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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钿 (沉九襄)


  封夫人主动执黑,礼让合懿执白先行,合懿与她对弈不敢轻视,沉吟片刻方谨慎于起东南九落下一子,封夫人下着极快,几乎未见犹豫便放东五南十二,合懿置西八南十,封夫人又落西九南十......二人一快一慢,一谨慎一从容,如此不过三十六着,合懿已颓势大显,身处困局便更加举步维艰,手中握一子置于棋盘上方举棋不定之际,忽有人从身后靠近她耳边,声音极轻道:“置东十南八可暂缓其攻势。”
  突如其来的亲昵,因靠得太近,他呵出的气息霎时间萦绕在她耳廓,合懿手上一颤,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顺势掉落的棋盘上,毫无章法可言,半死不活的局势顿时……死透了!
  她皱紧秀眉气急败坏地扭头找他麻烦,罪魁祸首已泰然自若直起身朝老太太与封夫人行礼,“世卿见过祖母、母亲。”
  封鞅身上的大氅都已去了,也不知道在后头站了多久,这会子才装模作样的见礼摆明了是故意堵她的嘴,合懿瞧着气不打一处来,火气冲上了头,烧得耳根子通红,更恼了。
  “观棋不语方是真君子,太傅不知道么?”
  封鞅望着她忽而挑眉,撩袍子在她身边落座,找补得理直气壮,“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见公主困顿其中不得出路,故想伸出援手相帮而已,纵然仍旧事与愿违,但臣的初心绝对是好的,还请公主明察。”
  狡辩!
  合懿狠瞪他一眼,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太先截过声口去,“世卿害得公主先失一局可不能就教他两句话遮掩过去,就罚他再帮公主赢一局回来,两相冲抵,才能算完。”
  “如此甚好。”封鞅闻言便朝她这边挪了挪,那头封夫人即刻会意,又邀合懿再杀一局,瞧这一家子一唱双和,合懿才真的是困顿其中找不着出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只得在这一局开始前恶狠狠警告那人,“不要你插手!”
  封鞅果然不再多话,教人奉上一盏清茶,便在一边悠闲观战,时不时与老太太闲话两句,端的是个局外人的模样。
  此一局合懿却是眉间越皱越深,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因封夫人好似突然发难,一招一式步步紧逼,又在她实在无路可走之际留下一线生机,仿佛只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就等她招架不住寻求援手。
  合懿不傻,一来二去那么几回,还看不出来她的意图那恐怕只有榆木脑袋了。
  转头偷偷瞟一眼旁边的封鞅,不想被人家抓了个现行,他冲她勾唇浅笑,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意味,“只需公主金口玉言,封鞅甘愿赴汤蹈火。”
  他笑起来委实很好看,柔软下来的眉眼消融了眸中拒人千里的疏离,阳春化开白雪,分寸之间都是世间难得的景色。
  这样的笑,那样的话,若再早几个月放到合懿眼前,她只怕会高兴的跳起来,恨不得把心都捧到他面前,可那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现在不喜欢了,对,不喜欢了!所以瞬间变成了孟浪、冒犯、唐突……总之就是所有不好的,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心下不豫,忽然沉下了脸,蹙了眉朝封夫人道:“婆母勿怪,我突然觉得身子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再陪您对弈了,这一局暂且留着,改日我再陪您续上。”又转向老太太,“明儿早起我再来瞧祖母,今日便先告退了。”
  说着话便兀自起身唤过松青朝外走了,老太太与封夫人面面相觑,又看封鞅,也是一样的怅然若失,他踌躇片刻,仍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滴在瓦片上汇成一道道水柱顺着瓦楞凹槽流下来,在廊前形成一道珠帘,落在地上溅起一掌深的碎珠子。
  一场雨过去,春天也就指日可待了。
  合懿站在廊下等松青拿伞,伸出手去接了一把,凉飕飕的,松青在后头只管拦,“还接冷水呢,回头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可别喊!”
  “你就放着我喊别管我不就得了。”合懿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来擦水,低着头不以为然的口气,瞧了瞧地上的积水,又道:“回头得让人把这些砖块儿高低重铺一回,一下雨就不散水,踩几步膝盖底下全是湿的,谁还敢出门?”
  说完没听松青回话也没见人过来,她扭头去看,封鞅正自顾拿了伞递到她手上,“不想踩水我可以背着你,你替我打伞就行。”
  他往下站了一个台阶到她跟前,当真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怕她拒绝,又特意补充一句,“我也回去,正好顺路,没别的意思。”
  合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错愕,脚底下生根似得站在原地不肯动,松青在身后推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示意她赶紧上,比了个口型:压死他!
  她这头想起封鞅上回不情不愿的样子,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没撘对,咬咬牙,憋了一股劲儿猛跳到他背上,冲得人家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她逮着机会噎他一嘴,“看来太傅大人常年养尊处优疏于锻炼,腿脚都不灵便了,要不还是别逞强,万一几步路累出个好歹,传出去您丢了面儿是小事,朝臣又弹劾我耽误了国家栋梁那可是大事。”
  “灵犀......”封鞅铁青着一张脸回头瞧她,语气颇有些怨怼,可怪谁呢?从前娇声软语问他累不累的可人儿,如今成了处处扎人的刺猬,不全是拜他自己所赐么,说白了自找的苦头,除了懊悔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合懿不愿意看他,自顾撑起伞遮在两人头顶,也不说话,却是在无声地催他,要么赶紧走,不走就放人下来!
  他叹口气,到底只说出来句,“我累不着。”
  斜风细雨里有报春燕振翅飞入屋檐下,小小的喙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草木泥土,积少成多构成一年的安身立命之所。
  那边檐下的燕子成双入对,这边的伞下的人也是成双入对,只要不说话,远远看着也算恩爱无他。


第20章 风欲来
  一场雨给近在咫尺的早春报了个信儿,打头阵先浇一浇凝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只等着后头春风吹过几来回,万物复苏。
  铺地砖那事儿雨一停十陵就着手办了,于是去归兰阁的路程得绕远儿,原先半盏茶的功夫,现在得一盏茶才能走完,合懿就得每日多忍耐半盏茶的时间和封鞅同行,她把这叫做“忍辱负重”。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抱怨说他如今太闲了,可仔细想想闲也是闲的有门道,上回和离一事闹得君被臣挟的局面,新旧两党分派而立的弊端暴露无疑,因党派之争导致皇权式微,皇帝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后头该算的账都得一笔笔清干净,而他处在风口上,此时若再不退反进,那不是正往刀尖儿上撞么?
  合懿以前看不懂那些斗争,直到自己进油锅里煎熬了一回,才恍然可以摸索出来一些了,但还是没得出什么太多的道理,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活得太累了!
  这日里,松青收拾东西从柜子底下翻出来此前皇后送的两匹料子,兴冲冲抱到她跟前,说正好去做两件春裳来,赶上三月三的上巳节穿。
  合懿正弯着腰在桌案旁,手里拿着剪子修剪花草,闻言摇头,“上巳节那天我肯定要随帝后共同往萱萼楼赴宴,那种场合还是端庄些为好,这料子太招人眼,穿上跟只硕大的花蝴蝶似得,不合适。”
  松青咧嘴一笑,“反正做出来您不穿到外头去,就在家里穿也是一样的,花蝴蝶怎么了,迷得太傅找不着北也算这衣服一桩功劳。”她又凑过来,“况且我觉得太傅这回是真动凡心了,瞅瞅那样子,简直跟变了个人似得,您折腾这好几年为的不就是这天么,气性儿发散发散也该过去了,临到关头上不能一直梗着脖子呀,万一梗过了头,到时候后悔的还得是您。”
  “怎么连你都站到他那边了!”合懿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剪刀掷在桌子上啪嗒一声,“凭什么后悔的就是我,我最后悔的是以前喜欢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像个傻子,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好不容易挣出来半截子,难道现在还要越活越回去,重当傻子让人家看笑话么?”
  松青被她冷不防一下子整愣了,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慢悠悠问出来一句,“可是……不也离不成么……”
  合懿气哼哼地,“那我守一辈子活寡好了!”
  屋外头隔一扇菱花窗,露初低着头腿都在打颤,抬眼偷偷瞅一眼太傅大人五光十色的脸,蚊子似得嗡了声儿:“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她听没听见哪里还重要,重要的是太傅大人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身子定在原地成了颗挺立的翠柏,手里捏着一本棋谱吱吱作响,指节都泛出白来,直抽了好几口气儿才三步并两步径直回了书房,木门摔在门框上要散架了似得,震得刚进院门的十陵顿时一哆嗦。
  “哪里这么大声儿啊?”合懿在屋里听着声响,侧过头问进门的露初,浑然不觉自己在人家心头狠捅了一刀子。
  露初也不敢瞎掺和,只说:“刚一阵大风把门摔门框上了。”
  合懿噢了声,压根儿没想着追究。
  下半晌松青还是自作主张将那两匹衣料送去了城里的玉华铺子,她想着等衣裳真做出来不怕那心志不坚的主子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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