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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未期 [金推] (雪满头)


  天色暗下去,阴潮冷气又蔓延上来,火却是不敢再生了的。太子果然起了热,呼出的气都炙热灼手,脸颊通红,微微打着寒战。我心里火急火燎的,他伤势本就凶险,若是不发热还好说,一旦烧起来,既没有医师又没有药,如何能好?
  我反复试着他额头温度,他已烧的有些糊涂,呢喃着梦话。我手再度伸到他额头上的时候,被他抓下来,往后带了带,顺势将我拥在怀里。我轻轻挣了挣,念着他身上的伤,没敢使力,可他环得又紧了紧。我手在他背后触到了湿润的血迹,知是他因使力让伤口又崩开了,登时不敢再动弹,咬咬牙想抱便抱罢,安抚地拍了拍他肩,“你轻一些就好,我不走的。”
  他果然力道卸下去一点,可手还是半分没松。我微微调了调姿势,让他整个人尽量靠在我身上,免得后面的石壁泛潮碰着他伤口。他的呼吸落在我后肩上,热热的一片。
  我轻轻侧过脸去看他侧颜,将他挡在脸上的发丝别回去,他眼睫纤长,微阖着双眸,睫毛有些发颤,真的是极好看的一双眼睛,睁着闭着都好看。尤其是现下闭上双眼,那素日眼眸里冷厉的气息便都被挡了下去,偃旗息鼓,看起来竟十分安静。
  我想着这人平素行止间不经意带出的威压,偶或陡然闪过的凌厉杀气,只带了十几人便敢潜入契丹本营劫人的果决,与此时此刻这模样相较,反差之大叫人无法联想在一处。
  贺盛带人寻进来的时候,我与他正是这模样。我面向洞口一些,本就是为了及时看着动静,贺盛带了乌压压一群人愈来愈近,初时远着,我心下忐忑得很,直到近了,听得他一声“分开搜”,我才雀跃起来。
  后来我转念一想,耶律战的人没寻过来,贺盛的人倒是一寻一个准儿,这般的巧合,这般的运气,倒也像是个话本,不过是太子的个人传记话本罢了。
  贺盛头一个走进来,待他看清了里头的状况,原先欣喜万分的脸色凝固了一瞬,当即叫后面的人退出去守着洞口,只他一人步过来,扶了一把太子。
  说来也怪,我看清来人时,十分欢喜地唤了一声“贺盛”,太子似是听了进去,环着我的手霎时松了下去。
  贺盛展开一件大氅,将我整个包进去,仔细系着,旁的话倒是没问。他身上仍穿着盔甲,自然是用不上大氅的,想来这衣裳是他一直为我带着的。
  我挡了挡他系结的手,将大氅脱下来,理所当然地给已是半死状态的太子披了上去,“我好得很,太子殿下为了护我伤的极重,一入夜便烧了起来,须得尽快找军医瞧瞧。”
  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做声。我却踟蹰了一阵,有些犯难。不为别的,只是想着该是让贺盛将他抱出去呢,还是扛出去?
  无论哪样,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怕是都不太妥当。
  好在太子此时醒了过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却出奇的清明,不知是何时开始有知觉的。他眼神自我这里一扫而过,情绪翻涌,又瞬息掩了下去,扶了贺盛一把,稳住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了出去,仿佛刚刚那个去阎王殿里串了个门的不是他一般。
  回了临时驻扎的军营后又费了三日,太子“命悬一线”那线才成了“一线天地间”。而据可靠情报,我那一簪子下去差点儿要了耶律战的命,也只是差点儿。一番折腾下来,两边竟是互损共伤的局面。
  父兄用飞鸽传了信来,先是大致问过了情况,而后嘱咐了先不慌着撤兵,他们已在驰援的路上,既是到了这份田地,得逼着他们把巢换地儿才好。
  是以第四日,便是两军隔了城门遥遥相望的盛大场面。
  军医本是不准太子上场的,可他哪是个听劝的,兼之此时太子若不压阵,底下免不得要诸多猜测,不得安心。是以他仍披上了战甲,银白的盔甲在光映照下,分毫瞧不出战马上那人是拖着重病在勉强。
  耶律战该是同他想的一般。那般怕冷又懒散的一个人,如今也只披了件单薄的轻甲,瞧着精神抖擞气定神闲地跨在马上。
  他遥遥望过来,我摩挲了摩挲银枪杆上镂刻的秦字,隔了千军万马,声声铁蹄,隔了尸山血海,满城枯骨,望了回去。


第35章
  耶律战心下清楚这非是对他有利的时机, 是以并不恋战,将将一交手便开始规模撤退,且退的声势浩大。父兄他们一合计,还是追不得, 生怕这人剑走偏锋成性, 最终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贺盛的少年意气又犯, 说什么也要出一口恶气, 伙同我带了贺家一千精兵自两翼追上,我心头血一热, 便应下了。
  大致是人背到了极点就能柳暗花明,此番比我们预想的还顺利许多,我方损失极小, 却歼灭契丹一千五百余人。耶律战自然是在靠后头的大军里,无力管辖队伍末尾这些, 又疑虑着怕是有诈, 待反应过来当真只有一千人,且是贺盛同我领着的时候, 再出兵已来不及了――我们将打完就跑的理念贯彻了个彻底,彼时早已撤了回去。
  这番打法实是同贺盛年幼时那一出如出一辙,回去的路上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回, 原以为他如今沉稳持重了不少,同年少时那个嚣张着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 没成想, 骨子里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那天的斜阳将影子拉的好长,我同他走在前头, 后面远远跟着打了胜仗的骑兵队,大漠沙如雪, 枪身上的血痕被擦了个大概,只有些黯然旧迹,昭示着曾悄然流逝的一切。我随手握着枪,小红马慢慢踱着步子,枪尖拖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长痕――那痕迹留不久的,沙子很快就能将它抹去。
  那一轮圆日被沙子埋了半截身子,我面朝着它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招呼了贺盛一声,“打个赌,我们还能一同看到这样的落日几回?”
  贺盛俯身摸了摸马的鬃毛,“一直。”
  我将马鞭在手上缠了两圈,笑了一声,“那你怕是要输了的。至多月余,这日头你便只能替我晒着了。”
  一时无言,唯有马蹄踏在沙上的细碎声响。他平静开口,“你想留下么?”
  我用缠着马鞭的手挡了挡太阳,看那红色的余晖勾勒出手掌的轮廓,“这世上这么多人事,又哪是想就能的?我一向不爱喝药,可每每病得重了,还是得一副一副的喝下去。只身挽狂澜,也需得狂澜奔我而来。如今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他勒住马,“既然如此,两年前你又何必执意要来?”
  我往远处望了一眼,是上京的方向,山河万顷,大漠莽莽,似是望不得头。回过神来,语气轻快道:“那时候还没能想这么明白。只是觉着有什么东西,很在意,十分在意,一定得过来才成。”
  我眼前闪过那日耶律战手边的烫金信封,那样式我当真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又补了一句,“现下反而觉着,有些事情,在上京没准儿更明白些。”
  我转头看他,笑开来,“狂澜不奔我而来,那我便奔它而去。”
  他驱马向前追上我,两匹马儿并驾行着,忽的说道:“若是你想留,那便留。”
  我看向他,他眼中亮起我不熟悉的光芒,像夏夜湖畔一大片萤火虫点点升腾而起。
  我慌忙移开视线,夹了夹马肚子,把身子错开来,适时打断了他或许要说出口的话――我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可隐隐感觉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我随手拉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搪塞着,我说,“这儿沙可真多。”
  我没回头,自顾自往前走,贺盛一直跟在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夕阳几近沉了下去,沉默漫长的我以为他不会再接话,可他还是接了,“是,风也大。”
  风沙大,最易迷了眼。
  待我同他回了营中,便十分自觉地径直去寻了父兄。说来也不能全然赖我,又不是我自个儿想留在襄城的,可不管怎么说,事儿还是出在了我身上。是以我大跨步进了主帐,见父亲大哥二哥都在,一撩袍子,直直跪了下去。
  显然这一跪打乱了父亲原本准备的说辞。二哥暗搓搓地想来扶,只是见父亲没发话,也不好妄动。末了还是大哥先将错揽了大半在自个儿身上,走到我左前方,也跟着跪了下来,“是我所虑欠妥,才叫契丹钻了空子,让安北受了如此委屈。请父亲责罚。”
  父亲被一堵,不为别的,将我留在襄城之策分明是他先提的。只好亲手扶了我俩起来,而后沉沉开口道:“此事为父也实在对不住你,可安北,事到如今,北疆,”他顿了顿,“委实不适合你。”
  “军纪可肃,人心难清。其中利害关系,安北明白。”我垂着眉目道。这一仗得了大大小小数座城池,又逼得契丹本营挪了位置,不可谓赢得不彻底。可有些东西是再胜几回也遮不住的,诛人诛心,耶律战几封信送来,已然断送了我在北疆所有的可能。即便是父亲不顾军中反响,纵着我留下了,可军心未定,往后便先少了三分胜券。
  父亲想来是未曾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怔了怔,而后笑着摸了摸我头顶,只是那笑容里头像是藏着几分苦涩的,“你能明白就好,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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