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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刀 完结+番外 (水怀珠)


于是他的眼睛变了。他的眼睛在那轮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下变了,变得通红,红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
他猛地把自己抓过去,恶鬼般狠盯着自己看。
他猛地扔开自己,从屋里取了长鞭来。
他扬鞭,一鞭,又一鞭……不顾自己的哭声、认错声、求饶声……一鞭鞭地抽打在自己身上……
阮岑垂眸,剑尖从雪地上划过,指在莫三刀面前:“孽障。”
莫三刀瞳仁赫然收缩。
剑尖上还覆着雪霜,将莫三刀的下巴挑起,毫不避讳地指向少年的咽喉。
莫三刀的眼睛突然比这晦暗的天光还要暗。
雪雾喷溅,一把血红长刀穿过臂弯,直冲面门,阮岑睁大眼睛,回剑来缴,莫三刀双手握刀,辗转连击,招快如电,一式“罗网”挥毕,阮岑连退三步,残败的白衣上蓦然炸开数道伤口。
淋漓血珠溅入飞雪里,莫三刀向阮岑走去。
——三刀,你恨他吗?
——谁?
——我爹。
——阮晴薇,你傻了吗?我怎么会恨师父?
——他打我不是恨我,也不是因为我是孽子,是他发病了。我不是孽子,我和你一样,都是他的好孩子,只是你叫他是“爹爹”,我叫他是“师父”罢了……
血雾被风雪吞没,阮岑瞪直一双腥红血眼,带着一身残破血衣,横剑在手,从风雪里冲来。
莫三刀挥刀迎去。
刀剑相击,声震天地。
漫天雪花在乱流中飒飒飘扬,就像那天在小院上空盘旋的梧桐叶一样。他仰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脆生生地问他:“师父,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他说:“喝酒。”
他接着问:“师父喜欢喝什么酒?”
他说:“烧酒。”
他低下头想,隔了会儿,才又抬起头问:“那,师父开心的时候,还会打我吗?”
他看到梧桐叶从他隐痛的双眼前一片片地飞飏过去,一下子,就蒙住了彼此的视野。
他发现他在摸自己的头,他的手掌那样大,像梧桐叶一样大。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像阳光一样温暖。
他转身,走进满天匝地的梧桐叶里,他消失了半年。
半年后,他从山下回来,给他带来了一把刀,一本刀谱。刀叫“赤夜”,刀谱叫“归藏三刀”。
他说:“如果你能用这把刀练成这套刀法,并用他杀死一个人,我就不再打你。”
他喜出望外,冲上前去,二话不说把刀与刀谱接了。
“师父要我杀什么人?”他问得满心期待。
他说:“蓬莱城城主,花云鹤。”
“好!”他答得斩钉截铁,一腔热血。
——我一定练成“归藏三刀”,替你取花云鹤项上人头。
寒光吞天,血芒蔽目,幽暗的风雪里宛如有无数火石从天外倾泻而下,将风点燃,将雪点燃,将黑夜点燃。
将众人的眼睛点燃。
这一刀,名“赤夜”;这一式,名“灭魂”。
手起,刀落。
神生,魂灭。
众人瞪大了眼。
无声无息,宝剑从中断裂,飞坠虚空,赤夜刀迎着阮岑的面门砍下。
刀风激荡,少年的乌发在风雪里飞飏。
阮岑眯住眼睛。
他好像又看到了今日所见的那棵梧桐树。
梧桐树静立在院角,横伸的枝杪割裂苍天。
梧桐树轻轻招展。
他看到有无数只手从天上向自己伸来。
刀锋刺目,阮岑闭眼,从此风消失,雪消失,爱消失,恨消失……他将永存于一无所有,也无所不有的黑暗。
他笑了。
莫三刀双眼含泪,定定看着跪倒在面前扬唇微笑的男人,手一松,将赤夜刀扔落在雪地。
飞雪漫天,莫三刀孑然一身,向花梦走来。天光黯淡,他脸上、身上皆溅着斑驳的血,映衬着片片一触即融的雪霜,使他看起来残暴而阴鸷。
周身一丈之内,众人惮于他的凛凛杀气,纷纷退让,他视若无睹,径直走至花梦面前,抬手,将她头上的雪花温柔地拂落。
“我们走。”莫三刀俯身,牵起花梦,十指紧紧相扣一处,互慰着彼此的伤口。
他们转身向被风雪掩埋的方向而去。
他们身后,血涌之声伴着一记惊呼从人潮里传出。
他们鲜红的影子定格在风里,雪里。
莫三刀回头,双眼被随风贯来的雪花迷住。
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那人倒向一片血泊,手里,紧握着赤夜刀刀柄。
——如果你能用这把刀杀死花云鹤……
莫三刀扯唇冷笑,热泪却从眼眶砸落。
手上一震,一空……莫三刀转头,花梦已从身旁跑开,跑入了深深雪夜……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


第90章 天命(终)
窗外的雪下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倾其所有似的,越来越放肆。
屋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严风卷入, 把帘幔、衣袂、花钿吹得簌簌乱响, 憨态可掬的小丫鬟忙踅身掩上门扉, 复捧好漆盘走进屋来, 向窗下人道:“姑娘,你要的衣服来了。”
阮晴薇将目光从窗外敛回, 隔着眉前金灿灿的流苏向小丫鬟手里的东西望了一眼:“放那儿吧。”
小丫鬟应言把衣服方在近旁的圆桌上,想想莫三刀先前的吩咐,又道:“姑娘可饿了?厨下刚做了些糕点,要不我……”
“不必。”阮晴薇打断,极轻的声音里压制着颤意, “你……出去吧。”
小丫鬟压紧唇角,想到前庭的变乱, 没敢再多嘴,垂着脑袋阖门去了。
屋内重又恢复死寂,与窗外大雪一样的死寂。阮晴薇走至圆桌前,把上面的衣服拿入怀里, 脚下不停, 默然走入内室插屏后。
凤冠很沉,礼服很重,她一一褪尽,感觉自己一下子轻得一无所有。
严风还在窗外夜色里奔走, 阮晴薇换好衣服, 戴上斗篷,临出门了, 又突然顿住脚步。
放在门扉上的那一截手腕柔细如初,黄绿相映的翡翠镯子搭在绒绒的袖口上,被烛光一照,颜色暖得烫手。
她定定看着,漠然将那镯子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至身后的圆桌上。
莫三刀回到客院的时候,月光普照的小院内一片粉妆银砌。真冷,他心里想,踩过积雪厚厚的石径,推开屋门。
油灯跳跃,屋内还燃着的炭火,暖烘烘的热气扑在面上,却愈发把冻僵的脸颊烤得生疼。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圆桌上的一叠嫁衣上,整个人一僵。
门扇从手里松开,“咯吱”一下被风吹得大开,莫三刀上前,将嫁衣最上面的那只翡翠镯子拿入手里,低下头,坐倒在圆桌下。
风从大开的门外呼啦啦地刮进来,莫三刀仰头,滚动的喉结暴露在严风里。
真冷啊……
***
江畔,潮声震耳,纷纷飞雪从黑布一样的夜空倾落下来,一片一片地没入惊涛汹涌的大江。
礁石上,花梦抱膝而坐,一袭鲜红的嫁衣成了茫茫夜幕里所剩无几的点缀。花玊默立在旁,给她撑伞,目光也凝在茫茫无垠的雪夜里。
莫三刀抱着件狐裘从后走来,迎着风遥遥一望,眼中疼,心中也疼。
韩睿侯立在礁石三丈开外,见人走来,虽然尴尬,却也不得不颔首行了礼。
莫三刀止住步子,再抬头时,正巧与转过头来的花玊四目交接。花玊微一抿唇,将伞交给旁边的芡儿,从风雪里撩袍走来。
“晴薇呢?”花玊站定,逆着月光,在莫三刀脸上投下一半暗影。
莫三刀摇头。
花玊攒眉,向韩睿吩咐:“去查。”
“是。”韩睿领命而去。
花玊望着少年惘然的脸色,眉峰微拧,却又语气平和:“府上呢?”
莫三刀低声:“我就跑去晴薇那看了看,喜堂那边……应该是散了,不过……”
不过那人的尸首……
莫三刀皱眉抿唇,哑然无话。
花玊倒是一脸淡然,略微点了个头,道:“我在城郊梅林里有套别院,今晚你与小梦先歇在那儿,府上的事,我来处理。”
莫三刀怔了怔,双眸里明显闪过受宠若惊之色。
雪月下,男人如山屹立,眉目依旧冷然如初,深邃的眼睛里却是一片不动声色的温柔,这份内敛的、沉默的温柔,令莫三刀没来由的眼眶发热,他忙将脸别到一边去,用力眨眼,调整情绪,几番欲言又止。
月色被雪花反射,映在少年脸上,他的情绪克制那样笨拙,花玊挑唇轻笑,提醒道:“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叫我。”
莫三刀一震,看回花玊。
男人微微垂眸,他本就高,足高他半头之多,眉眼垂下来,本该给人气势凌人之感,可鬼使神差的,莫三刀就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哥……”
莫三刀吸吸鼻子,哑声开口,一声喊出,眼里险些又有泪涌出,忙敛紧了眉。
花玊笑,想说什么,又释然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
说罢,人已走入了茫茫夜色里。
莫三刀回头,向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注视了良久,才一扭头,大步流星到了礁石上去。
雪飞不绝,花梦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头上,虽有芡儿撑伞,头上、肩上却也还是白了不少。莫三刀两步并一步,上前把手里狐裘抖开,一手将她头肩处的雪落拍净,一手打包袱似的用狐裘将她牢牢捂住。
花梦一怔,紧接着又给他从后抱了个密不透风。
月光如水,江浪拍打在黑黢黢的礁石底下,来一阵,走一阵。莫三刀也席地而坐,从后将花梦紧拥在怀,下巴抵在她肩上,心知她情绪低落,便故意逗她:“新娘子,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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