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庚握拳看着手背血痕,沉声:“没事”他看着炕上面目狰狞青灰只剩下眼洞、鼻洞和牙齿的嘴洞尸体。
这是一个女人衣不蔽体,不知遭遇过什么,肚子被野物撕咬只剩下一个洞。
没事,怎么会手发凉颤抖滑腻?麦穗更用力握回去,握到陈长庚感觉到疼:“咱们走。”
“嗯”陈长庚别过眼睛,把全身感受都集中在麦穗手上干燥有力,那疼让他觉得自己还在人间。
不知走过多少家,陈长庚终于揭开麦穗眼前袋子。这是一间厨房,看得出被狠狠洗劫过,锅砸了面缸盆碗碎了一地。
陈长庚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釉彩罐,里边浅浅半罐粗盐:“这家没什么,可以仔细找找。”
麦穗明白这家没“什么”。许是这家在村边没怎么被火烧,麦穗在屋里地上整出两床补丁被子,陈长庚从被洗劫过的粮仓,扫出一点黄豆高粱小米之类。
这户人家看着也不富裕,麦穗找到针线缝了一个布口袋,把乱七八糟的粮食装起来。
这个村子他们翻了三家,两个孩子套上粗布烂棉袄,一人背一个大包袱重新上路。为了方便麦穗打扮了成男人模样。
一路上陈长庚脸色都难看的很,麦穗小心瞟了几次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她拉住陈长庚的手往前走。也许世道很冷,可麦穗的手很热。
一路很安静几乎没有活物,只有阴沉寒冷的空气陪着他们。傍晚他们停在一个小小的土地庙。
小小篝火大瓷碗咕嘟咕嘟煮着,麦穗拉着陈长庚围着火光。陈长庚除了脸色难看,似乎再没有什么不同,可他把吃下去的饭都吐出来了。
麦穗抿嘴轻轻给他拍背递水漱口。晚上铺一床被子盖一床被子,麦穗侧脸看着陈长庚,双手平放身侧,规规矩矩仰躺面色没有波澜,睁着眼睛看屋顶。
看了一会儿麦穗侧过身,伸出胳膊把陈长庚抱到怀里。
陈长庚立刻缩进去把脸埋在麦穗怀里,温暖安全慢慢融化僵硬的灵魂,眼泪自紧闭的睫毛间涌出。
听不到哭声,可是麦穗怀里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轻轻抽动一下。
抽一下
抽一下
“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在呢……”轻语抚慰麦穗抱着陈长庚轻轻晃。
第37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陈长庚发现麦穗变了,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还喜欢问他,比如一边收拾地上被褥,一边笑着说。
“我们去爬屋后老榆树,王善爬了一半往上看,结果一只麻雀刚好拉屎,不偏不正拉到王善额头,你说好笑不好笑?”
“嗯”陈长庚坐在卷好的被子上压瓷,方便麦穗捆。
大瓷碗咕嘟咕嘟,扫来的各种豆子红的黄的绿的,夹杂着高粱小米麦子,煮的翻出一个个泡泡。
“这样煮起来好像腊八粥”麦穗笑着说“长庚你还记得咱们在姚家每年腊八粥,太太总要送咱们一碗和她一样的?”
“嗯”
吃饭时也有许多话:“这个小麦没舂皮,吃着有些硬不够糯,是吧?”
“嗯”确实有点硬吃起来不舒服。
“长庚还记得那一年咱们拾了几斗粮食,娘磨了黄豆给咱做豆腐?”
想起娘陈长庚心里一软,好像还在那年初秋阳光明媚,娘在阳光下端着嫩豆腐,笑容温婉慈爱。
“嗯”声音软和许多。
“娘做的三鲜豆腐真好吃啊~”无限向往。
“嗯”肯定
背着包袱上路,麦穗也要倒着边走边和他聊:“你去镇上上学,有次下雨姐姐去接你结果路上摔了一跤,你站在学堂门口,看着满身泥的姐姐可嫌弃,别以为姐姐没看出来,是不是嫌弃?”
想起那时候的麦穗,陈长庚也想笑。他抬眼眼前是着走的麦穗,眼睛弯弯白白牙齿,没有烦恼的样子,只是陈长庚看到了,他看到麦穗发干起皮的嘴唇。
忽然陈长庚就明白了,明白麦穗为什么叽叽喳喳说不停,麦穗是怕他想起昨天的事儿,故意拿话岔他心思呢。
昨天景象又闪电般一一掠过,为了不让麦穗担心也为了自己,陈长庚压下心思笑道:“你总念叨让我读四书五经,不如我背给你听。”
“好啊”麦穗欣喜点头,只要崽崽有事干别瞎想就好。
荒凉原野上传来郎朗清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完接过麦穗送上的葫芦喝几口,继续:“刚才是《大学》接下来《中庸》”
扬声郎朗:“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麦穗云里雾里听完递上葫芦好奇:“那你喜欢《大学》还是《中庸》?”
陈长庚接过葫芦楞了一下,拔开塞子慢慢喝几口递给麦穗喝,看她仰起脖子喉咙微动,沉默一会儿说:“我喜欢兵法。”
“那是什么?”麦穗擦擦唇角水迹,塞好塞子把葫芦揣到怀里保暖。
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陈长庚多点精神:“兵法,取天地物候,辨人心时事,斗智斗勇斗心计……”
看着陈长庚渐渐神采飞扬,麦穗吁口气总算放下心。
陈长庚讲的兴起,索性给麦穗讲三十六计和其中小故事。麦穗喜欢这些小故事,跟在后边总结点评:
“围魏救赵不就是小时候咱和二狗干架,你赶他家羊?”
“美人计不就是你叫二妞把二狗喊出来揍。”
“走为上计不就是我哥说的打不过就跑?”
陈长庚听了麦穗总结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笑:“至繁至简、至巧至拙。”其实智慧就在生活中。
豁然开朗的感觉真好,陈长庚索性又给麦穗讲了没有美人的美人计。
“汉高祖白登被围七天七夜,雨雪交加没有粮食,谋士陈平献计……”
麦穗听完长吁一口气感叹:“男人好奸诈啊,这三十六计就没个实诚的都是骗人。”
陈长庚想了想也笑,可不都是骗人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做将军,只要胆子够大,打仗和处事有共同之处。
而真正的百战将军还是要有学识,晓天文地理,通人心时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姐弟两边走边说,昨日种种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三天后陈长庚告诉麦穗儿,前边有座城叫安阳,那里是南北要道很繁华可以买东西。麦穗听了高兴得很,中午奢侈的多放半把粮食煮粥。
昨天经过小村子,麦穗用二十钱买了一个带提绳旧瓦罐,煮东西方便许多。
麦穗一边搅粥一边心心念念计划:“等进城先买两个馒头,不,四个馒头,馋死我了。”
“好”陈长庚笑“还可以买咸菜下饭又省盐。”
麦穗点头:“过了安阳还有多久到京城?”
“八百多里要过江再走十来天就到。”陈长庚把手笼在瓦罐下烤火。
“也不知道舅舅家大不大”麦穗叹息,完了又着急“咱们穿的这么破,舅舅会认咱们不?再说人家凭什么相信咱们是外甥?”
陈长庚心里没底,他安慰麦穗:“没事娘和我说过舅舅家的事,再说姚太太可以证明咱们身份。”
麦穗拿筷子搅了搅咕嘟咕嘟的瓦罐,打起精神充满希望:“再怎么样,京城也不会人吃人,姐姐就是讨饭也能养活你。”
不过半个月麦穗圆圆脸蛋变成椭圆,粗粗软软的腰消下去一圈,陈长庚眼底酸涩:“不用要饭咱们去给人干活,有口吃的就行。”
午饭后姐弟两收拾行李,背好大大的包袱手拉手出发。安阳确实很大,远远就能看到巍峨城墙,可越近难民越多。人群嗡嗡嗡流传各种消息,最要紧就是泰安卫国公发檄文:
陛下崇饰虚诞,恶闻实录,以袄怪为嘉祯,以天谴为无咎……
麦穗听不懂扯扯陈长庚袖子:“这什么意思啊?”
陈长庚脸色沉重:“这是卫国公指责陛下荒淫无度,他要为天下百姓发兵另寻明主。”
“就是反了?”
“嗯”
反不反其实跟两个孩子没啥关系,可安阳城门紧闭不许出入,去京城的渡江大桥被拆,船支没有官印不许停留江面。
他们去不了京城。
陈长庚心里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卫国公齐渊在泰安经营三代,雄霸北方根基深厚,他反了这天下彻底四分五裂。
“麦穗,我带你去北方好不好,带你去一个未来的太平盛世。”陈长庚眼睛熠熠闪烁。
麦穗笑:“好啊。”
听到麦穗同意,陈长庚却想到艰难处处,眼光黯淡:“北地很冷先生说那边十月落雪,民往往羊皮为袄。”
麦穗拉起陈长庚的手,笑道:“别怕,人家能活咱就能活。”
陈长庚的手握紧放松、握紧放松,拼命说服自己:“卫国公三公子齐泽,前年来请先生出山,先生不肯却给他画了泰安治下渝北水力构造图。有这幅图渝北不会受旱涝之苦,北地粮食产量翻翻……”
麦穗任由陈长庚握着,感受他的紧张害怕。
“先生说齐三公子为人节义胸有乾坤,是真龙之相。”可那里有千里之遥,翻山越岭滴水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