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内,灯火幽微,袁宝镇坐在桌前,神情阴晴不定。容貌平庸的侍卫就站在他身后,亦是眼神闪烁。
“肖珏对我起了疑心。”片刻后,袁宝镇才道:“今日事不成,只怕没有机会了。”
“他怎会怀疑到你?”侍卫,那个叫丁一的男人道。
“我不知道。”想到方才在孙祥福书房里发生的事,袁宝镇便气不打一处来。肖珏的怀疑明目张胆,语气张狂嚣张,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刚来凉州城,过去又和肖珏从未有过交集,无论如何,肖珏都不应该怀疑到他头上。
“还有,程鲤素怎么会瞎?”袁宝镇皱眉道:“这也是提前安排的?”
丁一摇头:“未曾听过。”
怀疑也没有用了,如今刺客皆死,一个活口都没有,纵然满腹疑问,也无人可答。
“那个程鲤素有点奇怪。”丁一开口道:“今日若不是他出声阻止,也许肖珏已经喝下毒酒。”
他这么一提醒,袁宝镇复又想起来。今日夜宴上,肖珏举酒杯的时候,程鲤素那一声“别喝”来的突兀又响亮,使得刺客们提前动手。若不是他出声阻止……眼下也不是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如何知道酒里有毒……”袁宝镇喃喃道,片刻后,他摩挲着桌前油灯的灯座,道:“既然如今肖珏他们就在府上,也正是我们的机会。我明日去试一试程鲤素,倘若这少年真的瞎了,或许能利用他牵绊肖珏,曲线救国。”
……
禾晏并不知道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着的暗流。此刻,她正坐在屋子里,同飞奴据理力争。
她眼睛出了问题后,肖珏就将飞奴唤来,守在禾晏的房前。毕竟孙府之前已经有过刺客,谁知道丫鬟小厮里会不会再突然藏几个人?禾晏一个人到底不放心,有飞奴守着,安全得多。
“飞奴大哥,你出去吧,我自己真的可以。”禾晏头疼。
“你眼睛看不见,”飞奴回答的非常刻板,“少爷让我守着你。”
“那你守着门就是了,你要当我的贴身丫鬟,我真的非常不适。”禾晏认真的回答。“你能不能出去?”
“恕难从命。”
“你怎么跟你主子一样,通情达理一点可以吗?”
肖珏刚到门口,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脚步一顿,站在门口道:“发生了何事?”
飞奴道:“少爷……”
不等飞奴说完,禾晏已经看向门口的方向,她的眼睛仍然蒙着布条,手里攥着不知道是衣服还是什么,道:“是舅舅来了吗?飞奴大哥疯了,要帮我洗澡!”
飞奴嘴唇动了动,似对她这个受侮辱的表情有些无言,解释道:“他看不见,我怕……”
“舅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未婚妻,我的身体冰清玉洁,怎么能被其他人看到!”那少年声音明快,之前的落寞和慌张已经一扫而光,又是惯来的没道理模样,“我要是因为你婚事散了,飞奴大哥,你赔得起我一个未婚妻吗?”她又嘀咕了一句,“你自己都没有。”
飞奴:“……”
肖珏看她一眼,讽道:“你确定不会淹死?”
沐浴桶就摆在屋内中间的屏风后,水并不深,不知道是不是孙府里的日子都这般奢靡,上头还洒满了一圈花瓣。禾晏做女子的时候都没用过这等精致的花浴,做男子的时候反倒用上了。
“舅舅,你是不是忘了在凉州,我蒙眼都能射中天上的麻雀,怎么会淹死?”禾晏道:“你们放心吧,再说,倘若我真的成了瞎子,总不能一辈子都让人帮我做事。舅舅你是有这种可能,我还是算了吧。”
飞奴也无言了,他在九旗营里见过不少兄弟,偶尔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家虽然也能笑着度日,好歹也要消沉一段时间。禾晏是他见过最快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的人,要不是她脸上蒙着布条,都要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瞎了。
肖珏见她自己神气十足,也懒得理会她,只对飞奴道:“出来吧。”
飞奴跟着肖珏出去,门被掩上了,禾晏这才松了口气。
她没有解开布条,脱下衣服,进入浴桶,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中。倘若此刻有人在此,定然讶异,她做这些和寻常人一般无二,动作没有半分踟蹰,简直像能看见似的。
水温恰好到处,一直以来都在卫所旁边的河里洗澡,河水冰凉,不及眼下舒适。不过纵然舒适,却也不敢贪恋。水雾蒸腾,模糊了她的影子,禾晏脸上的笑容也松懈下来。
本以为在此赴宴,没料到竟然要在这里多住几日。这样一来,加之眼睛看不见,这样一来,周围伺候的人一多,就更要提防女子的身份被揭穿。
她还记得今日丁一在宴席上最后那个动作,那个隐晦的弯起手指的动作,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丁一,就会被忽略了。可正因为她认出了丁一,才知道那个最后冲出来向着肖珏的小厮是丁一所安排,那么这件事就变得很奇怪了。
丁一曾是禾如非的小厮,袁宝镇也是禾如非的友人,丁一与宴上的刺客勾结,刺杀肖珏,从某种方面来说,也许是禾如非的意思。但禾如非为何要杀肖珏?
她前生做“禾如非”时,与肖珏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于在贤昌馆为同窗,倒也算得上有些交情。如今禾如非做回原来的自己,同肖珏过去未有仇怨,为何竟用这等毒辣手段,也要肖珏的命?
或许,她应该去找袁宝镇说说话。
……
夜里,禾晏同肖珏飞奴睡的一间房。
因怕孙府里还有别的刺客,几人没有分开。不过孙府院子多,这间房分里间和外间。里间自然是肖二公子住,外间则是飞奴与禾晏各自睡了一侧外塌。禾晏觉得这样的睡法仿佛在给肖珏护法似的,想想她如今好歹也是为肖珏受伤,没料到连个里间的塌都没捞着,真是想想都替自己不值。
不过想也没想多久,禾晏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竟也安稳,第二日一早,禾晏是被飞奴叫醒的。
她坐起身,满眼都是黑暗,下意识的问:“几时了?”
“辰时。”飞奴答道。
“哦。”禾晏又去摸自己眼睛上蒙着的布条,这回她直接解开了。
从黑暗到光明,倘若看得见的人,必然要眯眼睛适应一下,禾晏却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未见半分不适。飞奴心下一沉,问:“可看得见?”
禾晏茫然的摇了摇头。
一阵沉默。
“也许……再过几日就好了。”飞奴笨拙的安慰。他倒不是对禾晏有多同情,不过是听说昨夜夜宴之时,禾晏不仅出声提醒肖珏,还亲自帮肖珏对付刺客,一码事归一码事。这少年虽然身份可疑,但在目前为止,也没害肖珏。
“舅舅不在吗?”禾晏问。
“少爷出去了。”
禾晏又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将布条覆上眼睛。
飞奴诧异:“你怎么又戴上了?”草药已经用过一日,不顶用了。今日禾晏也没叫眼睛疼,这布条便没了作用,戴上反而不适。
“还是戴上吧,提醒旁人我现在看不见。”禾晏笑了笑,“对一个瞎子,人们总要宽容些。我避不开旁人,旁人可以避开我,不是吗?”
蒙着布条与不蒙布条,显然前者更像个瞎子。飞奴心中一震,似乎有什么从脑中闪过,快的抓不住,片刻后,他没说什么,只道:“先去用饭吧。”
禾晏点了点头。
肖珏不在,飞奴与禾晏梳洗后,就坐在屋里吃东西。东西也是飞奴提前买好的,禾晏不要飞奴来帮忙,吃的很慢,但动作还算稳,没有将汤羹撒在外面。孙祥福叫来的婢子全都撤下去了——有了肖珏的前车之鉴,这里的婢子,禾晏一个也不敢相信。
刚刚吃完,飞奴将桌上的残羹剩菜叫人收走,禾晏才一个人坐着没一刻,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脚步声很轻,若不是她耳力过人,寻常人也难以听见,并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肖珏自不必如此,飞奴刚刚离开,禾晏心中已经有数,才道是谁,面上却不显,仍然安静坐着,像是在发呆。
那脚步声落到跟前,像是在细细端详她,禾晏眼睛蒙着布条,动也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来人似是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突然开口:“程小公子。”
“啊呀!”禾晏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她胡乱的站起来,脚磕到桌子腿,痛得叫了一声,有人来扶她,道:“没事吧?”
禾晏张开手乱抓一气,道:“是谁?”
他抓到一个人的衣角,那人好声好气的安慰她:“我是袁宝镇,不是歹人,小公子放心罢。”
禾晏这才安静下来,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开口:“原来是袁御史,我还以为是那些刺客又来了,吓死我了!您进来怎么也不出声?”
“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将小公子吓着了。”袁宝镇笑道:“我听闻小公子眼睛瞧不见,特意来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关切又心疼,脸上却无丝毫笑意,死死盯着禾晏的表情,似要看清楚禾晏究竟是真瞎还是假瞎。然而禾晏眼睛上覆着布条,什么都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