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榻上,发直的双眼慢慢闭上,纵使紧抿唇角,也难以克制脸上微微发抖的肌肉。
这一刻,那个几乎已被他抛之脑后的影子终于又跃然于眼前,一颦一笑,一怒一骂,皆刀尖一样地扎在他心头。他不禁又想起平县那晚,他拒绝花梦时信誓旦旦的话来,什么此生此世不可能移情他人,什么只会娶阮晴薇一个……现如今,真真是讽刺至极,叫人恶心。
他攥紧拳头,猛地朝自己胸口来了一拳,打得喉咙里呛出血腥味,却仍是不够,接连着又打两拳,仿佛这样就能打消心里的爱欲与杂念。
可是,他的头脑又是那样的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对花梦绝非一时之念,清醒地知道自己和阮晴薇再无可能回到从前……
失了控的手猛地一双小手用力拉住,莫三刀一震,睁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肉嘟嘟的圆脸。
他既意外,又失落,身体终于像被抽空了一样,颓丧地瘫下来。
阿冬还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与担忧,她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只能用自己的稚嫩的方式给予对方安慰。
“我这儿还有一块饴糖,我……我可以给你。”
***
夜风仿佛从天上吹来,刮得一座山噼里啪啦地乱响,花梦搂紧双臂,靠着地宫外的石门坐下,垂低头吹了会儿风。
南方的秋夜是冷的,她脸上的燥热很快在风中散去,可心里的燥热却丝毫不减。
她有些烦乱地叹了口气,转头,惊见一道玄色影子无声立于三丈开外的树影底下,正欲握剑,定睛分辨后,认出是玄凤。
“你怎么还在这儿?”花梦在石门前站起来,目光里略带戒备。
玄凤面色无波,却从暗影里走出来,径直在花梦跟前停下:“婆婆命我留下,保护你。”
“保护我?”花梦蹙眉,旋即轻笑,“你这个婆婆,可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山风未歇,石室外丛生的野草四下披靡,花梦从那上面踏过,走到几处坍塌的墙垣后,靠着砖墙屈膝坐下,满天星辰挂在她头顶之上,也像她身周的野草一样,不堪大风,摇摇欲坠。
玄凤微一沉吟,跟了过去。
“你跟了她多久了?”花梦的视线投落在飞扬的草絮之外,声音却是向玄凤而去。
玄凤在她一丈开外的墙垣旁停下,回答:“十年。”
花梦眸色惘然,喃喃地念了一遍“十年”,低低道:“那你……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了。”
玄凤微微沉默,主动道:“花三小姐说的,是十八年前婆婆劫走花云鹤双生子一事吗?”
花梦转过头来,双眸之中难掩痛色,玄凤与之接触一瞬,而后垂落眼睫:“当年婆婆劫走那两个孩子后,便交给了何元山,那个男孩的死……并不是婆婆造成的。”
花梦眼中痛色不减,反更添一抹恨色,她转开头,强忍眼眶里涌动的泪意,似笑非笑:“不是她造成的?当年若非她将我们劫走,我哥哥何至于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玄凤神情复杂,默了片刻,忽然走到花梦跟前,与她面对面坐下。
花梦狐疑地斜了她一眼。
黑夜里,玄凤的眼神直白而坚定:“夺人之子,的确罪不可恕,可是,婆婆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两个孩子。”
花梦冷笑一声,正欲反诘,玄凤又道:“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花梦皱紧眉头,盯着玄凤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玄凤没有回避,继续道:“花三小姐如此聪慧,应该知道,那原本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恩怨,无论是你母亲,还是婆婆,都不过是那场恩怨牺牲品。”
漫山遍野山风的响彻耳畔,玄凤坐在高高飞扬的芒草之下,把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松,反而令花梦深感沉痛,她既痛心又不甘心地扬高头,满眼倒映着天上繁密的星星,隐忍良久,终于开口。
“他们都错了。”
这一声“都错了”,比玄凤刚才那一句还要轻,却又恍惚比她那一句还要有力。玄凤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今夜无月,莹水似的星光流在她扬起的脸庞上,使她白皙的皮肤泛起一层微冷的光华,她固执地扬高头,望着那片几乎倾泻的繁星。
“世人都说我爹该死,说我爹罪孽深重,可是,我爹那滔天的罪孽,又到底是拜谁所赐呢?当年月白阿姨留下遗言,不允许任何人再提报仇,何元山不懂,她也不懂吗?剑鬼爷爷为何冒死代替何元山与我爹决战,她会不懂吗?她都懂的,只是她也除不掉何元山的心魔,反倒让何元山,成了她自己的心魔。”
丛丛芒草在风中飘摇,飞下银白色的花丝,花梦把头靠在冰冷的残垣上,缓缓阖上双眸,她忽然想到了莫三刀,想到他身体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想到他与自己那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想到了自己与哥哥那被迫裹挟于这片恨海中身不由己的命运。她想到这些,悲哀而嘲讽地轻笑起来。
玄凤道:“花三小姐为何而笑?”
花梦慢慢道:“何元山真是个有福却不自知的人。”
玄凤微微蹙眉。
花梦又道:“这样的人,实在可恶。”
玄凤没有作声,默然把头偏向一边,花梦紧闭着眼睛,可脑海里却仍是那片闪烁的繁星。她突然很想向苍天大吼一句:他们都错了。他们护错人了,剑鬼也好,鬼婆婆也好,月白阿姨也好,他们千方百计想要保全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光风霁月的剑客,只是一个自私、偏激、残忍、无知的懦夫。
玄凤把远眺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回花梦被悲哀笼罩的脸上,不知为何,这一张脸上明显地流露着令人心疼的悲戚,却又令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韧劲儿,这一股强烈的韧劲儿,像极了一个人。
她几次张口,很想又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咽回去,正在此刻,一声清啸划破岑寂的夜幕,在繁星之下炸开一束金红色的华彩,玄凤沉静的面色骤变,霍然从草地上站立起来。
花梦察觉她的动作,亦睁开了眼睛,余光里正有烟火隐没,方向来自合欢宫主殿——摘星台。
她很快意识到什么。
“婆婆出事了。”玄凤说罢,人如魅影,眨眼消失。
花梦略一迟疑,提气追了过去。
第66章 水含烟(五)
黑夜像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似乎漠视着一切,又似乎洞悉着一切。
漫天枫叶在激斗的剑风、掌风中翻飞、飘降,白彦手上寒剑流光飞转, 一剑斩破对方掌风, 一剑掠断对方青丝, 又一剑, 割裂了对方的衣袂。
断发、裂帛被卷入震天剑气之中,与一片片如火枫叶疾速向四下飞荡开去, 白彦的最后一剑,直指纷飞枫叶后的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美、极媚,极鲜艳、又极冷漠的一张脸。
是白彦自诩最熟悉,此刻却又觉得最陌生的一张脸。
水含烟抬头,正视这凌空直下的一剑, 双眸之中红光大作,与此同时, 漫空零落的枫叶在一瞬之间聚蓄于她掌下,挟以巨大的浑浊煞气,向白彦的剑与人反杀过去。
煞气激荡的无数枫叶瞬间化作一场被点燃的暴风,将白彦送上前去的剑尖震成粉末。
白彦瞠目, 不及思量, 整个人已被这场燃烧的“暴风”震颤五脏,仰身飞开。
坐倒在地的鬼婆婆强撑内力掠上半空,将白彦接住,两人落地, 围观于四周的一众宫女迅速欺上, 袖中彩条激射,将白彦、鬼婆婆及另三名负伤的影卫紧紧绑在了枫林中央。
漫天落絮在剩余的杀气中翻飞, 一个肤白体胖的中年妇人抚摸着怀中的赤链蛇,从一片片火苗一样的枫叶深处走上前来,在水含烟身侧停下。她腾出双手,恭谨又亲昵地托起水含烟的皓腕,向被绑缚在地的鬼婆婆含笑看了一眼,继而扬声道:“来人,速将这个卖主求荣的叛贼押入暗牢!”
众宫女听闻号令,立即便有人上前动手,鬼婆婆怒目切齿,沸腾的目光从这些宫女脸上扫过,见一个个凶相毕露,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都是瞎子吗?!”
众宫女在她的暴喝之下,有一些微微吃怔,有一些却无动于衷。当首那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在她跟前停下,目中更无一丝愧怍之色,反倒正义凛凛。
鬼婆婆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又吐出一口淤血,她强忍内伤,掉头望回枫林下双瞳鲜红的水含烟,含恨道:“你们都是宫主的心腹弟子,不好好护着她,反眼睁睁看她受歹人蛊惑摆布……到底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也跟那妖妇一样心怀鬼胎?!”
说及此处,她双眼已如钳子一般钳住了水含烟身侧的那中年妇人。这妇人生着一张丰腴白面,五官虽平淡无奇,却被描得冶艳无比,正是合欢宫天机台护法——萱娘。
萱娘闻言,眉目不惊,倒是众宫女微微震动。
那名年长的宫女默默瞥了眼水含烟与萱娘二人,复看回鬼婆婆,严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婆婆恨不能把牙咬碎:“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妖妇给宫主下了噬心蛊吗?!”
年长宫女听到“噬心蛊”三字,神色骤变,掉头向萱娘看去,黑白分明的眸色中带上了一抹阴冷的探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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