弱与无力感。
褚谧君到达西苑后见到了常昀, 他站在灿灿金阳之下,一身简练的胡服。乌木弓在他手中被拉成近乎满月的形状, 接着箭矢离弦, 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他看起来那样意气风发,恍如少年之时。
但他的确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褚谧君心想。
西苑是皇家围猎之地, 眼下正是适宜出猎的时节,但他放弃了骑马围追猎物, 而只在平坦宽阔之地瞄准不会移动的箭靶。
褚谧君曾见过常昀亲自提剑击杀刺客, 但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 他更多的是借助巧劲与刺客周旋,而不是与刺客硬碰硬。当时褚谧君赞叹他剑招的精妙,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硬碰硬的体力。
在他那一箭之后, 他身后众多侍从亦各自执起弓箭, 在同一时间弯弓齐射, 其声震天, 其势惊人, 数百支羽箭紧跟着扑向前方,百步之外的成排的箭靶在巨大的冲力下接连倒地,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群阵亡的士兵。
褚谧君暗自皱紧了眉头,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褚谧君在宦官指引下朝着他走过去,在这期间, 他懒懒散散的将一支羽箭再次搭在了弦上。
弓弦拉满,这一支箭,他对准了褚谧君。
褚谧君停下了脚步,遥望着箭尖冷锐的寒光。
片刻后,常昀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引路宦官长舒了口气,赶忙带着褚谧君继续往前。
“陛下。”褚谧君向他叩首行礼,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的想要平复狂跳的心脏。
“来了。”常昀瞥了她一眼。
“来向陛下谢罪。”她说。常昀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她只能维持着伏跪的姿势,额头贴着粗粝的地面。
“你不需要谢罪。”他再一次弯弓,箭矢飞扑向前方木耙,“因为朕不会原谅你什么。放你出来是情非得已,之前你走近时,朕是真的想要一箭射死你。”
褚谧君缄默无言。她捉摸不透眼下这个常昀的性情,因而也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的告诉她某件事实。
“以后不要轻易靠近手持凶器的人。”常昀语调温和,如同谆谆教诲,“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将武器对准你。”
他似是话里有话,每一个字眼都透着危险的意味。
“起来吧。”他说。
褚谧君抬起头时,常昀已经放下了那把乌木弓,但指间却夹着一支纤长的羽箭。
“会么?”他问。
褚谧君善于箭术,但阿念……阿念似乎一直准头不是很好,何况在这种情况下,褚谧君不认为阿念还有同常昀比箭的胆子。
她用力摇了摇头,避开常昀的目光。
“那还真是可惜了。”常昀说:“你走吧。”
褚谧君说不上心中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多,遗憾是她没有机会与常昀再多些交流,也就无法更多的了解他;庆幸则是因为可以赶紧远离这样一个充斥着杀气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常昀却又唤住了她,“你何时离开?”
褚谧君微愕,旋即反应过来,常昀问的应该是,她何时离开洛阳。
“不知。”褚谧君道:“一切但听家中长辈的意思。”
“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常昀说。
褚谧君记得在这之前,常昀是希望阿念能够在洛阳停留一阵子的。
“看在你死去的表姊的份上提醒你,洛阳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仿佛忽然间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致,神情萧索淡漠,“不仅我偶尔会想要杀你,这里还有许多人想要你死,信不信?”
“信。”褚谧君说。
记得她第一次离魂附体在阿念身上时,阿念便遭到了刺杀,不知道想要她死的人是谁,但那个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应当不会轻易放弃。
“那你何时回琅琊?”常昀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就像是个固执的孩子似的。
褚谧君不是阿念。自然不知道阿念想要什么时候回去,因此只能敷衍道:“该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了。”
常昀嗤笑,笑中满是讥诮,“我知道你为什么待在洛阳,我还知道,你一直在偷偷的追查她的死因。”
“那陛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褚谧君仰起脸看着他。
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她的话语和说话间的神情,都可以算是对帝王尊严的挑衅。
“朕不知道。”常昀说:“朕也想知道。”
他给了一个更为敷衍的回答。
褚谧君对此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退下。
常昀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再一次引弓拉弦,褚谧君离开校场时,所见的的最后一幕是遮天蔽日的箭雨。
*
“母亲让我来洛阳,为的究竟是何事?”褚谧君学着阿念的口吻,询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傅母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