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不以为意:“一宫之中,两个护法都死了,水含烟又还能撑到几时?”
莫三刀沉默。
花梦微微仰头,明澈的双眸之中除却坚定,还有一片坦荡,唯一没有的,是曾经热烈鲜明的柔光。
莫三刀心头隐隐抽痛。
“走吧。”花梦握紧手中的剑,转身向林外而去,刚迈一步,手腕猛地被人用力抓住,沉静的心湖顿时一颤。
那似曾相识的心慌意乱,竟使她不敢回头。
莫三刀牢牢握着那截雪白的柔荑,视线定格在她冷淡的侧脸上,那撕扯一样的痛感已经慢慢从心头蔓延到喉咙,以至于他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夜色如水,树叶无风而落,莫三刀的眼神像那被烈阳烫过的叶子。
花梦仍旧没有回头,只是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莫三刀恼道:“转过来!”
花梦微微一震,回头时,眼底藏着火苗。
莫三刀眼底藏着的,却是真真正正的一场火。
悸动又如潮涌,把彼此的世界搅得大乱,花梦挣扎,反被他抓得更紧,气得嚷道:“你弄疼我了!”
莫三刀眼底火光一颤,忙松了手,定睛看去,惊见那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痕,一时惭愧又不安。
花梦揉着手,想骂两句,却又忍住,瓮声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莫三刀皱紧眉头,克制着去检查她手腕的冲动,几次三番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被无声吞咽回肚子里。
花梦转头看他:“你到底说不说?”
声音里竟隐隐带有不耐情绪。
莫三刀心内千转百回的柔情顿时散去大半,把眉一拧,半是负气,半是无奈地转开了话题。
“水含烟的亲卫流芳向我们投诚了。”
花梦神情顿变,一副半信半疑之色,莫三刀道:“她带来消息,说在萱娘的天机台内看到了红叶堂堂主朱宏文。”
花梦心念疾转,肃然道:“萱娘勾结朱宏文?”
莫三刀调整心绪,点头,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合欢宫如今楚歌四合,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控制水含烟,铲除我师娘的势力,搅得一个门庭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实在不合情理。山中的阵法,虽能将张靖山、了缘之辈困住一时,却不可能困住一世。更何况,除却武当、峨眉,前来讨伐合欢宫的络绎不绝,就算各大门派因此前入山者有去无回望而却步,也还有一个蓬莱城,萱娘敢在这种时候制造内乱,只有一个可能。”
花梦蛾眉深蹙,抬眸看他:“她早就放弃了合欢宫?”
莫三刀见她一点就通,仍旧是那个脑袋瓜灵光得不行的人,往昔初见浮于眼前,胸口郁悒稍减。
“没错。”他松了松眉头。
花梦心念起伏,环抱双臂向旁边走去:“这么说来,她重新登上的那艘船,就是朱宏文了。”
莫三刀跟在她身后:“朱宏文入山后是被她所擒,如果在临刑前向她许以重金高位,难保她不会倒戈。控制水含烟只是第一步,借杀我师娘挑起内乱,耗损宫中元气,是二步。待这两步完成,她便可轻而易举地解决水含烟及其余宫女,助朱宏文登上盟主之位。她功高如此,朱宏文将来必也不会亏待她,两人各取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杏叶飞入风中,擦睫而过,莫三刀郁郁轻叹:“这朱宏文实在来得太是时候,若他稍晚一些,萱娘的这份大礼,估计就是送给张靖山或了缘的了。”
花梦淡淡道:“那倒也未必,朱宏文这个人野心勃勃,虽是偏居一隅,却早对盟主之位虎视眈眈。这些年来,他率领红叶堂南征北伐,收拾了江北不少旁门左道,实力威望,一年强过一年,这回又仗着离南疆近,头一个杀入了不归山,这样的一个人,对萱娘来说,的确是一艘比水含烟更可靠的船。更何况……”
说及此处,她突然转过身,不防莫三刀紧跟在后,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莫三刀垂下眼皮,望着咫尺间那双卷卷的、长长的眼睫毛:“更何况什么?”
花梦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更何况,朱宏文还是江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像萱娘这种年纪的妇人,最吃他那副长相了。”
莫三刀一挑眉。
上回在蓬莱城的英雄堂内,他一心在扰乱会堂上,并没有留意这朱宏文的相貌,眼下听花梦赞他“美男”,忍不住探究:“有多美?”
花梦狐疑地瞟他一眼:“怎么,你要跟他比美吗?”
莫三刀笑,夜光里,轩眉朗目,红唇皓齿。
“还用比吗?”
花梦见这一副自负的笑,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可惜那萱娘看不上你。”花梦重又转身,脚踩在厚厚层层的树叶上。
莫三刀继续跟过来:“这是大幸。”
花梦莞尔,切回先前的话题:“这个消息不像是编造出来的,流芳既然是水含烟的心腹,想来不会那么容易向萱娘倒戈,而且先前在摘星台,萱娘对她颇有防备,两人之间,应该并不亲密。她如今前来投诚,实是好事一桩,这样的一颗好棋,你准备如何用?”
莫三刀如实将吩咐与流芳的事告知给她,花梦听完,在一棵大树旁停下。
打蛇打七寸,想要制服萱娘,必先制服朱宏文。
便如萱娘借水含烟控制合欢宫。
花梦促狭地盯住莫三刀的眼睛:“这招以牙还牙,是跟我爹学的吧?”
莫三刀听她提起花云鹤,微一蹙眉:“就算我东施效颦吧。”
花梦轻笑,想到父亲,又不禁想到两人间的鸿沟。之前鬼婆婆临终时留下遗言,让莫三刀回去与阮晴薇解除婚约,可却并未提及报仇一事,莫三刀究竟会不会继续践行对何元山的承诺,她心中完全没底。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花梦开口,低而轻的声音里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
莫三刀望着她的脸,眸色渐渐变沉,慢慢道:“是,也不是。”
花梦仰头看他:“嗯?”
莫三刀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眸子,终于又从里面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柔情,他喉头一滚,突然上前一步,胸膛与她的下巴仅剩下一拳的距离,花梦下意识要躲,却被他握住了肩头。
花梦心尖一颤。
“我并不确定能为我师娘报仇。”莫三刀的声音陡然哑下,无情又深情地落入耳中,“我也不确定,我能带着你平安离开不归山。”
风吹影动,带着一片沙哑的树叶摩挲声。
“换句话说,我不确定我们能活着回去。”
花梦垂落眼睫,倏然间竟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所以呢?”
莫三刀打量她渐渐飞红的耳鬓:“所以,我想趁那些不确定来临之前,做一些确定的事情。”
花梦眼神慌乱:“你……想做什么事情?”
莫三刀双目灼灼,沉默良久,突然道:“亲你。”
花梦一震。
人还来不及反应,他猛一低头,吻随之降落,干脆、生涩、滚烫……既莽撞,又小心。
花梦被他抵在那棵大树上,头被他捧住,下巴被他高高地抬起,唇上、心上……皆是他浓烈的气息。那气息像一片温柔的、温热的海水,令她心甘情愿地沉陷进去,身不由己地投入进去,等到反应过来时,她竟然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
莫三刀微微松开她,睨了眼她大胆的姿势与妩媚的眸色,强压着的欲念瞬间被点燃,无所顾忌地再次深吻、索取下去。
这一个吻,自私、深刻、热烈、坚决。
像一场重逢,也像是一场诀别。
第70章 少主(三)
天星寥落, 墨林之内渐渐黯淡无光,白彦坐在树下,望着一脸糖渍的阿冬, 眼底阴云堆积。
阿冬舔舔手指, 吮吸完上面的塘渣, 顶着个大花脸向白彦一歪头道:“阿彦不吃吗?”
白彦垂落眼皮, 掩盖其中的丝丝寒意:“不吃了。”
阿冬眨了眨眼睛,倏尔把草地上剩余的饴糖包起来, 捧在手心里:“那留着,明天吃。”便要还回给白彦,倏尔又停住,试探地把纸包往自个怀里塞:“先放我这里可以吗?”
白彦蹙眉之后,忍不住勾唇轻笑, 笑完,眼底的寒凉之色愈发浓重。
阿冬沉默, 继而慢慢把送到衣襟口的纸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他递去。
白彦淡漠地瞥了一眼:“你把它吃完吧。”
阿冬不动:“吃完啦,阿彦就没有啦。”
白彦略微不耐:“我说了,我不要。”
阿冬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明天……就没有啦。”
白彦唇角紧收, 盯着她, 片刻道:“没有明天了。”
阿冬愣住。
白彦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一包糖抓过来,扔在地上,命令道:“吃。”
阿冬眼眶胀红,害怕又茫然, 扑过去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小心翼翼地望着白彦,泪水缓缓夺眶。
白彦深吸一气, 猛地转开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阿冬把那块糖嚼在嘴里,埋下头,眼泪无声砸落在草地上。
白彦靠在树上,视线投往落叶纷飞的虚空:“我想她了,我忘不掉她。”
有风吹过,撩动身周的长草,水含烟的脸在这片黯然的夜色里逐渐模糊,又逐渐鲜明,白彦想着那张脸,想着这一路怀揣的忐忑、期待、焦急、不甘心……五脏六腑像被无形的手揉捏、搓弄……他猛然一阵剧咳,牵动内伤发作,身体颤抖如疾风中的枯叶。
阿冬猝然抬头,扑上前去:“阿彦!”
白彦弓腰垂头,颓丧地坐在荒草之上,嘴角慢慢有血流下,阿冬触目惊心,在他左边看看,又跑去他右边看看,手足无措,连糖也忘记嚼了,哭也忘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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