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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完结+番外 (南方赤火)


  他灰溜溜的低头,不一会儿,又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了!明日我再给你抄一本别的书——既文法简单,又通言内闱之事的。阿姊莫急,一个月包教包会……”
  罗敷只听懂了前半句:“再……抄一本?”
  眼前这部《论语》,小半匹布的长度,是……
  王放居然有些脸红,泛红的右手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书房倒是有现成的《论语》,不过是写在竹简上的,加起来几十斤,不方便送进来,也不好藏。”
  “……你抄的?”
  这人别是神仙吧?
  王放把她这句问话当成了感动,藏住眼中的得意劲儿,深藏功与名地摆摆手,淡淡说道:“我也是头一回做先生,自然要认真些,这叫开张大吉。”


第22章 俗套
  王放见她依旧愕然无言,又难为情地补一句:“……没全抄,抄了六七篇,也就是一个下午的工夫……正好我也许久没读了,复习一下……”
  饶是罗敷蛮横,此时也不由得自省,方才她挑剔来挑剔去的,把他一下午的心血批得百无用处,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她在织坊里穿梭推筘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呢。
  多半还是偷偷摸摸的,用手罩着,抄两个字,外头看两眼……
  只因着她的一句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下午,没……没路过织坊?”
  王放极端委屈:“我一直在给你抄书,哪有时间闲逛。我听说你要修那些织机?我跟你说,修不好的,去年我试过一次……”
  罗敷噎他,“结果多出来好多零件儿。”
  见他低头而笑,她又觉得奇怪。下午纺织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外头看她。她以为是这不安分的小伙子在伺机捣乱呢。
  芝麻大小事,她不放在心上。默默给他续一杯茶,微笑道:“那,那我就等你下次啦。这部《论语》也留在这儿,我虽然读不懂,但没事看看,想必也能熏陶熏陶。”
  王放给点颜色开染坊,马上笑得酒窝颤。
  “好,那明天……”
  罗敷心里小小一哆嗦。他今天手没抽筋?
  赶紧说:“别……”
  王放不解:“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说“让你歇几天手”,转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来得太频繁,容易让人发现。”
  王放嗤之以鼻:“我能这么不小心?要是能让人发现,我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罗敷见他信誓旦旦的,疑虑顿消,信服地点点头。
  王放见她傻得可爱,忽然又恶劣心起,逗她:“让人瞧见又怎样?我十九郎谨身节用,以孝事亲,晨昏定省,天经地义……对了阿姑,给你解释一下晨昏定省,这是《礼记》规定的、子女侍奉父母的礼节——早上省视问安,晚上服侍就寝,冬天得给你盖被,夏天得给你铺席,你睡了我才能睡……”
  罗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往后挪一步。《礼记》谁写的?
  但她还是不容置疑地给他规定了一个期限:“后日戌时,我在房里等你。若房间烛光亮,你可以进来。倘若不亮,便是我不方便,顺延一天。”
  从古到今的师生关系,从没听说学生给老师定规矩的。王放叹口气,摇摇头,又点头。
  好容易教个学生,还是个蛮横小美女,大度点,由她吧。
  至于今日……
  罗敷也没打算马上逐客。除了习字,她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请教。
  灯火闪烁。她续了灯油,挑亮灯芯,用心听听外面万籁俱寂,悄声跟他通报:“今日我在外面,见到了你阿父那间上锁的屋子。”
  只一句话,王放心领神会,摆摆手,给她确认:“没人进去过。”
  罗敷点点头。和明绣的说法一致。东海先生果然德高望重,大伙对他的尊敬简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王放敢用铁片撬她房间的闩,但给他一万个胆子,约莫也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她问:“那……你们可有试着找他?”
  “当然,从他失踪几个月后就找过了,也派出过不少人,有人到今日还没回来——各处全无端倪。”
  罗敷一针见血,问出了自己想了一下午的问题:“那间上锁的房里,会不会有线索?”
  王放轻轻一笑,摇头:“那房间我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说不准。其实也有人提议过,把锁打开进去瞧瞧。但大家习惯使然,总觉得这样做是个冒犯。”
  他说了两句,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当不正的飘进脑海里。
  “除非……”
  罗敷替他补全这句话,眨一眨眼,眼中泛着希望的光。
  “主公夫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王放笑了。她来没两天,已经入乡随俗,开始急人之所急,和白水营人众同进退了?
  罗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拿“主公夫人”撑门面并非长久之计。要是能及时找回东海先生,她乐得赶紧“卸任”。
  王放轻轻瞥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目光从一头转到另一头,终于慢慢说:“主公夫人……若是主公的伉俪贤内助,当然可以开锁进屋。但若是……嗯……”
  他吞吞吐吐的,罗敷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捅出了他心里的后半句话:“若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那也没资格进去,对不对?”
  王放极窘:“阿姊,你别说那么难听嘛。”
  罗敷不以为然的一笑:“又不是说我自己。”
  埋汰你阿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放不接茬。大家虽然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就看出来,“主母”并没有太高的门第,也并非才誉四方的女郎。但红颜祸水是不论出身的。西施是浣纱女,飞燕是歌舞伎,赵姬……
  王放觉得周围有点静。赶紧收敛心绪,端正态度。现在不是遐想美女的时候。
  总之,若她要以“主母”的名义,擅进主公房屋,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他郑重建议:“你先别着急。慢慢的跟我学识字。等到哪一日,你能出口成章的吟首诗,或者讲出些大道理,大伙才会真的信你是阿父的知己。到那时你再提出开门查验,想必不会有人怀疑。”
  罗敷觉得这个目标有点高远。豁出去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他“做到这些需要多久”,总之自己寒窗苦读便是。
  王放的馊主意却还不止于此,眼珠一转,忽然兴致勃勃的建议:“阿姊……”
  她打个呵欠:“嗯?”
  “我再给你编一点和我阿父相处的细节,不能让他们看轻你。嗯,你是平民出身,这个大家看在眼里,改不得了。但是你天资聪慧,妙才不输世家贵女,明珠怎能一直蒙尘,于是三年前的一天,我阿父偶然外出,见到你在溪边浣纱……”
  罗敷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迅速回敬一句:“我不浣纱。我捣练。”
  “是是,你在溪边捣练,口中轻吟娃嬴歌。阿父大为震惊,未曾想如此古音,竟然还在民间传承……”
  罗敷眉头皱成团:“什么歌?我不会。”
  “放心,这是失传多年的古乐,是当年赵武灵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现在没人会唱——就算有人要你唱,你就拒绝,说此音只有你夫君配听……”
  罗敷差点笑出声来。读过书的人果然心眼活络,坏也坏得蛮有创意。
  就懒得指出他故事里的漏洞了。既然那个什么娃嬴歌失传已久,他阿父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然后你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哎呀,撞掉了阿父身上的玉佩……”
  他越编越得意,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罗敷不再跟他抬杠了,唇边斜出个小小的冷笑,这种桥段她都听腻了,逢年过节的百戏场上,变着花样演这种俗套。
  ……
  王放宛若没看到她目光中的刀片,打个呵欠,灌杯茶水,继续抑扬顿挫,“……阿父惊呆了。如此清新脱俗的女郎,和外面那些妖艳俗货都不一样……”
  他乐在其中,声音却越来越小。终于忍不住玉山将倾,趴上了小几。再嘟囔几个情节,没声了……
  他睡着了。
  ……
  罗敷哭笑不得。
  用力捅捅,在他惊醒的同一刻,及时捂住他嘴,悄悄说:“你该走啦。”
  王放揉眼,似乎是心有不甘。长夜漫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奈何少年人爱睡。本来前晚就奔波一夜,瞌睡虫马上要卷土重来。模糊着眼,看到一张小床横在不远处,那被褥软绵绵香喷喷,那枕头似乎伸出小手招呼他。
  可惜他没福分,床不是他的,不敢往上扑。
  只好跟她告辞。心里盘算,下次再“鸡鸣狗盗”的时候,得事先多灌点浓茶。
  他听听外面寂静无声,穿好鞋,飞快开门,即刻消失。
  罗敷轻手轻脚的收拾好这一桌子东西——一卷《论语》和笔墨刀简,用毡布卷起来,藏在枕头底下。
  躺上去,才忽然隐隐约约的发现,那卷让王放亲手抄了一下午的帛书,已经沾了淡淡的鞣制皮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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