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薛恒瘫坐在地,早已无力再对答。反倒是跪立一旁的头扎总角的小女孩开了口:
“她是我的三妹妹。”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黄鹂鸟般婉转。男人转过头,便迎上那双黑黝黝又亮闪闪的眸子:
“回使君的话,这是我三妹妹薛可蕊。”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脸笃定:
“她才七个月,连话也不会说,她不是坏人。”
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冲小女孩点点头,弯下腰来认真看着她的脸:
“那么,你可是唤作薛可菁?”
此话一出,女孩身后便有一妇人面色一变,抬手将这总角孩童扯进怀里,试图阻止她说话。
可是薛可菁不肯闭嘴,眼前的使君大人长得如此好看,怎能是坏蛋?她觉得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胆小鬼,于是她挣扎着摆脱了她母亲的控制,大大方方冲到男人跟前点点头:
“是的,使君大人,我就是薛可菁。”
男人展眉,嘴角有笑意如涟漪层层放大。他直起身来,冲薛恒高声说话:
“薛恒,本官可以放过你薛家。只是为日后审案计,你须得献出一人做人质让本官带走。”
薛恒一凛,忙不迭膝行数步,想让冯使君把自己带走。却见那使君弯下腰,拿手指着王氏怀中的婴儿冲王氏说话:
“我冯驾要这个孩子,给我带走。”
第一八四章 番外·百花杀(二)
我是人质, 是被父亲质押在冯府的人质。
从来都只听说战败国的太子会被自己的国人送去战胜国做人质,却从没听过有谁家会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把子女送去官衙做人质。
可是我就遇上了这样的奇葩事。
其实奇葩事还不止一件,我虽离开父母做了人质, 多年后,当母亲与我再聚,提及我出生便被迫离家的事时,母亲还会无限感慨地说:
冯大人是好人, 当年多亏了他出手,不然咱们薛家早在吴守信垮台那日就该散伙了。
每每听见这话, 我就会笑。母亲常常嗤笑父亲钻钱眼里去了, 我看她其实也钻在钱眼里的。
父亲靠着官府发财,先头的官老爷垮台了,父亲理应受到牵连, 用脚板底也能想到。可是大人放过了他,替他在皇帝面前打了掩护, 母亲便说大人的好话。可如若大人秉公执法也抄了咱薛家, 母亲又该如何说呢?
* * *
我叫薛可蕊,今年十八岁。
我自生下来便被大人带回了冯府, 听奶娘张嬷嬷说, 大人是在一个雨夜把我带回冯府的,那时的他未及加冠。
彼时大人是有妻子的, 是咱京城里最高贵的郡主。可是不知为何大人却总不回京城, 他就留在了这凉州, 建了一座冯府,修了一方巨大的荷塘。
我喜欢这荷塘,每次大人放衙后抱着我来这荷塘边的扇亭吹风时,我都会高兴得咯咯咯直笑。
大人没有孩子,却把我照顾得挺好。我是作为薛府的人质留在冯府的,而大人似乎忘记了我人质的身份,只把我当成了练就一身“奶爸”本领的试验田。
大人很有耐心,他得空便会向奶娘学习怎样抱孩子,孩子才能觉得舒服。还向奶娘学习怎样哄孩子睡觉,给孩子喂食……
张嬷嬷总是偷偷地逢人便笑,大人可真是个机灵人儿,一教便会,不像那些粗手粗脚的莽大汉,提起孩子就抓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照顾。
大人他心细手巧,除了没法亲自奶孩子,旁的手艺,他可是玩得溜溜的,怨不得大家总是夸大人文能定乾坤,武能安天下。这可让张嬷嬷捡到不少懒躲哩!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大人非要选我这样一个婴儿做人质的意义所在。
选我做人质,虽然可以给父亲薛恒带来心理上的威慑感,可与此同时,我给接手我的人带来的负担与麻烦,远远大过他能获得的利益——
在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他要照顾我的生活。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还要陪我说话,陪我玩乐。
慢慢地,我变得越来越强壮,也越来越顽皮。我力气变得很大,成天爬树翻墙,掏鸟窝,捅马蜂窝。
每一次遇到险情,念春都会去寻大人。念春一去,无论大人正在做什么,他都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十万火急,亲自出马,飞奔到我跟前来攀高墙、战马蜂。
大人身高腿长,胳膊也长,干起翻墙爬树的活计来可谓是驾轻就熟,为此,大人没少赢得我最热烈的喝彩和拥抱。
大人是凉州最大的官,却天天要为我这个薛家小屁孩的事鞍前马后地转,惹得旁人常常以异样的眼光看大人。
可是大人的官最大,旁人有再多的惊讶也只能选择咽下肚子去。
大人却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总是笑眯眯地鼓励我,安慰我:“蕊儿别怕,你是我冯驾的女孩儿,除了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我也乐了。我薛可蕊可是认真念过书的,杀人放火,那是强盗行径,我怎么可能会去做?
于是我拍拍大人的胸膛让他放心:蕊儿是乖孩子,一定不会给大人您丢脸的!
得到我保证的大人果然“放心”了,他继续放任我驰骋郊野。也正是因为有了大人这样无所不能的“护卫”一路保驾护航,我的胆子愈来愈大,行事也越来越猖狂。
有时候直闹到大人他自己都下不来台了,他便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挂上那浅浅的笑,用懒散又无所谓的语气对我说话:
“蕊儿乖,别顽皮,跟我回家……”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正爬上了一棵酸枣树,尽情享受极顶的乐趣时,树下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用白帕子包了,一身素白,一脸颓然地在路上走。
这女人模样倒是生的周正,只是身上太素了,脸色也不好看,跟走马大街路口办丧事的周家人一样,脸上一层晦气。
我不喜欢她,一时间心头有恶念顿生,于是我便捻起一粒酸枣,眯起一只眼,对准那女人的脸,来了一发……
俗话说得好,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
那一晚我破天荒感到了害怕,第一次一个人缩在厢房里冰冷的被窝中连晚饭都没敢出去吃——
抱松园上房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我想,那带白帕子的女人怕是将大人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我听见她骂了许多话,许多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话:
她说大人怕不是有毛病,眼前娶个现成的妻子当摆设,非要抢别人家的女儿来养。大人你若是想要女儿,堂堂郡主还不够资格给你生女儿?
她还骂大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们李家对大人一路扶持,扶持到一方节度使。却在安东遭遇辽人血洗时,想派大人出兵东援,竟然被大人以距离过远为由果断拒绝!
现如今康王一脉尽断,只留下她容月一人,还是个守活寡的。冯驾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做出这等离经叛道,抛妻离家,背信弃义的龌龊事,冯驾你禽兽不如!
那女人的战斗力实在太强悍了,她从酉时一直骂到了亥时。就像是大人杀了她全家一样,她对大人尽一切诅咒之能事,就因为今天傍晚在酸枣树下被我丢了一颗酸枣!
我又气又怕,想冲出去揍那女人,却苦于自己太过弱小,打不过她,便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枕着那声遏行云的河东狮吼沉沉入睡时,大人进了我的房间。
他揭开被子看见我带着满面泪痕入睡,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轻轻拍我的脸,把我唤醒。
“蕊儿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我睁开眼,看见他嘴角那嘲弄的笑,我愈发委屈了。心头一股酸涩喷涌而出,我哇地一声狂哭出声: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手太滑,酸枣不小心掉到了那夫人脸上,她便要作势打我……”
大人见我哭,果然开始手忙脚乱。
他抬起袖子替我擦拭脸上的泪,口中不停温言宽慰我:
“蕊儿莫怕,驾可没有怨你的意思。就算你真的想将酸枣丢到那夫人脸上,驾也不会对你说半个不字……”
“那夫人坏,不是好人!一点点破事便母老虎一般逮着人咬。”
听得我发言,大人忙不迭点头,连声附和:
“是的,是的,蕊儿说的对,容月她就不是个好的。不止她,连带他们整个李家都不是个好的!还是驾的蕊儿好,人美又心善。乖蕊儿可千万别再哭了,哭得我这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大人对我的维护,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很是让我满意,于是我终于止住了哭。
当然,为了让整个过程看上去比较和缓流畅,我还是坚持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哭泣,就好像我真的经历了心头巨大伤痛的缓慢愈合一样。
我抬起胳膊捂住了脸,在心底暗暗得意:就知道只要我一哭,大人他必定俯地认输!
……
我与大人就这样在欢笑与泪水中一同走过了十三个春秋,直到这一年的春节,我干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
正准备出门看花灯的我,身下突然开始流血,先是流了一腿,后来流了一凳子。
我害怕极了,急急忙忙躺到床上。感受到身下汩汩热源不断,不用低头也能知道,一定是流一床了!
我害怕极了,躺在床上就开始张嘴大喊。可是那会正值人们出门看花灯,放炮仗,四周闹哄哄的。念春和念夏被我支出门去寻大人了,旁的丫鬟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喊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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