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情笑笑,低声补充一句:“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有人帮着打下手……”
这句谦虚的话没起到应有的效果。罗敷此刻对她言听计从,迅速把一盘子肉扒拉干净,一点渣不剩。
吃饱喝足,环顾四周,罗敷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生来不是贵女的命,一天不操劳就不踏实。以前听人家说起,世家大族的贵人生活如何惬意,如何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无论如何想不出那是怎样的日子——难道不会无聊死?
她穷尽自己的想象,觉得即便是贵为皇后,每天大约也是要织绣劳作的吧?顶多是身后有宫女给扇扇子捶背,那织机也许是镶金的?
刷丝时用的不是清水,是豆浆?
她叫住要出门的明绣:“营里的女眷……平日里都做什么?”
明绣认认真真答:“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织布、砍柴,讨生活呗。”
罗敷松口气。跟寻常平民差不多。
明绣想起什么,笑道:“对了,谯公子吩咐过,若夫人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到处参观一下。”
她的声音本来就细。说到“谯公子”的时候,三个字格外的轻柔小心,仿佛生怕语气重了,冒犯了翩翩公子。
罗敷若有所思,故意盯了她好久。明绣有些脸红。
罗敷这才笑道:“求之不得。”
白水营看似不大,其实是顺应地势而建。不少良田和树林都藏在起伏的山谷之内。在低洼平地处,错落分布着陶器、铁器之类的工坊,里面进进出出,全是忙碌着的人。
罗敷远远看着,惊讶道:“造了这么多铁农具?用得了吗?”
明绣道:“不光是自己用,还要拿出去换粮食。不然,凭咱们这些地里的物产,可养不活那么多人。”
罗敷很快就明白了。营中除了专事生产的工匠农民,还养着不少壮丁民兵,此时正在空地上整齐划一地操练。
颜美没了保护主公的职责,此时化身教官,正拎着一把杀猪刀,认真负责地纠正着壮丁们的动作。
据明绣的介绍,白水营上下,领兵的郎将共有八个,大多都曾是东海先生的宾客家臣。她阿父颜美,还有曾高,还有早间见到的那个淳于通,都是其中之一。
明绣笑道:“夫人你瞧,有这些人在,不用担心咱们这儿的安全。去年刚打跑了一拨太平道的残军呢——我阿父领的头!”
国运式微,盗贼蜂起,要想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就得有拥有自卫的力量。
罗敷不吝称赞。
颜美远远看见明绣和罗敷来了,连忙丢下杀猪刀,脸上刀疤笑得跳舞,招手让她过来:“来来来,喝点水,擦把汗,站树荫里,别晒着。”
训练场上一小片珍贵的树荫,银杏叶片的影子摇晃漏光,好似一朵朵微型的扇子。
壮丁们训练时挥汗如雨,每每变换队形,谁有幸站进去凉快一小会儿,谁就要承受大伙羡慕嫉妒的目光。
而现在,颜美大手一赶,把树荫里的小伙子全赶了出去,赔笑道:“闺女坐。夫人坐。”
不是亲闺女,让他宠得胜似亲闺女。颜美是营中唯一一个说话时把“闺女”放在“夫人”之前的。
明绣极窘,小声说:“阿父!我们远远看着就行了。刀枪不长眼,再伤着夫人。”
练兵打铁之类,在明绣眼中都是男人的事,枯燥得大同小异,也没带罗敷细瞧。等大部分营地都看过了,脚步一转,指了指前面一道矮墙院门:“女眷主要在那里活动。夫人若是需要裁衣制衣……”
罗敷眼睛一亮:“你们有几台织机?带我去看看。”
明绣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急忙推脱:“夫人不是要查验我手艺吧?——我、我织布是不行的,手劲太大稳不住,老是断线……”
罗敷忍笑道:“不是要考你。我想看看大伙都是怎么织布的,若准许我跟着忙一忙,那是正好,胜过吃完饭就闷在房里歇着。”
明绣这才恍然:“夫人要视察织造之事?哎呀,那我赶紧通知大伙准备一下……”
罗敷放弃了跟她解释,自己只是想织个布,并不是去监工的。
无功不受禄。虽说顶着主公夫人这个傀儡身份,但要想在白水营长住下去,不给人家做些实质上的贡献,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第18章 织坊
白水营自给自足。和其它地主田庄一样,女眷们自行组织起了一个小小的纺织作坊,给全营上下供应布匹和衣料。
罗敷远远听到织机运作的节奏声,顿觉无比亲切,一双耳朵都舒适无比。
一间大屋内,横竖分布着十几台手摇纺车、脚踏纺车、络丝车。另外一头是二十来架织机,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老式的脚踏平织机,也有轻便精致的提花腰机;有的年久失修,摇摇晃晃近似散架,每穿一梭都吱嘎乱响;有的干脆已经缺了零件,破破烂烂的扔在角落里,筘齿上还挂着几根不知何年何月的线头。
明绣一声:“夫人来看大伙啦!”
几十个女眷挥汗劳作——缫丝的、纺线的、绩纱的、织布的,此时赶紧纷纷下机,齐齐施礼,莺声燕语的“恭迎夫人”。
白水营过了三年群龙无首的日子。男人们固然盼望主公能够尽快回归,收拾乱局,这种情绪也传染到了营中的女眷身上。听闻“主公夫人”下榻营里,一个个卯足了精神,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
可一见到真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原本以为是个跟主公气质相似的、睿智稳重的老夫人,即便听说她年轻,想来也低不过三四十岁去;谁曾想今日一见,原来是个二十尚不足的年轻女郎,一双眼睛灵动归灵动,却明显没什么岁月的底蕴。看言谈举止,也不像世家大族教出来的贵妇人。
那么她之所以能吸引主公的地方,似乎也只有……这一副脸蛋身姿了。
就是为了她,东海先生任性出走,丢下了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
唉,男人哪。不管多么年高德勋,不管多么道貌岸然,有些爱好总是一成不变。
众女眷互相看看,努力接受着现实。有两个沉不住气的,还偷偷叹口气。
白水营里的男人们,都是出于理想和道义,自愿追随东海先生奔波四方。因此对于主公的这次“重色轻友”,也都尽可能地理解接受。对于秦罗敷这个“红颜祸水”,不管私下里如何看待,表面上,也都爱屋及乌地表示了尊重。
而女眷们大多追随父兄而来,住进白水营并非她们自己的意愿。东海先生一走,营中的乱象马上波及到了后方宅院,让这些没怎么出过门的妇女们平白感到心慌,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追根究底,面前的“主公夫人”似乎难辞其咎。
罗敷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态度。她不以位尊者自居,朝大伙谦逊笑笑,解释一句:“大家接着忙,我……就是来看看。”
众女纷纷遵命。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墩墩妇人笑道:“夫人是千娇百媚的贵女,难道也懂桑麻织造之事?”
这话里隐约带着些不服。罗敷微微一笑。她是把自己当成纨绔方琼,前来“巡查农桑”,看热闹来了?
她伸手抚上半匹没织完的苎麻。还没摸到纹理,那胖妇人连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推开她手:“夫人仔细!这匹已快织完了,断了线,可要接续好一阵!
罗敷没接受她的建议,反而格外认真地摸了摸那苎麻布面,轻声分析:“是不是因为这台机子卷线卷得太紧,踏板又松,提棕的力度才会忽大忽小,容易断线?”
一屋子织女集体静了一刻。她们的母亲只教会了她们穿经打纬,从来没教她们挑织机的毛病。
罗敷弯腰,地上捡了个木片,塞进踏板和中轴连接的榫卯里,手指推一推,稍微增加了踏板上下的滞涩之力。
然后在织机上坐下,试了试棕框提拉的幅度,卷紧了一排经线。地上的水桶里捞起一个小刷子,将经线刷湿——太干燥的线容易断。
最后拾起梭子,轻轻地穿过织口,织了一纬。
机子不是什么好机子,然而罗敷从小纺织,人还没有织机高时,就已经能织出让人挑不出破绽的布匹。这一台不太听话的织机,到了她手里也服服帖帖。
没两下,那胖墩墩妇人的神色就从担忧变成惊讶。似乎比自己还熟练三分!
当下时节,纺织是每家妇女必会的技能。然而这事也要看天赋。譬如每个女人都会烧菜做饭,但有人做出来的是珍馐美味,有人在厨房里忙了一辈子,端出来的东西却依然被儿孙嫌弃不吃。
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围观。秦夫人纺织的手法和大家都不太一样。别人都是穿一纬、拉一下定幅筘,以控制麻线的用量;她却是穿三纬才筘一下。每一经疏密匀和,每一纬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似乎手中挽着一个看不见的梳齿。
这样一来,织造的速度直接提高了一倍。众女的神色从惊讶又变成了佩服。明绣这个不会织布的,尤其看得眼花缭乱。
细心的已经注意到了。她并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将梭子从一头送到另一头,而是点到为止,送进线丛就松手。尖尖的梭子丝滑的线,仿佛鱼儿游水,润物无声地掠过后半段路程,轻轻滑到她的另一只手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