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李兰泽敛眉,目光自白玉背后的贺淳脸上略过,肃然道:“如伤我怀中人,则是敌;不伤,即是友。”
谢令辰和贺淳俱是一愣,不知李兰泽何出此言。
李兰泽也不解释,只护着白玉,默不作声。
谢令辰不安道:“你怀中是何人?”
李兰泽薄唇一动,不及答,白玉偷偷在他衣襟上用力一抓。
李兰泽话至嘴边,憋回去,改口道:“师妹。”
谢令辰狐疑道:“那你又是何人?”
李兰泽道:“能与二位戮力同心即可,何必深究身份?”
谢令辰抿唇,沉思片刻后,示意贺淳撤剑。
紧张氛围随两把长剑的撤去消散,白玉离开李兰泽怀抱,转头看去,斑驳树影里,一名黑衣少女持剑而立,虽然形容憔悴,甚至蓬头垢面,然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烁亮依旧,赫然是贺进之女。
白玉上下把她一扫,心底唏嘘。
三个月的囹圄之苦,把一个小家碧玉活生生折腾成了叫花子。
幸而及时止住李兰泽自报家门,否则今日必然又得遭受一番声情并茂的控诉了。
白玉慨然,默默撤开视线,然而先前那极其短暂的一眼,已然把贺淳看得面红耳赤,提着剑垂头走至一边。
“刚刚听二位说,有意潜入地牢救人?”谢令辰心系正事,顺势化解尴尬。
李兰泽道:“只我一人,我师妹有紧要之事,须先离开无恶殿。”
白玉反驳道:“我没有紧要之事。”
李兰泽蹙眉,白玉无视,径自道:“二位刚从地牢里逃出来?”
谢令辰点头。
白玉道:“牢中情况如何?”
问的乃是匡义盟及六门家眷的情况。
谢令辰会意,恨声道:“匡义盟和六门的前辈们都中了十香软骨散,内力全无,终日被困于魔宫暗牢,受尽折辱,乐贼更企图利用六门家眷逼迫各位掌门做魔教鹰爪,替他屠戮武林,我与师妹在家师谋划之下,苦熬多日,今日方有机会潜至此处。”
白玉心念疾转,不想乐迩所谋竟真跟先前李兰泽猜测的一样——并非直接给六门家眷下勾魂草,而是先下十香软骨散,借以控制六门当家。
也是,勾魂草千金难求,属百草司中一等一的秘药,纵使乐迩有心,恐怕也难一下子勾住近百人的“魂魄”,倒是利用俘虏过来的家眷,逼迫那六人——噢,不,加上盟主江寻云,七人服下勾魂草更为靠谱。
白玉定神,道:“你们有何打算?”
谢令辰道:“去百草司中夺取十香软骨散的解药,再返回地牢,助各位前辈恢复内力,冲杀出去!”
白玉笑道:“口气倒是不小。”
谢令辰微微皱眉,白玉道:“你二人也没什么内力吧?”
刚刚两招剑出得煞有介事,可是细细一察,便知外强中干。
谢令辰和贺淳面色紧绷。
白玉道:“地牢距此至多三里,步行约莫半刻钟,加上避开眼、伺机而动的时间,我算你们离开地牢至今一共半个时辰。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就开始被全殿通缉,你们真觉得,自己能望到百草司大门?”
贺淳忿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玉微笑,道:“我想说,二位碰上我,算是跌跟头捡金条——走运了。”
贺淳将信将疑,白玉用胳膊肘一撞李兰泽,洋洋道:“我和师兄刚从百草司过来,眼下所穿,便是司中侍女服饰,进入百草司拿药,一点儿不成问题,二位如想救牢中前辈,不妨与我们做个互利共赢的交易。”
贺淳闻言激动,又有些忐忑,同谢令辰对视一眼后,紧张道:“什么交易?”
白玉垂眸,道:“我们有个消息,需尽快传给镜花水月外小崖上的一位朋友,二位如能办到,我和我师兄必当赴汤蹈火,助牢中前辈恢复内力。”
贺淳惊喜交集,便欲应下,谢令辰却怀疑道:“你们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我们怎知能否信得过?”
白玉扯唇,道:“我都愿把你送出去了,还能害你?”
谢令辰张口结舌。
白玉不给对方深思熟虑的机会,掉头而去:“罢了,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三哥,走。”
“等等!”
两人方一转身,贺淳突然在后急喊,李兰泽便欲停留,却被白玉拉着阔步而去,贺淳眼看追不上,慌忙之中,竟“噗通”一声跪下地来。
白玉回头,神色一变。
“淳儿!”谢令辰目定口呆,过去拉贺淳,却被她挣开。
白玉肃然道:“贺姑娘,你师兄说得对,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贸然一跪,恐会成终生之恨。”
贺淳握拳跪在青石地上,垂着头道:“姓甚名谁,有何干系……地牢所困,除我父兄之外,更有数十近百的江湖肱骨,无辜妇孺,但凡是有心施救之人,便当得起我贺淳一拜!二位今日如真能救他们于水火,别说是跑腿送信,便是刀山剑树,龙潭虎穴,我贺淳也在所不辞!”
干燥的青石砖被两滴眼泪溅湿,贺淳倔强地抬起胳膊,极快把眼里的泪水抹去。白玉望着她始终低垂的头、又始终挺直的背脊,胸中一梗,撤开眼,道:“起来。”
贺淳不动。
白玉皱紧眉,沉默一瞬,上前把她一拽而起。
贺淳被迫抬头,撞上白玉双眸时,心底一惊。
“百草司在西南方,跟我走。”白玉垂落眼帘,掩去目中惘然之色,踅身走出深巷。
***
警钟长鸣之后,全殿戒严,巡逻一拨紧跟一拨,七大分堂至少有三堂都在带着人满殿地跑。
贺淳和谢令辰内力尽失,无法施展轻功,一遇险情,十分被动,白玉和李兰泽相机而动,弄晕两名开阳堂教徒后,让贺淳、谢令辰把教徒的衣衫换上,乔装成殿中人尾随在后。四人且躲且战,尽可能避开大动静的正面冲突,耗时近一个时辰,方抵达百草司墙外的一座小院。
此时余晖脉脉,金乌已坠至西山,古木蔽日的百草司矗立在暮帐里,肃然无声,仿佛空城。
白玉不敢妄动,示意三人藏于墙角树影里,悄声探至墙头,拨开密密匝匝的树叶朝外窥去,面色一变。
偌大的百草司前庭,各等级的侍女在檐下分列而站,脸上面纱俱被扯落,数十张面孔在夕阳里一览无遗。
成群的侍女前方,是正与天权对话的百草司司主金枝,其人年逾三十,素来不喜在人前暴露真容,是以定下百草司中人白纱蒙面的规矩,然而此刻在天权面前,她竟也除去面纱,大大方方地露着一张清丽而冷淡的脸。
两人面对而立,并不交流,气氛隐约显得冷凝,这时一名天权堂弟子自偏门后疾步赶来,抱拳道:“回禀堂主,百草司后院一间厢房内有两名昏厥的侍女,服饰已被换过,想来正是贼人所为!”
天权点头,一瞥金枝,语气意味深长:“天权早向尊主进言,金司主这处太过偏僻,平日又少有教徒巡视,极易被贼人盯上,不想,竟一语成谶了。”
金枝眼皮微垂,依旧漠然不应,天权也不废话,上下把庭院扫视一眼,开口:“为防贼人故技重施,即刻起,百草司交由我天权堂护卫,来人——”
“且慢——”金枝不紧不慢,淡声截断,天权眉头一拧。
金枝道:“什么时候区区一堂之主,都有资格逾越尊主,统辖我百草司了?”
天权冷笑,道:“金司主慎言,天权方才所言,乃是‘护卫’,而非‘统辖’。”
金枝眼波冷冷:“有区别吗?”
天权双眸一虚,耐性渐失,道:“金司主,眼下贼寇入侵,全殿戒严,可不是你居功自傲,恣意妄为的时候。”
金枝全然不为所动,反诘道:“亦非天权堂主越俎代庖的时候。”
“你!”天权怒目。
金枝把摘落的面纱重新戴上,曼声道:“该查的,您都查了;该看的,您也都看了。我百草司安危,自有我金枝护卫,天权堂主如想襄助,还请先奏明尊主,如无尊主旨意,任何人不得长留园中,此乃死令。”
百草司自创立以来,仅听命于尊主一人,数十年来,从无例外。天权碰壁,绷紧双腮,怒目横眉,自知金枝傲慢,难以攻破,可又不肯就此作罢。
气氛再度冷凝。
便在庭中二人对峙之时,白玉福至心灵,悄然下得墙来,对藏匿在树影底的三人比着手势,沿墙朝百草司后院行去。
司中侍女俱汇于前庭,入后查探的天权堂弟子也已尽数返回,四人这一去,竟是顺风顺水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即抵达司中三丹阁。
百草司位置幽僻,三丹阁更坐落于假山小湖后的松影深处,云窗月户,阒静无人。白玉老马识途,领着后面三人探至阁前,视线落至门前的广锁上,眉心一蹙。
此时去前庭偷钥匙,已然不可取,白玉抓起广锁,抡刀一砸,竟然砸不破。
“锁给我。”正烦躁,耳畔落下李兰泽平静的声音。
白玉侧目,把广锁交给李兰泽,李兰泽垂落眼睫,自髻上取来一支发簪,灵巧地在那身残志坚的锁孔里拨弄片刻,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锁竟真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