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哦了一声,“适才从学里回来在前头遇见了裕亲王的戈什哈,我从正门过来春望自然瞧不见。你捎带脚派个人过去告诉他别叫杵在那里了,再回过太太我稍待过去请安。”
“爷是要陪表姑娘去西苑吗?先头太太可派了春望跑好多趟到外头去哨探,您还不紧着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去,再说这不有珩大爷了么?还是紧着去请安才是道理。”说着便拉着容若往回走。
那珩燊嘴角轻撇哂笑着向容若扇扇手,“你先回,我带着表妹头走,你稍来也不迟。”
容若皱皱眉,一低头看见如玉正摆摆手推着他往回走,这个动作难免让他心生腻烦,他在家里好人好惯了从未与谁红过脸,虽不情愿但碍着给老家儿定省也要顺一顺意,他挪动着走了几步子,踅回头又瞧瞧雪梅,只见珩燊领头羊似的一步三晃走在前面,她被丫头扶着默默地跟在其后,这一幕他突然想起儿时她随家里人出园子的情景,仆妇们小包大包的揽在手里跟着姑母走在游廊上,小雪梅坐在嬷嬷怀里,双手撑敞嘴儿喇叭状,搁在嘴边向他喊:“大哥哥,小妹这一遭回去,得好些时候不能见了,你可别忘了我——”
时近日暮,煦色韶光明媚了沁林西苑上堆满皑皑雪白的歇山顶,那滴水瓦冻垂的冰凌映照在曜日的光烨下,渐渐化冰为水滴流而下,潺潺湲湲像流泪的样子沾滴而泣。
沁林西苑面阔三间,前出廊,梁枋饰以牡丹云锦彩画式样,窗棂一处糊着软烟罗。珩燊脚下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转头对雪梅说:“表妹你看这园子景致如何?这里虽是幽静,但依着我看啊,当真适合像妹妹这样的人住进来才算相得益彰呢。”说着又指了指东侧临水的小榭,“妹妹看那儿,这两侧的花圃及竹林都是靠着那里面的温泉泻流滋养,那里面还养着金鱼儿呢。”
雪梅见那水榭之中蒸云弥漫萦绕了整座院落,“真是新鲜,这大冷天儿的如何恒温呢?”
珩燊笑道:“妹妹自小在南边自然不知,夏天怎么着都好办,可一到冬天麻烦的事儿多了去了。就比如说这取暖,你瞧那小榭下面便是火源,从两侧花圃一直到屋里这地底下联成一片全要生火,不然怎么能有这么绿意盎然的景儿呢。”
雪梅略略颔首,“迄小儿便听额娘讲过,只是未曾见过。哪知今儿竟能一饱眼福,真见着了倒是觉着新鲜。”顿了顿,又回头问他,“恁么说,敢情儿人住进去岂不是在那火架子上炙烤?这多上火。”
珩燊霎霎眼,“可不么!”
沁林西苑内竹翠掩映,麝兰烟翠氤氲缕缕,地上白雪如绒,如纱如帐,斗拱的胭脂红染了透白成了礁下的珊瑚,竹翠的嫩绿色染了透白就成了碧上的翡翠,白雪冉冉洒将而下任凭点缀都像是换了新装,她抬手遮住眉眼,觑着缝隙看那从天而降的白絮,“今日小寒,雪花大如席,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雊——合该腊八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阿弥陀佛:又名无量佛、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等,阿弥陀佛既是佛的名字,西方极乐世界的创始人,众生的大悲慈父,大导师,广度无边众生,成就无量庄严功德,为大乘佛教所广为崇敬和弘扬;一声阿弥陀佛可消灾、可忏罪,究竟圆满。阿弥陀佛的“阿”字为译音用字,教界一般发音为ā;e音则普遍存在于大陆影视剧中;ō wō存在于方言和地方普通话中。
②龙吞口:质地精良带箭袖的“套袖”,一般多为织或绣。
③福七黑:妾。
④孩珠子:小孩子。
⑤编马:驯马。
第5章 慎终追远
题记:红尘两杯酒,绵绵乡愁月,转转情怀,篆香消。三百里春水,幽幽采香行,世苦多驳,冷溶溶。脉脉多情,染红尘,数不尽相思意。
冬日里下过一场清雪,红日四溢透过氤氲叆叇的云,普照天地万物,而嘉平月中正是先啬一,司啬二,农三,邮表畷四,猫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虫八,以祀四方穰穰满家的祥瑞之气。
这就意味着腊八到了,众神灵便要下界,巡游人世间的善恶已备上谏天曹。
是日破晓,纳喇氏家祠由一声鸣炮礼便开始了隆重的祭祀仪式,那炮仗声顿时‘哔哔叭叭’的震彻天地,而相较四合院内倒像是沉默了许久,使得众人皆屏声敛息唯恐僭越了旗下人家的宗族礼法。
时下乐众敲撞擂鼓,鼓起严、鼓再严、鼓三严......
只见主祭者纳兰明珠诣盥洗所净手,遂由礼生领主祭出门迎祖,全体裔孙面向门口,主祭者长跪恭读请祖文:
“伏以日吉时良,躬身拜请。拜请叶赫那纳喇历代始太高曾祖考妣祖公、祖婆一派宗亲。
今有堂上裔孙暨[jì]①合家眷等,于康熙五年,堂上裔孙敬备斋蔬酒筵、金银财宝,拜请祖公、祖婆,到座领受。开壶酌酒,一来到座,二来领受,三来庇佑堂下裔孙合家人等,老幼平安,六畜兴旺,百福骈臻,千祥云集,万事皆吉。再来酌酒巡浆,拜请祖公、祖婆,缓缓饮酒,缓缓领受。裔孙人等具备金银财宝,奉上列位祖公、祖婆,打开金箱玉库,丙丁红火烧化,共烧各领。再来酌酒巡浆,裔孙摆下小小酒筵,不敢久列祖前。伏乞祖公、祖婆,各归原位。后有所请,伏乞降临,稽首奉送。”
“兴——”礼生侍旁唱礼,又带领主祭者及司炉回场祭礼,“请主祭行家礼......再行安香礼......”
按以旗下人家的祠堂风俗,老祖宗的牌位应恭恭敬敬的设在家宅的西北角,正中供着老祖儿,西北角便是自家的直系先人。无论内外院落均以四角围合以作神区,遂日深月久叫白了便俗称堂子。
只听那堂上‘铛铛’之声钟磬连响,礼生便唱香礼,全族裔孙随钟声叩拜大行家礼。鼓初严,一声又一声,由献礼者接踵而至神龛前献上花、馐、果、蔬、爵、财帛等珍物。
又见礼生唱道:“肃肃初献,花果馨香,精神左右,祈降庥[xiū]②祥!”
待鼓三严祭礼敬上,由家主纳兰明珠进香礼拜,“列祖恩泽惠无边,世代英才出忠贤,遍及世代儿孙衍,承先启后亿万年!承先启后亿万年!”
堂内连续焚香,烧起的冥箔纸钱,香薰缭绕了整个堂子。男众位先,女眷位后,依着次序三拜三叩的行礼,那萨满太太不知何时手摇铜铃,腰插神刀,手舞雀跃地穿梭于神区之间。
雪梅眼睛凝滞着看这偌大的家祠,堂上只供奉着那拉氏的祖先,自己的额娘却未列其中,到底是嫁出的人,如泼出去的水‘旗人小姑须敬重,谁知哪日变凤凰’可家中娇客竟也有说不出得苦衷,这种死后入不得家祠,后辈人不得祭拜的滋味,活着比死了更加难受!这堂上氤氲蔓绕的云烟,像她淡淡的哀愁生起茕茕缔结。
她暗自啜泣,茫然中只见烟硝时明时暗,俨如纱的幔帐愈发看不清旁人的身影。如此也好,论天论地便也落不着短处,眼窝子里偏要掉金豆子,难不成还要委屈自个儿么?
正想着心事,突然有人挽起自己的手,直不隆通的将她拉出了家祠,雪梅云里雾里又不敢言声,这一下子真不知如何是好。她一脸愠色再抬起头来,那身姿绰约的背影下,依旧一身月白云纹长袍,辫梢绑着绛色流苏,一左一右微微地摇曳,衬得那肩峰宽圆的背影,风骨中透着凛凛的清雅。
雪梅一脸的茫然,“哥子,里面在祭家祠,就这样走掉不太好吧?”
门下的小厮牵来一匹白马,容若上前拍拍马鞍子,“算好了这当口行完了家礼就是萨满太太放焰口的时候,这会也不差咱们围在那里瞧热闹。今儿是大日子,旗户家家都在慎终追远,可舒穆禄氏的老祖儿——却不在这儿。”回身向她伸着手,“走,哥子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话触及了雪梅的伤心处,不觉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最怕在人面前掉眼泪,遂别着头,看远处未知名的地方,眨眨眼硬是逼着自己把泪水忍回去。可这样有用么?怕是都瞧见了吧?曾听老辈人常讲‘长得高看得远’他身材挺挺拔拔的,高而健硕。这泪水成了壁上影,抹不去、褪不掉的,这大节下的竟哭起鼻子来,叫谁瞧见了都不好,怪难为情的!
雪梅讪讪的,只管低着头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容若双手箍着她的腰,顺势扛她到了马背上。自己纵身一跃,稳稳的坐在了她的身后,束住缰绳,“你往我怀里坐坐,头一次骑马摔了可不好。”
她有点诧异,不知怎么竟不大好意思了,于是诺诺地向他怀里偎了偎,只听容若软语温和,“为着安全,再坐近一些,我好搂着你。”她敛神屏息又向里挪了挪,容若低歪着头,脉脉的瞧着她,“芙儿,你竟也不好意思了么?再近些也无妨。”雪梅被他这样一说,小脸儿早就红到了脖子根,算来头一遭从来没和哪个男子靠得那么近,她心里热浪似的翻腾又有些窘迫。正迟疑无措时,容若一挽臂弯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雪梅仰起头回看他,不想脸挨脸离着太近,被自己吓了一跳,反弹似的又把脑袋驳了回去,心跳得在腔子里嗵嗵响鼓。而容若却面色淡淡如常,只抓她的手握住缰绳,“你可别分心,只管攥住了便是。”容若两腿一夹马肚子,那马儿长啸一声风入四蹄,风驰电掣般的逸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