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微微皱了眉头,很显然一看他就头痛,但还是勉强说道:“如果在大连呆得不顺心,就回来吧。”
“谢您了,我还挺稀罕那儿的,就不劳您费心了。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不怀好意地盯着奉九说:“三嫂啊,您也别把我三哥看得太紧了,都是出来玩儿惯了的人,一下子断了念想儿,总不是好事儿;再说了,‘强极则辱’。”
奉九还没答话,就听得宁铮一句怒吼“住嘴!”,显然是气得要命——他以前的确花过,但从不逛堂子,只是找些跟自己出身相近又玩得起的女子:名义上也都是保持了“恋爱关系”。
现在宁锋在奉九面前能说出这种话,纯属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不过……自己也不清白就是了。
奉九倒是一笑,当初她能安心嫁给宁铮,不就是因为早已认清了现实么。现在宁锋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自己要是上了当,可真是遂了这小人的心愿了。
“四弟,你三哥的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好色则慕少艾,正常;那也是你三哥的本事不是?”奉九冲宁铮微笑,宁铮神色僵硬地小心审视她的神色,没说话。
奉九又转脸儿对着站在对面的宁锋上下打量了一番,德迪翁法式餐厅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得他酒色过度的脸一片青黑,奉九意有所指,缓缓地说:“看你这样子,要不要三嫂给你介绍个好中医调养一下。我认识一位,是退帝艾先生的御医,最是擅长——男科,毕竟你还这么年轻……二大娘该心疼了。”二大娘就是宁锋的母亲,宁铮的二婶娘。
奉九只记得有二大娘这么个人,根本对不上号,不过这个不重要。
那个身姿妖娆的日本艺伎一直很感兴趣地盯着他们俩看,现在听了她的话,不禁扑哧儿一笑,明摆着给奉九背书。
奉九听说在奉天的日本艺伎,很多都是日本间谍,会说会听汉语,现在一看,只怕眼前这就是一个,心里对宁铮这位堂弟的印象越发恶劣。
宁锋不禁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么赤luo裸地讽刺自己,……还真刺到点子上了,他昨晚可不就在身边这女人身上丢了人么,不过,他也不敢对着她怎么样就是了。
奉九说完,也不屑继续留在这儿跟他瞎掰扯,那纯属自降身份,她轻声对宁铮说,“我们回去吧。”
她表面从容不迫转身就走,宁锋在一旁阴沉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其实刚刚说的这些个话好像让自己足足老了十岁,奉九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简直像是成亲多年的资深正牌太太才说的场面话,自己跟着鸳鸯蝴蝶派小说里刻薄太太训诫浪荡丈夫的对话有样学样的,是不是有点装过头了?不知道火候如何?
夫妻俩就跟再也看不到宁锋似的,转头就上了路旁一直停着的汽车,宁铮喝了点红酒,但极少,所以开车还是挺稳当的,奉九的情绪也并没受到宁锋的影响,一路上就问了些有关柯卫礼的事情,宁铮把他知道的有关柯卫礼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说小时候柯卫礼父亲领着他们兄弟去见香港总督英国人麦士礼,总督一眼就看出这个排行老四的孩子气质殊异,于是拿出一枚金币,逗弄九岁的他,问他是否愿意跟随父亲入英国籍,结果他摇摇头说:“我是中国孩子,不入英国籍。”
概因从小被外祖母抚养长大,受的是传统儒家文化教育,所以骨子里就认可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且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主意,也是相当罕见。
待到长成一个少年,更因为父亲逼他入籍而与之对簿公堂,从而在中国大地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现在的中国,哪里还是那个强汉盛唐的中国,多少中国人绞尽脑汁想入英籍而不得,这个少年的作为,着实让人钦佩不已。
奉九不禁赞叹:“我说一看就与众不同,他是真心实意来投军的,其他人可能当你的侍卫官就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只有他想真的想当一名军人,看来说他从小立志报国此言非虚。他一提起我们中国受的欺负,就满心不忿。”
宁铮没什么心思地附和道,“的确不凡。”
奉九心下感动,再接再厉地夸赞道:“不愧是包兄的好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宁铮不说话了。
很快车子开回了家,宁铮头一次在给奉九开了车门后,没有搂着她的肩膀或腰往里走,奉九本想挎着他的胳膊进去,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经走在她前面好几步了。
奉九有点儿纳闷儿,但也没当回事,整个人还保留着今晚宴会带来的好心情,脸上挂着笑,乐呵呵地跟着宁铮回了小红楼。
一直等着他们的吴妈赶紧迎上来,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奶妈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己不睡她也不睡的,除了新婚之夜那日她识趣地没进来。
奉九后悔不迭地让她赶紧去休息,并且告诉吴妈,以后一旦到了晚上九点钟他们还没回来,就不用再等了,自行休息即可。
奉九长这么大,这也是除了每年的除夕夜守岁外,头一次都这么晚了还没睡,更是第一次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这感觉挺新鲜。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大人了,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可以不用象婚前做姑娘时那样,到了晚上九点钟,墙上的木质挂钟“铛铛”一敲就得乖乖上床睡觉了,要不就会被唐府巡夜人报告给父亲和大哥、大姐,然后就得受罚,现在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看来做大人的确很得劲儿。
回来后一直闷不做声的宁铮忽然问她,语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要不要喝杯牛乳?我看你今晚说了很多话,是不是口渴了?”
奉九其实不喜欢喝牛奶,但偶尔为之还可以,尤其是今天晚上可能谈话谈得太兴奋,居然又有点胃里空空的感觉,而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下人们都休息了。
她点点头,宁铮于是走下楼去,亲自拿奶锅热了一杯牛乳上来。
奉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她就喝了半杯下去。
刚放下杯子,就感觉到有液体顺着嘴角在往下淌,奉九伸出小舌歪着伸向左边,想把这牛乳舔了,宁铮已经俯身过来比她更快地伸舌舔掉了她唇边的痕迹,还顺便吸住了她伸出嘴的舌尖儿,裹了裹,咂出了声,奉九一呆,刚要发飙,宁铮若无其事地说:“看看你,跟小孩子似的。”
然后就没事人似的进了浴室洗漱了,奉九气结。
待奉九洗漱完毕上了床,从宁铮身上爬过去,他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抓住自己借机挨挨蹭蹭,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奉九觉得难得他今天不来纠缠自己,赶紧面朝里地打算睡了。
没一会儿,一双坚硬如铁的胳膊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贴着被单滑动,把她从床上挖起,又向后搂了过去,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膛也随即贴上了她的背,于是到底还是恢复了以往的入睡姿势:“你今儿晚很高兴?”
宁铮的声音很低沉,却仍像夜色里仍淙淙流淌的山泉一样,清幽惑人。
“嗯,认识了新朋友,谈得来,自然很高兴。”
“我也高兴。那——”那你们是谈了很多有关不屈的事儿么?你对于我的过去,还在意么?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却跟丢了舌头似的,没下文了,奉九睏得不得了:“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宁铮感到奉九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动了两动,好像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夜是安静的,奉九照旧被宁铮抱得很紧。
现在已是初秋,到了晚上,气温已经很低,家里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
奉九缩在宁铮的怀里,窗户早被关上了,但奉天初秋独有的园子里各种草木的清冽香气却留在了偌大的卧室里,隔着窗玻璃,还能听到蛐蛐儿和各种秋虫的昵哝,藏在草窠里的,树上的,花心儿里的,湖边灌木丛里的,混杂在一起,人可以伴着这天籁入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宁铮的怀抱温暖舒适,她体温一向偏低,稍稍畏寒,所以一旦尝到甜头,她就再没抗拒过他的怀抱。
奉九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大约猜得出宁铮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奉九其实不大理解,她都嫁给他了,还要怎样?不过奉九可不想自投罗网地说出来,媚兰曾叹息着说:“别管男人有多大,很多时候都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哄着。”
奉九可不打算哄他,这种吃干醋的事儿,偏要自寻烦恼,她都没找他算账呢不是?由着他吧。
没一会儿,清浅均匀的呼吸就传了过来。
宁铮低头看着奉九熟睡的脸,对于宁锋的挑衅,她应对得很好,可是对于自己的过去,她生气、或者不生气,自己好像都会生气,可又实在没有立场闹情绪不是,患得患失…….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不屈……不过,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在自己怀里的,心里的些微不满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
珠玉在侧,可自己也不差吧?温玉软香满怀,想着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心下一片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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