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见一个人的眼神,就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漏洞来。
他这头靠的极尽,寻常人或许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禾晏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抓着的人是丁一,袁宝镇贪生怕死,怕出意外,不会直接上前。但他的目光却如跗骨之蛆,让人难以忽略。
纵然如此,禾晏也丝毫不显,她像是有些苦恼,又有些少年特有的满不在乎,道:“是啊,现在看不见了,不过舅舅说会找到神医给我治好的,所以应当也只是暂时看不见。”
她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此话,便几乎让人要相信了她确实看不见的事实。因为“神医”之说,本就带着一种宽慰敷衍之意,用来哄骗小孩子的。
袁宝镇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一趟,竟让小公子受了伤。索性没伤及性命,肖都督也无事。”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禾晏,不解的问:“只是小公子,昨夜夜宴之时,你怎么知道当时有刺客,不让都督喝那杯酒的呢?”
谁都不知道那杯酒有没有毒,因此,袁宝镇也问的很巧,丝毫不提酒,只说行刺。禾晏心中冷笑,这是试探她来了。她仰着头,像是不知道袁宝镇在哪个方向,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当时有刺客啊,我只是看见了有飞虫飞进舅舅的酒盏了。”
这个回答令丁一和袁宝镇都没想到,两人同时一愣,袁宝镇问:“飞虫?”
“不错,你们不知道,我舅舅这个人爱洁,”禾晏叹了口气,“衣裳上沾了灰尘,立刻就要换新的,鞋子上沾了污泥,绝不会再穿二次,酒盏里有飞虫,他要是喝了,不知道会发多大的火,我当时只是想提醒他别喝,换只杯子,谁知道竟然有刺客,我也被吓了一跳,这谁能想得到?”
竟然是这个原因?袁宝镇有些将信将疑,当时程鲤素喊得凄厉焦急,听得人心里发紧,原来是这样?可若不是这个原因,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酒里有问题。
或许真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袁宝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谁能知道一盘好棋,竟然会毁在这里?他心里半是恼怒半是怀疑,再看程鲤素,只觉得这少年令人讨厌。
但“程鲤素”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讨厌,反而像是因为袁宝镇来这里看他显得格外亲近似的,笑道:“我听舅舅说,袁御史是从朔京来的?”
“不错。”
“那袁御史可认识飞鸿将军禾如非?”她问。
此话一出,屋中寂静一刻。离禾晏极近的丁一手按在腰间长刀之上,一瞬间,杀气扑面而来。
少年浑然未决,面上挂着笑意,向着袁宝镇的方向,等着他的回答。
片刻后,袁宝镇才盯着禾晏的脸,问:“小公子怎么会突然问起飞鸿将军?”
“世人不都说飞鸿将军与我舅舅是死对头,又身手功勋不相上下,我没见过飞鸿将军,既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也不知他长得怎样?袁御史既是从朔京来的,又是同朝为官,没准儿见过。我听说他从前戴面具,现在摘了面具,怎么样,他长得好看吗?”
面前的“程鲤素”声音轻快,并不知道身侧的侍卫刚刚差点拔刀,问的问题也如那些调皮的京城少年一般,袁宝镇便送松了口气。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这少年发现了什么,几乎想要灭口了。
“我见过他,他生的……很英俊,不过,应当比不上肖都督。”袁宝镇笑着回答。
“不如我舅舅?”禾晏顿时失望,又很快道:“那,袁御史与飞鸿将军走得近么?若是走得近,日后等我回朔京,能不能为我引荐飞鸿将军。我也听过他许多事迹,想亲自瞧瞧是个怎样的人。”她小声道:“只是此事千万别被我舅舅知道了,我怕他罚我抄书。”
“小公子恐怕要失望了,”袁宝镇摇头道:“我与飞鸿将军仅仅只是认识而已,并不相熟。若说引荐,不如让肖都督为小公子引荐更好。”
禾晏小声嘀咕,“我哪里敢让他为我引荐。”
她这般说着,袁宝镇看着她,突然道:“今日过来,原本是怕小公子因眼睛一事难过,不过眼下见到,倒是我多虑了,小公子看起来,并没有很伤心。”
禾晏奇道:“袁御史何以这样说?我昨夜里可是哭了整整两个钟头,若不是舅舅骂我再不住嘴就将我扔出去,你现在都看不到我了。况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是谁啊,我可是右司直郎府上的少爷,虽然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舅舅是右军都督,只要有我舅舅,我眼睛定然不会一直看不见。我舅舅说神医能治,就一定会有神医将我眼睛治好!”
她这话里满满都是对肖珏的崇拜和信任,倒教袁宝镇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禾晏的话滴水不漏,暂且没找到什么破绽,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公子说得对,肖都督无所不能,一定能找到办法。看来是我狭隘了,”他笑着站起身,“如此,我也该走了。小公子如今身子不适,还是先去塌上躺着吧,”他四下里看了看,“这屋里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
“是我要他们都走的,”禾晏笑道:“昨夜发生了那种事,这府里的下人我是不敢用了。难道袁御史你敢用?你胆子可真大。”
袁宝镇笑道:“可你如今瞧不见,总要人伺候?”
“飞奴会伺候我,况且我能自己摸着过去。”她笑道:“袁御史放心吧,我自己能行。”
袁宝镇笑道:“小公子机灵,那我先离开了。”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但走到门外,复又折转回头,站在门口没有动了。
屋子里,丁一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们二人进来时,说话的一直是袁宝镇,丁一没有出声,禾晏很容易会以为,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袁宝镇站在门口,对丁一使了个眼色。
禾晏站起身来,颤巍巍的往屋里走。丁一就在她的面前,她能感觉的到,她的袖子里藏着一把峨眉刺,是昨夜从映月手里收走的,她已经想好,若是丁一动手,她当如何避开,又如何将这把峨眉刺刺进他的心口。
少年眼睛蒙着布条,并没有伸手去取,她扶着旁边的墙,慢慢的往屋子里走。大概屋里的人也怕她行动不便,会被东西绊脚,便将椅子什么的都收到一边,从桌前到塌上,一路什么都没有,只要扶着墙摸过去就行。
禾晏亦是如此。
她走到快要接近床的地方,丁一弯下腰,往她面前放了个板凳。
少年毫无所觉,一脚迈过去,“哐当”一声,脚步一绊,登时往前栽去。他栽的实在不巧,磕到了床衔,整个人惊叫一声,额头处立刻肿了一个包。他摔倒在地,半个身子扑在地上,手也擦破了皮,半晌没爬起来。
丁一对袁宝镇摇了摇头。
袁宝镇见状,转身往外走,丁一也轻手轻脚的跟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禾晏一个人。
禾晏捂着头唉哟唉哟的惨叫,无人看见,她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来。
——题外话——
晏晏:没有拿奥斯卡奖可惜了。。
第九十七章 非礼勿视
禾晏没有立刻坐起来,只是抱着头呻吟,心中却想着其他事。
袁宝镇果真是来试探她的,一来试探她何以会发现那杯酒的问题,二来则是看她是不是真的瞎了。这人心思缜密,竟还要让丁一来放只板凳,特意看她的反应。倘若禾晏应对的有半分不对,只怕这对主仆便要生出别的想法。
她耳力超群,早早的听出丁一的动作,也知道袁宝镇没有立刻离开,才特意在这里配合他们演戏,演一出袁宝镇想要看到的。但袁宝镇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袁宝镇?
明明关系匪浅,却偏偏要说只是认识。只是认识,禾如非的小厮丁一绝不会在此跟着他。那杯酒里也果真有问题,可最让禾晏不解的,还是禾如非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他与袁宝镇合谋想要谋害肖珏,还是根本就是禾如非主使,亦或是他们都替别人做事?
接下来,她还得跟踪丁一,搞清楚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才行。
外头没了动静,禾晏“唉哟唉哟”的声音更大了些,身后传来动静,是飞奴的声音,他问:“你怎么了?”
“刚才磕破了头。”禾晏茫然的伸手来抓他,“飞奴大哥,你快来扶我一把,我脚崴了。”
飞奴应声上前,将她扶到塌上。布条蒙住禾晏的眼睛,因此,飞奴也并不能从她眼中看出她的情绪,自然也不知道禾晏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方才的做戏,不止是做给袁宝镇看的,也是做给飞奴看的。
袁宝镇和丁一一心想要试探禾晏,竟没发现,飞奴一直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他们没发现,禾晏却发现了,飞奴不过是令人撤走碗盘,何以一走这么久,无非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知为何,禾晏总觉得,肖珏与飞奴两人对她并不信任,这本来没什么,一个从前无甚交集的人,当然不会一开始就信任。但她敏感的察觉到,肖珏不仅仅是不信任她,还有一点提防和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