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鼻子,怕是他遇事不顺?竟这般大的火气。活脱脱一得寸进尺,愈让着他愈来劲的典范!好在我今日心情好,便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了。
这散心散了一通莫名其妙,我便自个儿回了席上。
刚开了春,父兄便奔赴了北疆。贺盛终于也是走了。
这一来,太子再见我之时,便是轻快得紧的了。
这年天公不作美,胡人之地连着大旱,便把心思动在了中原土地上。边境战事吃紧,家书通的也没往年勤。
上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母亲更看重我的行进举止了,愈发严苛起来。
眼见着要及笄了,府上也开始给我备嫁妆。绣品一类虽是不用我亲自动手,也是要送到我面前来教我补上几针,讨个彩头的。
入了秋,大将军那儿败了两场仗,引得龙颜大怒。贺盛负了伤,先一步回了上京。
我再怎么避着他,到底也是老相识了,听闻他是为了疏散民众才落在后面被胡人包围的。他本也只带了一小队人,豁出性命把包围圈生生撕了一道口子,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被护送回上京之时还是人事不省。心下除了敬佩不已,也是有几分担忧。
母亲于情于理都是要代表整个定远侯府去探望的,我便央了母亲一同去。皇上派了御医来,忙活一夜,才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这条命。我和母亲去的时候,他仍昏迷着。我看着他,颇有些肃然起敬的意味。想到从前,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般看来,二哥看人也是准的。贺家三郎,早就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了,边疆的风雨把他磨砺得如鞘中宝剑,锋利而自敛,好一个顶天立地。
待到他全然好起来,已是入冬了。这期间我也放下了成见,隔上半个月便去瞧瞧他。我本是有志于捐躯报国,好生护着我大梁子民的,奈何生就是女儿身,即便再是想,也是不能的了。如今看着旁人能做我做不了的事儿,心下也多宽慰。
前线多战,他甫一养好身子,便又回了北疆。
这年冬,天冷得很,入了三九更甚。午后忽的出了太阳,阳光暖融融的,照的人也惬意。母亲叫我去折两枝红梅来插瓶。我挑了许久,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斜斜插在了白瓷瓶里。
母亲却笑着摇了摇头,告诫我道:“花开得盛自然是好。可这插瓶的花,最好的却是有些将开未开的。”见我不解,又接着道:“盛极必衰的道理你该是懂的。倘若折下的时候便开的太盛了,过不了两日,便该败落了。”
我深觉其中有几分道理,便打算去重折一枝来。宫里传旨的公公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惟时淑女,诞扬显命,敷告群工。定远侯秦元洲之女秦安北,毓德粹温,秉心渊静,以祗以顺......克称龙光,永膺燕誉。可选充皇太子妃。仍令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这道旨意来的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左右母亲都提点了好多次,太子在月余前也已坦露了心迹,我心里早便有数了的。
第5章
我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坠。这玉坠,是那日太子亲手为我系上的。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块悬在他腰间。他说玉是一对,人也合该是一对的。
我本是在书房临摹字帖,写倦了,便开始随意勾画。鬼使神差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萧承彦。我盯着这三个字瞧得出了神,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书房都浑然不晓。他在我身后笑出了声,我才惊醒,又羞又恼地想去藏那宣纸,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自我身后,握住了我手中笔,引着我,一笔笔在他名字旁写了我的名字,笔锋里分明是数不清的心事。
“你是我生平仅见,敢写当朝太子名讳,还敢写的这么丑的。”
他弯着腰,声音便是自我耳后传来的,激得我右耳热成一片。
后来他说了许多,说他心意何如,又说也知我心意。他还说自会护着我,即便我再轻狂再骄纵,他也会好好护着我,必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我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干涸,两个名字留在纸上,便有些至死不渝的意味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自身后拥住我,喟叹一声,“安北,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他替我系上了玉坠,一字一顿说了一句,“此生定不相负。”
好久好久以后,他对我说,那一刻,他原以为终是系住了我,也原以为,终是把我们这一世紧紧系在了一起。
而那个时候,我望着东宫重重的宫墙,怎么也望不到头。只收回目光,垂了眼眸,极清浅道,“那时戏言,我也从未当过真。”
指尖玉触感温凉,我跪下接了旨。
那日里我捧着圣旨,手微微有些颤,宝贵极了,像是捧着一颗真心。
圣旨不重,却许下了一生。原是我这一生,也如纸薄。
因着这道旨意,北疆我秦家军备受鼓舞,接连着打了好几场胜仗。赏赐一批批地送进府里,一时之间,定远侯府上风光无两。
我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早先母亲偏叫我去和各府上小姐打交道,我是十分看不惯她们虚与委蛇的做派的。明明背地里排挤得很,又何苦挂着笑坐在一处,姐姐来妹妹去,话里夹枪带棒,让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当真以为我听不出其中深意不成?
如今到底不同了,整日里人流不歇,侯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府上领了未出阁的小姐来,各个见着我便姐姐姐姐唤得甜腻极了。
好在我是不与她们计较的。她们原先如何待我,现下又如何待我,于我而言,实是没什么分别。
大婚定在了三月初九,司天监说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宫里的人也来了一批又一批,光是教导礼仪的嬷嬷,便有五人。虽说是喜事,却也不胜其烦。
我向太子抱怨成婚礼繁琐得很,练得我胳膊都酸了。他一边不轻不重地替我捏着,一边同我说,东宫已经布置下去了,一切陈设皆按照我喜好来,旁的也不必我操心,我只消安心等着,披上嫁衣,走到他身边便好。
前线形势一片大好,父兄传了家书来,道是战机正酣,便是年节上也未曾回来,好在战报都是好消息。倒是也不止我父兄,整个北疆都征战不休,便是连大将军府上,也未曾回京。
正月十一十二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雪。雪天路滑,少了那许多的来往,倒也乐得清闲自在。午后雪小了,我拿小瓷瓶去了后院,一点点采了梅花上的落雪。
小丫鬟怜薇急急取了伞跟出来,撑在我头顶上。“小姐要什么吩咐奴婢就好,外面天寒,小姐还是回房里罢?”
我小心翼翼让那积雪落进瓶里,抱怨道:“我真是不明白,制那劳什子落梅酒,何苦要这么一点点采了香雪熬煮成水?我看与素日里用的水也无甚分别,平白折腾人。”
“您要什么酒,吩咐奴婢去买了便是。”
我摇摇头,“这是我问宫里伺候太子的嬷嬷才得知的,他好这口。酒方我誊了一份来,这时候制好了,明岁年节上便能开坛了。还是得我亲手来做才好。”晃了晃手里那瓷瓶,费了这半天劲,也才得了一小瓶,“用水还这般讲究,他可真是难伺候。”
怜薇抿着嘴笑起来,“太子爷前日里还约小姐上元节看灯呢。小姐与太子爷当真是情谊深厚。”
我一琢磨,这若是叫大哥知晓了,定是又要取笑我小女儿心思的。便横了横心,索性制两坛,留一坛明岁给父兄祝捷,也好堵住他嘴。
“那奴婢去取件厚实的披肩来。”
我拦住她,“北疆上风雪比这可大的多,我连风寒都未曾染过,哪那么娇弱了。”
紧赶慢赶着,正月十四这日,好在是把这两坛酒埋到了梅树下。
我略有些咳嗽,怕是着了凉。足以见得,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可我怕苦,因而怕极了喝药。想着只是小症状,我身子底子又好,应是不打紧,便瞒了下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未等到灯会,反而先等来了围了满府的官兵。
为首的那个,说我父兄抗旨不遵,一意孤行偏要追击敌军,正中了胡人圈套。五万大军,五万精锐,生生折了进去,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心里空白一片,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手背上。母亲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失过态,她和父亲吵得再凶的时候,也是正襟危坐着的。可如今,她跪坐在地上,爬着扑到那人脚下,拽着他袖子,凄声问他:“什么叫...无一生还?不,我不信,侯爷呢,我要见侯爷!”
那人蹲下来,把袖子从母亲手里抽出去,“夫人节哀。当日是侯爷和世子领兵去的,二人皆已战死。二公子扶柩归京,不日便到了。”
怎么会,明明才得了家书不久,信上他们说,一切都好,待稍作了结,便班师回京。
信上还说,这次年节没能赶回来,便多在府上待一阵子再走。待我风风光光嫁了人,他们这心事落地了,再走。
大哥从来不骗我的。可他们却是连回来,都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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