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回禀娘娘,昨夜灵武传来消息,驻扎该地的朔方军遭遇突骑施前锋,在河边交战,已尽数覆没……”
沈宜秋脸色白了白:“为何不退守城中?”
周洵咬了咬下唇:“朔方军主将罗将军随大军前往西州,留下的声两万兵力由裨将窦奋统领,此人好大喜功,以为突骑施人长途奔袭,疲敝之军不足为惧,便在河边与之一战,不过两个时辰便溃不成军,窦奋亦被斩于马下……”
沈宜秋道:“还剩下多少人马?”
周洵道:“退回城中的大约有两千人。”
沈宜秋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万兵马,纵然这人数有些虚,一万六七总是有的,半日之内便被杀得只剩两千人,酷烈可想而知。
如今除了这两千残军,便只剩下城中的三千州兵。这些州府兵极少征战沙场,几乎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那两千朔方军刚刚遭遇一场屠戮,又没了主将,恐怕已乱了阵脚。
要守住十日,谈何容易。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周将军,我要回灵州。”
第110章 决定
周洵微怔,随即皱起眉:“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护卫娘娘周全,恕难从命。”
沈宜秋仍旧毫无愠色:“周将军,我不懂行军打仗,依你之见,剩下两千朔方军与三千州府军守得住灵州城么?”
周洵语塞,目光有些闪烁,半晌才道:“突骑施集结十万大军寇边,算上定远攻城与灵武一役的折损,应当还有七八万兵力。”
沈宜秋道:“尝闻‘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守军五千人,可有胜算?”
周洵道:“兵书写的只是个大概,突骑施连日奔袭,屡次急攻,又在灵武遭遇了朔方军,疲敝不堪,而灵州城固若金汤,粮草充足,又有五千兵力,当能守到援军解围之时。”
沈宜秋点点头:“周将军所言甚是,兵书只是大概,不足为据,天时地利人和,交战双方的士气、将帅的能为,都当纳入考量。”
她顿了顿道:“州府守军几乎全无对敌经验,而朔方军两千残兵刚刚目睹同袍遭突骑施铁骑屠戮,士气想必难称高昂。
“而窦将军在灵武一役中丧生,谢刺史出身进士科,以文才选士,不曾听闻他擅长调兵遣将,敢问周将军,这样一支军队,能守上十日么?”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越发锐利,虽仍然平静无波,但却叫周洵不敢直视。
他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妇人,随便说几句便能糊弄过去,谁知她却对局势洞若观火。
周洵有些恼羞成怒,负气道:“娘娘莫非想亲自统帅末将这一千精骑,救灵州百姓于水火么?”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刻薄之意。
沈宜秋知道内行最厌恶外行指手画脚,诚恳道:“周将军见谅,我不懂兵法,不过是臆测。”
周洵见她态度谦逊,方才的恼怒散去了些。
太子妃接着道:“守卫灵州并非贵军的职责,且此行凶险非常,我不会要求任何人随我同去。”
周洵瞠目结舌,顾不上礼数,双眼牢牢盯住她,仿佛她生了八只耳朵十六只眼。
半晌他才道:“娘娘莫不是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乾坤吧?”
沈宜秋只作听不出他话中的讽意:“灵州是我的故乡,灵州城的百姓都是我的亲人,我势单力微,自知没有扭转乾坤之能,但我在城中,庶几可以为守城将士增添一二分士气。”
周洵默然,眉头拧得几乎打结,直到此时,他似乎才第一次用正眼仔细打量太子妃。
他们站在沙碛中,沈宜秋的背后是连绵的沙丘与寸草不生的贫瘠岩岭,太阳在她身后,将周遭染得仿若一片火海。
而眼前的女子总是令他想起京都常见的贵女,想起他的母亲与姊妹们。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像一株修剪得宜、插在金瓶中供人观赏的白牡丹,美丽又脆弱,用指甲轻轻一掐便会折断。
她应该被服绫罗,云髻雾鬓,珠围翠绕,在玉阁金殿中抚琴作画、吟风弄月,而不该在这漫天黄沙里为难他。
他的恼怒已经成了愤怒,这被朝阳染得似要燃烧的沙漠,便是他心绪的写照。
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女子脆弱,她简直就像北地的杂草根茎,看着细细的一根,实则柔韧如丝,能将人活活勒死。
他冷哼了一声:“娘娘以为仆等是贪生怕死之辈?外敌犯边,身为七尺男儿,不能保疆卫土,却仓皇逃离,娘娘以为仆麾下将士心里好受?”
顿了顿道:“马革裹尸、肝脑涂地又如何,大丈夫何辞一死!”难道他们这些血性男儿胆气还不如一个弱质女流?
沈宜秋歉然道:“我并无冒犯将军与众将士之意。”
周洵意识道自己方才的倨傲,略微缓颊:“娘娘请恕末将失礼。”
沈宜秋道:“周将军义薄云天,我只有感佩。”
周洵道:“末将遣一百人护送娘娘回京,余下九百将士随末将前往灵州支援守军。”
沈宜秋微微蹙眉,旋即明白了他的顾虑,淡淡道:“周将军放心,若是城破,我定不会让敌军生擒。”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花里胡哨的鎏金嵌宝小胡刀,拔开刀鞘,刀身映着朝阳,仿佛染了鲜血。
周洵心头一震,竟有些茫然,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甚至有几分稚气未脱,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将死生大事看得这样轻?
太子妃似乎猜到他所想,将刀收回鞘中,扣回腰间,低头看了一眼刀柄,眼神柔和了一瞬:“只愿用不着它才好。我这条命就托赖周将军了。”
这话近乎耍赖,周洵嘴里发苦:“娘娘千金之躯,实在不该赴险。末将不可违悖殿下之令……”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临行前说过,殿下不在时,请周将军暂且听我调遣。”
周洵无言以对。
沈宜秋又道:“我虽不能上战场杀敌,但关键时庶几能派得上用场。”
周洵心微微一沉,他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沈宜秋见他神色松动,乘胜追击:“周将军放心,将军既是受我调遣,所有责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周洵皱了皱眉:“但是殿下若是知道……”
沈宜秋道:“议和一事至关重要,不可让殿下为此分心,所以还望周将军守口如瓶,切勿将我一起回灵州的消息告知殿下。”
不等他接话,她接着道:“这是我的主意,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周洵踌躇半晌,终于咬咬牙道:“是。”
随即又忧虑起来:“然而殿下目光如炬,率众返回灵州,他定然得知。”一千兵马返回灵州,动静可不小。
沈宜秋眼中露出淡淡的慧黠:“周将军可知道?骗人要半真半假才像,你在军报中就说受我调遣回灵州守城,派了一百精锐护送我回长安。”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叠信笺:“有劳周将军派一队人马,仍旧按着回京的路线走,到沿途的驿站,便将这些信依次寄往凉州。”
这一招还是从尉迟五郎那里学来的,她前几日便抽空写了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最后一封是预备抵达长安后寄出的。
信中她将诓骗太子的责任揽下,请托他别去寻别人晦气——若是她安然无恙,尉迟越自不会计较前事;若是她不幸身死,那这封信中便是她的遗愿,他更不忍心违背。
她不指望一直瞒到他最后,只要争取到一旬半月,他与吐蕃议和差不多能结束,便不会因此动摇心神了。
周洵硬着头皮接过厚厚的一沓书信,只觉自己上了条贼船。
周将军去向将士们传令时,沈宜秋将牛二郎叫到跟前,将他们要回灵州守城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你们还未编入军中,不宜随我们回灵州,可径回庆州,便就此别过吧。”
说着从身边小黄门手里接过个锦囊给牛二郎:“曹彬案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审完,到新刺史上任才能计户授田,你们用这做本钱,一起做点买卖,或是买几亩田地,别再重操旧业了。”
牛二郎双目圆睁,粗浓的眉毛连在了一处:“娘娘是仆的恩人,仆只求追随娘娘,护着娘娘。”
沈宜秋又劝了几句,他翻来复去只有这句话,沈宜秋无可奈何道:“那你让其他人回庆州,你们只随军操练了两个月,打仗不比别的,还能慢慢学。”
牛二郎踟蹰片刻,接过锦囊道:“谢娘娘,仆不能替兄弟们做主,须得去问一声。”
不多时,牛二郎回到沈宜秋车前,将锦囊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启禀娘娘,兄弟们都说要追随娘娘左右,绝不做缩头乌龟……仆说话粗,娘娘莫见怪。”
沈宜秋苦劝无果,只得带他们一同去灵州。
烽燧传递到凉州用了一日,而马铺将详细军情送达太子案头,则是三日后的事。
其时尉迟越正与吐蕃大皇子饮宴,看完军报,他回到席中,面若寒霜:“我大燕诚心与贵国议和,你们便是如此回报的?”
扬声道:“来人,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