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那片刻里,他其实设想过许多她的反应——譬如巧舌如簧,又或惊慌辩解,也可能破罐破摔——妃嫔眼见自己的算计败露,左不过都是这几种反应。
她却硬生生地出乎了他的所料。
这个反应,倒好似做错了事的是他一样。
让他意外,也有一种微妙的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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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姒一语不发地带着两个孩子一并回了延芳殿,如常平静地让宁沅去读书练骑射。待得宁沅离开,她又去了宁沂房里,坐在摇篮边看着宁沂的睡容发愣,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今儿可真累。
早起是姐姐的祭礼,接着便是在算计中紧张宁沂,好歹一切都有了定音,又被他察觉了,那片刻里的惊慌失措与极度恐惧也劳心伤神。
莺时在宁沅房门外瞧见她一直愣着,终是进来唤了她一声:“娘娘?”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您可要小睡一会儿?忙了大半日了。”
夏云姒摇摇头,阖目喟叹:“是我轻敌了。”
莺时自是以为她在说仪婕妤,不免一愣,又不解道:“奴婢听说……皇上已差樊公公去问罪了?”
夏云姒没再说话。
她指的不是仪婕妤,是皇帝。
她轻了这个“敌”了。
或许是姐姐的事让她下意识里觉得他对这些都是不会上心的,又或许是她心里的恨太多、太想扳倒那每一个与此有关的人,她一时忽视了皇帝的情绪。
她实在该行事更稳一些,在他第一次表露出怀疑时,缓兵之计便才是上计,可她未免夜长梦多,却只觉得速战速决才好。
到底是在他心底将怀疑坐实了。
这回,难办了。
她只得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的反应还算及时,没有解释太多,更没有歇斯底里。
——他当时那副隐藏的玩味,分明已是将此事揣摩了个透彻。她如若急于辩解,便大概每一句辩解都是他所设想过的,他设想过的话由她那样说出来,多半只会让他觉得她还在算计。
哪怕她解释得再周全,他对她的疏远也在所难免。
可她不能要那样的疏远,那对她而言是钝刀子割肉,会一点点把她割死。而于他来说又极易接受——所谓“疏远”都是一点点来的,他又是主动的那一方,自可以拿捏一个让自己舒适的步调,一分分适应渐渐与她远离的感觉,最终转为彻底去宠别人。
所以在这突如其来的对弈来,要紧的哪里是她如何解释呢?
要紧的是她能否反客为主,能否让自己从突然而然地弱势里翻盘,重新成为拿捏步调的那一个。
现下,他势必还在生气,大概会比开口问她话时更加气恼。
因为她让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气没处撒,自然更让人生气。
但在那之后他总会好奇的,好奇她为何就那么认了,又为何那么平静地走了。
等到他忍不住再来问她的时候,便是她已胜一筹的时候了。
哪怕她能说出的解释也就那么多,他截然不同的心情也会让一切都不一样。
在那之前,体会体会失宠的安静,倒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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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皇帝便下旨将仪婕妤幽禁宫中。
她到底是一宫主位,纵不得宠,忽遭禁足也足以引起轩然大波。阖宫议论纷纷,陷害皇嗣的事也不胫而走。翌日清晨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在五皇子之事后便一病不起的太后骤闻这样的真相大为光火,下旨欲将仪婕妤赐死,却被皇帝挡了回去。
阖宫自都费解皇帝为何要保仪婕妤,有人论及家世,亦有人说及仪婕妤到底是潜邸随出来的宫嫔,难免多几许情分。
夏云姒听闻这消息时正沐浴着午后和暖的阳光倚在廊下小憩,听言也没睁眼,清淡嗤笑:“他这是激我呢。”
若他真意在保仪婕妤,也就不会让这挡太后懿旨的事传出来了。
太后和他可是亲生母子,自会为他考虑。不论是忌惮仪婕妤的家世还是虑及往日的情分,他将原委开诚布公地说明,都可让那道懿旨消弭于无形,别无第三个人知道。
能不传六耳的事情偏就抖搂得这样阖宫皆知,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激她去紫宸殿慷慨陈情、要求他杀仪婕妤为两个皇子主持公道,顺便再给他个追问原委的机会么?
她偏偏不去。
是以再入夜时,紫宸殿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命尚寝局撤了窈妃的绿头牌。
“……有趣。”夏云姒听闻此事时,只觉啼笑皆非。
嫔妃们的绿头牌日日端到他面前,长久不被翻牌子的多了,全凭他的喜恶。但下旨撤牌子这种事,通常要么是嫔妃身子不适不便侍驾,自己请旨;要么便是有了什么过错,连着问罪的言辞一并下来的旨意。
他却没问罪,又偏要来这样一道旨意,还是在激她。
她偏偏还不去。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在这道旨意之后,他翻了庄妃的牌子。
满宫里谁不知道她与庄妃的渊源?
她倒没料到他会这样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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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里,庄妃历经一场心惊胆战的沐浴更衣,步入寝殿时也没能冷静下来。
皇帝正靠在床上看折子,她走过去,他没什么反应。她在旁边杵了须臾,最后到底是开口问了:“皇上……”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发颤,“昨儿个皇后娘娘忌日刚过,皇上缘何今儿个突然撤了窈妃妹妹的牌子?”
“没什么。”皇帝声音清冷生硬,也没看她,“早点睡吧。”
庄妃准备好的满腹为夏云姒说情的话都被卡了回去。
她小心地挪上床,瞧出皇帝这是并无兴致做什么,就识趣地径自闭眼睡了。
这种不安却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皇帝起来上朝时略微一动她就醒了过来,遂索性起身,与宫人们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这个时候,樊应德如常也在,一边服侍着一边禀一禀话,说些宫中朝中的大事小情。
譬如提醒皇帝一下哪位差出去办差的大人回来了,今日早朝可议事;再譬如又哪位那人今日身子不适,告了假暂不来上朝了,是什么什么病症,或许要歇息几日才能好。
这一般也没什么紧要,皇帝素来是听得多说得少,若碰上嫔妃还睡着,他有时还会体贴地不让樊应德开口,以免扰人安寝。
但今天,樊应德絮絮地说完,刚洗完脸的皇帝抬头,问了一句:“没了?”
只两个字,可显然含着两分不满。
樊应德微滞,皇帝自顾自地从庄妃手中抽过帕子,随意般的又问:“仪婕妤的事呢?”
“仪婕妤……”樊应德哑了哑,“按您的吩咐……禁着足呢。”
他一壁说着,一壁不住地向庄妃递眼色。
他听出皇帝实际上想问什么了,却不知怎么回话合适。庄妃经了这一夜,猜也猜出皇帝现下在琢磨什么了,不着痕迹地朝樊应德略一颔首,便意有所指地向皇帝轻声叹道:“仪婕妤这事儿……万幸有惊无险,窈妃妹妹必也吓着了,臣妾今天去看看她。”
说完她就等着,等皇帝说一道去看,再不然赏窈妃点东西也好。
却听皇帝只“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庄妃窒息,心里愈发的七上八下,木了半晌,才又磕磕巴巴地唤出一声:“……皇上?”
换来一声轻嗤:“罢了。”
他冷笑着摇一摇头:“你觉得有惊无险,她可未必‘有惊’,不必去了,让她自己静静。”
他倒要瞧瞧,她这副从容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第91章 失宠
是以在皇帝早朝的时候, 正打算去和昭容处坐坐的夏云姒刚走到延芳殿门口就让庄妃挡了回来。
“姐姐有事?”她气定神闲地望着庄妃问。
庄妃眉头紧锁着看看她,当着宫人的面又不便问, 便硬将她推回了屋。
“姐姐怎么了?”夏云姒接着问。
庄妃正示意宫人留在外头, 又自顾自阖上殿门。转过身来,复又打量了她好几眼,才边去落座边问她:“你与皇上, 是怎么一回事?”
夏云姒立在那儿没动, 反问:“什么怎么一回事?”
庄妃挑眉:“还打哑谜便没意思了。”
夏云姒笑了声, 瞧出她是真有些着急就不再卖关子,摇一摇头:“庄妃姐姐不必担心我。”
庄妃看着她:“如何能不担心?我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的被皇上亲自下旨撤了绿头牌的嫔妃总共也没有几个。虽说她们大多不是死罪,可后来也是哪个都没翻身——远的不说, 便说你进宫那时压下去的胡氏,现在可还有人记得么?”
夏云姒淡声:“可我已在妃位了。”
庄妃不由一瞪,显是觉得她太看轻了此事。夏云姒忙又道:“姐姐别气。”
说着终是也过去落了座,见庄妃的手搭在榻桌上,就伸手过去攥了攥她的手:“姐姐只消知道我是惯不肯吃亏的性子便可。眼下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想, 走到这一步, 无非是因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吃亏的法子罢了。”
庄妃眉心皱得愈发深了:“你倒与我说清楚, 究竟是怎么了?”
夏云姒原不欲与庄妃多说, 但庄妃既直言相问,便不好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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