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却并不耐烦听,挥手打断,转了话题道:“先前虽慢,好歹还在前行,这会子我怎么觉着船已停了呢,你快去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碧玉细细一体会,发觉那船不过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果没有再往前去,连忙道:“奴婢瞧瞧去。”便起身出去了。
过了半晌才转回来,面色便不大好,低声道:“奴婢问了前头的柱子,说对面来了一溜儿十几条大船,横在河面上,把路都堵死了……只不肯让,咱们这边的船一只接着一只不知排了多少,如今只好慢慢地向后退,腾出路来让对面的先过。柱子哥说,瞧这情形,天黑都不定能上岸呢。”她口中说的柱子,就是王妈妈的儿子,原先一直在庄子上,这回跟着一起来了,虽算陈庭峰的随从,但跑前跑后的其实都听婧怡的,正是王氏安排给婧怡的亲信。
再说婧怡,虽早知道自己个晕船,也是故意没吃王氏准备的晕船药,但折腾了这十几天,也真真受得够了,好容易以为可以上岸,正心急如焚着,却又出了这种事情,当真是欲哭无泪。当下撑着身子走到窗边往外看,难得地有了几分焦躁:“什么人家,这样霸道!”
却见对面果然一字儿排开了十几条船,都是运河里少见的大船,当先的是一只三层高的红漆大楼船,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因离得不远,可见上面人影绰约、来往不绝,更有那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入耳。再看船舷桅杆处,高高挑着面锦旗,龙飞凤舞写一个大大的“蒋”字,正迎风猎猎作响。
京城地界上,能有这种排场的蒋家,想是成国公府无疑了。说来真是巧……似国公府这等门庭,陈家是万万识不得的,事实上,成国公的确并不认得陈庭峰这号人物,但婧怡却晓得他家,还见过他家的两位姑娘。
原来,现任成国公有一位嫡亲的长姐,当年嫁给了还是王府世子的沈穆,后来沈穆袭爵成了武英王,蒋氏便顺理成章做了武英王妃……这般算来,蒋氏与江家的大夫人丰阳郡主是正经的姑嫂。
因着这层关系,江府姑娘聚会时也会请蒋家姑娘,婧怡和婧绮是陈锦如的侄女,也在受邀之列,这才遇上了。
蒋家的两位姑娘,一个是嫡出,闺名雪晴的,为人很是高傲,每回来江家做客都只和丰阳郡主所出的江家大姑娘说话,别的人一概不理。另一个庶出,闺名雪雁,生得十分貌美,在婧怡看来是个十分有手段的女孩子,与江家的其他几个庶女走得都很近,和婧绮更是十分要好。
那蒋雪雁也曾向婧怡示好,她却装着年纪小不懂事,只管看花摘草地耍玩,并不耐烦与人说话,几回下来,那蒋雪雁便不再理睬她,只和婧绮她们混在一处。
再看今日他家行事做派,想来是飞扬跋扈惯了。倒是听说武英王妃为人十分温和大度,是京城里有名的贤德人。谁不知道若能将女儿嫁进武英王府,便是天大的福气,门第高不说,婆婆又好得没话说。
只可惜他家几位爷都早已有了妻室,只剩下一个老幺,想必是“一家儿郎百家求”了,三年前听说那位爷还尚未定亲,时光飞逝,如今总该是已娶妻生子,只不知是哪家姑娘交了交了这等好运。
……不过再怎么,这些高门大户的事儿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想到此处,婧怡将帘子一拉,吩咐碧玉道:“还是扶我去床上躺着罢,看这光景,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
果不出婧怡所料,等他们的船靠岸,天都已擦了黑。好在她兄长陈彦华接到信后一直算着日子,每日里派人到码头等。一得消息便立马赶了来,现下已在码头上等了多半日。见船只靠岸,立刻命人将一应物品搬上马车,又接了陈庭峰众人。
陈庭峰的面色很是难看,见面便问儿子:“刚才的可是成国公家?”
陈彦华穿一件宝蓝色万字不断头直裰,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很是英气勃勃,听父亲垂问,忙恭敬回道:“是,正是他家,”顿一顿,又压低声音道,“他家前两年起便开始跑海做生意,运了丝绸、瓷器、茶叶等出去,到南洋高价卖了,又运南洋盛产的红蓝宝石、珍珠翡翠,还有我们这稀罕的洋玩意儿回来,那些个东西在南洋不值什么,据说便宜得很,他们倒手一卖,就是天价。如此,跑一趟海赚两回钱,成国公府如今已是京城里第一号富贵的人家。”
陈庭峰听得大皱其眉,待儿子说完,便道:“他家那样明目张胆做生意,皇上难道不闻不问?”
陈彦华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一把扶住站在一旁的婧怡,俊秀的脸上已写满疼惜,问道:“妹妹怎么瘦成这个模样?”说着冷冷盯了碧玉一眼,“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吓得碧玉“刷”地变了脸色,双膝怡软,几乎要跪到地上去。
还是婧怡虚弱地笑了笑,解围道:“大哥,不碍事的,不过有些晕船罢了。”她人虽上了岸,脚却仍是软的,踩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便顺势靠在了兄长身上。
陈庭峰见状,面色略不自在,轻咳一声道:“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陈彦华道:“儿子看方才情形,唯恐无法赶在关城门前进城,便在附近客栈包了个院子。瞧这天色,城门怕已下了钥。父亲和妹妹们舟车劳顿,不如去客栈歇息一晚,明早进城不迟。”
陈庭峰闻言,点头笑道:“你想得很周到,便依你罢。”
于是又赶到附近客栈,将马车停在院中,一应物件仍留在车上,只卸下马屁与小二照料,众人各自进屋歇息。
婧怡早已累得浑身酸软,兼之晕船导致的目眩恶心,好容易看见张不晃的床,二话没说,倒头便睡。
碧玉虽不似婧怡那般,但旅途劳顿,到底也乏了,见自家姑娘呼吸均匀,睡得香甜无比,便熄了灯,自去外间小榻上歇息不提。
……
……
夜不觉渐渐深了,月亮只一道弯弯的牙儿,却格外明亮,晃悠悠挂上树梢,照进一扇半掩的窗扉。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拥被而眠,面容恬静,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月光照处,那精致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竟仿佛成了画中仙子。
突然,窗棂轻轻动了起来,仿佛是夜晚的风造访,打破了这满室静谧,少女却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再看屋中,竟无声无息多出一个人来。
第21章 夜客 下
婧怡突然醒了过来。
她本已十分劳累,躺上床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人无法感知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是一瞬,她忽地一阵心悸,便猛地睁开眼来。
她看到一对闪闪发光的小灯笼,静悄悄地,停在她床前。
饶是她平日里机变百出,打小便胆大心细,现下也惊得差点魂飞魄散,一闭眼便欲尖叫出声。
要知道人在刚睡醒那一刻,神魂尚未完全归体,耳不能听得全,目不能看得清,正是最懵懂脆弱之时。在此时突受惊吓,若是那平日里便胆小怯弱之人,立即吓死也是有的。
婧怡却没能就此死过去,也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有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几乎可以马上确定,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大,掌心粗糙,显是长了许多茧字,最重要的是,这只手上有一股十分浓烈的气息。
大约是汗的味道罢,婧怡这样想,她从未遇到有这种味道的人,她所认识的男子,如父亲兄长、乃至林家少爷王旭一类,无不文质彬彬、儒雅端方,虽不似女子那般熏香,但身上也绝没有异味的。
再联想到此人于暗夜之中登堂入室的行径,她对他的身份已有了大概猜测……小偷?强盗?采花贼!
一念及此,一颗心便怦怦乱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甚至觉得眼前那人已听到了她狂乱的心跳。但她却并不十分惊慌,既然不是那些个怪力乱神无法解释的力量,而不过是个人,就该有解决的方法。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见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叫,我就放手,”略停了停,语带威胁,“不要以为叫了会有人来救你,至少,我能在人来前先结果你的小命。”说着,手下微微一紧。
婧怡只觉得下颚一阵剧痛,连忙睁开眼来,便见一张男人的脸近在咫尺,先前几乎将她吓死的小灯笼不过是那人的一双眼睛。
此时正值明月当空,清辉透过窗棂,屋中其实并不黑暗,只是婧怡方才于睡梦之中乍醒,神志昏沉睡眼迷蒙,这才误认的。
却见那人长了满脸络腮大胡子,既瞧不见面容,也辨不清神色,只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因离得进,也瞧不清他身量穿着,不过捂着她嘴的手既有股强烈的汗味,袖口更是破烂不堪,想必境况甚是落魄。
正出神间。却听那人又道:“不许叫,我便松手,你若同意便眨一下眼睛。”
婧怡眨了一下眼睛。
那双灿如寒星的眼睛在她面上停留了许久,那人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婧怡果然没有叫,不仅没有叫,她还拥被坐了起来,语声十分镇定地开口道:“壮士可是银钱上有些短缺?小女子愿倾囊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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