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宅的女人们已经准备开始哭了,东西两府谢训和谢悯的夫人得了消息也来候着,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不管是否招人待见,一旦匆匆走了,总能引发无数的不舍和遗憾来。
蒋氏拿帕子掖泪,含沙射影地说:“四丫头真可怜见儿的,自小没有娘,陈家虽疼爱,到底隔着一层肚皮,能仔细到哪里去!后来认祖归宗,祖宗是认了她,活人到底没认她,好吃好喝轮不着她,连好亲事也得先紧着人家。”
蒋氏在谢家一向是个讨嫌的角色,她心里有话不忌讳说,大家排挤她之余,又拿她没办法。
要是换了以往,老太太必定要堵她的嘴,可今儿却觉得她说的没错。四丫头倘或真有了三长两短,那小小的庶女就不是个蜷曲在内宅的小丫头了,不管她成神成鬼,都是叫人畏惧的。
清如因蒋氏的指桑骂槐义愤填膺,原要发作起来,但被清容悄悄拽了衣角,话到嘴边又勉强咽了回去。也罢,活着的人何必和死了的计较,这会子说得再好听都是马后炮。要不是这种场合斗嘴不好看相,她很想敬蒋氏两句,当初要接四丫头回来,是谁一口一个棺材子儿?如今人没了,倒来充慈悲,真真一张嘴两片皮,爱横着说还是竖着说,都由她了。
清和因同清圆交好,实在不愿意清圆最后落得这样下场。她们母女在寒香馆里私底下也议论,这一向都好好的,偏太太打发她上碧痕寺的当口遇了强盗。若说巧,也委实太巧了些,可这话没凭没据的,到底也不好说,清和瞧了扈夫人一眼,又瞧瞧老太太,“祖母,眼下人还没找到,丧气话说得过早了些。还是加派人手往临近的乡镇去探探,万一能探着消息也不一定。”
扈夫人掖了掖发烫的眼角,手绢擦拭了太多回,即便没有眼泪,那处也经不得揉搓了。她不等老太太说话便长叹了一声,“找还是要找的,能派遣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可人丢了一天一夜,只怕凶多吉少。再则一个年轻女孩儿,遇上这种事……”
一天一夜里什么事不能发生?说得难听些,回来不如不回来。谢家门里哪里容得下不贞洁的姑娘,要是宣扬出去,阖家的脸都没处放了。
这就是簪缨大族的取舍,家族的名声远比一条性命更重要。话到了这里,也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这会儿大家盼的不是喜讯,反倒是噩耗。
院子里开始掌灯了,一丛丛的灯笼升到滴水下,银红的细纱,倾泻下满地胭脂的水色。
忽然外面甬道上传来脚步声,那匆促的一串,激起所有人一身细栗——想是有新消息了,是什么消息?最坏的,不过认尸吧!
老太太几乎把那种场景在脑子里预先演练了一遍,自觉愧对清圆,若是要认人,这回一定要亲自去。
小厮的洒鞋终于踏进了门槛,所有人都巴巴地看过去,老太太站起身问:“怎么样了?”
小厮的脸上忽而绽出大大的笑,那种笑在灯下是诡异的,讽世的。他轻快地唱了个喏,“给老太太道喜,咱们四姑娘回来啦!”
第49章
原本预备放声大哭的人都顿住了,像河底忽然翻滚起一团气泡,中途散了形,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滚到河面的时候已经毫无威力,不过沙沙一片轻响,就消弭于无形了。
扈夫人霍地站了起来,额角禁不住一阵狂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又追问了一遍,“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人究竟怎么进的门,是横着的,还是竖着的。
清如惶惶地,不知为什么十拿九稳的事还会陡生变故。然而不能问,小厮说:“是殿前司指挥使沈大人,并丹阳侯家三爷一道送回来的。这会子人到了门上,这就往园子里来了。”她看见她母亲脸上的表情从迟疑到不解,从惊恐到欢喜,每一丝变化都像有个大碾子在推进,她看着看着,看出了强颜欢笑下,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阿弥陀佛。”扈夫人眼里蓄满了泪,“果真是老天有眼啊……”
屋里的人全都迎出去,那厢月洞门上已有人进来了。
天将晚不晚的时候,园子的西南角上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怒云,些微的一点红,混着墙角草底阴影下的黑,组成一个奇异的世界。有人踏着那片混沌走过来,甲胄之下锦衣如血,摘了兜鍪,露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来,向谢老太太叉手行了一礼,“老太君。”
谢老太太还没回过神,仓促地点着头:“殿帅……殿帅驾临……”
一切来得太突然,在所有人都以为四丫头凶多吉少时,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阵仗重回府里。扈夫人早前也不是没有准备,她曾设想过,就算清圆能够死里逃生,一个姑娘走失了一天一夜,回到谢家再想抬起头来做人是不可能了。她有一百种法子处置这个让家族蒙羞的庶女,或是找个农户配了,或是送到寺里做姑子,四丫头这一辈子都别想翻身。可是她回来了,竟是和沈润及李从心一道回来的。扈夫人突然感到由衷的可怕,沈润掌管侦缉刑狱,他的出现,是不是表示动手的那些人,全都落进殿前司手里了?
老太太是天下第一审时度势之人,原先隐约的那一点宁为玉碎,到现在已经完全被喜悦取代。她看见跟在沈润身后进来的清圆,疾走几步伸出了手,哭道:“我的肉啊,你可是要吓死祖母了!这一天一夜,你竟是到哪里去了!我打发你哥哥们找遍了幽州,为什么都不曾找见你?”
清圆也很有装样儿的本事,她应景地投进老太太怀里,哽咽道:“祖母,我从碧痕寺回来,半道上遇见了强梁。他们杀了赶车的小厮,要不是殿帅正好路过,我这会子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边哭边拿余光瞄了沈润一眼,那人是唯一的知情者,大概很敬佩她有这样一副疾泪,惊诧之余暗暗消化了,很快便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老太太自然要谢沈润,“可叫我说什么好呢,殿帅是咱们家的救星,上回替我们老爷解围,这回又救了四丫头的命,这份恩德,就算磨成了粉,咱们谢家也报答不尽了。”
沈润官场上混得久了,自有一份历练,他照旧一副谦和面貌,说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沈某恰好承办公事路过,就算不是贵府上小姐也要搭救的,救下了发现是四姑娘,也算缘分。”
这句缘分听得清圆心惊肉跳,连哭都忘了哭,老太太自然也发现了,心里有了根底,嘴上只一叠声说着客套话,含糊掩盖了过去。复看见李从心,忙又唤了声小侯爷,切切道:“没曾想这回又劳烦了你,实在因急得没法儿了,伦哥儿说要托淳之,我便让他去了。”
李从心笑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打听得四妹妹在殿前司,赶过去接了她一遭儿。”
既然有惊无险,那就可喜可贺了,蒋氏在边上招呼,“殿帅和小侯爷特特儿把四姑娘送回来,一路上辛苦了,快进去歇歇。”一面压声吩咐月鉴,“这个时辰想是要留饭的,赶紧预备起来吧。”
月鉴领了命回身指派,伺候茶水的、厨上当班的,纷纷都忙碌起来,蒋氏的越俎代庖,倒称得扈夫人失魂落魄似的。
这么下去不行,扈夫人定了定神,叫住了月鉴,“时候只怕来不及,也不必预备了,上鸿禧楼叫一桌现成的席面还快些。”
月鉴道是,忙匆匆传唤了小厮上外头去了。
转过身来进上房,就算心里厌恶得要死,也得装出母慈子孝的场面来。扈夫人拉住清圆,含着泪说:“我的儿,昨晚上吓着了老太太,也吓着了我们大家。原想着时候差不多你就该回来的,可等到园子上锁,门上人才进来回禀,说你不曾到家。我急了,打发小子出去问,竟是泥牛入了海,半点消息也没有。老太太为你悬心,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心里一头牵着你,一头又要安慰老太太,人架在火上似的。好在你总算回来了,你父亲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照看好家里,倘或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呀!”
扈夫人说得声情并茂,边说边掉眼泪,外头不知道的人看了,大约真以为她是个菩萨似的嫡母吧。
她愿意唱大戏,清圆自然也要跟着演,便好言宽慰着:“太太别哭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您瞧,我连一块皮都不曾磕破,也不知是我娘在天之灵保佑的,还是那些强盗太不经事了。横竖那伙贼人都被抓进了殿前司,如今正严加拷问呢,早晚会查出他们是叫谁买通,受了谁的指使,到时总会给咱们一个交代。”她嘴里说着,轻轻从扈夫人手下挣了出来,一双眼睛便那样望住她,高深地笑了笑,“我料着强盗办事前也曾打听过的,知道我是节度使家的女儿。太太想,他们明知我是节使府的家眷都敢动,若不是有恃无恐,就是知道我出身低微,便于欺凌。倘或这件事出在二姐姐身上,会怎么样呢?恐怕早就调动府衙的守军,一举端了他们的贼窝了。”
扈夫人何尝听不出她话里的机锋,大家都不是蠢人,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如今不过场面上应付而已。她拿清如出来比,实在没意思得很,阎王要谁去死,还能转嫁到别人身上不成!扈夫人掖了泪眼道:“你们姊妹除了清如,都不是我生的,可我待你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年纪小,不知道里头门道,府衙守军是公中人,咱们私下调动不得。莫说你,就算真是你二姐姐遇上,咱们也没法儿。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回头好好调理两日,压压惊。我知道你这程子为你姨娘的事辛苦,再加上昨儿那一出,纵是个铁打的人,只怕也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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